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惠 熊俊
(民盟中央美術學院景德鎮(zhèn)分院,景德鎮(zhèn)市,333000)
權力的釋義可以有許多,但這里指的是通過影響他人而達到某種目的的行為,它根植于人類社會形成之后的任何角落。如果皇帝算是一種職業(yè),在兩千多年歷史里,有兩百多人從事這一職業(yè)。戰(zhàn)火硝煙、改朝換代之間,皇帝與官場對權力的欲望與集權的控制力通過他們使用的器物、居住的建筑表露無遺。比如首都北京的紫禁城,比如項羽一把火燒掉的阿房宮,都是帝王權力的淋漓展現(xiàn),以這樣的恢宏、精美向公眾炫耀權力和資本的占有。
尼采曾經對建筑有過表述:在建筑中,人的自豪感、人對萬有引力的勝利和追求權力的意志都呈現(xiàn)出看得見的形狀。建筑是一種權力的雄辯術。
我們同樣可以從陶瓷器物中看見建筑的權力特征。
三代是為其中典型。毫無疑問,康、雍、乾三代是瓷業(yè)發(fā)展史上一個重要時期,全國各地產瓷區(qū)的制瓷水平均有大幅度提高,景德鎮(zhèn)的制瓷工藝更是達到歷史高峰。康熙時期的青花、五彩;雍正、乾隆時期的琺瑯彩、粉彩及色彩鮮艷的顏色釉,都是在至今仍能一睹風采的成就。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陶瓷器物上的,三朝皇帝的藝術修養(yǎng)和審美偏向?;蕶嘀苯痈深A下的生產,其精美與不惜工本的奢侈壓迫神經。維系六百年輝煌的御窯便是權力美學的最真實的佐證,它集全國制瓷高手于一處,制瓷工藝分工極細、精益求精、成品砸去殘次而只選其一皆可管窺。
制瓷業(yè)的繁盛也造就了皇權最為集中,清三代的權力觸角鋪蓋了從廟堂到江湖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府衙的轄管、督陶官的委派、材料的篩選乃至瓷器的紋樣都取決于皇帝的喜好。舉個簡單的例子,瓷器上的龍爪即是權力象征的最好體現(xiàn)。在元以前,龍基本都為三爪,從元代末期開始,龍爪的數量被前所未有關注。而到明代時更規(guī)定皇帝所用的瓷器上才可以用五爪龍,其他皇室成員和普通百姓只能使用四爪龍圖案,這種規(guī)定一直延續(xù)到清代。
陶瓷作為東方最有民族特色的器物,從最初的使用功能、祭祀禮器變成了兼具欣賞價值的藝術品,從某種程度上說,皇家需求是促進其演變的重要原因之一,它彰顯主人身份、財富、權力等一切可以張揚的外在呈現(xiàn)。因此,歷代帝王都將陶瓷作為主張自己權力的一項道具,以個人的意志與審美情趣制造了一大批擺設玩物。
權力在封建時代基于統(tǒng)治,對于美的界定便是“依權而論”,我們冠以“統(tǒng)治美學”的提法。
在中國歷史檔案館中有資料記載,在雍正四年,宮中就先后23次賞出琺瑯彩瓷二百余件。這種被稱為“官窯中的官窯”的彩繪瓷器,被作為天恩賞賜于臣子。它們裝飾著封建思想意識滲透的紋樣,皇權思想就更為明顯。于臣子而言,這是恩賜,也是威嚴,隱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皇權屬性,它們簡直成了皇帝的替身,我們可以想見這些瓷器所被賦予的空間張力有多么驚人。
“神化”后的陶瓷張力籠罩在臣民身上,如皇帝親臨般時刻提醒烙盡職守與忠心不二,帝王的權力用陶瓷及其權力象征滲透控制旁人,這正是封建社會統(tǒng)治美學的特征。然后,當清廷大廈傾倒,最后一任皇帝溥儀被趕下龍椅,官窯(御窯乃其最高級別)隨之終結,但曾經附著在陶瓷身上的權力并未消失,依然擁有無限的空間占有力。比如那件在2005年拍出2億多元的《鬼谷子下山》、南京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蕭何月下追韓信》,當它們擺在面前,相信沒有人會端起它瞧個底朝天。它們所透露的張力和威懾力,依然獨一無二,盡管其中摻雜了今天人們同樣在乎的金錢成分,盡管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接近它們。
