短篇的重量與魅力

湖北 江帆

理工科出身的陳謙，在美國硅谷打拼多年之后忽然悟到：硅谷那一波高過一波的喧囂，讓當初出校門的她有窒息之感，于是試圖通過寫作辨別內(nèi)心的種種迷茫。新世紀之初，她出版了長篇小說《愛在無愛的硅谷》，此后她的長、中、短篇均收獲豐碩。她尤其擅長在中篇作品中游弋自如，《望斷南飛雁》《繁枝》《特蕾莎的流氓犯》都出手不凡，獲得好評。她只寫了數(shù)量非常有限的短篇小說，但卻篇篇上乘，凸顯出作家透視生活的能力，駕馭短篇的藝術追求與開掘深度。

首先，開掘的深度與重量。從不同的視角觸摸人生的困境，題材新，開掘深，探索現(xiàn)實生活中人性的密碼，是陳謙短篇的重要內(nèi)核。她多次談道：“小說存在的理由，便應當是關注和表達人類生存的困境，小說家不需要也不可能對生活的難題都提供答案，但應該能夠提出有質(zhì)量的問題?！雹俣唐捎谄拗?，達到如此深度自然最為不易。所以她在比較長、中、短篇小說的寫作時說：“以我看來，如果以寫得好為要求，它們各有其難。但以我的寫作實踐而論，短篇小說確實最不容易?！雹?/p>

陳謙短篇不多卻題材各異?！断聵恰愤x取了一個新穎的視角，那就是創(chuàng)傷心理學。小說前半部分寫丹桂，一位年輕的創(chuàng)傷心理學學者。她留學美國，跟隨女導師戴比攻讀創(chuàng)傷心理學，引出戴比的導師著名心理學家杰里·彼得森初戀女友康妮的一段身世。當年留學哈佛的中英混血兒康妮愛的卻是中國留學生唐先生。后來與唐先生一道回中國，后來唐先生跳樓自殺了。戴比與她的導師杰里·彼得森20世紀90年代初曾經(jīng)去看望過她，康妮已有二十多年沒下樓了，那次杰里·彼得森沒有機會給她治療?？的葑詈笠淮蜗履莻€小樓，是在她死后無可選擇時被人抬下去的。

康妮無法消解的傷痛以及她的死令杰里·彼得森深深愧疚。陳謙曾經(jīng)從人的心靈懺悔的角度寫過一篇很耐讀而有影響的中篇《特蕾莎的流氓犯》，而《下樓》又別開生面，啟示我們應該如何面對傷痛、災難、浩劫。災禍突降，親人不幸含冤離去，如何對待心靈創(chuàng)傷？能關在創(chuàng)傷的黑巷子里，封閉在創(chuàng)傷的閣樓中嗎？小說提出的問題發(fā)人深省。

小說以創(chuàng)傷心理學的年輕學者作為敘述者，通過她與美國兩代創(chuàng)傷心理學專家的對話與轉(zhuǎn)述，敘說了兩個家庭的不幸故事，卻揭示出一個帶有普遍性的深刻主旨：人應當如何面對傷痛與災難，如何走出心靈創(chuàng)傷。作品通過中美三代創(chuàng)傷心理學學者及其親身經(jīng)歷告訴我們：人類要敢于面對傷痛，不回避，不自我封閉。傷痛可以逐漸化解，消解，可以療救而逐漸平復。是向前方看，療愈過去的心理創(chuàng)傷，還是長久地抱怨，困死在傷痛的黑洞里？小說關注的是人的靈魂維度，這正是文學的最高使命。就心理開掘?qū)用娑赃@篇小說達到了相當?shù)纳疃取?/p>

《誰是眉立》從女主角可雯欲扔掉一本書回溯到過往的青蔥歲月。可雯與曉峰，是一對高中相識，大學本科同系的戀人。曉峰畢業(yè)考了上海交大研究生離開廣西，讀研后他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夢想出國。第二年春曉峰寄給還在廣西上學的可雯一本書——於梨華的長篇《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扉頁上題字是：“送給我的眉立——曉峰，一九八六年七月一日于上海交大。”見此題字，可雯傷心不已，她立即趕往上海，要告訴他：我不是眉立。短暫的相見，可雯失望了。去美國發(fā)展才是曉峰的夢，他已背叛當年的相守，丟棄了可雯的愛情?？肾┮闳浑x開，當即提醒自己：我不是眉立，也要去美利堅發(fā)展。

一個是雄心勃勃欲去美國深造，拋棄初戀女友的男子，一個是遭無情男拋棄，斷然放棄幻想決計走自己路的弱女子。小說沒有簡單地從道德層面批判曉峰對愛情的背叛，也沒有停筆在可雯為賭氣出國成績驕人。小說的深度在于，二人都在尋找，而最終卻是目標的錯位：曉峰曾立志創(chuàng)業(yè)，赴美國留學取得學位以后，娶香港富商之女為妻，沉溺于優(yōu)裕的物質(zhì)享受之中，老婆在外經(jīng)商賺錢，他卻在家專職教育孩子，成為“家庭婦男”。所謂志向、事業(yè)早已拋之九霄云外。而當年因為被棄賭氣出國的可雯，攻讀學位，發(fā)憤進取，事業(yè)有成。小說結(jié)尾，可雯與曉峰見面時，出現(xiàn)戲劇性的一幕，可雯輕輕問：那你不就成了眉立嗎？曉峰聽清問話后，疑惑地問：眉立是誰？二人的尋找，最終是在歷史之旅中人生目標的錯位。小說與于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的文本互涉，尾聲的反諷，給人深沉思考，耐人尋味。

