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550025)
《離騷》:“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薄膀湴痢倍诌B用在《楚辭》中僅有《離騷》中一例,關(guān)于“驕傲”何意,自王逸始訓其為“倨簡曰驕,侮慢曰傲?!焙?,歷代學者均沿承此意,鮮有出其右者。然《離騷》中宓妃形象歷代諸家卻眾說紛紜,至今未有定論。
王逸:宓妃,神女,以喻隱士。
朱熹:言虙妃驕傲淫游,雖美而不循禮法,故棄去而改求也。
汪瑗:保厥美矜之于己,而驕傲夸之于人也。
歷代學者對宓妃形象的解讀莫衷一是,難以判定孰是孰非。大體皆因宓妃在除《離騷》以外其它先秦典籍中未有記載,致使后人以宓妃為“伏羲之妃”“伏羲之女”或“后羿之妃”等說法眾多。也致使歷代《楚辭》相關(guān)論著中對屈原所求之宓妃,形象亦未能判定,或尊王逸“隱士”說,或貶斥宓妃無德,評價大相徑庭。
導致宓妃形象說法不一,除宓妃出處不明,歷代學者學術(shù)背景不同以外,對“驕傲”二字雖多尊王逸訓釋,但解讀偏差恐亦是其原由之一。
“倨簡曰驕,侮慢曰傲”注釋方式符合王逸同義詞訓釋特點,可知王逸應以“驕”“傲”二字語義相近?!百坪啞庇谕跻葜拔从邢嗤美珔⒄胀瑫r期《說文》《爾雅》亦可知其大概。
《說文》:倨:不遜也。從人,居聲。居御切。
《爾雅》:簡:大也。
《漢書》:為人性倨,少禮。師古曰:倨,簡傲也,音居庶反。
《說文》訓“簡”為“大也”,《爾雅》訓“簡”為“大”可知“倨簡”大體應是“不遜”之意,而顏師古注《漢書》中釋“倨”為“簡傲”亦承襲前人之說。
“侮慢”一詞用例頗多,如:
《詩序·采菽》:采菽,刺幽王也。侮慢諸侯,諸侯來朝,不能錫命以禮數(shù),征會之而無信義,君子見微而思古焉。
《孟子注疏》:孟子曰: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趙歧注:為恭敬者,不侮慢人。
由上可知,無論是距漢已遠的《詩序》或是與王逸同時期的趙歧,均以“侮慢”為“輕侮傲慢,輕視”之意,該詞義較為穩(wěn)定。
不遜、不恭之“驕”與輕侮傲慢之“傲”雖均有不遜、不恭之意,然輕視傲慢之傲程度遠大于“驕”之意,二字連用,雖王逸自言“宓妃用志高遠,保守美德,驕傲侮慢,日自娛樂以游戲自恣,無有事君之意也?!睂Α氨X拭酪则湴临?,日康娛以淫游”二句進行解釋說明,然“保守美德”與“驕傲侮慢”語義不明之處,令歧義滋生。
現(xiàn)主要從文字學角度運用“二重證據(jù)法”結(jié)合《楚辭》文本考辨,認為《離騷》“驕傲”二字中,王逸訓“驕”為“倨簡”無疑,然訓“傲”為“侮慢”尤過,應訓為“放縱、不拘”之意為宜。
從“敖”“傲”“驁”三字來看,“傲”“驁”二字應由“敖”字而來。
《說文》:出游也。從出,從放。
《說文解字注》:出游也?!囤L》曰:以敖以游。敖、游同義也。經(jīng)傳假借為倨傲字。從出、放,從放取放浪之意。出部又收此,後人妄增也。
《段注》借《詩經(jīng)》原文補充《說文》,“敖”字本義為“出游”之意無疑。然而敖字從放部,應是在出游基礎上深化為放浪之意,亦無不妥,段注以其為后人所增,難成定論。
“傲”與“驁”二字,則應是后期敖字語義具化所構(gòu)新字,形容人或馬出游、放縱之意后引申為輕視倨傲之意。在先秦傳世文獻中,“傲”“驁”二字多混用,如:
《莊子》: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
《韓非子》:故為人臣者,窺覘其君心也無須臾之休,而人主怠傲處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弒主也。
夫知伯之為人也,好利而驁愎。
《戰(zhàn)國策》:蒙傲曰:“臣請得其情?!?補曰:“傲”,恐即“驁”。始皇七年死,此時相及。札記丕烈案:李善注求自試表引作“驁”,“傲”、“驁”同字。
從上可知,“傲”“驁”二字雖從人、從馬各有不同,但在先秦文獻中二字混用,界限不明,注家以為一字亦是有理。
而據(jù)目前已知的先秦兩漢出土文獻材料來看,“驁”字則用例較多。
除此以外,秦代璽印“驁”字作為人名,其例亦為數(shù)不少,如任驁、郭驁。由此可見,“驁”字在秦之前早已出現(xiàn),并使用頻繁。
出土文獻中“傲”字在秦或漢初前均見此字形,多用“敖”假借為“傲”字,如《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一曰見民(倨)敖(傲)”,而此句中“敖”字亦有釋作“驁”,大體是不恭之意。從目前出土文獻來看“傲”字字形或是出現(xiàn)得較晚于“敖”“驁”二字,大體應是漢初,隸定為“傲”。
