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第一章
1
如果你有記憶的話,你會記得,母親當(dāng)時吃野草的情景的。母親抱著你一路要飯吃,從甘肅的定西走到陜西鳳山縣的時候,她那年輕的生命已經(jīng)餓成了一條緊繃的線,一觸即斷。母親把你放在路旁,幾乎是撲向了一片翠綠的青草地,如果你有明晰的思維的話,你可能會像母親一樣感到蹊蹺:這鳳山縣,這雍山里,野草怎么依舊自豪地生長在路旁,怎么沒有被人吃掉?在定西,即使到了暮春時節(jié),也是光禿禿的一片,可憐的黃土,波浪似的翻滾,雙眼看過去,茫茫的黃霧在混濁的太陽光中好像向上蒸騰;目光在黃土上掛久了,就想嘔吐。不要說不見一枝草,如果黃土能吃,早被饑餓的人啃得皺起了眉頭。你用兩拃長的干柴棍似的雙腿支撐著一歲多的身體,站在路旁,驚詫地看著母親,母親好像被誰驅(qū)趕著,撲向野草。她左右手同時開弓,把撅到手的野草向嘴里塞。母親嚼著,咽著,嘴角流下來的綠水好像晌午的太陽光。你哭了。羸弱的哭聲中,帶著委屈和抗議,表述著饑餓和需要進食的欲望,母親攥著一把野草走到你跟前,她將幾枝野草硬向你的嘴里塞,不知是你嘗到了野草的苦澀,還是你嚼不動,你將野草吐出來,搖著頭,啜泣;你的啜泣聲像一枝野草一樣,在風(fēng)中搖擺。母親把她在口腔里嚼爛的野草吐在手心里,用三根手指頭撮上一點,向你嘴里按。你在嘴里捯動著野草,含著眼淚向下咽。饑餓是留在你的頭腦里最初的、最深刻的記憶,如果你有記憶。
這時候,從前面走過來一個人,母親叫了一聲大大(父親)。母親問這個中年人,哪達有人家?母親抱著你,在這條山溝里走了大半個晚上,大半個白天,還沒見到一戶人家。中年人用平平淡淡的目光打量了幾眼母親和你,用手一指:北邊,再走一會兒,就是兩扇門溝生產(chǎn)大隊。母親的目光順著中年人的目光看過去,還沒收回來,中年人又補充了一句:從這石門進去。母親又叫了一聲大大。母親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感謝的話,大大已經(jīng)走遠了。
如果你有記憶的話,你會記得,橫在你和母親面前的是一座面目冷峻的山,這座山好像被誰劈了一個斧子,又好像一塊圓圓的苦蕎面饅頭,從中間用刀切開了,切面黑黢黢的,齊刷刷的。切開的山崖上,不長一枝柴草,仿佛木匠用刨子刨了一遍。母親抱起你,滿懷希望地給你說,全業(yè),全全娃,到了前面有人家的地方,娘就可以給你要一口飯吃了。從那兩扇石門中間走過去的時候,你閉上了眼睛,把頭顱向母親少肉的胸脯上偎了偎。母親肯定感覺到了你的戰(zhàn)栗,她說,全業(yè)娃,別害怕,害怕啥哩?剛才那大大說,這是一道石門。過了石門就好了。我娃不害怕。
長大后,你十次、百次、千次,從這兩扇門中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每次,站在石門外,你都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兩扇門閉上了,閉上了,閉上了……這兩扇門閉上了,咋辦呢?你的擔(dān)憂莫名其妙。雖然,這擔(dān)憂是一瞬間的,是潛意識的,可是,這擔(dān)憂中明顯地含有恐懼,以至你將這恐懼拖進夢境,在睡夢中大喊大叫:閉上了,兩扇門閉上了!你把自己喊醒了。天亮后,你從炕上爬起來,揣著夢境,揣著神秘,揣著驚恐,急急忙忙走出兩扇門溝村,到石門跟前去看,兩扇門巋然不動,并沒有閉合。
2
我和父親一同下了汽車,站在山跟前,抬頭仰視:這就是雍山里的人所說的兩扇門:一條東西而臥的石山從中間開了一道門,誰能相信這是大自然的杰作?走到山口,有幾個山里人就疑惑地說,你們拉這么一車蜂箱,恐怕進不了兩扇門。父親問他們:為啥?山民說,石門太窄。果然,這兩扇門很有尺寸。我給父親說,走吧,過不去,咱們再退回來,還能叫人家的話把我們嚇?。棵磕赀@個時候我和父親打老遠從四川來,就是為了趕這個花季,——洋槐樹的花已開旺了。我們在雍山里的梁家溝、王家坪、八條嶺、三岔崖都放過蜂,就是沒到過兩扇門溝。父親點了一支煙,用抹布擦了擦擋風(fēng)玻璃,重新發(fā)動了汽車,我和父親毫不猶豫地向石門方向而去了。
站在這兩扇門前,父親好像有些犯難了,他走上前去,雙手按在刀削似的石壁跟前,仰頭望了望,頭頂上的一線天,仿佛眼睛似的在眨巴。父親用雙手拍了拍冷漠的山石,黑黢黢的石頭發(fā)出的回聲也是黑黢黢的,似乎堅硬無比。父親回過頭給我說,艷艷,把車上的鋼卷尺拿來,量一量寬度。我拿來鋼卷尺。我和父親量了量兩扇門之間的寬度,又去量了量車的寬度——盡管,父親知道車子有多寬——在這道石門面前,一向自信的父親不但失去了自信,似乎連往昔的勇氣也矮了三分。哎呀!父親高叫一聲。他大概覺得,這兩扇門是給自己定做的——汽車恰恰能過去。父親雙手緊緊地把握著方向盤,一雙目光像一對鋼針插進了石門里,聽不見汽車輪胎在山石上摩擦的聲音,聽不見發(fā)動機疲憊不堪的響動,只聽見父親的心跳和呼吸。老爸呀,放松,再放松,別緊張,進去,再向里進,再進,正好,大膽地進。你血壓升高了,你心跳加快了,起碼一分鐘有一百次。不必那么緊張,你是老司機了,能進去,一定能。老爸,你心情愉快地向前開,進了這道門,就海闊天空了。汽車的邦廂緊貼著兩道石壁,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我覺得,邦廂和石壁之間的縫隙只能塞一枝草。過了兩扇門,老爸雙手在方向盤上一拍,又叫了一聲:哎呀!老爸的叫聲和他當(dāng)時的叫聲一樣激動。不過,他是趴在我的身上叫出聲的,我說,你喊叫啥?叫老爸聽見多不好。他說,由不得人,好受得很。我說,有多好?他說,說不清。好,就是好。他將頭埋在我的胸脯上,嘴里的涎水順著我的乳溝向下流……
大約走了不到兩公里,我們眼前一亮:這就是兩扇門溝:四面環(huán)山,一大片開闊之地,一渠清澈的流水從平坦的田地里緩緩而過。站在山頭上朝下看,兩扇門溝就是一只不安分的葫蘆,一只成熟了的舔梨放置在山下。這是一個形狀很光鮮的地方,是一個容易被人記住的地方。
父親將車開到了東邊的山頭下。
我們的蜂箱放置在山下面。身后的山上是一大片洋槐樹林,是蜜蜂采蜜的好去處。
我們的帳篷支在一幢瓦房旁邊。
瓦房里只住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叫石全業(yè)。
當(dāng)連陰雨辛勤地下過七天之后,我和父親住在帳篷里和住在雨地里沒有多少差別。父親還沒有開口向鄰居借住,石全業(yè)誠懇地請我們父女住在他的瓦房中。石全業(yè)黝黑的臉上泛著十分飽滿、不含雜質(zhì)的誠意,嘴角那謙和的微笑向我的皮膚里滲透,向我的心里流淌。我和父親不只是住進了石全業(yè)的房子,三個人開始在一個鍋里吃飯。他的老實、憨厚被父親贊賞了一遍又一遍。他向嘴里刨米飯的那股猛勁兒好像掄著镢頭在挖地。我看一眼,就想笑。
死皮賴臉的老天死皮賴臉地下著雨。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
父親在雨夜里大喊大叫。當(dāng)叫聲變成毛毛雨般的聲音之后,父親額頭上汗珠滾滾,雙手捂住肚子在炕上蜷縮在一起。身體強壯的石全業(yè),像拎一捆子麥子似的把父親抱上架子車,一路小跑著,我跟在架子車后面,不停地喘氣。石全業(yè)拉著父親,出了兩扇門,跑到十里以外的姚家鎮(zhèn)衛(wèi)生院。按照醫(yī)生的說法,父親遲來二個小時就沒命了——父親是腸梗阻。后半夜,父親的病情好轉(zhuǎn)了,我也睡著了。天一亮,石全業(yè)就把我支回兩扇門溝,他獨自守著我的父親。
第二天晚上,我一個人蜷在石全業(yè)的土炕上,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雨聲細密密的,像一群蜜蜂在飛。房子里那股濃重的霉味兒,好像戀人在竊竊私語。一只老鼠在腳地竄來竄去,根本把我不在眼里擱。我剛睡著,門就響了。拍門聲不急,很重。我披上衣服下了炕,拉開了套間里的電燈開關(guān)。燈光昏黃而渾濁。我揉了揉眼窩,站在門里面問是誰。我,是我。我一聽,是石全業(yè),拉開了門。石全業(yè)將灰而發(fā)黑的草帽提在手里,他剛一站定,腳下就是一攤水。他淋透了。石全業(yè)站在原地,動也沒動,他好像下級給上級匯報工作似的,給我說,醫(yī)生說,你大不要緊了,再觀察一兩天就可以回來了。我說,你趕緊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石全業(yè)走進了他爸和他媽住過的那個房間。我拿著毛巾跟了進去。他脫下上身的褂子,正在脫褲子,回頭一看,我站在身后,又把褲子提住了。我說,還害啥羞,快脫。他遲疑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背對著我,終于脫下了褲子。我用毛巾在他的脊背擦雨水。他的脊背寬,厚實。比那幾個男人,和我睡過的那幾個男人都寬,都厚實。他說,把毛巾給我,我自己擦。他沒有擰身,只是把手臂伸過來,抓毛巾。我把毛巾給他的同時,抓住了他的手。我一把抱住了他濕漉漉的身體。已經(jīng)上了炕,兩個人都一絲不掛了,石全業(yè)還在問,能行嗎?你大知道了咋辦呀?你真是個老實疙瘩,你以為我是姐姐(處女)),得是?我都二十六了,還能是姐姐?我已經(jīng)睡過幾個男人了。你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我抓住了它。包皮太長了,它被包裹著。我有點吃驚,不覺粗話出口了:你還沒有X過女人?他說,沒有。他說得很委屈,好像做了什么錯事。我說,你都多大了,還沒有?他說,五九年生人,三十二了。后來,他才告訴我,好幾年前,他和一個不夠成數(shù)的女娃子耍過幾回。憨憨子!一個實實在在的憨憨子。我沒有再多問。他不急,我急。我像老師教學(xué)生一樣給他教著做。他大概像瞎子吃蜂蜜,嘗到了甜,嘴里流出了涎水。
