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之歌
——讀桑哲詩集《走在季節(jié)邊上》

李　鈞

(曲阜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曲阜　273165)

文學(xué)評論應(yīng)有一個原則，即“知人論世”。我知道桑哲，了解他的為人、才華和抱負(fù)。

他是一個內(nèi)心像孩子一樣柔軟的人。朋友稱他是“性情中人”，因為他常?！翱跓o遮攔”。只是在陌生人面前掩藏得很好，甚至有點期期艾艾，就像他的大胡子對他年齡的遮蔽。

他是一個古道熱腸俠義胸懷的人。中國歷來講：“任俠是文魄?！边@“文魄”與司馬遷“多愛不忍”的懷抱，構(gòu)成了中國人文精神的底子。桑哲有這樣的“文魄”。

他是一個忙碌的行者，為了事業(yè)而不斷跋涉著。即使與朋友飲酒品茶，中心話題仍然是他的雜志、文章、詩歌、訪談和出書計劃。

詩，不是桑哲的職志。但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之所以能“痛并快樂”地堅持著，除了他不向命運之神低頭的精神，還在于他能在行進過程中哼唱著歌來緩釋內(nèi)心壓力。這似乎又顯示出詩歌對于西西弗式的行者的重要性。

桑哲是一個行者。他的詩集《走在季節(jié)的邊上》[1]中有一些短歌，充滿真情、奇趣、勁節(jié)和才華。

一、真情

桑哲給人印象極深的有四點：一是他那部著名的“大胡子”。他的名片上印著他的側(cè)面速寫，極像恩格斯。二是為人低調(diào)謙和，與人相處總是笑呵呵的。三是才情卓越。他研究《金瓶梅》的學(xué)士論文洋洋灑灑15萬字，出版后受到好評；他已主持完成了5項國家社科、語委、教育部和山東省課題。四是酒量過人，很少醉酒。

但是，2007年清明節(jié)那天，“大胡子”醉了個透徹。他落淚了，喃喃講起小時候的生活，講起2006年去世的母親。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母親在，他就永遠(yuǎn)是個孩子，累了的時候只要回到家里，嘗嘗母親做的時鮮小菜，聽聽母親嘮些瑣屑小事，那么他在外面打拼得再苦再累，就都有了理由。而今他再也找不到這種感覺了。我注意到他2006年冬到2007年春天的幾首寫母親的詩：

冰封郵路的冬天

我的家園，是那

暖暖的小村情懷

火盆里燃燒的，是我的思念

母親的呼喚

能融化冰川

(《冬天，我懷念我的家園》，2006，12)

古今中外的母親都是平凡而偉大的，母愛則是詩歌永恒的主題。詩人陳夢家1934年創(chuàng)作的一首寫母愛的八百行長詩中，將母親的懷抱比作孩子的“天國”。[2]桑哲也由衷地感嘆：母親是一位女神。

想到母親

再堅硬的心底

也有了一份溫存

想到母親

就看到了一位，永遠(yuǎn)為自己

擎起歸家綠燈的女神

(《讀朱德〈母親的回憶〉》，2007，1)

人同此情。讀著桑哲這幾首寫母愛的詩，讓我想起了劉半農(nóng)的《母親》——

黃昏時孩子們倦著睡了，

后院月光下，靜靜的水聲，

是母親替他們在洗衣裳。

劉半農(nóng)的小詩只有三句，卻被評論家稱為劉半農(nóng)寫得最好的作品，因為它“表現(xiàn)著一個濃厚的感情，又難得寫得一清如許”，它是那樣自然親切，毫無雕琢之痕，以致“這首詩，比月光下一戶人家還要令人親近”[3]。以此標(biāo)準(zhǔn)，那么桑哲描寫親情的短詩是他詩作中最好最自然的：口語化的敘事，自然的節(jié)奏和語氣，更重要的是那里面有“一個深厚的感情”。

二、有根

桑哲對花木與水，仿佛有著天生的親和感。他就像扎根在大地的樹木一樣，在詩中表達了對大地和鄉(xiāng)土的熱愛，更表達了“生命的具體性、自足性、一次性、現(xiàn)時性和不可替代性”。

執(zhí)著地向上，堅強地綠著

就這樣柔韌地盤旋

就這樣希望與期盼

只要自己不把自己忘記

即便生命只有一個音符

演繹的也永遠(yuǎn)是活著的色彩

(《彎彎的竹子》，2006，9)

這是詩人的自況，正如屈原自比香草美人，不同流俗。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桑哲的詩不僅與大地緊連著，而且與中國詩歌的精神傳統(tǒng)相連著：他通過文化的臍帶，承襲了傳統(tǒng)這位“父親”的血型，也汲取著“大地”母親賜予的精神營養(yǎng)。于是，他擁有了“清潔的精神”——

