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所以我存在”
——淺談阿爾比劇作中人物以疼痛的姿態(tài)對抗生存的意義

葉密娟

對人來說什么最真實？物質(zhì)？榮譽？愛情？不，都不是，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最為真實的是“疼痛”。心臟疼痛，我們感覺到心臟的存在，胳膊疼痛使我們感覺到胳膊作為軀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疼痛才能讓人強烈的感覺到活著本身，那種肉體的沉甸甸的真實性。如果說人類生存本身是荒誕的，那么疼痛的感覺卻是真實的。我們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當我們面對一個巨大的驚喜或者悲傷時，會產(chǎn)生一種不真實感，于是對身邊的人說，你掐一下我的胳膊或者臉頰，如果我感覺到了疼痛，那么我就能確定，我不在夢中，我所面臨的一切是真實的。阿爾比劇作中的人物在面對生存時是否也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呢？毫無疑問，是的。人們時常說人生就像一場從不會醒來的夢，我們無法確定自己從哪里來，死后又將走向哪里，更無法確定此時此刻，我們不是在做夢，既然這樣，那我們究竟該如何證明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證明自己做為一種物質(zhì)存在著的重量？唯有疼痛的感覺。這也是我讀荒誕派劇作家阿爾比作品不感覺荒誕的原因所在。

在阿爾比的劇作中不管是《誰害怕維吉尼亞·伍爾夫》還是《動物園的故事》，劇中的人物都同樣的用一種疼痛的姿態(tài)對抗著生存的虛無感?，F(xiàn)實生活中人分兩種，敏感的人和麻木的人。敏感的只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都是麻木不仁的人。在阿爾比的劇作中的人物非常明顯的也被分成了兩類。在《動物園的故事》中，只有兩個人物，敏感而又痛苦的活著的杰利和自以為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彼得；在《誰害怕維吉尼亞·伍爾夫》中，敏感的或者說是用疼痛的方式與生命對抗著的喬治和瑪莎夫妻以及麻木不仁的對生命的痛感還沉睡著得尼克和哈妮夫妻。痛苦與幸福、敏感和麻木不仁的對峙，之后，敏感的一方扮演了用一種殘酷的方式去喚醒沉睡著的另一方的角色，并同時獲得快感和解脫。然痛感則被得到擴展和延續(xù)?！秳游飯@的故事》中，杰利是一個極為敏感的人，阿爾比給了這個人物比他人更為敏感的條件，他是一個孤兒，他的存在對他人來說可有可無。我們可以想象，當杰利走在大街上的時，他看得到每一個與他擦肩而過的人，而他人卻看不到他，他就像空氣一樣存在著，因為沒有人會在意他。他甚至沒有一個能夠掐他臉頰告訴他這一切不是做夢的人。久而久之，那種存在的虛無感自然會油然而生，甚至會懷疑我真的活著嗎？于是杰利采取了一種極端的方式，對他來說一舉兩得的方式，由他人來殺死自己。一種是獲得疼痛的方式證明自己曾經(jīng)活著。另一種則是引起了他人的注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彼得更像是一個活在幻覺中的人物。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他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和收入以及一個幸福的家庭。在享受了家庭帶個他的幸福之余，他還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幸福的小天地。他感覺到滿足。然而，事實上是，在家里他并不幸福，至少他是不滿足的，因為他想要個兒子，可是妻子在生了兩個女兒之后再也不愿意生了，他也就是失去了擁有兒子的可能。此外，他以為他擁有那條公園的長凳之后，他就擁有了一切，然而，任何一個陌生人都可以來侵略他的領(lǐng)地。當真的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想要掠奪他的幸福的長凳的人的時候，他奮起保護，那個人卻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從此他也不得不以一種疼痛的方式去對抗活著本身了。

在《誰害怕維吉尼亞·伍爾夫》中則徹底是一場精神疼痛的狂歡，是一場四個人互掐的游戲。喬治和瑪莎夫妻從一開始就相互詆毀和折磨。你揭我的短，我戳你的痛處。最終將尼克和哈妮夫妻也帶入了這個疼痛的漩渦，痛感得到了延伸。不管劇本整體的風格是怎樣的，作者想要表現(xiàn)的主題是否是荒誕的，但劇本中的人物的疼痛感的卻是真實的。劇中的兩個男人就像今天我們生活中的大部分男人一樣，為了事業(yè)不擇手段，面對生活的無能為力和絕望。兩個女主人公也是一樣。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不得不面對自己的錯誤的選擇，不得不以一種疼痛的方式獲得慰藉以繼續(xù)對抗生存的無力感。

正是這種用人物疼痛的姿態(tài)對抗生存的方式，使得在閱讀阿爾比的劇本時獲得與其他荒誕派劇作家的劇作不同的體驗。如果說貝克特和尤奈斯庫等人的作品更接近哲學，那么阿爾比的作品則相對靠近藝術(shù)。拿《等待戈多》和《禿頭歌女》來說，作品基本喪失了情節(jié)，人物只有無意義的行動沒有情感。當我們看著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日復一日的等著一個不會來的人以及斯密斯夫婦絮絮叨叨的重復著毫無意義的話時，我們似乎看到了整個人類的生存現(xiàn)狀，之后我們帶著一種自嘲的心態(tài)觀照了一下自己，于是產(chǎn)生一種荒誕感。而當我們看到《動物園的故事》里的杰利和彼得以及《誰害怕維吉尼亞·伍爾夫》中的喬治和瑪莎夫婦時，我們首先看到的是自己。那是因為我們有著跟劇中人相同的情感和需要，當杰利用一種自殺的方式來解脫孤獨時，我們會感覺到一種真實的恐懼，因為曾經(jīng)在某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因為無法忍受巨大的孤獨感而產(chǎn)生過同樣的念頭。所以說貝克特等人的作品是超脫了情感，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觀照著整個人類的。而阿爾比的作品則離你我更近，它不是高高在上的，它的痛感是那么的具體和直指人心。美國的這個杰利可能就是中國、非洲的某個杰利。他是從具體的個人的情感來跟整個人類進行著溝通的。

在今天，如果我們拋開人活著是否有意義這樣的哲學命題，僅僅是觀照一下現(xiàn)實生活中的每一個個體，會發(fā)現(xiàn)我們都是以一種疼痛的姿態(tài)對抗著活著本身。我們要跟三聚氰胺對抗；跟海嘯對抗；跟妻子或者丈夫?qū)?；跟老板和上司對抗；跟同期的競爭者對抗等等，這無數(shù)次的對抗中，哪一次不是以失落和痛苦為代價？就像《動物園的故事》里杰利說的那樣：……一個人總得想法對付??！如果不是對付人……就是對付某些東西。對付一張床，一只蟑螂，一面鏡子……對付一只不帶鎖的保險箱……對付愛情，對付嘔吐，對付啼哭，對付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