一完畢,他就睡著了。憨憨子。憨人就是這樣。還好,他不打鼾睡。雨點稀了,雨聲小了。我還沒睡著,他在睡夢中喊:閉上了,閉上了,兩扇門,兩扇門,兩扇門閉上了……
3
她和媽媽任芳芳第一次走到這里的時候,任芳芳給她說,麥葉,這就是兩扇門。她抬起頭看著那洞開的山門,自言自語:這門扇好大呀。七歲的山里女孩兒很好奇:媽,這是誰做的呀?媽媽說不是誰做的,是長出來的。她不依不饒:不,肯定是人做出來的,山咋能長成這樣子?媽媽說,犟?就你犟。我說是長出來的,就是長出來的。她一看,媽很不耐煩就不再問了。走進兩扇門,田麥葉伸出一雙手在一扇門上摸了摸,手底下傳導(dǎo)的是一縷滲入肌膚的冰冰涼涼,她的手一挪動,那冰涼是澀滯的,一點兒也不光滑。田麥葉頭一仰,只見兩扇門把藍天割開了一道白亮白亮的口子,亮光如同一頂帽子戴在兩扇門的頂端,門道里陰沉沉的。她的腳下發(fā)出的響聲有點空洞,回音順著她的腳后跟向身上爬。她一看,媽媽已穿過了門道,撇下她,獨自向前走。她撒開腿,小跑著出了門道,攆上了媽媽。
她和媽媽住在四方山。四方山距離兩扇門溝村并不遠,翻一道梁,過一道溝,再上一道梁就到了。任芳芳是第二次來到兩扇門溝。第一次來,她和石全業(yè)見了一面,沒有多說什么。這一次,她和女兒一同來,就不回去了。她要給石全業(yè)做婆娘。
任芳芳是十六歲那年被人販子從貴州的銅嶺山賣到鳳山縣的雍山里來的。任芳芳的第一個男人只有一米二高,身材的比例失調(diào)了,腦袋又大又長,好像沒有脖子,碩大的腦袋仿佛是隨意按在腔子上的,干這活兒的人如此隨意,似乎只是為了完成一個人的完整形象,不得已而急忙為之。而且,他長著一雙大腳巴骨,腳上好像戴著鐐銬,走起路來一晃一擺,雙手擺動的幅度很大,仿佛在吆雞趕鴨子。面對這么一個丑陋的男人,任芳芳除了痛哭流涕就是堅決不從——其實,這個男人拿她毫無辦法,即使她一絲不掛地躺在炕上,他未必能拿下她,她一展腳就會把他蹬下炕。和許多被販賣的女人一樣,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逃跑。她能從這個近乎侏儒的男人手底下逃走,她逃不出十八嶺村。十八嶺村就掌握在這個矮個子男人的父親手里,矮個子男人的父親是十八嶺村委會的主任。村主任指派了幾個男人和女人,夜以繼日地看守著兒子的媳婦,她想逃是逃不走的。村主任的女人一看,兒子對媳婦毫無辦法,就使出了絕招——她和山村里的另外兩個女人把任芳芳按倒在床上,將她脫得一絲不掛,壓手的壓手,按腳的按腳。這畢竟不是驢配種。這個矮個子男人雖然爬上了任芳芳鮮嫩的肉體,可是他蜷縮在一塊兒不敢動彈——面對母親和兩個嬸嬸,龐大的羞怯,把他那像麥稈一樣細的性欲壓迫得氣喘吁吁,他的心跳在加快,額頭汗水滾滾,根本弄不成事。在母親的破口大罵聲中,他竟然趴在任芳芳的肚皮上放聲哭了。任芳芳不再啜泣。在那一刻,她竟然對附著她的身體上的這個小男人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一點同情,一種毫無必要的內(nèi)心共鳴:他和我一樣,是可憐蟲。兩個幫忙的中年女人用毫不羞澀的粗話鼓勵這個無能的男人。兩個女人的話再有力量也支撐不起這個矮個子男人的欲望。村主任的女人抬手給他的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兒子從任芳芳的身體上翻滾下去之后,三個女人一甩門,出去了。
就這么對峙了一年之后,在一個風(fēng)清日麗的晌午,村主任的女人領(lǐng)著兒子翻過了十八嶺,到嶺外去走親戚。母子倆還沒有走到親戚家,村主任推開了兒子的房子門。他把任芳芳壓倒在炕上的時候,大概已經(jīng)做好了這個女孩兒反抗時的心理準備。也許,任芳芳自己也沒有料到,她竟然沒有反抗,她不只是對一個男人的屈服、順從,甚至應(yīng)和,她是奴才對主人的那種乖覺、柔和的應(yīng)答——她出乎他意料地把雙手搭在了他的腰部。
在以后的半年時間里,村主任一旦有機會就辛勤地代替兒子耕耘——任芳芳不再逃跑了。人生難料——村主任兩口精明而機巧的打算落空了。他們的兒子坐著農(nóng)用車在去縣城的山路上出了車禍,當(dāng)場死亡了。任芳芳慶幸她解脫了,而村主任以為,從此以后,他就過上了一妻一妾的日子。好日子只持續(xù)了幾個月。當(dāng)村主任像往常一樣摟著任芳芳睡覺的時候,他的女人提著一把切菜刀破門而入,彪悍的女人將刀柄在炕邊上拍得發(fā)出了利刃般的明晃晃的響聲,女人一語道破她內(nèi)心味道不正的隱秘 ——我原來叫你日她,是為了叫她給咱們牛家生個一男一女,延續(xù)香火?,F(xiàn)在,兒子沒了,你把她的肚子弄大咋辦呀?你得是想娶她為二房?村主任的女人早就知道丈夫偷兒媳的事,她之所以放縱丈夫是心術(shù)不正,心懷鬼胎。在二千人的十八嶺村的農(nóng)民面前,村主任是山大王,可是,在他的女人面前,村主任連一條狗都不如。女人掌握著他倒臺的全部秘密——你虛報了多少畝退耕還林的山地?你把多少退耕還林款歸到你相好的女人名下?十八嶺村的賣樹款、賣地款、土地出租款,你一個人花了多少?女人一旦將這些事抖出去,他必定完蛋。村主任很清醒:放棄任芳芳等于拯救了他手中的權(quán)力。有權(quán)就會有女人。村主任將任芳芳推給了四方山他的一個外甥。
村主任的外甥叫武拴倉,二十二歲,大任芳芳四歲。任芳芳一見武拴倉,心生喜歡,這個山里的小伙子雖然膚色有點黑,可五官端正,個子高挑,很男子漢的樣子。武拴倉一看,任芳芳雖然鸛骨有點高,但清秀、白皙,也沒挑剔。沒幾天,兩人就睡在了一塊兒。武拴倉在姚溝鎮(zhèn)的鴻祥羊肉泡饃館打工;鴻祥是武拴倉三舅的名字。羊肉泡饃館是三舅開的。武拴倉的父母親打算再過兩年任芳芳滿了二十歲就叫他們領(lǐng)結(jié)婚證。事與愿違。兩個人在一塊兒一年還沒有滿,武拴倉出事了。
元旦前,武拴倉和任芳芳去省城,準備買幾身好衣服,過春節(jié)時穿。兩個人在蔡鎮(zhèn)火車站上車,到了省城,剛走出火車站,武拴倉就被火車站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帶走了。公安干警在武拴倉的包里發(fā)現(xiàn)了140克毒品。武拴倉大吃一驚,卻說不上來,毒品是從哪里來的,是誰給他放進包里的。武拴倉大喊冤枉??墒?,拿什么證明,他沒有吸毒販毒呢?任芳芳也被傳喚了,第二天,任芳芳被釋放了,盡管,她寫了武拴倉并沒有吸毒販毒的證明,武拴倉還是沒有釋放。任芳芳回到了四方山,把他們的遭遇給武拴倉的父母說了一遍。武拴倉的父母親十分驚詫,他們四處求人,開始籌錢,準備去省城解救武拴倉。就在他們準備動身的那一天,噩耗傳來了——武拴倉猝死在訊問室。
二十歲的任芳芳沒有和武拴倉做成夫妻,卻成了武拴倉的三舅田鴻祥沒有名分的妻子。田鴻祥的妻子從小患有哮喘,一年里,有大半年,在炕上躺著。因為田鴻祥沒有把病罐罐的妻子一腳蹬掉而在四方山贏得了道德上的高地。盡管,他并沒有閑著,在他的羊肉泡饃館里端盤子洗碗的女人,只要田鴻祥看中的,沒有不愿意陪他睡覺的。田鴻祥從不虧待這些女人,該付多少錢,就付多少錢。即使四方山人知道田鴻祥身邊并不缺女人,也沒有詬病——他的女人弄不成那事。武拴倉死了,并不妨礙任芳芳在田鴻祥的羊肉泡饃館繼續(xù)打工。和田鴻祥睡過的那些山里的中年婦女相比,任芳芳不只是年輕,她身上懶散的性感和肉體一直沒有得到的滿足感像出了鍋的羊肉一樣,有一股飄飄蕩蕩的香味,這股味道使田鴻祥眼饞心饞。他給任芳芳口頭承諾:他的女人一死,將她立即扶正。任芳芳從一個端盤子的打工者升為羊肉泡饃館里的二掌柜——負責(zé)收款、采買原材料。和田鴻祥同居后的第二年夏天,麥子快成熟的時候,任芳芳給田鴻祥生下了一個女孩,田鴻祥給女孩取名田麥葉。
田鴻祥還沒有等到妻子死去,他卻先死了。
田鴻祥四十九歲那年冬天的一個凌晨,他像往常一樣起來,開了店門,走進操作間,打開煤氣燒開水。他的手還沒離開煤氣灶上的閥門,就倒在煤氣灶前了。準備去學(xué)校里上課的田麥葉第一個看見了倒在地上抽搐的田鴻祥,她驚慌失措的喊叫媽媽,任芳芳走進操作間一看,田鴻祥腦袋已經(jīng)耷拉下去,趕緊撥打120。等鳳山縣的120趕到時,田鴻祥已經(jīng)停止了心跳。據(jù)醫(yī)生說,田鴻祥是腦干出血,出血量在15毫升以上。
