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論后期印象派主將塞尚

王彧濃

摘 要：塞尚將哲學思考帶入繪畫，他用圖像闡釋客觀世界，用顏色和形狀作為研究哲學的工具。美術開始分析思考和介入哲學疆域，不再只是單純描繪五彩斑斕，也參與研究人與世界、時空與物質的相互關系。畫作因具備哲學價值和思想價值，而成為優(yōu)秀的文化資源。

關鍵詞：堅固;均衡;沉著;哲學;思想

法國經過資產階級大革命，歷經歲月和鮮血的磨洗，到19世紀中葉，到了大亂過后的初步平緩期。新興資產階級勃興，已是毫無懸念的歷史定局，但走向帝制還是走向共和，依然前程未卜。作為資產階級大革命以后出生和成長的這代人，面臨大亂之后重新洗牌的未知新世界，他們對當下和未來一片茫然。太多東西被推倒后，并不知下一步該路向何方，新的價值坐標體系又一時間難以確立。這一代人，既要掙脫舊時代下的整套固有價值觀，以求人格、思想和見解的簇新獨立，又必須佇立在舊時代廢墟上汲取營養(yǎng)并收獲自信。他們有認同危機感，也有沖鋒陷陣和豁出去的決絕狠勁兒。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轉捩點上，歷史人物理所當然也就變得格外耀眼。他們是這則故事中，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弄潮兒。在這政治經濟、文化藝術大轉型和大動蕩的十字路口，傳統與先鋒交互沖撞的激變洪流中，他們像戰(zhàn)馬一樣，奔突勇往，探索前行。新舊價值觀，在自覺和不自覺地同時影響著他們，讓他們的內心變得自由和糾結，矛盾并豐富。值得一提的是，這段顛簸浩蕩的大時代，卻成為文學家和藝術家們創(chuàng)作的樂土。他們在暴風疾雨中，撰寫出一部精彩的19世紀法國藝術史，并功勛卓著。可以說，是大時代給養(yǎng)了他們，讓他們心靈豐沛、思想活躍、激情澎湃。藝術家們叛逆?zhèn)€性極強，個個摩拳擦掌、壯志凌云。那是一段悲歌壯烈的歷史，也是盛況空前的大師時代。

單看美術界，就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云集的大師有安格爾、柯羅、德拉克羅瓦、米勒、庫爾貝、馬奈、畢沙羅、德加、塞尚、莫奈、雷諾阿、高更、夏加爾……在他們當中隨意挑出一位，都是畫壇舉足輕重的泰山北斗。但在這些大師巨匠中間，卻有一人異乎尋常，他自身便是邁向現代藝術的“轉捩點”，在現代美術史上，已經無人能與他的地位相比較。他就是有“現代藝術之父”之稱的后期印象派主將法國畫家塞尚。塞尚出生在法國南部鄉(xiāng)村，普羅旺斯前首府艾克斯小鎮(zhèn)。這座擁有天然采石場的中世紀古城，從12世紀開始，就是普羅旺斯文化、經濟中心。小鎮(zhèn)的地標，就是圣維克多山。這座山伴隨塞尚童年成長，也是他一生的靈感源泉，而采石場成為塞尚夜不歸宿時的安樂窩。1839年1月19日，塞尚出生在這里的一家富裕的帽商家庭。他的父親很會經營，甚至還在當地開了一家銀行。父親很希望把塞尚培養(yǎng)成商人，繼承他的富貴夢。塞尚思維清晰，中學時成績優(yōu)秀，經常獲獎，拉丁文和數學尤其出眾。他還閱讀過許多文藝作品，有著堅實的基礎知識和完整的宗教信仰。中學畢業(yè)后，遵照父親意愿，他考進大學法學院。不過，他在法學院待不下去，心里對畫畫有著執(zhí)著的頑念。盡管父親對他百般阻撓，依然不能使塞尚回心轉意。帶著堅定必勝的信念，塞尚離開法學院去了巴黎。巴黎是學習藝術的天堂，那里有豐富的藝術博物館和最時尚的文化藝術圈，還有他少年時代的摯友左拉。左拉后來成為法國19世紀的著名文學家。鑲著金邊的巴黎，讓塞尚無限向往，他對巴黎有著太多的期許，以為到了那里就能實現自己的畫家夢。

