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啟華
(中國石油大學勝利學院 文法與經(jīng)濟管理學院,山東 東營 257000)
女性教育,即針對女性在社會活動、社會關系中所扮演的角色而進行的教育。漢代除了宮邸學(皇家子弟學校)外,無論是官學系統(tǒng)還是私學系統(tǒng),都不存在專門針對女性進行文化知識教育的社會性資源。因此,家庭就成了女性獲致文化知識的最重要的途徑。漢代許多女性通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不但習得了男權(quán)社會所賦予女性的基本禮教規(guī)范,學習了日常生活中實用的初步書算知識和基本的文化知識以至粗通文墨,而且誦經(jīng)讀騷、廣觀博覽,乃至在男性作家馳騁的文壇上留下了蹤跡甚至占有一席之地。因此,探討漢代女性教育對于我們進一步了解漢代女性作家之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漢代是封建社會形成并逐漸走向成熟的歷史時期。漢初隨著政權(quán)的鞏固、經(jīng)濟的發(fā)展、軍事的勝利、文化的復蘇,思想一統(tǒng)也成為專制統(tǒng)治者的迫切要求。適應帝國專制需要的儒家思想逢時勃興,并成為漢帝國政治、社會生活和人們行為的指南。與此相應,對女性的倫理規(guī)范也漸趨完善。為了使女性的言行、儀表與道德倫理符合以男權(quán)為中心社會的要求,或不致“失容它門,取恥宗族”,或在婚姻締結(jié)中處于較為優(yōu)勢的地位以便旺族保種,漢代從社會到家庭普遍重視女子教育。從而在女子教育理論、內(nèi)容等方面奠定了兩千多年女性教育的基本范式。
首先,漢代大儒董仲舒從“天人感應”論和陰陽五行學說出發(fā),提出了“陽尊陰卑”的理論。董氏不僅從哲學的高度,確立了男女、夫妻之間的尊卑、主從關系,并進一步汲取先秦儒家的人倫觀與法家韓非的“三事”說(《韓非子·忠孝》: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演繹出可求之于天的“三綱”“五常”理論,將先秦儒家夫義婦聽之相對的道德關系變?yōu)榻^對的服從關系,“妻不奉夫之命,則絕?!睆亩於酥袊鴥汕в嗄昱咏逃睦碚摽蚣芎椭饕獌?nèi)容。
其次,東漢初,“女圣人”班昭作《女誡》,博采其前“男尊女卑”“夫為妻綱”“三從四德”之類零碎、片斷的觀點,歸納整理成完整的女德理論體系,系統(tǒng)地闡述了在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社會格局中,男尊女卑、男強女弱、男主外、女主內(nèi)等女性應具備的道德及其與之相對應的理論根據(jù),對女子教育從內(nèi)容到形式進行了框定和構(gòu)建。
1.女德教育成為核心
一般而言,傳統(tǒng)社會的女子從家庭走上社會后,都要扮演三種角色:為父之女、為夫之妻、為子之母。《白虎通·嫁娶篇》云:“婦人所以有師何?學事人之道也?!盵2]漢代的女性教育也是圍繞著這三種角色來展開的,其核心在于培養(yǎng)女性的“事人之道”。因此,漢代女性教育尤其重視對女子的倫理規(guī)范教育,全力模塑那種能夠孝順父母、侍奉舅姑、順從丈夫、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這從劉向的《列女傳》、班昭的《女誡》等女學教材中都可看出。
《列女傳》七卷分別記載了七類婦女的事跡:“母儀傳”記教子成才的模范母親,“賢明傳”記助夫成業(yè)的賢惠妻子,“仁智傳”記見微知著的才女,“貞順傳”記守義死節(jié)的節(jié)烈婦女,“節(jié)義傳”記舍己為人的守義婦女,“辨通傳”記富有言智的婦女,“孽嬖傳”記色美而德薄的婦女。其中,除“仁智”“辨通”二傳是贊美女性的遠見卓識與言辭辨通之外,其它皆為婦女德性方面應遵從和發(fā)揚的內(nèi)容。
班昭所著《女誡》七章以“卑弱”為宗旨,要求女性賢以事夫,敬以順夫,專心事夫,完善“四德”,曲從公婆,和柔叔妹等等[3]2786-2791,并強調(diào)女子“不必才性卓異也”“不必辯口利辭也”,這成為后世“女子無才便是德”論者的濫觴。