田鴻祥一死,田鴻祥的兩個女兒和田鴻祥的兩個弟弟一起涌到了姚溝鎮(zhèn)。他們凍結(jié)了田鴻祥在銀行的所有存款,逼著任芳芳交出了手中流轉(zhuǎn)的三千塊現(xiàn)金。這個時候的任芳芳似乎才記起來,他不是田鴻祥的合法妻子,田鴻祥有妻子有女兒。她和田鴻祥在一起幾年的全部收獲就是女兒田麥葉。
田鴻祥死去半年以后,姚溝鎮(zhèn)有人把任芳芳介紹給了兩扇門溝的石全業(yè)。
第二章
1
如果你有記憶的話,你會記得,娘抱著你進了兩扇門。橫在你和娘面前的是一條窄窄的、長長的山溝。其實,只有四里路。娘走幾步,坐下來喘一會兒氣,再走,再歇。這條和兩扇門連在一起的山間小道考驗著娘的毅力和耐心。當(dāng)葫蘆狀的兩扇門溝終于呈現(xiàn)在娘面前的時候,娘一驚,扔掉了手中的棍子,坐在地上,睜大了雙眼:這是在大災(zāi)年嗎?這是1960年嗎?一大片麥地把娘的雙眼染綠了。一尺多高的麥子吐穗了,長得很旺很旺。娘大概覺得,她到了外國。娘那消瘦的臉龐,即刻有了容顏,她的雙目中含著希望。她站起來,抱著你說,全業(yè)娃,咱娘倆有救了。娘那枯瘦而饑餓的聲音剎那間極有色彩。娘走到麥地邊,放下你,雙手攬住那麥子,放聲大哭。
如果你有記憶的話,你會記得,把你和娘領(lǐng)進房間里的是一個高個子、圓臉、眼窩陷下去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在村口碰見了你和娘,她只問了娘從哪搭來的,就把娘領(lǐng)進了屋。一年多了,你和娘第一次喝上了麥面糊糊。那女人看著你和娘,說,慢點吃,女子。娘喝了兩碗。女人端來了麥面裹著高粱面的蒸饃,娘吃了一塊,還要吃。女人不叫娘再吃,她說,餓極了,不敢撐飽吃,吃過頭,動亂子。娘打了一個飽嗝,放了一個很響的屁。
如果你有記憶的話,你會記得,那一天晚上,你和娘就住在這一戶人家的屋子里。臨睡前,那女人問娘有多大了?娘說二十四歲。那女人端詳了娘幾眼,好像給自己說,年輕,還年輕。家里還有其他人嗎?娘說,公公和婆婆都餓死了,全業(yè)他大……娘不說了,垂下了頭。那女人沒再問。娘抬起頭來時,淚流滿面了,娘說,娃他大說他出去要些吃的就回來,可他一走出去就沒再回來。公公婆婆餓死在炕上,我沒力氣埋,抱上娃,就逃出來了。那女人說,你看我們這里咋樣?娘說,好,好像和我們定西沒在一個天底下。地里的麥子咋長得這么好?女人說,你們來的時候,看見了溝口那兩扇門了,得是?娘說,看見了,兩座山裂開了。女人說,聽上輩的上輩人說,遇到兵荒馬亂或大年饉,那兩扇門就閉上了。溝里有一渠龍泉水,旱澇有收成。溝外面死的人比地里的麥還多,溝里的人照樣吃喝生娃娃。你愿意留在這溝里嗎?娘不假思索:愿意。只要溝里人愿意收留,我娘兩個就愿意。女人說,緣分,全是緣分,你愿意留下,我這里有個下家,是我二哥。他沒兒沒女,是個光棍。娘看了看那女人,不再吭聲了。女人說,女子,年饉這么大,這年頭只要餓不死,比啥都好。誰還想餓肚子?誰不想活在人世上?你們逃難到雍山里來,還不是為了活人?女人一看娘不再吭聲,就說,你想想,明天再說吧。
如果你有記憶的話,你會記得,第二天晌午,娘抱著你,跟著那個女人來到了東邊的山頭下,走進了一家院門。院子里有一幢兩面流水的瓦房,有幾棵樹。女人把你和娘交給了一個男人,女人說,那男人四十五歲,是她的親二哥。女人說,那男人叫石井娃,人很好。這個叫石井娃的中年人就很容易地成了你的繼父,你跟著他姓了石。
那天晚上,你第一次離開了娘的懷抱——娘抱著你要飯吃,晚上就是鉆別人家的柴草推,睡在破廟里、大樹下,你從沒有離開娘的懷抱;娘緊緊地抱著你,仿佛抱著她的命。娘第一次將你放在了土炕的那一頭,他和那個老頭子——在你的眼里,他確實是個老頭子,腰身佝僂,雙眼干澀,一臉皺紋的老男人——睡在了土炕的另一頭。娘和那個老頭子在嘀咕:你沒有結(jié)過婚?老頭子說,沒有。娘說,四十五六了,還沒粘過女人?老頭子說,沒有。娘說,那為啥?老頭子說,父母親過世早,兩個妹妹嫁人了,沒人管。娘說,得是你人有啥麻達?老頭子說,沒有。你已經(jīng)朦朦朧朧睡著了,恍惚聽見娘還在說,急啥哩,別急;你沒弄對地方,在這里,對,對。老頭子只是在吸氣,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不知是誰的腳把你蹬了一下,你醒來過來了,叫了一聲娘。娘沒吭聲,老頭子也不再吸氣了。稍諳世事以后,你才知道,這個叫石井娃的繼父待你不薄,視你如己出。他人很老實,話很少,和誰在一塊說話,都是兩三句。最多的言語是:“啊”、“嗯”、“有”、“沒有?!薄爸馈?、“不知道”。
光棍漢繼父除了攢了一身蠻力之外,還給自己攢了幾石麥子,幾石谷子,大概有兩千斤吧。在接下來的一九六一和一九六二年,你和娘再也沒有餓肚子。
一到下雨天,院子里很寂靜,房子里很寂靜,即是雨點打在樹葉上的響聲把這寂靜也穿不透,寂靜大概從四面山上溜下來,鉆進了各家各戶。繼父和娘把房間里的兩扇門關(guān)上了,把你一個留在套間里的寂靜中。你在門外面用一雙手盡情地拍打。你可憐巴巴地叫著:娘,娘,娘。每一聲喊叫都是一種牽動,一種親密,一種無奈,一種盼望。娘把兩扇門拉開了一條縫,她的臉被門縫夾得只剩下了一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半個嘴。娘說,全業(yè)娃聽話,你一個人在外面耍,娘和你大睡一會兒。你的嘴咧了咧,沒有哭出聲,你硬是把哭聲咽下去了。你看見娘的一雙白刷刷、精光光的瘦腿挪了挪,關(guān)上了雙扇門。兩扇門閉上閉上了閉上了,是娘用手閉上的,只有人用手臂才能閉上它,是人閉上的,是人閉上的,是人是人。人是娘。
你一個人站在房檐臺上看著房檐水,瓦口里流下來的房檐水一滴一滴的,總是滴在一個地方,一個晌午了,不肯挪。滴水的泥地上打出了一個圓圓的坑,那個圓圓的坑仿佛在吹出,一吹,水就濺在了四周。還是不挪地方。你把手伸向房檐水,試圖捉住它,叫它挪窩,卻辦不到。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娘的聲音穿過了兩扇門。你能感覺到娘和繼父在房子里干什么,卻說不出口,我長大了要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你對繼父的仇恨像雨點一樣稠密。雨下了幾天。雨聲像刈倒的柴草一樣亂撒在院子里。天是灰色的,院子里是灰色的,雨聲和雨點是灰色的。你只有一個想法:殺了他殺了他。
一九六二年正月里,娘給繼父生了一個女娃娃。剎那間,繼父變成了和你一樣的娃娃了,比你還傻,還缺少理智。他看著娘懷里的女娃娃,咧開嘴笑一笑,又咧開嘴笑一笑,再咧開嘴笑一笑。繼父一咧嘴,狗屎般的黃牙就藏不住了,難看,太難看了。繼父嘴里只有幾個字,乖,我娃乖,我娃乖。偶爾還會增加幾個字:我女子乖,
一九六五年冬天的傍晚,繼父的女兒——我那三歲的妹妹走出院門沒回來。繼父慌了,急了,全村去找,沒找見。于是,兩扇門溝的幾百人上了四面山。第二天早晨,有人在東山上的樹林里撿拾到了我妹妹的一雙鞋。當(dāng)那人把那雙布鞋提進院門之后,娘和繼父一人拿起一只——繼父沒有說,冬天里會有狼下山來吃人的話。娘和繼父都哭了。娘的哭泣只能哭出傷痛,但不典型。娘在嚎,嗓門很寬的嚎。六歲的你至死也不會忘記繼父那天的哭——他的哭泣沒有章法。他用那雙小鞋在自己的臉上扇,左一鞋右一鞋。五十歲的男人的哭聲像碌碡碾了好多遍的高粱稈,破爛,缺少水分,他只是抽動,身子好像觸了電,一抖一抖的。繼父和娘睡覺的房間的兩扇門下雨天不再關(guān)閉,晚上睡覺時也不關(guān)閉。從那一天開始,繼父老了,他的腰身更佝僂了,臉龐黯淡無光,一雙眼睛像房檐水打出的圓坑,也是黯淡無光。你掐滅了殺掉繼父的念頭
2
我和石全業(yè)在房子里做愛,即使在大白天,我也不叫石全業(yè)關(guān)閉兩扇門??墒牵珮I(yè)不行,他非要關(guān)上門不可。他說,不關(guān)門,我害怕。我笑了,兩扇門溝的人哪一個不知道,咱倆是啥關(guān)系,你還怕有誰看見?石全業(yè)說,我怕牛占寶,牛占寶闖進來咋辦呀?我說,大白天的,村支書闖進人家屋里來干啥子?石全業(yè)說,兩扇門溝就是牛占寶的,他上管天,下管地,他上門來要管,你也沒辦法。我說,他牛占寶還能管到咱的炕上來?石全業(yè)說,能。我說,你就那么怕他?石全業(yè)說,怕,兩扇門溝的男人女人都怕他,沒有不怕的。我不再和石全業(yè)爭辯了。我說,關(guān)關(guān)關(guān),你去關(guān)。石全業(yè)下了炕,關(guān)上了兩扇門,鉆進了被窩。