然“敖”字本義出游、放浪之意與不恭、輕視之“傲”存有語義遞進關(guān)系,加之與駿馬之“驁”字界限不明,導致傳世文獻中三字使用混亂。《楚辭》作為先秦傳世文獻,亦受影響。
《楚辭》中《離騷》與《遠游》語言諸多相似已是定論,而后司馬相如亦仿《遠游》作《大人賦》,以至此三賦雖主旨不一,但語言多有相似之處,可知《離騷》與《遠游》《大人賦》語言存有明顯的承襲關(guān)系,現(xiàn)代學者多有研究,此處不再贅述。
《楚辭》中《離騷》之“驕傲”與《遠游》之“驕驁”的注釋相較其他字句亦顯得簡單粗略,語焉不詳。《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大人賦》,張揖在“低卬夭蟜據(jù)以驕驁兮”下訓“驕驁”為“縱恣也”應是源于王逸將 “驂騑驕驁,怒顛狂也”的繼承,而洪興祖訓“驕驁,馬行恣縱也?!眲t是對張揖注釋的進一步肯定。
如若《離騷》中“驕傲”為“倨簡曰驕,侮慢曰傲”之意,為何在《遠游》與《大人賦》中均無體現(xiàn)而另作“驕驁”一詞來表現(xiàn)縱馬奔馳之貌?加之,先秦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傲”“驁”二字均是混用關(guān)系,而王逸在“傲”字下又注“傲,一作敖。”亦肯定了其作“驕敖”的可能,這亦符合上文先秦文獻中“敖”“傲”“驁”三字使用情況??芍恕峨x騷》“驕傲”與《遠游》《大人賦》“驕驁”絕非偶然雷同,“傲”“驁”二字同,皆可訓為“縱恣”之意。
先秦時期“驕傲”二字連用,除《離騷》外另有一例,語出《管子》:
《管子》:故適身行義,儉約恭敬,其唯無福,禍亦不來矣;驕傲侈泰,離度絕理,其唯無禍,福亦不至矣。
《韓非子》:夫當家之愛子,財貨足用,貨財足用則輕用,輕用則侈泰。親愛之則不忍,不忍則驕恣,侈泰則家貧,驕恣則行暴。
《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禍伏匿于福中人,得福而為驕恣,則福去禍來。
此三書作“驕傲”“驕恣”之處皆是討論福禍相依的人生哲理,內(nèi)容十分相似,因《管子》一書是托名為管仲之作,現(xiàn)代學者皆以此書成書年代為秦漢之際,相較而言,《韓非子》作“驕恣”更為可信,而漢代河上公注《老子》亦稱“得福而為驕恣”此為明證。由此,《管子》“驕傲”應是從《韓非子》“驕恣”中演變而來,然“驕恣”明顯更傾向于“放縱”之意,這與《離騷》“驕傲”、《遠游》《大人賦》“驕驁”皆有異曲同工之處。
大抵是兩漢“驕傲”作為一詞已經(jīng)普遍使用,加之,王逸以宓妃為神女,又喻以隱士,便以“驕敖”為“驕傲”。然此漢代“傲”字與放縱之“敖”本有不同,更不應釋作“侮慢”之意。
王逸在此句下言“宓妃雖信有美德,驕傲無禮,不可與共事君?!贝搜员葘Α膀湴痢北阌忻苤?,“驕傲”既已訓“倨簡侮慢”,王逸又何言宓妃既有美德又驕傲無禮呢?
“信美”二字王逸以為“美德”自是對宓妃形象的肯定,前文“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皆是其“信美”行為的表現(xiàn),縱情山水之間,怡然自樂是古代隱士行為的表現(xiàn),王逸以宓妃喻為隱士,自是如此。
如將“驕傲”訓為“倨簡曰驕,侮慢曰傲”的輕侮傲慢,不敬不遜之意,與上下文均有違和之處。從屈原對宓妃的描寫乃至《天問》《遠游》同時期《楚辭》諸篇中宓妃均未有表現(xiàn)侮慢之處。不僅如此,文中用“迎”“求”等字,皆可看出宓妃的地位,即便作為神女,如若其“倨簡侮慢”何以享受如此尊崇?
此句是屈原放棄宓妃后,求“有娀之佚女”中所提到的一句。句中直言雄鳩佻巧而遭到屈原的厭惡,決計不用雄鳩。而對比此句之前,“保厥美以驕傲兮”中若為“倨簡侮慢”之意“驕傲”,其較“佻巧”貶義色彩更甚,而屈原卻以“雖信美而無禮兮”作結(jié)。兩相對比,于理不合。
以上句是屈原對放棄原本美好的品質(zhì)而流俗的批判,以為如若放棄美好的品質(zhì),又何以名列群芳?反問句式更能表現(xiàn)屈原對“棄美從俗”的強烈不滿??蓪Ρ取氨X拭酪则湴临?,日康娛以淫游?!币嗖浑y發(fā)現(xiàn)此二處有矛盾之處?!氨X拭馈迸c“委厥美”,一保,一棄,態(tài)度完全相反。如若“驕傲”訓為“倨簡侮慢”之意與“茍得列乎眾芳”皆為批判,此亦與屈原追求質(zhì)美思想亦是嚴重不符。
綜上所述,王逸訓《離騷》“驕傲”為“倨簡侮慢”,符合秦漢時期“驕傲”之意。然先秦古籍中“驕傲”二字連用,除《離騷》外并無先例,以秦漢之意直解前人之作未免失之穩(wěn)妥。結(jié)合先秦文獻材料以及《楚辭》諸篇,以為《離騷》“驕傲”應為“放縱、縱恣”之意更為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