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狂歡化書寫
——以《百年孤獨》為例

⊙沙 丹 馮 茜［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00］

《百年孤獨》是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的代表作。小說通過布恩蒂亞一家七代人在馬孔多的興衰史，反映了拉美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憑借這部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馬爾克斯獲得了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這部小說也被評論界稱之為“續(xù)《堂吉訶德》之后最偉大的西班牙語作品”。在《百年孤獨》中，作者大量吸收古代印第安傳統(tǒng)文化中的魔幻性和神秘性色彩，描繪了許多狂歡化的場景，塑造了一批狂歡化的人物形象，使得小說顯示出鮮明的狂歡化特征，并與巴赫金（M.M.Bakhtin，1895—1975）的狂歡化理論有著多方面的契合與印證。俄羅斯思想家巴赫金從古希臘羅馬時期的狂歡慶典中汲取靈感,結(jié)合莊諧體中的“蘇格拉底對話”和“梅尼普諷刺”,開創(chuàng)了獨樹一幟的狂歡化詩學理論?！翱駳g節(jié)上形成了整整一套表示象征意義的具體感性形式的語言，從大型復雜的群眾式戲劇到個別的狂歡節(jié)表演……狂歡式轉(zhuǎn)為文學的語言，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狂歡化?！雹倏駳g化文學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演進過程。從16世紀文藝復興到20世紀后現(xiàn)代主義時期，狂歡化在不同時代、不同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展現(xiàn)了不一樣的特點。其中，狂歡化在現(xiàn)實主義步入20世紀走向多元和現(xiàn)代化時期，有了新的發(fā)展。譬如，在成為拉丁美洲“爆炸文學”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中，狂歡化是與其三個明顯特征結(jié)合在一起的，其一，現(xiàn)實主義特征：在魔幻的環(huán)境和氣氛中描寫現(xiàn)實，摒棄平鋪直敘的表現(xiàn)方法；其二，非現(xiàn)實主義特征：大量吸收古代印第安傳統(tǒng)文化中的神話、鬼怪傳說，將現(xiàn)實和魔幻融為一體，變現(xiàn)實為神話；其三，反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具有“非理性”的特點，大量吸納幻覺、潛意識、超現(xiàn)實等因素，變現(xiàn)實為夢幻。②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就是其代表，他將魔幻性、現(xiàn)實性、民俗性融為一體，使《百年孤獨》呈現(xiàn)出狂歡化的色彩。本文從狂歡化場景及其泛化、人物狂歡、怪誕風格的運用以及《百年孤獨》對西方經(jīng)典《圣經(jīng)》的諷刺性模擬這四個方面分析《百年孤獨》狂歡化書寫的主要內(nèi)容。

一、狂歡化場景及其泛化

《百年孤獨》書寫了大量的狂歡化場景，這些場景不僅僅局限于廣場，日常生活中的任何公共區(qū)域都能成為全民參與的狂歡化場所。正如巴赫金在《拉伯雷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中分析的那樣：“我們便把‘廣場’因素人為地加以突出。用廣場因素來指一切與廣場生活直接聯(lián)系的東西，一切帶有廣場非官方性和廣場自由的烙印，但同時嚴格地說來卻無法歸入民間節(jié)日形式的那些東西?！雹邸栋倌旯陋殹分杏泻芏嗫駳g化的場景，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廣場。馬孔多的狂歡節(jié)上，人們不分等級，穿上奇裝異服，在廣場上舉行狂歡舞會。但馬爾克斯在這里將狂歡化進行了異化處理，狂歡的背后潛藏的是血腥的屠殺。政府軍在狂歡的廣場上瘋狂地向人群開火，瞬間“地上躺著死者和傷者：九個小丑、四個哥倫比亞人、十七個紙牌老K、一個魔鬼、三個樂師、兩個法國紳士和三個日本皇后”④。小丑在狂歡節(jié)中是最具顛覆意義的形象，他可以不受限制地嘲弄官方權(quán)力。小丑死了，象征著在官方在廣場上取得了壓倒性的專制權(quán)。事實上，官方的迫害遠不止于此。在廣場上示威的三千多工人遭遇了更為殘忍的屠殺，一夜間尸體銷聲匿跡，而馬孔多似乎沒有任何人失蹤。馬爾克斯像記者報道那樣客觀，又帶著拉美獨特的魔幻色彩，將歷史上真實的香蕉熱大屠殺寫入小說，隱晦地揭露了政府軍和帝國主義對拉丁美洲地區(qū)人民的迫害。