父親在姚溝鎮(zhèn)醫(yī)院打了三天針。天放晴了,父親回到了兩扇門溝。父親當(dāng)然不知道,我和石全業(yè)已經(jīng)在一條炕上滾了三個晚上,父親一回來就給我說,全業(yè)這娃子不錯嘛。我說,咋不錯?父親說,我給他吐了一身,他不嫌棄。那天晚上,在我的病床跟前坐到了天亮,你的弟弟恐怕也做不到。我說,比你兒子還好?父親說,就是。既然父親在心理上接納了石全業(yè),我也不再有什么顧忌,晚上睡在石全業(yè)的房子里,父親也不多嘴。石全業(yè)看起來很木訥,嘴笨,心不笨。他幫我們?nèi)タh城賣蜂蜜,幫我們挑水做飯,如果他去鎮(zhèn)上,回來的時候,他必定給父親買一條或兩條煙。
父親打算國慶節(jié)過后,就轉(zhuǎn)場子,轉(zhuǎn)到福建或廣州去。這里的花兒已經(jīng)衰敗,所有的花期就要過去了。我給父親說,我不去南方了,我要留在兩扇門溝。父親說,你的事你做主,你就想好,你這樣,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既然不是一次兩次我還怕什么呢?兩次和三次一樣,三次和四次一樣,女人活在世上就圖個快活,哪個女人不貪歡?石全業(yè)不行,我就走人,他能把我綁住嗎?我說,我想好了,我的老爸,你把你的蜂管好。你打電話叫我弟弟來和你一同去南方,再不要叫他在家里游手好閑了。你掙下的錢,還不是叫他花了?父親說,你不留在陜西,我也不想叫你跟著我到處跑了。父親說,石全業(yè)這人倒不錯,就是太老實,也窮。人太老實就掙不到錢。沒有錢,日子難過。我說,這你就不要操心了。有些話我是不能給父親說的,也說不出口,我和石全業(yè)在一起不是為了錢;和我相處過的男人,他們誰也不能和石全業(yè)相比。怎么比較,在我的心里。石全業(yè)就是山里的一頭蠻牛,比牛還有能耐,他是真男人。這種男人在城市里是沒有的,這種男人就在這深山里,只有深山里才養(yǎng)這種男人。他們吃的是新鮮糧食新鮮蔬菜,呼吸的是新鮮空氣,連他們身體都是新鮮的。一個女人能得到石全業(yè)這種男人是一種無法言說的享受。他能使我十分受活,我只圖這個。什么愛情不愛情的,女人得不到這樣的享受就等于沒有得到愛情。我相信石全業(yè)被我迷住了,不只是有蠻力。
石全業(yè)給我說,咱們花些錢,辦幾桌酒席,把村里的人請一請,叫兩扇門溝的人知道你是我的婆娘。我說,你看著辦。石全業(yè)以為我不同意,他又補充了一句:村里人不會空手來,他們會隨禮的,花出去的錢會收回來的。我說,好吧,照你說的辦。
在石全業(yè)辦的酒席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兩扇門溝的村支書牛占寶。牛占寶五十五六歲的樣子,大個子,大塊頭,身上的男人味兒很濃烈,石頭一樣,有棱有角。他坐在我旁邊有一種很威脅的感覺,難怪石全業(yè)害怕他,不只是石全業(yè)害怕,真的像石全業(yè)說的那樣,兩扇門溝的人沒有不害怕牛占寶的。牛占寶身上好像有一種特別強大的力量,釋放著一種能震住人的氣場。他好酒量,我敬他幾杯,他喝幾杯。我說,牛支書,我再敬你一杯。他說,不要叫我牛支書。我說,那就叫你牛叔。他的眼睛一瞪,好像輪過來的棍子:叫牛哥。我說,牛哥你喝。他接過酒杯,又是一杯。在酒席上,他的話并不多,只是,時不時地向我甩過來一眼,他的目光好像很寬,非常容易地罩住了我。我不覺低下了頭。怎么,你也害怕他?你為啥子害怕他呢?
晚上我和石全業(yè)說起了牛占寶牛支書。石全業(yè)說,我跟我娘逃難到兩扇門溝的時候,牛占寶就是這里的村支書,叫我算算,1960年到現(xiàn)在多少年了?噢,今年是一九九一年,他當(dāng)村支書至少有三十五年了。我說,那他就是兩扇門溝的山大王。石全業(yè)說,就是。他就是兩扇門溝里的X主席。我問石全業(yè),牛支書家中都有什么人。石全業(yè)說,只有他一個。我有點驚詫:咋回事?石全業(yè)說,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不知為什么事,女兒和兒子在好幾年前跟他娘回到了山下面的松陵村,沒有再進山。我說,他一個人怎么過?石全業(yè)說,他家里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專門給他做飯,是從林由縣那邊的山里雇來的。另一個是中年人,也是雇的,專門給他放牛放羊。他有十多頭牛,幾十只羊。
山里的日子很清靜,就是有點寂寞。石全業(yè)不叫我下地。我就在兩扇門溝逛蕩。一天,我逛蕩到村委會門口,我看見了牛支書在門口站著,就想躲開。你的心跳加快了,你害怕他,確實害怕他。不料,牛支書吶喊:女子!來呀,躲啥哩?在辦公室坐坐。我一看,躲不開,就跟著牛支書進了村委會。牛支書在一個單間里。他給我泡了一杯茶。他盯了我?guī)籽郏痪湓挷徽f,只抽煙。我覺得很尷尬,心里有點緊張,有一種說不清的壓抑感。我正準備站起來,離開,牛支書突然問我:女子,你會做飯嗎?我笑了:咋能不會做飯呢?我跟著爸爸到處放蜂,肯定自己做飯嘛。不信,我給你做幾個川菜,你嘗嘗。牛支書說,信,我相信。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個簡單女人。我勉強地笑了笑:牛支書好眼力,你咋知道我不簡單?牛支書吸了一口煙,詭秘地一笑:簡單不簡單,和我牛占寶有什么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給石全業(yè)做婆娘,不是給我牛占寶做婆娘。我說,你是村支書,我和石全業(yè)都是你的村民嘛。牛占寶說,還是你這女子靈性(聰明)。我一看,你就是經(jīng)過世事的女子,不是常年守在山里的瓜(傻)娃。我說,牛支書真會夸獎人。我掩飾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慌亂,屁股挪了挪。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我想,莫非這位牛支書知道我的過去?不可能,他咋能知道呢?我給石全業(yè)沒有吐露過一個字,我相信爸爸也不會說什么的。
十三歲那年的夏天里,胡艷艷從四川廣元的一個小山村被人販子拐賣到了山東的沂蒙山區(qū)。和許多被拐賣的女孩子一樣,胡艷艷是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被人塞進面包車里拉到外省賣掉的——那一年,胡艷艷在距離村子八里之外的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一。胡艷艷被人販子幾經(jīng)轉(zhuǎn)手,賣給了一個四十歲已過的農(nóng)民。被拐賣的女孩,大都要經(jīng)歷被脅迫被毆打被糟蹋的這么一個過程。一年后,這個農(nóng)民以為他已經(jīng)睡了胡艷艷,以為胡艷艷成為他的女人了,他自然對胡艷艷放松了看管。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冬夜,她逃跑了,跑了一天一夜,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一條什么公路上,由于饑餓、困倦、害怕,迷迷糊糊的胡艷艷終于撲倒在公路邊。在寒風(fēng)凜冽中,胡艷艷被人救了。她醒來之后才發(fā)覺,自己躺在一條熱炕上,她以為,她被那一家人追上來,弄回去了。她睜開眼一看,不是在那個四十多歲的農(nóng)民家里。坐在炕沿上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農(nóng)村女人和她的兒子。是這個女人的兒子把她救回來的——他開著拖拉機去給人家送水泥,回來時,發(fā)現(xiàn)胡艷艷躺在路邊,就抱上了車。這個中年女人沒有脅迫她,只是好言相勸,叫胡艷艷給他的兒子做媳婦,女人的大兒子今年二十八歲了,沒有媳婦。如果不是這個男人救她,也許她會在零下十幾度的夜晚凍死在路邊的。胡艷艷在這個家里呆了幾天,覺得這一家人還不錯,她甚至喜歡上了這個女人的二兒子——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高個子青年。當(dāng)她身體漸好之后,她只有一個想法:回去,回到父母親的身邊去。她不想留在異地他鄉(xiāng)。她央求這個中年女人放她回去,這時候,女人翻臉了,不放她走,而且把她和他的大兒子鎖在一間房子里。幾個月過后,胡艷艷心死了,她主動接納了女人的大兒子,無論怎么說,是這個男人救了她的命。也許,是因為這個男人沒有給她硬上手,不像那個四十多歲的農(nóng)民,把她的雙手捆綁住,把她的一身衣服扒掉,強奸她。這個男人雖然和她同睡一條炕,但是,沒有動她,而且給她說,他不會欺負她的。也許,正因為這樣,她才接納了他。兩個人覺是睡了——胡艷艷主動給那個男人叉開了雙腿,但她不愛他。第二年夏天里,胡艷艷和這個中年女人的二兒子一同私奔了——胡燕燕和這一家相處了大半年,她確實喜歡上了這個在她心中很英俊很善良的小伙子,她不愿意給小伙子的哥哥做媳婦。他們一同逃到了濟南市,在一家食品廠打工。就在她已經(jīng)懷上了這個小伙子的孩子的時候,小伙子在給老板送貨的路上出了車禍,死了。胡艷艷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回到了四川廣元。