總之,漢代女性教育緊緊圍繞著女性所要扮演的為人女、為人婦、為人母角色,以“事人”為內(nèi)核,全面、明確而細致地規(guī)定了女性倫理規(guī)范,突出地強調(diào)了德性方面的要求。
2.文化知識教育因家庭(或家族)而異
關于對女性的文化知識教育,漢代普通家庭中基本停留在日常文化書算的蒙養(yǎng)教育水平。十歲以前,不論男女大抵都接受同樣的文化書算、常識禮儀的啟蒙教育,但已隱然含有“男女有別”的意味?!抖Y記·內(nèi)則》云:“能言,男‘唯’,女‘俞’……六年,教之數(shù)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門戶及即席飲食,必后長者,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shù)日?!盵4]《集解》云:“以上兼男女言,凡生男女,自赤子以至長大皆當隨時教訓,而教從母始,乳母之教所系尤切。”十歲之后,男女則別為兩途,男子“出外就傅”學習系統(tǒng)高深的文化知識,而女子則“十年不出,母教婉娩聽從”,并學習績麻治絲、針織女工及祭祀諸事等等與女性角色有關的事情。如上所言,雖是先秦時期的情形,但漢時與之相較當無根本的不同,而只有程度的差異而已。
至于勢家望族、書香門第的幸運女性,所習則突破了性別的拘囿,接受了較為高深的文史知識教育。例如,伏波將軍馬援的小女(明德馬皇后)“能誦《易》,好讀《春秋》《楚辭》,尤善《周官》《董仲舒書》”;護羌校尉鄧訓之女(和熹鄧皇后)“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大將軍梁商之女“少善女工,好史書,九歲能誦《論語》、治《韓詩》,大義略舉,常以《列女》圖畫置于左右,以自監(jiān)戒”;出身于儒門豪族的班昭,博學高才,號為“大家”,曾為經(jīng)學家馬融及太后諸貴人師,著述甚豐;蔡邕之女蔡琰,“博學有才辯,又妙于音律”,能誦四百余篇文章,善書法,長于詩。此其犖犖大者,類似者史載多有。其中班昭、蔡琰都以“博學”名世,鄧綏、梁皇后幼通《詩經(jīng)》《論語》,馬皇后更是博涉文史,其所習內(nèi)容大大地突破了女性“事人”之道,而趨同或超越于同時代的男性。
3.漢代女性教育的特色
漢代的女性教育既繼承了先秦的某些傳統(tǒng),又自有其時代特點。
首先,教育對象的貴族性、教育形式的家庭(或家族)化、教育內(nèi)容突出的倫理性,是漢代之前及其后兩千多年專制制度下女性教育最重要的特征。其中漢代有所繼承也有所創(chuàng)新。
其次,明顯的時代色彩。一是教育內(nèi)容的經(jīng)學化傾向。漢代由于經(jīng)學的興起與昌明,儒家思想日漸成為國家政治和社會日常生活的指南,明經(jīng)入仕成了莘莘士子的夢想,家庭教育也出現(xiàn)了濃厚的經(jīng)學化傾向,“累世經(jīng)學”之家的大量涌現(xiàn),即其顯明的標志。與之相應,自元、成以后,不但出現(xiàn)了諸如《列女傳》《女誡》之類的專門女訓教材,而且由于深受男性經(jīng)學文化教育的影響,諸如《詩》《易》《論語》《春秋》之類的經(jīng)傳典籍,也往往成了女性所習的內(nèi)容,故而許多豪門勢族的女性沾染了經(jīng)學氣息(如班氏),顯示了教育內(nèi)容的男性化傾向。二是辭賦文學教育。由于漢政權(quán)建立者與楚文化的血脈聯(lián)系,又加以去戰(zhàn)國未遠,楚聲廣泛傳播以及漢代上流社會誦讀辭賦風氣的影響,漢代有不少女性愛好并誦讀辭賦。儒家經(jīng)學及辭賦的學習,彰顯了漢代女性教育內(nèi)容的獨特之處。
再次,顯著的家學特色。如兩漢班氏深厚的儒學、史學之家學淵源,造就了像班昭那樣的既于正統(tǒng)思想多有創(chuàng)獲,又踵武父兄之業(yè)成《漢書》“八表”,并傳授《漢書》以史名家的杰出女性,這在歷代史書的著述中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特例。另外,蔡琰作為建安文壇著名作家,其博學多藝長于文學,也有著明顯的家學特征。據(jù)《后漢書·蔡邕傳》載,其父蔡邕“少博學,……唯辭章、數(shù)術(shù)、天文是好,妙操音律?!笔菛|漢著名的經(jīng)學家、文學家、藏書家、音樂家、書法家。