想牽你的手，想吻你的香

想把你的眼神拾起

仔細(xì)讀你夢里的瑩光

你，靜靜的來，也輕輕的去

只留下悵惘和心傷

——天使也許都是這樣

(《百合》，2006，10)

你在這里會發(fā)現(xiàn)：桑哲像古典詩人一樣，在具象而真實可感的意象中寄托著、暗示著某種抽象而高貴的思想；他使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精神得到了優(yōu)雅自然的現(xiàn)代轉(zhuǎn)化。詩人鄭敏說：“意象是詩的神經(jīng)中樞”，“詩的魅力來源于充滿感性魅力和理性光輝的意象?！盵4]這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特征，桑哲重視意象的營造和運用，從而在短詩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奇趣，并融成了一種“有根”的詩歌精神——

不依 不傍

如一位思想者

守望四季

用骨子里的精神

獨自承受風(fēng)雨

裝點藍天和大地(《一棵樹》2003，3)

它的意象與精神內(nèi)涵，是傳統(tǒng)的，又是現(xiàn)代的。詩人在贊美中進入世界，理解世界，“只有贊美，然后才有理解”，詩人在贊美和理解中更緊密地?fù)肀е恋?，哪怕水的逃逸留下了衰老和枯干。桑哲的詩離大地很近，那是他深深植入大地的精神感官的枝葉。因此，他感受到大地的豐富與喜悅，也感受到了“水的逃逸”和大地的痛苦。

再也感覺不到

你的溫潤，更撫摸不到

你的柔順

今天已經(jīng)龜裂，孩子努力尋找明天的希望

——天會下雨，你就會來

執(zhí)著的幼苗也會興奮成一片

(《蹲在龜裂的土地上想念水》，2006，4)

詩人的天職在“返鄉(xiāng)”；詩的本質(zhì)在于使人有力量。在親近家園的時候，詩人突然發(fā)現(xiàn)，大地就像是被兒孫吸空了的乳房一樣讓人觸目驚心，讓人震撼。于是，桑哲用“詩配畫”的形式提醒人們反躬自省，去向大地母親反哺。這種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使他的詩變得有力量。

曾經(jīng)年輕過，曾經(jīng)茂盛過

風(fēng)沙的四季中，相依為伴

到枯，到瘦

是永遠(yuǎn)的風(fēng)景

更是不變的方向標(biāo)

讓行人不再迷惑

(《枯樹與沙丘》，2005，5)

人的本質(zhì)力量在于反省，或者說是真正意義上的自我啟蒙。于是你會發(fā)現(xiàn)，桑哲的詩時常書寫貧瘠的鄉(xiāng)土。這貧瘠不是因為大自然的退化，而是因為人類的無知和貪欲——大地的貧瘠正說明了人類精神的貧瘠。當(dāng)桑哲看到了鄉(xiāng)土家園與人類精神的雙重荒蕪時，他擁有了“豐富的痛苦”，也就是司馬遷的“多愛不忍”的懷抱。

翹首天外，看

是否有

云的消息，雨的希望

或貧瘠，或富足

總是，執(zhí)著地固守

這方熱土

(《貧瘠的熱土》，2005年3月)

癡癡地守望，源于一種悲憫之心，表達為赤子之情。從這樣的心田中發(fā)出的，絕不會是路易十五那樣的“在我身后哪管它洪水滔天”之類的末世狂語，更不是在災(zāi)難面前的“不作為”。

桑哲在言說。在這些詩中，桑哲將感性結(jié)構(gòu)、言說結(jié)構(gòu)與言外結(jié)構(gòu)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具有了“思”的品質(zhì)。

三、生命

桑哲在言說。他說服自己，也勸喻他人。于是，在日常語言失去效力的時候，詩開始歌唱。它們充滿張力，充滿博大的、綠色的思想。

守望麥田

昨天萎縮到一角

灰色漸漸脫落

思念瘋長成翠綠

郁悶一冬的心事

想要拔節(jié)

(《初春的麥田》，2004)

桑哲的心事在于——他要使人們明白，人在宇宙中的位置。

他冥想時間或者歷史。他把對時間的思考，交付給某一種具體可感的事物，比如文字，比如兵馬俑——

一種等待，一種期盼

從遙遠(yuǎn)的一端，追尋至今天

或者還有永遠(yuǎn)的明天

幾千年的守望，幾千年的忠貞

偶爾的深夜，也能聽到你們激情的涌動

也許，不經(jīng)意間已肅立成神

(《兵馬俑》)

在這些兵馬俑面前，請你判斷：“是人在說話？還是話在說人？”是你參觀兵馬俑？還是兵馬俑在接受你的朝拜？在時間面前，人是那樣幼稚；在空間當(dāng)中，人又是那樣渺小。因此，你當(dāng)深思：人定勝天嗎？