二十歲的胡艷艷嫁給了縣城里的一個只大他三歲的小伙子。婚后第二年,胡艷艷就生下了一個女孩子,就在孩子一歲多的時候,她的丈夫被逮捕判刑了——胡艷艷就不知道,丈夫給她的錢,就不是打工掙來的,而是他偷來的。她的丈夫是慣偷。胡艷艷把女孩子丟給了母親,跟著父親天南海北地去放蜂。
你為什么要留在雍山里,你心中的秘密你知道——再有一年,丈夫就刑滿釋放了,你擔(dān)心他再來糾纏你,你不想再維持這段婚姻了,你選擇了逃離。
是這個牛支書的眼睛真的毒,還是他故意試探我?他為啥這樣呢?他肯定沒懷好意。他的奸詐就藏在那雙深邃的雙眼后邊。
還好,村委會主任進來了,他進來和牛占寶說事。我一看,趁機走出了村委會。
3
她就不知道,她的媽媽任芳芳給石全業(yè)做婆娘是無奈之舉,也是暫緩之計,——任芳芳暫且有一個落腳之處。田麥葉糊里糊涂跟著媽媽來到了兩扇門溝的石全業(yè)家。任芳芳聽人說,石全業(yè)很本分為人老實。老實雖然不是她的擇偶標準,但老實人畢竟好掌控。她并不準備長期和石全業(yè)過日子,石全業(yè)的家只是她的暫時立腳之地。
到了石全業(yè)的家,任芳芳才知道,石全業(yè)的所有優(yōu)長和缺陷不是老實,而是貧窮。石全業(yè)一個人守在兩扇門溝,也不外出打工,他種十畝玉米地(一半地是租生產(chǎn)隊里的)。他的全部收入就是打核桃、賣玉米得來的錢。四面山上有許多野生的核桃樹,到了核桃成熟的季節(jié),兩扇門溝里的農(nóng)民就上到樹上去敲打核桃——幾乎每年都有人從高大的樹上摔下來,摔死的或摔傷的。石全業(yè)也曾因為打核桃摔傷了腿在炕上躺了半年。按理說,石全業(yè)一年的收入也該有七八千元,他不知道把錢花在了什么地方,房子還是他的繼父留給他的三間瓦房,到了下雨天,房間里要擺七八個盆盆罐罐滴雨水。站在房子里,一抬頭,可以看見藍天。
一走進石全業(yè)的房子,任芳芳就泄氣了,沮喪了。房子里陰沉沉的,毫無生活氣息,一股發(fā)霉的酸腐氣息的味兒撲面而來。任芳芳似乎是明知故問:這就是你的家?石全業(yè)說就是。任芳芳說,這哪里是個家?石全業(yè)說,光棍漢過日子就是這樣。任芳芳說,你不是原來有婆娘嗎?石全業(yè)說,她走了。任芳芳說,不是她走了,我聽說是你自愿把她賠給你們牛支書的。石全業(yè)嘆息了一聲:也是的。接著他又說,也不全是。任芳芳在房間里走了一圈。她想,既然來了,就先住下吧。任芳芳給田麥葉說,咱今晚上不走了。田麥葉說,我要去上學(xué)。石全業(yè)說,村里有小學(xué),不遠,幾步路就到了。田麥葉說,我明天就去學(xué)校。石全業(yè)說,我送你去。
和石全業(yè)睡了一個晚上,任芳芳覺得,石全業(yè)還算個男人。炕上的活兒還使她滿意。她暫且放棄了出走的打算,過一天,是一天。任芳芳從一開初就沒有打算和石全業(yè)長久過下去。因此,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如果不順心,就走人。
第二年春天里,石全業(yè)家門口就來了放蜂的,這個放蜂的不是胡艷艷的父親,而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
這個男人隔三差五地給任芳芳送些蜂蜜,或者把自己蒸的大米飯給任芳芳端一碗。任芳芳打著借錢的旗號向他要錢,他毫不猶豫地給了任芳芳,任芳芳借一百,他給三百。田麥葉去了學(xué)校,石全業(yè)去地里鋤玉米,任芳芳什么活兒也不干,就坐在放蜂的帳篷里,看他侍弄蜜蜂。在暖融融的春天的午后,這個放蜂的把帳篷上的簾子放下來,肆無忌憚地把任芳芳按倒在他的行軍床上了。此時,石全業(yè)正在玉米地里揮汗如雨地揮動著鋤頭。
夏天過后的一天深夜,石全業(yè)和任芳芳的女兒田麥葉在酣睡之中。任芳芳躡手躡腳地走出了院門,從外面上了鎖,此時,放蜂的把他的蜂箱已全部裝上了車。任芳芳上了放蜂的汽車,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
當(dāng)石全業(yè)和田麥葉起床后,發(fā)覺門被鎖上了,石全業(yè)在院子里大喊大叫之時,任芳芳和放蜂的已將汽車開到了臨近的林由縣境內(nèi)。
第三章
1
你被幼稚而堅定的想法糾纏著: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長大后先殺了你。在時而零亂、時而整齊的雨聲中,你靠住兩扇門睡著了。當(dāng)繼父拉開兩扇門的時候,你在睡夢中翻個過兒,翻進了房間。娘走過來,把你背起來,背進了房間,放在了炕上。你睡著了,在睡夢中,你依舊喊了一聲:我要殺了他。
你趴在繼父的脊背,繼父背著你向公社里的醫(yī)院走。繼父的步子很急、很大,他滿頭大汗,喘氣聲像牛一樣。你被蛇咬了一口,咬在了手腕。
蛇是你在草叢里捉住的。
你在山坡上先挖了一個坑。你將蛇頭放進坑里,然后填上土,把蛇頭和三分之一的蛇身埋進土里,把土用腳踩實,露在外面的那三分之二的蛇身便開始甩打——像繼父甩著鞭子打牛一樣,蛇身打在土坑周圍的草叢里,青草被打得飛起來,如煤油燈的燈光一樣,一閃一閃的;蛇身打在地上發(fā)出的響聲干脆、急躁、沉悶。你獨自拍著手跳著、叫著、聽著、看著。你只是覺得好玩。漸漸的,蛇拍打的節(jié)奏紊亂了,疲軟了,以至一動也不動。你不止一次地這樣玩蛇,這樣肆虐。你以為,你完全有能力捕捉蛇,殺戮蛇;你以為你是蛇的主宰,你掌握著它的生命。當(dāng)蛇停止了掙扎之后,你掏出來你的包皮很長的玩意兒,給蛇尿在了身體上。你不止一次地這樣殺死了好多條蛇。你沒有料到,蛇會把身體卷起來,反咬你一口。
繼父在前面急速而走,娘小跑著跟著后面,叫著你的名字:全業(yè)全業(yè)。到了公社醫(yī)院,醫(yī)生查看了傷口,說,咬你的蛇不是毒蛇。如果是毒蛇,你的小命早沒了,兩個小時后就斷氣了。繼父這才罵了一句:這龜兒子把老子害苦了。娘抱住你的頭,哇的一聲哭了。
當(dāng)你趴在繼父的脊背,看著他那像樹皮一樣發(fā)黑而打皺的脖頸,看著汗珠從他稀疏的頭發(fā)里流下來在脖頸的皺褶中滾動時,你忘記了下雨天的詛咒:我要殺死他殺死他。你伸出手,在繼父胸前的衣服上抓了抓,似乎想表達一種對繼父感激的感情又沒有表達出來。繼父的腳步聲,繼父的喘氣聲,繼父身體上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寸皮膚,都會使你產(chǎn)生一種對他的敬重和愛意。飛鳥扇動翅膀的聲音穿過了山里的寂靜。小鳥似乎也能聽見你的情緒波動。你第一次知道,有父親——即是繼父,和沒有父親是不一樣的。走進了兩扇門,你叫了一聲大。
繼父病了。
繼父是生產(chǎn)隊里的飼養(yǎng)員,每天要給生產(chǎn)隊放牛。娘吩咐你替繼父去給生產(chǎn)隊里放幾天牛。
你吆著十幾頭牛進了草坡。第一天,十幾頭牛有秩序地、安安靜靜地在草坡里吃草。天藍藍的,藍得強烈而明澈;草青青的,充滿著旺盛的生命力。十幾頭牛一邊攬草,一邊搖動著尾巴,撲打著臥在脊背的鳥兒。你坐在青草地上,注視著在坡地里安詳?shù)爻圆莸氖畮最^牛。山坡上很恬靜,連牛攬草的聲音也像青草一樣,嫩嫩的。蟲子的叫聲更是爽朗、像空氣一樣透明。你覺得,放牛這活兒太好了。你好像第一次發(fā)覺,你和這藍天、青草,這山坡、土地,有一種美好的關(guān)系。可是,第二天的情景就變了。你剛剛把牛吆出牛圈,十幾頭牛就追著一頭牛在坡地里亂跑。牛沒有一個安然吃草——它們好像沒有饑餓感,好像瘋狂了,只追趕一頭乳牛(母牛)。從山坳里追到山梁上,從山梁上追到山溝里,你在牛后面拼命地跑,以至跌倒了,蹭破了膝蓋,任憑你怎么吶喊,牛也不聽你的話。它們追上那頭乳牛,兩只蹄子和半截身體剛搭上乳牛的脊背,另一頭牛便揚起犄角狠勁一犄,那頭牛敗下陣來,乳牛趁機奔跑,跑在前面的牛又爬上了乳牛的脊背,身體剛晃了兩下,又被另一頭牛從乳牛的脊背上犄下來了。你揮動著鞭子,用了十三歲的全部力氣打,一直到把鞭子打飛,把鞭桿打斷,也沒有把那頭牛從乳牛的脊背打下來,直至一頭犄角很長的牛把這頭不要臉的牛從乳牛脊背挑下來。乳牛又開始新的一輪奔跑。
一個晌午,你在坡地里奔跑的路程可以從兩扇門溝走到山外面的縣城去。你大汗淋漓,汗珠滾滾,雙膝疼痛無力?;氐郊遥泔堃膊怀?,坐在房檐臺階上,放聲大哭。娘問你是咋回事兒,你不吭聲。繼父問你,你還是不吭聲。你只是委屈地哭,身子一抽一抽的。這時候,住在隔壁的呆女進來了——因為女孩兒成數(shù)不夠,村里人叫她呆女兒。你放牛的時候,六七歲的呆女跟在你后面跑,呆女一看你在哭,拍著手,裂開嘴哧哧的笑。娘問呆女,全業(yè)是咋回事兒,你知道嗎?呆女只是說,牛,牛,牛跑哩。繼父拄著拐杖走到呆女跟前去問,你給伯說,牛咋跑?呆女說,牛,牛亂跑,全業(yè)哥攆,攆不上。繼父大概明白了幾分,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繼父將木棍在院子里墩了墩,罵了一句:看你那慫樣子,連頭牛都攔不??!