我們認為,人是教育的產(chǎn)物,漢代女性教育必然會對女性作家的成長產(chǎn)生影響,并在其創(chuàng)作上留下印跡。
啟蒙教育,旨在于兒童蒙昧未開之時,通過識字、習字兼習算術(shù)乃至初步經(jīng)典的教學,破其蒙昧,開其智慧。略檢兩漢史,我們發(fā)現(xiàn)漢代女性教育在此一階段有著比較扎實的基本功。
孝成許皇后“聰慧,善史書?!?《漢書·外戚列傳》)
馮嫽“能史書,習事。”(《漢書·西域傳》)
和熹鄧太后:“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后漢書·后紀》)
順烈梁皇后:“好史書,九歲能誦《論語》、治《韓詩》?!?《后漢書·后紀》)
王美人“聰敏有才明,能書會計。”(《后漢書·何皇后紀》)
左姬“善史書,喜辭賦。”(《后漢書·章帝八王傳》)
皇甫規(guī)妻“善屬文,能草書,時為規(guī)答書記,眾人怪其工。”(《后漢書·列女傳》)
文姬曾對曹操稱:“‘乞給紙筆,真草唯命’。于是繕書送之,文無遺誤?!?《后漢書·列女傳》)
由上可見,漢代女性中“好”“能”或“善史書”者不乏其人。所謂“史書”,本是漢代兒童啟蒙教育所用的識字課本?!逗鬂h書·鄧皇后紀》注云:“周宣王太史籀所作大篆十五篇也。前書曰:教學童之書也?!倍^“能”或“善史書”者,則不僅指稱其精通蒙學識字課本,實際上更是對其書法藝術(shù)的贊美之詞。呂思勉說:“兩《漢書》中稱人善史書者,前漢實多指文字(筆者按:此文字即指公文之類的文章),后漢則多指書法矣?!盵3]407-409可知,皇甫規(guī)之妻擅長草書,蔡琰擅長楷書和草書,還有的精通書算,如王美人“能書會計”。
漢代不少女性從小就受過良好的識、讀、寫、算方面的啟蒙教育,從而可以較早地步入屬于下一階段——初讀經(jīng)書的學習。鄧綏12歲“通《詩》《論語》”,梁皇后9歲能“誦《論語》、治《韓詩》”。漢代女性無緣于仕途,通經(jīng)既非為了入仕,則其所習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興趣,故而其非功利的審美取向或更為明顯。所謂“初讀經(jīng)書”,本只要求略通經(jīng)書大義而不求甚解,但就《詩經(jīng)》《論語》的文本性質(zhì)而言,它們本身就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前者大多為來自民間和田園的動人歌唱,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愛者唱其情,寫景狀物,抒情述志,表現(xiàn)生活。《論語》則記述了一位溫柔敦厚、循循善誘的智慧老人,用雅俗共賞、精警雋永、幽默風趣的口頭語言,以親切自然近乎茶話似的座談或閑步式的漫話形式,向人們講述著關乎社會人生的睿思。從文本形式來講,《詩經(jīng)》本是詩、樂、舞三位一體的詩章,《論語》亦多為三言兩語所構(gòu)成的短小精悍、意義雋永的篇章,便于誦讀,易于教學。由于文本的上述性質(zhì)、特點,兒童在日月誦讀之間,自會潛移默化地受到文學的熏陶,諸如靈巧的修辭、暢達的造句、鏗鏘的聲韻、篇章的構(gòu)建,天長日久就會內(nèi)化為自己精神世界的有機部分。
再者,“誦讀”是蒙學教育主要的教學方式?!罢b讀”即抑揚頓挫地、有節(jié)奏地、反復地讀,直至熟練到脫口而出,自然成誦。這種提倡誦讀的蒙學教育,無疑會給兒童日后的文章寫作打下堅實的基礎。一方面,對于兒童來說,隨著年齒的增長自會逐漸有而化之——書背熟了,辭匯自然有了,成語蘊藏也一一點化,而在寫作文章時對語言的驅(qū)遣、典故的運用也會得之于心而應之于手。諸如班婕妤、班昭的作品文辭雅贍,使事用典,出入詩騷,信手拈來,自然天成。徐淑《答秦嘉》:“瞻望兮踴躍,佇立兮徘徊?!彼难栽婓w而雜以騷體“兮”字句式,不僅將《詩經(jīng)·邶風·燕燕》“贍望弗及,佇立以泣”中的詞句信手拈來,也極貼切地表達其未得與夫面別的哀怨之情。