生活往往是這樣，越是期待著什么，那個什么總會叫人失望。巴黎是最時尚和摩登的所在，也是最世故和現實的地方。那里的沙龍圈，歡迎有教養(yǎng)、有顯赫地位的時髦人物，甚是虛榮浮華。塞尚操著一口南部鄉(xiāng)下口音，腰間還系著在普羅旺斯非常流行的紅布腰帶，與巴黎的高雅格格不入。此外，塞尚長相不佳，矮胖，有著寬廣額頭和鷹鉤鼻，眼睛還有些暴突。伴隨眼睛暴突，他的脾氣更是暴突。塞尚直來直去，不會社交寒喧那一套，沒有城府和心計，情緒激動時吹胡子瞪眼也是常事。問題是，他經常情緒激動。可想而知，塞尚在這里混得有多辛苦。馬奈是那一時期的沙龍寵兒。出身名門的馬奈是帥公子，風度翩翩，走到哪里都被簇擁環(huán)繞。左拉是敏銳現實的，他知道想在巴黎立足，不僅藝術上要有成就，還要學習躋身上流社會的名流圈。他積極幫助塞尚拓寬視野，融入巴黎，并將塞尚引薦給馬奈。孰料初見時，馬奈將手抻出去要跟塞尚握手，塞尚回避，還說他一個星期都沒洗澡，身上臟。塞尚貌似無禮，并非他傲慢，而是因為他如赤子一般，喜歡真誠，討厭摧眉折腰。塞尚在巴黎不僅生活上不適應，他的學畫和創(chuàng)作歷程更是坎坷。塞尚始終未能考上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左拉一直鼓勵塞尚，說他是未被發(fā)掘的天才。不過，左拉一直鼓勵，時間久了，估計連他自己都要懷疑這個判斷。塞尚看起來土，作畫還拙。別人抨擊他作品，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他熱愛游泳與打獵，喜歡在原野上郊游。在巴黎這張香而雅的藝術溫床里，更顯得他粗和拙，處世上他又后知后覺。他渾身充滿力量，卻無處宣泄和釋放，創(chuàng)作也找不到感覺和方向。總之，從上到下，他哪里都覺著不對勁兒。

就這樣，帶著無盡的失望和遺憾，塞尚像斗敗的公雞回到了老家。他的父親甚是歡喜，把兒子安頓在銀行。塞尚表面上從事金融，心里可還是惦著畫畫。他太糾結和不甘了，老家又待不下去，故而重返巴黎。塞尚一生，在艾克斯和巴黎之間往返數次，那也是他在自信、自負、自卑、自我懷疑之間來回穿梭，在徹底無助和極端明媚之間交互徘徊。再次來到巴黎，塞尚盡管和印象派畫家們時常來往，可是并不認同他們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他眼里，光影雖然美麗但是終歸虛幻飄忽，那種浮光掠影讓他覺得虛頭巴腦。他喜歡沉實、堅固、穩(wěn)定、均衡的感覺。塞尚喜歡德拉克羅瓦、普桑、庫爾貝這些畫家的作品。無疑，這三位畫家代表的畫風，務實、扎實、現實、樸實、夯實，充滿力量;堅實、永恒、不朽，代表古典精神。印象派顯然不對塞尚的胃口，他也跟著印象派畫家作畫，但又找不到自己作畫的感覺。他知道有不對的地方，但又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是對。生活上，依然還是百般不適應，塞尚又憂傷地回到了老家。一如既往，塞尚在老家也待不住，他又再次來到巴黎?；氐桨屠?，他換了一個新住所，也與馬奈、雷諾阿、左拉等人一道，在巴黎著名的蓋爾博瓦咖啡館聚會，大談新藝術和新思想，但他還是覺著不舒服。在處處疙里疙瘩的境遇里，唯有一人極其欣賞塞尚。這位獨具慧眼的人便是印象派大師之一的畢沙羅。畢沙羅從塞尚如色彩大鍋菜一般的畫作中，看到了里面蓄勢著震撼人心的原始力量。畫作雖然粗魯，但極其赤誠。那種勇者無懼的下筆，讓畢沙羅看到了一個天才應該具備的稟賦。塞尚，畫得彪悍。這股子氣，像云團一般，在畫面間攢積、爆裂。那是因為，他沒找到釋放能量的方向。

藝術家成功太快，其實未必是幸事。創(chuàng)作是艱辛又孤獨的過程，唯有如困獸猶斗般自我掙扎和自我超越，才能初步摸著些門路，然后結出豐碩成果。并且，逼上絕境時的負隅頑抗，只會讓強者更加強大，能量更加洶涌噴薄。塞尚胸口蓄勢的能量，太強悍了，早已憋得他狂躁不堪。迷失的塞尚，在貴人畢沙羅這里得到久違的指引。畢沙羅如兄如父般引導塞尚，使他重新梳理自己繪畫創(chuàng)作的技巧、方式和信念。畢沙羅的真誠與純樸，也給了塞尚生活上的溫情撫慰。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藝術創(chuàng)作到底追求“什么”？一旦明確下來那個“什么”，接下來就是圍繞既定目標，尋找方法和手段了。塞尚追求的東西，十分明確，但是太碎片化。他崇尚古典精神里的堅固、永恒和不朽。他熱愛和諧、均衡、硬朗、大氣的美。他擅長思考、造型、抽象分析并理性駕馭。他渴望尋找大自然和繪畫創(chuàng)作里的普遍規(guī)律，并能順應乃至駕馭這些抽象規(guī)律。他也喜歡印象派新鮮熱辣的色彩。此外，他是真正的挑戰(zhàn)傳統，甚至都鄙視馬奈不勇敢。塞尚健康、野性，有強壯的生命力。他的挑戰(zhàn)，不是那種局部的小打小鬧，而是把藝術史上的一把好牌全部甩開，自己掄圓了膀子從零干。最后，最至關重要的一點是，他居然發(fā)現并開始思考：人與畫之間的真正關系;人類用眼睛觀察大自然，難道目力所見，就是真正的絕對正確嗎？這些哲學問題，讓塞尚重新審視繪畫創(chuàng)作的意義、價值和目的。舉例說明：我們定點觀察一個固定物象，雙眼看、閉上左眼看或者閉上右眼看，分別是不同的三種物象。那么，誰能證明并闡釋哪一個物象是絕對正確，哪一個物象是觀察正確？這種視角全新的觀察手段，是哲學里的時空關系。