下午,繼父拄著木棍,跟你到了草坡,繼父一看亂跑的牛,全明白了。他給你說,你不要攆了。?!皩佟绷ǎ隳軘f上嗎?瓜慫,不要說你拿棍子打,你就是用刀砍,也把犍牛(公牛)砍不走。那時候,你還不知道?“牛尋犢”就是母牛發(fā)情——母牛一旦發(fā)了情,犍牛是能嗅出來的。原來,母牛發(fā)情是那么的驚心動魄,轟轟烈烈。而犍牛(公牛)的瘋狂更使你長了見識。犍牛為了趴上乳牛脊背,相互爭斗,好像連命都不要了。繼父把發(fā)情的那頭乳牛牽回去,拴在了牛圈里。果然,所有的牛都安安靜靜地吃草了。呆女問你:全業(yè)哥,牛咋不跑了?牛,牛不跑了。你厲聲呵斥:滾,滾一邊兒去!呆慫。你雖然比呆女大六七歲,是個健全的人,你也是個呆慫。你根本不懂乳牛發(fā)情的內(nèi)容,你只知道,犍牛趴上乳牛的脊背亂晃,是犍牛不要臉。
就是這個呆慫,這個呆女在你的命運攸關(guān)的時刻沒有出賣你,救了你。在那一天,呆女一句話就可以把你送進監(jiān)獄。你也曾費力地想:她為什么沒有出賣你。
那一年你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你的父母親都下世了。
也是一個下雨天,十七歲的呆女推開掩著的兩扇門悄無聲息地進了屋子,她的腳步聲很輕,好像一只蟲子飛進了房子。你一個人在炕上沒精打采地睡覺。這是一個沒精打采的下雨天。呆女將陰暗而潮濕的氣息帶進了房間。她不知在雨地里呆了多長時間,好像從水缸里撈出來的一只獾,頭發(fā)上向下淋水。你側(cè)身一看,呆女站在你跟前,腳底下濕了一坨子。你正要說,呆女,你來干啥呀?你這個呆慫。呆女說,天爺下雨,地上滑滑。你不想搭理呆女,呆女呆笑了一聲。你側(cè)過了身——你想,呆女肯定會走出去的。等你再次側(cè)過來身子時,呆女脫掉了濕衣裳——不穿衣裳的呆女,也是一身景致——那么的亮,該凸處凸,該凹處凹。在此之前,你從未見過脫掉衣裳的女人。此刻,你比呆女還要呆。房間沉入到神奇的寂靜里,屋外的風(fēng)聲雨聲在你的呼吸聲中喘息。你從來沒有目睹過一個女人的裸體,呆女再呆,也是十七歲的姑娘。你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呆女的裸體上飛快地啄了幾下,想挪開,又挪不開;想呵斥呆女穿上衣服離開,卻張不開口,只有一雙饑渴的眼睛在說話,在汲取。你萬萬沒有料到,呆女又哧哧地笑了兩聲,一只手,伸向了她的陰部——呆女的手捉住了你的目光,將你的目光捂在了她陰部濃密的毛發(fā)上……你的心跳加快了。你強裝的嚴肅,變得松松垮垮。你太驚奇了——原來,女孩兒的裸體是這樣的吸引人,她再呆,那一身白嫩的裸體不呆,不但不呆,而且十分靈秀,散發(fā)著一股新鮮、新穎、新奇的氣味。你的羞怯在坍塌,可是你還是不知所措——你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景致。就在呆女收攏了笑聲的同時,她一腳踏上了炕。不知是哪根神經(jīng)支配著你,你主動地撩起了被子,讓呆女鉆進了被窩。
等秋天里,高粱成熟的時候,呆女的肚子大了。呆女的父母親哭天搶地,罵著、逼著叫呆女說出把她肚子搞大的男人——因為你家和呆女家只隔一道土墻,那邊發(fā)生的事情你不只是能聽見,也能感覺到。感覺到呆女的娘披頭散發(fā),捶胸頓足,唾沫星飛濺。呆女母親那尖尖的嗓子穿墻而過,石頭一樣擊打你——哎喲喲!是哪個天打雷劈的欺負我家呆女?我把狗日的揪出來,非撕成碎片不可!這些尖利的言詞每天都在炙烤著你,好像非要把你烤焦不可。你躲在時間的角落里,等待這件事過去。你就沒想想,呆女肚子里的那塊肉能突然消逝嗎?你承受著時間的沉重折磨——終于有一天,隔壁的罵聲,戛然而止??墒?,你的惶恐、害怕、像雪球似的越滾越大,重重地壓在你的身上。龐大的寂靜和粗礪的言詞相比,更使你恐懼萬分。
縣公安局來人了。
呆女的父母親把兩扇門溝的男人們?nèi)娴搅丝h公安局。十五歲到七十歲的男人都被叫到了村委會院子。是誰搞大了呆女的肚子?此刻的呆女,像審判官似的站在這幾百號男人面前,由她指認,她說誰是強奸犯,誰就是強奸犯。你不敢看呆女,半眼也不敢看,低垂著頭顱,圓睜著雙眼,好像罪惡就在你的腳下。
呆女走在你跟前,抬起頭,一雙傻乎乎的眼睛像貓爪子似的在你的臉上一抓,白眼一看,朝你傻乎乎地一笑,你的心仿佛被呆女提在了手里,你的眼睛不敢正視她,額頭上滲出了汗——只有你和呆女明白,你們兩個在你那臟兮兮的土炕上滾過幾次,每一次,呆女都放肆地大笑,卻摟著你的腰不放——難道呆女能忘記了?她只有二分呆——當(dāng)她和你在炕上折騰時,她好像把那二分呆從身體上摘下來,扔到了窗外,像一個智力健全的好女人,像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騷女人。你的命運就在呆女手中攥著——現(xiàn)在是“嚴打”時期——嚴厲打擊各類犯罪分子,一旦被“嚴打”,你死定了。鳳山縣在“嚴打”中就槍斃了十二個罪犯,其中就有流氓犯罪分子。呆女看了你一眼,果斷地搖了搖頭,從你跟前走過去了。
呆女從幾百號男人里指認出了四個——都是老男人。一個68歲,一個63歲,一個56歲,一個54歲。這四個男人都承認他們奸污過呆女,都不止一次。
也許,因為是“嚴打”,四個強奸犯被判了重刑。第一個強奸呆女的是六十三歲的嚴步青,按輩分,呆女將嚴步青叫大伯。嚴步青被判了無期徒刑。其他三人分別判了十年、七年、五年。
從那以后,你一看見呆女,兩腿發(fā)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在你看來,呆女不呆。不呆的呆女比真正的呆女更可怕。
2
我一看他神情沮喪,雙眼滿含憂郁,一語不言,坐在小凳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屋外,連未刮的胡須也沒精打采的。我問他是咋回事兒?他仍舊不吭一聲。我罵了一句:看你那慫樣子,像個男人嗎?好像你娘死了,得是?石全業(yè)嘆息了一聲,站起來,愣怔地看著我,好像要從我的臉上找到他難言之苦的答案。我說,有屁你就放。石全業(yè)說,給你說實話,艷艷,我惹下大麻煩了。我說,把人殺了,得是?他說,不是。我在玉米地里拉的電網(wǎng)沒有電死一頭野豬,把牛支書的兩頭牛電死了。我說,人家都拉電網(wǎng),沒有電死牛支書的牛,偏偏你就電死了牛支書的牛,你真是個倒霉蛋。山里的玉米成熟期,野豬十分猖獗,一個晚上幾畝、幾十畝玉米就被野豬糟蹋完了。前些年,山里人守在地里,用獵槍打——一旦野豬下了山,放幾槍,野豬嗅見那火藥味,就不敢來了。這幾年,所有的獵槍被派出所收繳了,山里人在收獲季節(jié)只能放鞭炮,或者晚上守在地里,敲鑼打鼓,嚇唬野豬。當(dāng)野豬明白過來,山里人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它們明目張膽地撲進玉米地連吃帶糟蹋。于是,有人買電瓶,在玉米地里晚上拉電網(wǎng),電網(wǎng)通上電,野豬一旦觸到電網(wǎng)上就會當(dāng)即斃命的。牛支書的兩頭牛為什么晚上會跑到玉米地里去?是放牛的下午把牛沒趕回去?是牛從牛圈里跑出來了?還是牛支書派人故意這么做的——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我問石全業(yè),牛支書咋說的。石全業(yè)說牛支書叫他賠二萬元,一頭牛一萬。?。慷f?我一聽,這不是訛石全業(yè)嗎?他的牛是金牛銀牛,得是?這兩頭牛,最多也就七八千元。我說,走,咱去找他牛支書,他咋能訛?zāi)隳??石全業(yè)說,我不敢去。牛支書還沒翻臉,他一旦翻了臉就扇你耳光。我說,你敢做啥?你咋敢和我睡覺?你不敢?你就拿兩萬元給人家。石全業(yè)說,我連二百元也沒有。我說,那你就敢把二萬元認了?石全業(yè)說,我不敢認。我說,不敢認就跟我走??此v理不講理?石全業(yè)說,有權(quán)就有理,理在牛支書那里。我說,我偏不信全是他的理。
石全業(yè)只好蔫頭耷腦地跟在我后邊去找牛支書。
到了村委會。牛支書正在和婦女主任說什么事。三十多歲的婦女主任臉圓,大屁股。她一看我和石全業(yè)進來了,朝我兩個點點頭,模棱兩可地笑了笑,走出去了。我能看得出,婦女主任眉眼里盛著的騷情還沒有消逝。