《百年孤獨》的狂歡化場景并不局限于廣場，集市、客廳、街道、酒館都是泛化的狂歡化場景。誠如巴赫金所言，廣場因素應被加以擴大和突出，它不僅僅只是包含廣場這一單一場所，它還包括大街、小酒館、澡堂、船上甲板，甚至客廳等等，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都會增添一種狂歡廣場的意味。馬孔多最著名的集市就是卡塔林諾游藝場，集市上也總是籠罩著一片狂歡的氣氛。每當吉普賽人到來，游藝場就聚集著不受束縛的人群：小商販、妓女、軍人、工人、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以及雜技表演者。所有人在這里都花光口袋里的每一分錢，大人小孩在這里觀看雜耍節(jié)目，年輕的小伙子在妓女的帳篷里享受肉欲的狂歡。由此可見，游藝場里的集市生活是一種非官方的生活，人人平等自由，沒有嚴格道德秩序束縛，是民間的烏托邦式的“第二世界”的生活?？蛷d總是和各種歡慶活動相關聯(lián)?！栋倌旯陋殹分?，人們在客廳里吃喝玩樂、嬉笑怒罵、聊天游戲、追逐打鬧，甚至是爭吵對峙，呈現(xiàn)出一片狂歡的氣氛。布恩蒂亞家族似乎有一種天性，他們熱愛娛樂和喜歡漫無節(jié)制地招待客人?？蛷d里每一個飲食形象都體現(xiàn)了強烈的豐富性和全民性，展現(xiàn)了夸張、盛大而歡樂的基調(diào)，毫無節(jié)制的酒宴和暴飲暴食的人群將狂歡化的酒神精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二、人物狂歡

（一）放縱欲望的人物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塑造了有七情六欲的集體群像，食欲、肉欲、性欲、權(quán)欲的狂歡使這些人物具有典型化特征。奧雷連諾第二就是一個典型代表，他身上展現(xiàn)了夸張的性欲和食欲。他和情婦佩特娜·柯特無限的欲望使家畜瘋狂地繁殖，以至于院子都被擠爆了；荒謬的饕餮比賽中，奧雷連諾第二具有龐大的巨人食量，他吃下了一頭小牛和兩頭豬，又吃掉了木薯、山藥、油炸香蕉等配菜和一串香蕉，喝了三箱半香檳酒，又喝了五十杯橙子汁、八升咖啡和三十個生雞蛋。相對于奧雷連諾第二，霍·阿卡蒂奧的性欲有過之而無不及。婚前他在妓院里縱情狂歡多次染上性病，婚后他和雷貝卡夜夜笙歌。此外，所有的奧雷連諾都對權(quán)力瘋狂著迷，他們渴望在戰(zhàn)爭與政治斗爭中證明自己的價值，最終都在追逐權(quán)力過程中走向孤獨。這種巨人式的飲食方式、瘋狂的性欲和權(quán)欲，一方面是對經(jīng)院哲學所鼓吹的節(jié)食禁欲主張的挑戰(zhàn)，另一方面，也是布恩迪亞家族覆滅的誘因之一?？駳g過后，這些欲望的化身大多因為縱欲走向了覆滅。

（二）加冕、脫冕儀式中的人物

在狂歡節(jié)上，“加冕”和“脫冕”的儀式在廣場上演。加冕與脫冕的儀式，本意象征新舊的更替，卻也諷刺了權(quán)勢與地位的相對性。給小丑、傻瓜、騙子這一類形象隨意的加冕與脫冕，使狂歡化人物具有顛覆意義。布恩蒂亞和俏姑娘雷麥黛絲，一個是瘋子，一個是傻子。在加冕與脫冕的儀式中，這兩個人物實現(xiàn)了上下顛覆。布恩蒂亞領導建立馬孔多，享有充分的話語權(quán)，國王的身份不言自明。同時，他又是被綁在棕櫚樹下狂暴的瘋子。布恩蒂亞的脫冕使得馬孔多失去引導，無法走上正途。傻子也是狂歡中必不可少的人物形象。在外人眼里，俏姑娘雷麥黛絲是毫無自理能力的傻子。在狂歡節(jié)的儀式上，她被加冕為女王。這樣的加冕儀式無疑引人發(fā)笑。但她對一些問題有獨到清醒的見解，當馬孔多的人都陷入香蕉熱的瘋狂時，只有她保持著清醒。布恩蒂亞和俏姑娘雷麥黛絲的逝去預示著保守愚昧的馬孔多的毀滅，但同時也意味著一個全新的、先進文明的馬孔多的出現(xiàn)。

三、怪誕風格的運用

《百年孤獨》的怪誕風格構(gòu)成了狂歡精神的全貌。巴赫金認為：“怪誕是一種特殊的詼諧的形象觀念……怪誕不是一種純粹否定和令人恐懼的力量，它具有雙重性，表現(xiàn)的是死亡與誕生、成長與生長的過程，表現(xiàn)的是那種處于變化、尚未完成的變形狀態(tài)?！雹菪≌f中有大量的奇跡描繪和荒誕悖謬的情節(jié)。為了讓梅爾加德斯重生，布恩蒂亞將他的尸體放在水銀中烹煮。另外在霍·阿卡蒂奧的尸體也遭受了更為夸張的處理——“用辣椒、茵香和桂花作調(diào)料,用文火把他煮了整整一天?！雹匏劳龅娜怏w和烹飪相聯(lián)系揭示了死亡與誕生的關系，這種荒誕的情節(jié)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令人不可思議，產(chǎn)生了一種詼諧的效果。