卓文君《白頭吟》:“竹竿何嫋嫋,魚尾何蓰蓰?!边@里無疑也有著《詩經(jīng)》中《衛(wèi)風·竹竿》和《小雅·魚藻》的影子在。這與她們自幼對《詩經(jīng)》文本的熟誦精讀大有干系。關于誦讀與文章寫作之關系,著名美學家朱光潛曾有精到的闡述:“窮到究竟,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都不過讓所欣賞的意象支配筋肉的活動”,“桐城派文人教人學文的方法大半從朗誦入手?!收b既久,則古人之聲可以在我的喉舌筋肉上留下痕跡,‘拂拂然若與我喉舌相習’,到我自己作文時,喉舌筋肉也自然順著這個痕跡活動,所謂‘必有句調(diào)奔赴腕下’?!币讶缜笆?漢代世家大族的女性多有誦讀經(jīng)書的經(jīng)歷,耳濡目染,口熟能詳,形于文而發(fā)于詩,自然而然便會流露出來。
另一方面是熟能生巧,由誦讀爛熟中得到準則。換言之,由于對文本的熟讀精誦,天長日久就會在其心中形成一種“文章圖式”,也就是通過大量的對某種文章的具體閱讀,積淀于作者頭腦中的“文章的樣子”,它會規(guī)范和引導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漢代近30位女性作家的作品來看,不少作者采用了騷體形式,這與當時誦讀辭賦的時尚,以及她們對這種體式的熟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另外,漢代的文學事實也證明,富于文章之才者往往有著早年誦讀的功夫,如有《悲憤詩》傳世的杰出女詩人蔡琰稱:“昔亡父賜書四千許卷……今所誦憶,裁四百余篇耳?!彼趹?zhàn)亂之中流落胡地十二年后,竟然仍能誦憶四百余篇典籍而“文無遺誤”地繕寫出來,可見其誦讀功夫之扎實,亦見其《悲憤詩》的創(chuàng)作絕非空穴來風。此外,一些杰出的男性作家如司馬遷、班固、王充也頗不乏幼年誦讀的自供,當可為其佐證。因此,可以說蔡琰、班昭諸人能以其卓越的詩文成就在漢代文壇上占據(jù)一席之地,雖可謂天資聰穎、才性使然,但倘因此而無視其家庭教育的啟迪發(fā)蒙之功,恐怕難以令人服膺。
綜覽漢代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今有作品流傳者尚有30余人,雖然從作家數(shù)量而言,尚不足以與男性作家相匹比,但從中亦可見漢代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就創(chuàng)作實績言,除班昭著述頗豐(按:《隋書·經(jīng)籍志》列有《曹大家集三卷》),蔡琰、徐淑創(chuàng)作稍富(《隋書·經(jīng)籍志》載梁有“漢黃門郎秦嘉妻徐淑集一卷”,已佚)外,其他女性作家大多筆下羞澀,一篇成“家”,且多為騷體或五言短章,而作為漢代主流文學樣式的辭賦文學,除了二班、丁廙妻、馬芝(《申情賦》,僅存篇名,見《后漢書·列女傳》。)大多略有抒情、詠物之作外,其余無一涉足者。至于被目為“大漢天聲”的散體大賦則更不待言。我們雖不能完全以量定質(zhì),以體定尊,但恐亦難稱孤篇橫絕。故而漢代多數(shù)女性作家,以“家”名之尚令人感到底氣不足。不過,我們亦可從中發(fā)現(xiàn)一種現(xiàn)象:如果說良好的啟蒙教育使她們擁有了某些以詩文言說的能力,那么家學淵源的深厚與否,往往決定了她們言說能力的高下。這從二班與蔡琰的創(chuàng)作實績中,即可見出源遠流長的家學淵源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
班婕妤少有才學,成帝初被選入后宮。初為成帝所寵愛,后帝幸趙飛燕姊妹,冠于后宮。自知見薄,恐久見危,乃自求退居東宮,作《自悼賦》以自傷。另有《搗素賦》《怨歌行》(又名《怨詩》《紈扇詩》)見載,未定真?zhèn)?。班婕妤不僅于班氏家族中首先彰顯了文章雅才,而且是漢代女性作家中第一個涉足賦體創(chuàng)作者。僅就《自悼賦》來說,這篇自述身世遭遇的騷體賦,在題材上自應是宮怨題材的濫觴;風格上,溫厚和平,怨而不怒,深得《小雅》中和之美及楚騷哀怨的情味;藝術(shù)上,兼取風騷,文辭典雅,以再現(xiàn)心理活動見長;使事用典廣泛涉及《詩經(jīng)》《尚書》《戰(zhàn)國策》等經(jīng)史典籍,彰顯了其宏富的學識和文章雅才。誠如元人祝堯所云:《自悼賦》“緣情發(fā)義,托物興辭,咸有和平從容之意,而比興之義未泯。”[5]