牛支書不看我和石全業(yè),點上了一支煙,翹著二郎腿,吸了幾口。他起身要走。我說,牛支書,我們找你有事。牛支書說,什么事,說。我說,你的兩頭牛在石全業(yè)的玉米地電死了,放牛的也有責(zé)任,你說是不是?再說,這兩頭牛咋能值兩萬元?牛支書又吸了兩口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他的笑聲仿佛架著煙云,在我和石全業(yè)的頭頂上盤旋。牛支書說,誰說我向石全業(yè)要兩萬元?誰說的?牛支書站起來,用目光逼視著石全業(yè):石全業(yè),我向你要二萬元嗎?石全業(yè)低下了頭。牛支書的目光把石全業(yè)好像壓扁了:說呀!說話。石全業(yè)囁囁嚅嚅:沒有。牛支書轉(zhuǎn)身回到了座位上:這就對了。我沒有向石全業(yè)要二萬元。是石全業(yè)說謊了,還是牛支書說了謊?牛支書為什么不認賬呢?他騙兩扇門溝的人就像哄三歲小孩一樣得心應(yīng)手。不管咋說,他不承認就好。可是,他為什么不承認呢?是他不要賠償了?事情肯定不會這么簡單。我賠上笑臉說,牛支書,既然石全業(yè)電死了你家的牛,你看,這賠償……。牛支書說,我三番五次地在村民會上說過,不準在玉米地里拉電網(wǎng)??h政府和鎮(zhèn)政府都發(fā)了文件,不允許私設(shè)電網(wǎng)。這不是賠償?shù)膯栴}。按政策條文,石全業(yè)這樣做是要拘留的。石全業(yè)一聽,趕緊給牛支書跪下了,他求牛支書不要拘留他。我一看石全業(yè)這個軟蛋,喝喊著叫他起來。石全業(yè)不起來。牛支書笑了:我沒說現(xiàn)在就拘留你。牛支書朝石全業(yè)擺了擺手,石全業(yè)這才站起來了。我說,牛支書,你說這賠償咋辦呀?牛支書說,我也不缺那幾個錢,既然你胡艷艷開了口,你說咋辦就咋辦。我說,兩頭死牛連牛皮歸你,叫石全業(yè)再陪你四千元,行不行?牛支書又笑了:哈哈!哈哈!好一個胡艷艷,你的錢真大呀。兩頭牛就值四千元?突然,他的目光柔和了,溫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一貼:你說四千就四千。不不不,我不要四千,三天之內(nèi),給我兩千,我只要兩千。沒有給我的那兩千元,就算是你胡艷艷的人情。我說,牛支書真是大人大量。好,就叫石全業(yè)在三天之內(nèi)把兩千元給你送來。牛支書說,好就好。胡艷艷真精明呀,你胡艷艷能向我開口,我求之不得,就照你說的辦。我不知道,牛支書的這句話是損我還是夸我。牛支書如此大量,使我和石全業(yè)都未曾料到。
一出村委會,我就問石全業(yè),牛支書說的兩萬元是真是假?石全業(yè)幾乎哭了,他說:我是說假話的人嗎?他不說要二萬元,我還能主動給他二萬元?我不是呆女么。我相信石全業(yè)不會說謊,他和我在一起,我沒有聽到他一句謊話。這個牛支書,為什么把二萬殺到了二千?我真不知道牛支書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到了第三天,石全業(yè)東湊西借跑遍了兩扇門溝,只到手了一千六百元——沒有人愿意給他借錢。不是石全業(yè)人緣不好,是村里人怕他借去還不上。石全業(yè)拿上一千六百元去見村支書。石全業(yè)回來給我說,牛支書不要那一千六百元。我說,牛支書嫌不夠兩千元,得是?石全業(yè)說牛支書沒說。我說,那他是咋說的?石全業(yè)說,牛支書說叫你來。叫我來?我去,一千六百元會變成兩千?我覺得蹊蹺。
我拿上一千六百元去見牛支書。牛支書一個人在他的辦公室。我給牛支書說,這一千六百元你先拿上,余下的四百元,再過幾天給你湊齊。牛支書笑了:我在乎那兩千元嗎?他把我放在辦公桌子上的一千六百元抓起來又塞回到我的手中。我莫名其妙。牛支書說,你坐下,先坐。他給我泡了一杯茶遞在手中——也許,他從來沒有給哪個村民遞過茶。他說,胡艷艷,有一件事,我和你商量一下。我說,你是村支書,你說出的話是鐵板釘釘子,我咋敢和你商量?牛支書說,那我就說了,石全業(yè)的兩千元我一分不要了。從明天起,你到我家里來。我說清楚,不是用你來抵債的,你只是來住到我家里就行了,不要你做飯,不要你干活兒。你陪我說說話,一塊兒看看電視。我于一瞬間突然明白了,牛支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心里想的什么,他想要什么,我一下子看出來了。我不假思索:行。我今晚就來。牛支書走到我跟前,拉住了我的一只手:你這女子,真有靈性。我抬眼一看牛支書那張皮肉松弛的臉和掛在嘴角的奸笑,心想:你為我這身臭肉?用得著這樣費心機,耍手段嗎?
后來,我從給牛支書放牛的那個人口中得知,那兩頭老牛是牛支書派他牽到石全業(yè)的玉米地里,故意叫電電死的。本來,牛支書準備冬天里把那兩頭老牛賣給肉坊。那兩頭牛已經(jīng)老得無法使役了。
3
她走出了兩扇門溝村,走出了兩扇石門,她頭也不回,一直向前走,走,走。連綿不斷的大山非常困難地向她的身后推移,推移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了。又紅又大的太陽被兩座山掬住,仿佛向下按壓。山峰、山溝、山坡披上了一層淡紅色,這淡紅色逐漸變成了淡灰、深灰以至灰暗。田麥葉走到了一座山梁上,她好像看見那無數(shù)座大山在目光所及之處被截斷了,那截斷處便是平原,平原的后面又是什么呢?田麥葉走不動了,她不想再走了。她呆呆地坐在山梁上,目光里透著苦楚和無助。媽媽走了,狠心的媽媽扔下她走了,她能攆上媽媽嗎?恐怕攆到平原的盡頭也無法攆上了。媽媽不要我了,不要了。攆上她,管什么用呢?田麥葉和傍晚沉默不語的大山一樣孤獨。她眼望著西邊的天,定神凝視,大山是怎么把太陽擄走的。
暮色即將四合之時,田麥葉擦干了眼淚,又向兩扇門溝走——她只能返回去。山路上,偶爾有一輛三輪農(nóng)用車開過去,車上的司機探出頭來問她:坐不坐車?她搖搖頭,堅定不移地搖搖頭。她哪怕走到深更夜半,也不搭乘別人的車。連媽媽也不要我了,我還能相信誰?她從兩扇門溝走出來,好像不是為了尋找媽媽,只是為了走,為了在路上走一走。
夜幕像打了個哈欠似的,合嚴了。路兩邊的山,黑黢黢的,十分嚴峻,十分靜穆。腳下的山路像小孩子的鼻涕掛在她眼前,忽明忽滅。她能聽見自己幼小的腳步聲像秋雨一樣凄凄切切。頭頂?shù)奶焓钦囊痪套樱枪馇忧优撑车?,好像患了病似的顫抖。?dāng)她走到兩扇石門跟前的時候,軟塌塌的腳步來了勁——一進這道石門,村子就不遠了。她摸黑進了兩扇門,門道里有一縷寒氣似乎向她的身上撲,一路上從沒有的害怕在侵襲她,在經(jīng)過兩扇門的時候,她害怕了——假如這兩扇門閉上了,她不被夾成肉餅了嗎?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很快地從兩扇門中穿過去。
推開院門——院門還沒有關(guān)。她走進房間。房間里的電燈光盡管少力無力,混濁發(fā)紅,石全業(yè)并沒有關(guān)它。石全業(yè)坐在燈下的柴木凳子上打瞌睡。他一看,田麥葉回來了,說,麥葉,你坐下,飯在鍋里,我給你熱飯去。不一會兒,石全業(yè)給田麥葉端來了一碗湯水很少的面條。她端起飯碗,狼吞虎咽。
當(dāng)田麥葉向兩扇門走去的時候,石全業(yè)只是遠遠地看著她——目光衰弱無力。他沒有阻攔田麥葉。他知道孩子去尋找媽媽,尋找給他做過婆娘的任芳芳。他盼望田麥葉能回來,也等待田麥葉的歸來,田麥葉果然回來了。
一連幾天,田麥葉走出了兩扇門,又走進了兩扇門。一連幾天,石全業(yè)都等待到夜闌人靜。
田麥葉在睡夢中哭著叫媽媽,以至哭著醒過來。每當(dāng)這時候,石全業(yè)就將這個女孩兒緊緊地摟在懷里,生怕她被睡夢帶走了,帶到遠方。孩子畢竟只有八歲,在她的記憶里本來就沒有爸爸,只有媽媽,這個狠心的媽媽怎么把她撂下,一個人就走了?對于媽媽她恨不起來,她只有想,想媽媽。沒有媽媽在跟前,她心里很空,空蕩蕩的;沒有媽媽,她害怕。這種害怕,不是碰上了狼、碰上了蛇的那種害怕,害怕在心里。她的害怕是一種心里被掏空了的感覺,是一種無依無靠、孤零零的感覺。她的害怕不只是長在肉上,而是在血管里,隨著血液而流動。
田麥葉不再走出兩扇門了。她背上書包,依舊去村里的小學(xué)讀書。石全業(yè)照常在責(zé)任田里播種、鋤草、收獲。照舊每天給田麥葉做好兩頓飯。照舊每天晚上摟著田麥葉睡覺。
田麥葉十歲那年冬天突發(fā)一場高燒。石全業(yè)把她背到村衛(wèi)生所,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給她打了一針,讓石全業(yè)把孩子帶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去治療。石全業(yè)又把田麥葉背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吊了一天液體,高燒還是不退,石全業(yè)只好把田麥葉背到了鳳山縣醫(yī)院。
在縣城里住了十天醫(yī)院之后,回到兩扇門溝。田麥葉不再去學(xué)校了。在媽媽走后兩年,田麥葉第一次將石全業(yè)叫爸,她給石全業(yè)說,爸爸,我不念書了,我要幫你干活兒。石全業(yè)覺得,一場高燒過后,田麥葉似乎長成大人了。他說,你不想念書就不去了,隨你便,爸聽你的。躺在病床上的田麥葉一睜開眼,看見的不是媽媽——她渴望看見媽媽。可是,媽媽只是在她的記憶里。她看見,石全業(yè)坐在她跟前,有石全業(yè)在,她的害怕像放了氣的氣球,在縮小。她的手無力地搭在了石全業(yè)粗糙的手背上。她哭了,眼淚無聲地涌出了眼眶。小小年紀,心里好像開啟了一道窗戶,在亮光中,她看見的是石全業(yè),——她明白了,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媽媽不要我,媽媽不愛我,我想她有什么用?