怎樣把墻上滿目色彩的歡樂艷舞，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表達，是塞尚的思考。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哲思讓他更加深沉樸拙。有一張照片是塞尚寫生歸來后拍攝的：他癱坐在地上，疲憊不堪，后背靠著畫架，雙腿雙腳沾滿了灰土，帽子也被扔到了一邊兒，整個人臟得像個鄉(xiāng)下老農?？删褪沁@樣邋遢的人，以墾荒精神開始用色彩和造型闡釋他對世界和繪畫的再思考。人作畫，人不是物象的奴隸，不是還原物象而是主宰物象。具備堅強自我的人，才是這項活動的主人翁。如果將眼前一切自然事物，夢幻般訴諸到紙上，就一定要處理好相互之間的各種關系，力量要均衡，節(jié)奏要緊湊。還有，誰規(guī)定作畫非得采用單視角？塞尚把自己熱衷的所有碎片化的“點”，再加上他對這個世界的哲學思考，全部囊括到繪畫作品上。這才是他要追求的。有了既定目標就有了方向，剩下的就是采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和手段了。把一攬子計劃和想法，全部呈現到畫布上，談何容易。塞尚不怕，他長于抽象思考。他將所有錯綜復雜的信息，條分縷析，分門別類，然后找到協調這些關系的總開關，即在畫布上演奏交響樂，而他是指揮家。音樂是作曲家的調色盤，畫作就是畫家的交響樂。畫家要讓畫作呈現什么曲調，就會選擇最適當的顏色和最合適的表現手法，素雅或繽紛全在一念之間。方寸之上演奏恢弘的交響樂，要清楚計算起承轉合，那是思考后的色塊和造型;要承載畫家天馬行空的想象，氣勢要上揚，那便是曲調;光影舞動，虛實互映，那是音色和韻律;多視角“合成”到一張畫上，那是塞尚對大自然的深刻理解。他最終實現了自己的繪畫夢想。畫作氣沉丹田，如冬日浪漫、靜秋恬美。

自然離開人的意識而獨立存在嗎？人能夠認識客觀世界嗎？宇宙未知。追求宇宙真理的哲學，永無止境。美術作為圖像哲學，不以概念產生而以圖像呈現，亦永無止境。塞尚之偉大，在于他用圖像闡釋客觀世界，用顏色和形狀作為研究哲學的工具，邁出第一步。美術第一次思考和介入哲學領域，自此不再只描繪五彩斑斕，也參與研究人與世界、時空與物質的關系。塞尚替后繼者打開天窗，讓他們穿越一道又一道固化疆域，腦洞大開，奔赴未知。畢加索、馬蒂斯，借塞尚雙眼，看到美術還有如此蒼茫廣闊的天與地值得挖掘和發(fā)現，于是二人紛紛踏上塞尚的肩膀到天上摘星星。天空如此遼闊，湛藍的真理發(fā)出幽微的光。從此現代藝術橫空出世，畫家不再只是畫家，還可兼具思想家和哲學家。這一切，都源自法國鄉(xiāng)下那個“土掉渣”的畫家塞尚。茫茫宇宙，智慧真理，如此美妙，值得跪求。塞尚畫作也因具備哲學價值和思想價值而成為博大資源，猶如寶山，礦產豐富。塞尚之偉大，還在于他用一輩子時間打基礎、做準備，積淀自己。他以為自己到老都還在起步路上，實則早已實現了一個畫家的光榮夢想，并朗照乾坤。一個偉大人物的人格，是這么樸實和沉實。塞尚之偉大，更在于他是美術界的血性硬漢，勇者無懼，強者無敵。任所有人都質疑他，任歲月把青蔥少年消磨成蒼華老者，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藝術觀念，并用自己的方式完成最初的誓言，畫出永恒、堅固和不朽，好像家鄉(xiāng)采石場里的天然石塊。他仰望星空，腳踏實地，最終問鼎天下。

人類的幸福和歡樂在于奮斗。愿我們都為實現夢想而奮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