到了班昭,除了承父業(yè),續(xù)《漢書》,潛研精思二十余年,終成紀傳體斷代史巨著外,《后漢書》本傳又稱“固所著《典引》《賓戲》《應譏》……在者凡四十一篇?!爆F(xiàn)存明代張溥編的《班蘭臺集》收作品五十余篇。此外,他主撰的《白虎通》代表了正統(tǒng)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班昭博學高才,嘗奉詔踵成《漢書》中的“八表”。“帝數(shù)召入宮,令皇后諸貴人師事焉,號口‘大家’。每有貢獻異物,輒詔大家作賦、頌。……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于閣下,從昭受讀?!彼龑W識淵博,不但教授宮中女性,而且令須眉馬融伏閣受教,在《漢書》的完成與傳播上做出了突出的貢獻,是我國第一位女教育家,也是我國唯一的涉足史學創(chuàng)作的女作家。她寫的《女誡》成為“女四書”開山之作,以致“二千年來關于女子生活的書籍,不仿《列女傳》的體裁,便仿《女誡》體裁,他們的影響,可想見了?!盵6]此外,她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也拔出群儕,是漢代女性中作賦最多的作家?!懊坑胸暙I異物,輒詔大家作賦、頌?!笨梢哉f,她幾乎成為漢廷中的文學侍從,所享有的文學聲譽決不在其時的男性作家之下?!端囄念惥邸吩珍浧洹夺樋|賦》《大雀賦》《蟬賦》三篇詠物小賦,體物寫志,雖不免因物比德,潤色鴻業(yè),但體物真切,亦頗見神韻。例如,說蟬“當三秋之盛暑,陵高木之流響。融風被而來游,商炎厲而化往”數(shù)語。《文選》錄有其《東征賦》。這是一篇紀行的騷體抒情小賦,借旅途所見,發(fā)思古之幽情,流露出對孔子、子路、遽伯玉等仁人君子的敬仰,以及“力行而近仁”獨善其身的愿望。“惟經(jīng)典之所美兮,貴道德與仁賢”,濃厚的經(jīng)學氣息透露了其正宗的儒學家傳。班昭非凡的文學成就,與班氏家族源遠流長的史學和文學之家學傳統(tǒng),可謂一脈相承?!岸噢绒?流耀兩京?!眱蓾h班氏世代風雅,代有才人,可見班昭的文采風流絕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同樣,蔡琰之所以能雄居于群星燦爛的漢末詩壇之上,也有著家學淵源的影響。其父蔡邕博學多才,愛好辭章、數(shù)術(shù)、天文,妙操音律,善長碑文、書法,實是一代高才通儒。蔡氏藏書極富,呂思勉謂“《后漢》私家藏書,當以蔡邕為最多?!薄度龂尽ょ姇髯ⅰ芬恫┪镉洝吩?蔡邕有書近萬卷。據(jù)《后漢書·列女傳》的蔡琰自供,她得到父親的賜書四千余卷,“今所誦憶,裁四百余篇耳。”或云“蔡邕有女能傳業(yè)”,信哉!蔡琰在書法、音樂、文學方面多得乃父之真?zhèn)鳌!逗鬂h書·列女傳》云:“文姬博學,有才辯,又妙于音律?!币虼?如果說飽經(jīng)喪亂、三易其夫的不幸身世使蔡琰有了言說之沖動,那么自幼受到很好的文化教養(yǎng)則使之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其五言《悲憤詩》全詩108句540字,開創(chuàng)了漢代文人長篇敘事詩的先河。就題材內(nèi)容言,詩篇不僅生動地再現(xiàn)了漢末戰(zhàn)亂慘目驚心的史實,更在于它首次真切地表現(xiàn)了被卷入戰(zhàn)爭漩渦的女子的非人處境:首次從母親的角度,敘寫了自己在母子親情與自由尊嚴的兩難選擇中,母性所遭受的拷問;首次以再婚女子的身份展示了婦女改嫁過程中艱難的心理歷程,表現(xiàn)了深厚的女性文化底蘊。此外,在藝術(shù)上,巧妙地把敘事、對話、心理和細節(jié)描寫等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感情飽滿激越,動人心弦,澤被后世,其流甚遠,“開少陵宗派”[7]。