那天晚上,田麥葉躺在石全業(yè)懷里,抱住他睡著了。
第四章
1
你當(dāng)時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八歲那年的下雨天,在你心中滋生的這個念頭毒素般的在你的血液中流淌過——只是流淌過,并沒有成為你血液中的物質(zhì)。當(dāng)繼父躺在炕上用蒼老的聲音痛苦地吶喊:全業(yè),石全業(yè),你把我殺了吧,殺了吧,全當(dāng)你在盡孝。假如你殺了繼父——他從疼痛中解脫了,不再承受疾病的折磨,可是,那樣做,你一輩子也不能解脫。你跪倒在繼父跟前,看著他凹下去的眼窩,凹下去的雙頰,看著他蒼白的額頭上沁出的密集的汗珠,看著他在炕上蜷縮在一起的樣子,你抓住繼父瘦得如同火柴棒的手臂,淚水潸然而下。你給娘說,送我大去醫(yī)院吧。娘說,沒救了,送到天上去也沒救了。你把繼父抱起來,放進了架子車,拉上架子車,出了兩扇門溝。
到了鳳山縣醫(yī)院,醫(yī)生給你和娘說,上一次你們不是來過嗎?不是給你們說過了嗎,病人是肝硬化轉(zhuǎn)肝癌晚期,沒有多少日子,你們拉回去吧。你給醫(yī)生說,求求大夫給他打些啥針?他疼得一晚上叫喚。繼父慘痛的叫喚聲像刀子一樣向你的心上扎,你無法忍受——這聲音簡直不是從人的口腔里發(fā)出來的。你走出房間,雙手抱住頭,蹲在房檐臺上,在繼父的叫喚聲中,用頭在土墻上碰……。醫(yī)生說,肝癌晚期誰都疼,誰都是這樣的。在你和娘的再三懇求下,醫(yī)生給你的繼父開了止痛藥,注射了一支杜冷丁。繼父的疼痛顯然緩解了,他的話也多了。你用架子車拉著繼父向回走,進了山,繼父指著被暮色纏繞的一條山溝說,全業(yè),你還記得嗎?大就是領(lǐng)著你從這條山溝進去割“條子”的。你朝左邊的山溝看了看,說,大,我記得。你好點了吧。繼父說,好多了,多虧全業(yè)娃。
左邊山溝里的那條小路一把尖刀似的刺向兩條大山。你記得,黎明時分,你就和繼父走上了這條山澗小道。你和繼父去深山里割條子——就是蓋房子時用來鋪在木椽上的笆。一架子車條子拉到山下面可以賣十幾塊錢。到了半下午,你和繼父裝好了架子車,正準備回兩扇門溝。突然,一只豹子向你撲來了——你們沒有料到,這山谷中還有豹子。繼父喊了一聲全業(yè)!他三步并作兩步撲上來,把你按倒在地,趴在了你的身上。因為豹子用力太大太猛,沒有把你撲倒,一頭撞向了你跟前的山石,撞倒在地上了。你和繼父站起來一看,豹子側(cè)身臥在地上。你驚恐不安,繼父拉上架子車給你說,全業(yè),咱快走,豹子還沒死。你跟在架子車后面,一路小跑,和繼父一同出了山谷。如果不是繼父眼尖手快,你早被豹子撕成碎片了。
回到兩扇門溝,已是掌燈時分。娘把飯碗送到你的手中,你端飯碗的左手還在顫抖,娘問你是咋回事,你只是說,大,大,多虧了我大。八歲時的下雨天被諸多溫馨的日子覆蓋了。在日子很艱難的境況下,繼父供你讀了六年書,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幾乎把一生積蓄拿出來,在院子?xùn)|邊給你蓋了兩間廈房,等你成人后結(jié)婚住。繼父言語不多,心是善良的。
繼父還是沒有熬過去,從醫(yī)院回來的第三天,繼父一整天沒再呻喚喊叫——他永遠地閉上了嘴巴。
繼父過世后剛?cè)辏赣H突然走了——母親是被毒蛇咬傷后去世的——也許這是對你的報應(yīng),你常這樣想,你小時候弄死的蛇太多了,太多了。蛇和人一樣,是有靈性的。盡管,你不相信什么因果報應(yīng),可是為什么母親偏偏死于毒蛇呢?母親到死也閉不上眼睛,她拉住你的手說,我娃的媳婦誰給娶?沒有給你娶到媳婦,閻王爺也要罵娘的。母親以為她沒盡到責(zé)任。母親帶著對你的龐大牽掛,離開了人世。
2
我一聽,敲門聲很細,比麥稈還細。我問道:是誰呀?門閉著,并沒有關(guān),還敲什么門?我起身去開門。我一出房間,在院子里就大聲說,誰呀?誰敲門?門沒關(guān)。門外并沒有人吭聲。我還以為我聽岔了,走到門跟前,我又問了一聲:誰敲門?還是沒有人吱聲,我反而有些蹊蹺,有些膽怯。我小心翼翼地拉開門一看,原來,是石全業(yè)站在門外邊,我一看他那縮頭縮腦的樣子,覺得他又可憐又可惱。
我給你說,門閉著,你推開向進走,敲什么門?
我是怕……
怕什么?怕牛占寶,得是?
石全業(yè)沒有吭聲。
牛占寶把你能吃了嗎?
我把門拉開,徑直向房子里走。石全業(yè)跟在我的身后邊。他的腳步聲輕得像丟棄在院子里的柴草枝。
進了屋,他直直地站著。我說,石全業(yè),你坐下吧,站著干啥呀?他沒有坐。問我:牛支書在家嗎?
我說,你找我,還是找牛支書?
他說,找你。他又問了一句:牛支書在家嗎?
我說,去鎮(zhèn)政府開會了。
他一聽,這才坐下了。
我說,找我有什么事?
石全業(yè)抬起眼,像小學(xué)生看課本似的看了我?guī)籽?,說,艷艷,跟我回去吧。
我說,回哪兒去?
他說,回咱家。
我說,家在哪里?家就是你那破房子?就是你這窮光蛋?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說。
他說,你是我的媳婦。
哈哈,我笑了,媳婦!我是你媳婦就值兩頭牛錢,就值二千塊錢?你不是把我給牛占寶抵債了嗎?
他說,當(dāng)初不是你情愿來牛支書家嗎?
我說,好你個石全業(yè),不是你電死牛支書的牛,能有這回事嗎?你倒怪起我來了!
他說,不是我怪你。已經(jīng)三個月了,快過年了,我沒給牛占寶說,叫你永遠不回去。
我說,你以為三個月就夠了,我就成為你的了?你是牛支書的領(lǐng)導(dǎo)嗎?這事由你說了算嗎?
他說,我說了不算,你說了算。
我說,我說了算,你就不該拿我抵債。
他說,不是我要拿你抵債,是牛支書要你,他要你給他做女人。我有啥辦法?
我說,既然你對牛支書沒有辦法,我能回去嗎?再說,我回到你那破房子里去干啥呀?
石全業(yè)不吭聲了,他垂下了頭。他縮在沙發(fā)上的樣子,像一件舊棉襖扔在那里。他的表情很痛苦。房子里塞滿了他那帶著寒冷的孤寂。他的日子像一條無法縫補的破麻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在他那里,有什么好衣服可穿,有什么好飯可吃?他那樣子確實可憐??墒?,我對他可憐不起來。這些年,在我交往的人里面,石全業(yè)算是個好人,況且,我們畢竟在一條炕上滾了一年多。上了炕他還算個男人,比牛支書強多了。牛支書畢竟老了。可憐歸可憐,我不能因為可憐他就跟他回去。也不能因為炕上那點活兒他比牛支書干得好就離開牛支書。這是強人的世事,不是可憐人的世事。誰強勢,誰才能活得好一些。
他懇求我:艷艷,跟我回去吧。我,我想你。他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我,目光里有了生機,有了一縷微暗的火。我說,想我?那好呀。來,上炕。我走到他跟前去,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向上提。他說,不行,不行,那不行。他站也不敢站起來。我說,你不是想我嗎?咋就不行了?他說,我害怕。我說,你怕什么?得是怕牛支書回來?他說,就是。我說,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媳婦嗎?你和媳婦睡覺為什么還要怕牛支書?他說,你現(xiàn)在是牛支書的女人。我說,你既然知道我是牛支書的女人,你就死了心吧。我能看出,他在走與不走之間徘徊。我給火爐子里添了一塊煤。我說,石全業(yè),牛支書快回來了,你咋辦呀?得是等他回來,給他說,你要我回去??旎貋砹耍渴珮I(yè)仿佛在問自己。他站起來,沒有再看我一眼,走出了房間。他還是害怕牛支書。他的害怕是一種病。
遺落在院子里的腳步聲比雪花還輕。
我已經(jīng)想好了,過了春節(jié),就離開兩扇門溝,離開牛占寶。石全業(yè)只知道種玉米、打核桃,只知道吃飽喝好,然后,摟著女人睡覺,好像這就是天堂里的生活。他從來不知道,兩扇門溝以外的人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也不需要知道。他被日子牽著鼻子走,而不是牽著日子的鼻子走。石全業(yè)只是奈活著。跟他在一塊兒沒有盼頭,沒勁。和牛占寶在一起更不行。不要說,石全業(yè)畏怯他,不要說,兩扇門溝里的莊稼人畏怯他,我也怕他。他對女人就像是使用一件家具,隨心所欲。他對我說話,也是居高臨下的樣子,好像皇帝對待他的群臣,口氣是命令式的。雖然,在他這里什么活兒也不干,想穿什么就買什么,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墒?,我的心里總是不踏實。我明明知道,他和那個婦女主任不清不楚,卻不能吭聲——我算他的什么人?不是婆娘,不是情人,連個姘頭也算不上——他想要我,就要;不想要,就不要。前幾天,我聽見,他在電話中,不知給什么人說,春暖花開之時,我就送來;你也一樣,同一天給我送。送什么?我不能問他。從他得意的表情上看,對他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那一夜,我在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是不是要在春天里把我送給其他人?既然我可以用兩頭牛交換,他也許和什么人的女人交換我。我這么一想,不寒而栗。好一個牛占寶,你想的太美了。我胡艷艷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你這個山大王想怎么處置我就怎么處置我?你想錯了,走,過了春節(jié)就走。離開兩扇門溝,離開石全業(yè),離開牛占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