我曾巡游天空

也曾傲視群雄，我，孤零零的站在枝頭的我

——終也倦了

沒有比天更高的天，也沒有一個英雄一手遮天

我，站在枝頭休憩的我

沒有飛到天邊的翅膀，更沒有遮天的利爪

(《鷹的思索》，2006年11月)

任何一個有自省力的人都會在此深思：人真的是宇宙的中心嗎？人真的是萬物之靈嗎？即使中國不是一個有宗教信仰的民族，我們依然應(yīng)當(dāng)有仰望星空而沉思默想的時候，依然應(yīng)當(dāng)對大海、大地充滿敬畏之心。

畢竟，人是如此脆弱——甚至無法構(gòu)成一個時間和空間單位，人只不過是天地間的一個匆匆“過客”而已。頓悟后的“過客”發(fā)現(xiàn)：人所能做的，就是朱光潛所說的“慢慢走，欣賞啊！”

當(dāng)“過客”力圖領(lǐng)略人生的風(fēng)光，感謝宇宙的賜予時，他便成了一個樂山的仁者，一個樂水的智者，一個進取的行者，一個游于心者。

行者，總是不會輕易停留在原地。于是桑哲總是出行——新疆、內(nèi)蒙，香港、澳門，還是日本、東南亞……他總是在陌生化的語境中生發(fā)由衷的浩嘆，記錄下他對于生命本質(zhì)的體悟與確證——

血液在鼓點中跳舞

紅飄帶是那燃燒的激情

黃土地也一起沸騰

不論是富有還是貧窮

鄉(xiāng)親們的熱情，總也能

膨脹為鼓聲

(《安塞腰鼓》，2007年2月)

你可以感受到，桑哲絕不遁世逃世。你能在他詩里找到他的榜樣，比如他反復(fù)吟詠的魯迅，再比如他喜歡的墨子——

橫眉如劍

那舉世無雙的眼

看穿了一個時代

怒發(fā)如你不折的骨子

讓思想瘋長成

民族的脊梁

(《題魯迅先生塑像》，2003)

呼號節(jié)儉、尋求和平

赴火蹈刃，自甘苦辛

讓熱土不再貧瘠

揮杖驅(qū)除鬼神

滔滔雄辯，立科學(xué)之先

為民醫(yī)治愚昧和麻木

(《題墨子像》，2004)

我想，這就是桑哲所遠(yuǎn)追近懷的精神典范；他在這里找到了超越生命有限性的可能。因此，在勘透人生以后而不虛無、不老莊；即使“佛釋”，也是充滿了生機的、輕靈的“活佛”。這就是力量和勁節(jié)——

聽說過佛么？

那是自南向北遷徙的小燕子的呢喃

那是麥田邊布谷鳥的呼喚

甚至也許是，村頭池塘里的蛙鳴

呢喃聲里，桃花笑了

呼喚聲里，農(nóng)民笑了

蛙鳴聲里，孩子笑了

春天說：佛也笑了

(《佛與春天》2007，3)

羅蘭說：“要有光！太陽的光明是不夠的，必須有心的光明！”桑哲的短詩里，“有心的光明”！

四、關(guān)于短詩

詩，不以體制的長短、大小為標(biāo)準(zhǔn)，它必以精神的維度為坐標(biāo)。俄國女詩人阿赫瑪托娃有許多短詩，都是精美的“金薔薇”。中國現(xiàn)代詩人卞之琳、戴望舒、艾青、田間的一些短詩，堪稱不朽佳作。故——

短詩體制雖小，其內(nèi)涵格局思想意蘊卻并不小；短詩更可能因其短而易于傳誦，生命力更強。

短詩因其短，故不能鋪張。它必須惜字如金；凝思煉句，制韻應(yīng)節(jié)，均如臨淵履薄。

短詩因其短，宜直抒胸臆。它必須直達本質(zhì)；言外之意，意外之象，均要賅明簡潔。

短詩，是現(xiàn)代詩中的絕句。精致雅巧，故要“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

短詩，像飲品中的功夫茶。不為解渴，而為“娛獨坐”，故須有把玩的心態(tài)。

短詩蘊藉，最體現(xiàn)“有意味的形式”。

短詩雋永，它是哲學(xué)的近鄰……

桑哲早期的短詩，頗有一些達到了以上標(biāo)準(zhǔn)?！髞?，他寫大題材、書大哲思的時候，有些詩反而略顯直硬！

行者無疆！愿桑哲永遠(yuǎn)保持“在路上”的行走狀態(tài)，勿忘初心，不失赤子之心！

[參考文獻]

[1]桑哲.走在季節(jié)的邊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

[2]陳夢家.往日[J].學(xué)文月刊(第一卷).1934，(5).

[3]廢名.論新詩及其他[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4]鄭敏.詩歌魅力的來源[A].英美詩歌戲劇研究[C].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