皇權伴隨帝國夢的破滅出現(xiàn)斷層,統(tǒng)治美學卻并未終止,它因長期存在而留下巨大慣性,如記憶和基因一般流傳下來,幻化成陶瓷本身所攜帶的思維樣式,它有別于西方陶藝的情趣化表現(xiàn),更多體現(xiàn)的是對空間的占有或渲染。這的確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感受,就像皇權賜予的物件一般,擁有當代語境下的魔力。
獨立女性陶藝家張婧婧同時也是陶瓷學院的教授,她的很多作品,尤其是代表作“弧”系列,單獨看似乎僅僅是在探索一種陶瓷材料可塑造性,或者說制作工藝的可能性。但當你見到它們裝置在某一空間,諸如畫廊展廳或酒店大堂時,會立即對它們有質變的感官享受,仿佛此時的整個空間氛圍乃至氣質都在瞬間發(fā)生變化。
陶瓷作品在特定空間中所擁有的占有力,是無可限量甚至革命性的。她的這些裝置以其體量與數量在某一空間形成干涉性介入,進入這個空間你無法回避它們的存在。于是那些橫切了的“弧”的斷層,似乎并沒有終止,而是在無形中無限拓展、延伸,或許直到融入這個空間。
正如《Wallpaper》主編托尼·查伯斯(Tony Chambers)在展望未來設計趨勢時說,“游戲規(guī)則已經變了。如果設計師還像往常一樣,把風格局限在某個產品的設計上,那就落伍了。人們需要的是整體感,那種自然之風撲面而來的感受。”
同樣,類似的手段也被上海陶藝家李游宇先生所應用。他將陶瓷作為一種材質處理后,用手、腳做出粗陶壁畫,整體搬到室內裝飾墻上。這種裝飾方式帶著明顯的人工痕跡,又因未施釉,而顯示出一種原始的古樸與粗獷,具有不事雕琢的質感,使得環(huán)境氛圍沒有絲毫壓抑感,具有一種打動心靈的親和力。他還將數量眾多的陶瓷造型花瓶捏扁,噴上彩釉燒成后,鑲嵌在墻面上,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還有諸如歐洲古典風格的瓷雕,古羅馬故事里的陶瓷等等。這些別具匠心的陶瓷設計與所處空間達到和諧統(tǒng)一,魅力十足。
跳出室內空間,第三類空間狀態(tài)多表現(xiàn)在室外,如城市雕塑、公共環(huán)境裝置等,也稱之為環(huán)境陶藝。它既是藝術也是工程,要求制作者不僅對陶藝的制作工藝有一定的理解和把握能力,更重要的是能夠傳達自己的創(chuàng)意與思維,使之與周邊環(huán)境相契合。另外,它多少帶有官方旨意,或者說公眾意圖,這在其空間表現(xiàn)上是十分關鍵的一點。
黃煥義教授是景德鎮(zhèn)環(huán)境陶藝制作較多的一位,他創(chuàng)作的《昂》、《升騰》就安置在進景的金嶺大道上。這兩組陶藝均吸收了印紋陶的表現(xiàn)手法,以雕刻、模壓技壓制作,深淺、凸凹的線條,呈現(xiàn)出多層次的肌理效果。運用抽象的藝術語言,使傳統(tǒng)陶瓷紋飾和現(xiàn)代風格設計形式鮮明的對比。富有變化的形式既滿足了人們的審美心理,又使復雜的空間結構提供了人性化更多維的交流語言,同時也成為反映城市特色的獨特人文景觀和文化內涵。
回過頭看,統(tǒng)治美學的斷層,逐漸演變成陶瓷本身所攜帶的思維方式,以陶瓷作品展示出對空間的占有或渲染。然而,這種演變的過程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漸進的,并且,沒有人知道它們的終點是什么,深入或者是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