其次，“做減法”的藝術張力。短篇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好看、可讀性向來為作家所重視。陳謙認為在講述好“發(fā)生了什么”的同時，短篇還必須“做減法”，追求“做減法”的藝術，寫出懸疑氣息，這成為她短篇小說的突出亮色。

所謂“做減法”，用一個大家熟悉的比喻，是指呈現(xiàn)在文本中的是冰峰，而冰峰以下的冰山并未顯露出海面。如何把一些東西藏在冰峰的海面下邊，這就是省略、減法的藝術。陳謙特別欣賞門羅短篇的寫作技巧:“充分利用有限的篇幅，通過對作者和讀者關系進行有意識的精巧設計，將小說寫出了迷宮般的氣息?！雹鬯^迷宮者，非直線，迷離、懸疑也。

《我是歐文太太》是陳謙多年前的中篇《殘雪》的重寫，是對中篇《殘雪》做的減法，“試圖將曾經(jīng)散落一地的冰塊拾起，裝上一款看得出來龍去脈的迷你雪橇”。與中篇相比，作家坦言，必須放下“在闊大的中篇容量里對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反復追究并演繹的展示”。這個短篇不足萬字，只有《殘雪》的五分之一。《殘雪》是一部帶有濃重懸疑色彩的小說?！稓堁返慕Y(jié)尾是開放性的，它留下了情節(jié)的一些懸念：女主人公丹文在那次風雪中是否喪命？而《我是歐文太太》一開頭就揭開了這個懸念，二十年后丹文又出現(xiàn)了。

丹文是二十年前在美國西北部風雪中與“我”陌路相逢的女子，沒想到竟然在廣西陽朔肯德基店巧遇。那年丹文從紐約冒著大風雪到美國西北部尋前夫胡力（是前夫胡力主動提出離婚），她來美國是為了聽前夫當面說出負她的真正原因，還欲揭發(fā)他學歷造假的不潔歷史，以毀掉他終身教授的前程，“讓他建立在謊言和我青春血淚上的大廈轟然倒塌”。

丹文怎么找到胡力？兩個人怎么相遇？經(jīng)過如何？胡力后來怎么死的？他殺、自殺或車禍等都是謎團。小說留下了一些疑團、懸念，讓讀者去想象與補充。

《麒麟兒》中的葵葵，年輕時就遭遇不幸，三十一歲那年，情深的丈夫早逝，令她悲痛欲絕，她盼望有個新家，結(jié)婚生子，彌補沒有孩子的缺憾。她三十二歲到深圳，希望一切重新開始，可她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然后去美國也沒有碰到喜歡又合適的男子。五年后她回家探親，竟然又碰上出國前一度心儀的中年男子華源大哥，當年華源就對葵葵心懷貪戀，想攬她做情人，而又不愿離家，葵葵斷絕了與他的交往。這次歸國回深圳，與華源酒醉之后在賓館的一夜，竟使四十歲的葵葵懷孕了。她決意獨自將孩子撫養(yǎng)大，只是把這喜訊告訴華源一聲，而那個無情的男人竟然沒有半點驚喜與責任感，仿佛葵葵懷孕的消息與己無關。在一個很短的篇幅里展現(xiàn)出一位女子的命運多舛，撕開了男子華源自私、虛偽、冷酷的面具。陳謙在短篇中運用時空轉(zhuǎn)換，將幾個時空片段巧妙拼接，省略了許多故事的過往、銜接與交代，如葵葵丈夫的去世，她與華源的交往，小說也只是寫到葵葵得知自己懷孕便戛然而止，留給讀者許多想象的空間，一點不拖泥帶水。

美國學者克林斯·布魯克斯對短篇創(chuàng)作有精辟的見解：小說中有不少情節(jié)，但這些情節(jié)掩蓋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東西，這就是作者沒有講述的“中間部分”?！斑@樣一種使人人都感到很夠了——那就是，到了他們學會怎樣去感受小說的內(nèi)在動機和感情，不在依賴作家的進一步解釋和干預的時候?！薄白屪x者也卷進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去?！雹芏唐≌f做減法的藝術就在于此。省略中間部分，增添懸疑色彩，激發(fā)起讀者的想象力，參與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去。這正是陳謙短篇的藝術魅力。

①陳謙：《誰是眉立·代序》，海峽出版發(fā)行集團2016年版。

②陳謙：《我是歐文太太·后記》，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③陳謙：《當我們談門羅的時候》，《人民文學》2014年第3期。

④克林斯·布魯克斯：《小說鑒賞》上冊，中國青年出版社1986年版，第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