綜上所述,二班與蔡琰的家學淵源,為其廣泛地汲取文史知識提供了營養(yǎng)豐富的母體,也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天才的展現(xiàn)夯實了基礎。因此,她們的創(chuàng)作已不是情之所至沖口而出的短歌,而是蘊含了豐厚的知識素養(yǎng)和文化底蘊的詩賦、史著,并在史學、文學領域不讓須眉,占有了一席之地。
統(tǒng)觀漢代女性作家,幾乎每個人都有著坎坷的身世和不幸的遭遇:或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戚夫人);或為“和親”而遠嫁異族荒域(劉細君、王昭君);或失寵、喪子而自悼(班婕妤);或感傷亂離而悲憤(蔡琰);或夫妻情篤而毀形(徐淑);或遭夫移情而悲吟(卓文君)……仿佛她們非常態(tài)的經(jīng)歷本身就是一篇篇絕妙的文章,從而成為后世言說不盡的談資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母題,而她們數(shù)量不多的作品就是她們不幸的身世與受傷心靈的寫真。故此,她們的作品充滿了哀怨與悲吟。但是,女性倫理、女性教育告訴她們:政治是“注冊”為男性的“專利”,家庭之外的廣闊天地是男性的世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男人的事業(yè)。所以,她們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抒情之作,多為不幸身世的感慨、纏綿悱惻的思戀以及秋扇見棄的哀怨之類屬于“個人化”的情感,可謂名符其實的“身邊文學”。如此以來,盡管漢代的女性創(chuàng)作雖也有“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之類異族風情習俗的表現(xiàn)和漢末動亂的寫實,但無庸諱言,大多女性的創(chuàng)作都顯得天地逼仄,境界狹小。但因此卻也賦予了其作品鮮活的生命色彩和真切感人的力量。因為,她們創(chuàng)作時無須諂媚取悅于當權(quán)者以沽取功名利祿,無須考慮“美刺”“諷諫”之類的教化功能,甚至無須講究技巧,不用假借比興,“悲”則作“歌”,“感”則抒憤,情動于衷,直瀉而出。故而她們的作品大都去粉飾,不矯情,無造作,自然本色,真實動人。不過她們的歌唱既沒有唐代女詩人(如魚玄機等女道士)的風流,更無“劍湖女俠”整頓乾坤的豪氣。女性教育反復告誡她們:“事人”“從人”才是女性的本分,為人妻、母就是女性的角色。女性是“卑弱”的,要賢以事夫、敬以順夫、完善“四德”、專心事夫。“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币虼?哀怨便成了她們作品的主旋律,“發(fā)乎情,止乎禮”,怨而不怒,溫柔敦厚,偏于陰柔中和之美便成為女性文學的主導風格。要言之,漢代女性教育的倫理模塑深刻地影響了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內(nèi)容、抒情方式及藝術(shù)風格。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漢代女性教育與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確乎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漢代女性良好的啟蒙教育、深厚的家學淵源以及突出的倫理人格的模塑,深刻地影響了女性作家的成長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也就是說,其創(chuàng)作從內(nèi)容到形式以至風格特征等方面都留下了女性教育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