此外，《百年孤獨》中描繪一系列的黃色意象：香蕉、黃色火車、黃蝴蝶、小黃花、黃花雨、金幣和小金魚。每當這些黃色的物象出現(xiàn)時，馬孔多就會發(fā)生某些不幸。香蕉熱的爆發(fā)給馬孔多帶來了殖民統(tǒng)治的壓榨以及壓榨后的蕭條；黃色蝴蝶總是出現(xiàn)在馬烏里肖·巴比倫的周圍，不久他就為愛情付出了代價——癱瘓；布恩蒂亞去世時，天空下起了黃花雨，這不僅是哀悼，也預示著這個家族即將面臨危機；烏蘇娜去世后，布恩蒂亞家族的院子里長滿了小黃花，隨后這個家族就徹底走向敗落；奧雷連諾上校的十七個私生子在收到父親的小金魚后，一夜之間全部被謀殺。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黃色意象是一種兇兆。在拉丁美洲，黃色預示著死亡。這看似荒誕的關系實際上反映了印第安傳統(tǒng)文化的魔幻色彩。因此，《百年孤獨》中無處不在的黃色意象，潛伏著死亡與毀滅的狂歡。

四、對《圣經(jīng)》的諷刺性戲擬

《百年孤獨》的狂歡化色彩還體現(xiàn)在它戲仿模擬了《圣經(jīng)》中的內(nèi)容。巴赫金認為，諷刺性模擬就是對某一現(xiàn)成的確定的對象進行戲仿或笑謔，以取消他的唯一性和自足性，使它相對化。⑦換言之，戲仿模擬并不是單純地否定被模擬的體裁，而是使原有的體裁“翻面”，使它具有令人發(fā)笑的方面，為原來排外和僵化的文學體裁注入新的活力。馬爾克斯將《圣經(jīng)》故事移植到小說中，布恩蒂亞和烏爾蘇拉觸犯、反抗禁忌，不僅近親結(jié)婚而且殺死了嚼舌根的鄰居，爾后遠走他鄉(xiāng)尋找新的棲居地。這如同亞當夏娃偷食禁果，失去伊甸園，最終找到福地一樣。烏蘇娜在生霍·阿爾卡蒂奧時，雙腿腫脹變了形，靜脈曲張像鼓起的水泡，很長時間，只能在擔架上躺著。這就是上帝給夏娃的懲罰——受分娩之苦。布恩蒂亞帶領人們規(guī)劃土地、蓋房、種植、教育子女，從此一個新福地馬孔多就出現(xiàn)了。原罪、男人的汗水、女人的痛苦、遷徙，豈不同令人驚心動魄、回腸蕩氣的《圣經(jīng)·舊約》如出一轍。⑧但馬爾克斯又不是完全照搬《圣經(jīng)》內(nèi)容，而是對所模仿的文學體裁進行戲仿，塑造一個和原來體裁相似，卻又充滿諷刺的“脫冕的同貌人”。在小說中，馬爾克斯多次對宗教進行嘲諷和戲謔。尼康諾神父喝巧克力濃茶升空的場面滑稽令人發(fā)笑；菲蘭達對宗教虛偽的虔誠使她成了許多鬧劇的制造者；十七位奧雷連諾兄弟的暗殺者都是瞄準這個看似神圣的十字將他們槍斃的。更為諷刺的是在馬孔多的繁盛時期,烏蘇娜向圣·約瑟石膏像祈求讓家里像以前那樣窮困，但石膏像轟然破碎,里面裝的居然是成堆成堆的黃金。正如夏忠憲所言，移植到文學中的禮儀形式，使相應的情節(jié)和情節(jié)中的場景，獲得了深刻的象征意義和兩重性，或者賦予它們令人發(fā)笑的相對性。這種狂歡化的敘事，跳出了普遍道德和社會批判的圈子，使得《百年孤獨》的敘事具有了更加復雜的內(nèi)涵。

《百年孤獨》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它將狂歡化與尖銳的現(xiàn)實社會題材、拉美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結(jié)合，運用狂歡化手段來描繪布恩蒂亞家族和馬孔多的興衰史，反映了拉丁美洲廣闊的社會歷史。狂歡化在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獲得了新的發(fā)展。不同于拉伯雷筆下的狂歡化，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的狂歡化立足于拉丁美洲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和作家本人的日常生活，將拉丁美洲的民間神話傳說的非理性、超現(xiàn)實因素融入其中，使得作品充滿魔幻色彩。

①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161頁。

② 夏忠憲：《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頁。

③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白春仁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頁。

④ 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高長榮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89頁。

⑤王建剛：《狂歡詩學——巴赫金文學思想研究》，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頁。

⑥ 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高長榮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頁。

⑦王建剛：《狂歡詩學——巴赫金文學思想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151頁。

⑧ 陳眾議：《拉美當代小說流派》，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第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