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蒲

○阿 袁

我之所以來到瑤里，是因為厭倦了都市的復雜與喧囂。

瑤里是個南方小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湖，在東山與湖的交界處，是我們的研究所。這里雖山清水媚，卻鄉(xiāng)窮壤僻。女友朱朱拂袖而去之前亦哂亦悲地說：“許家俊，你真是白在京城讀了四年書！”

我在瑤里卻如魚得水。研究所二十幾個人，加上清潔工吳嫂和打字員阿蒲，人際關系非常單純；所里的工作也很清閑，新分來的大學生只需在機房做些計算，余下的就是在年終交篇工作報告而已；主任呢，又是那種標準的無為善者，除了飲茶、看報，就是和鄒工、馬工對弈不休，對于員工上班的時間，基本任其自然。一時間，我美得忘乎所以，飄飄然縱情山水。短短幾個月，我遍踏瑤里的每個角落，識遍了瑤里的花花草草，尤其讓我如癡如醉的是：在初秋的陽光下，獨自躺在蘆葦叢中，看一頃波光粼粼的水?，幚锏暮蔷G的，綠得就像《飄》里郝思嘉的眼睛，間或還會看到幾只灰白相間的野鴨在湖面閑閑浮水，衰敗的蘆花之中是一種小小的黑蝶最愛的棲息地，黑蝶的兩翼嵌有些微艷麗的寶藍，它的美麗和安靜中蘊含了一種無言的凄涼，這常常讓我感傷。

但思遷似乎是男人的本性。新鮮過后，瑤里的生活開始變得寂寞難耐、滋味寡淡。無可奈何地，我又想念起京城燈紅酒綠的繁華，我又想念起女友朱朱。

或許憂郁的男人讓人憐惜。一天黃昏，從不和我搭腔的阿蒲來到了我宿舍，她臉蛋紅紅地說：“許家俊，我媽做了荷葉糯米雞，我捎了些給你嘗嘗?！焙扇~糯米雞是瑤里的風味，要早晨還掛著露珠的荷葉，要剛滿一斤的童子雞，要煨上一個時辰，雞肉才會彌漫荷葉的清香?，幚锶送ǔＳ煤扇~糯米雞款待貴客，我一時受寵若驚。

阿蒲是瑤里人，她父母在我們研究所食堂做事，因這層關系，高中畢業(yè)未能上大學的阿蒲便到我們所做了臨時工。阿蒲的眉清淡細長，阿蒲的眼水波瀲滟，阿蒲素凈的臉因幾點淺褐色的雀斑而明媚生動。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阿蒲原來是個美麗的女孩，美得就像蘆花叢中的一只黑蝶，只是因為她總保持一個臨時工的安靜，不經(jīng)意間，我將她的美忽略了。

我不知道我看阿蒲的眼光是否開始有些溫情脈脈，但阿蒲從此頻繁地出入我的單身宿舍。腌竹筍、酸黃瓜、五香熏鴨，阿蒲讓我齒間充滿了山野的芬芳；阿蒲甚至花了近半個月的時間，用鉤針為我的書架鉤了一張鏤花擋簾，我的房間也變得齊整清潔，充滿了女性的氣息。我隱約覺得，阿蒲一定是愛上我了。阿蒲不是朱朱，阿蒲沒讀過《詩經(jīng)》，她不會在書里夾張“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字條，然后若無其事地將書遞給我。阿蒲是瑤里的女孩，瑤里的女孩只會用俚俗的方式，曲里拐彎地表達她們對某個男孩的心儀和愛戀。

阿蒲的母親，那位在食堂擇菜洗菜的婦人，如今見我，也是笑瞇瞇地噓寒問暖。我想，她是把我當未來的女婿了。聽說，當?shù)氐木用瘢钕氚炎约旱呐畠杭藿o研究所里的大學生。

理智告訴我，我應該和阿蒲談談朱朱了。時隔一年，朱朱又來信了，她說：“這不是一個歸隱的時代，而你，何曾是一個真正的隱士？考研回來吧，俊，別讓我等到紅顏凋零。”隨信而來的是一捆考研的資料。

自吟自唱的阿蒲不知許生雖好，其實不是戀她之人。

但我無法開口，阿蒲從來沒有挑明什么。她的態(tài)度是萬般低調、以抑代揚的；表面明明白白，其實是不著痕跡的，有些不似戀人而似妹妹的意味。似迂似癡的我其實懂得阿蒲的苦心：她意恐我拒絕，在等我開口，這份小心，實在讓我心疼。戀愛中的女人本是風中的蝶，敏感又惶恐不安。明明知道了阿蒲害怕什么，再機心重重地去暗示，于心何忍？

我只有按兵不動?；ㄗ燥h零水自流，盡管有些落寞，也是人間美景，只要我沒有承諾，到時便算不得負心。于是，我日日埋頭在那一大堆考研的資料里面，阿蒲仍然以各種事由隔三岔五地來，有時什么也不為，只拿本流行小說靜靜地坐在我身邊。雖然山居備考的日子單調枯燥，可有了阿蒲的陪伴，宿舍里便有了幾分溫馨。不看書的時候，我便和阿蒲閑談，談的事情都是天南海北的，與愛情無關，但阿蒲不在乎，她一心做著自己的夢，我似乎能看見阿蒲在她的世界里蹁躚的樣子。有夢總比無夢好，阿蒲的美夢是我給的，這讓我略感安慰和驕傲。

既然是夢，它終歸要醒。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考研的成績來了，朱朱也來了。朱朱挽著我的手在瑤里來來往往，雖然我不想在阿蒲面前這樣，但我身不由己。我沒有理由拒絕朱朱的親密，還在大學校園的時候，朱朱就習慣這樣。我想和阿蒲輕描淡寫地交代幾句，但看著阿蒲冷著臉凜然的樣子，我只得作罷。我有些心虛，也有些氣：“說到底，我和你阿蒲只是阿哥阿妹的情誼，什么時候我許諾過或是輕薄過你？沒有言及朱朱也只是憐惜你，怕傷了你?！?/p>

可阿蒲還是被傷了，并且傷得不輕，仿佛中了暗箭似的無聲無息。從朱朱來的那天起，阿蒲就再也沒有看過我一眼，甚至余光也沒有瞥過我。阿蒲是真恨了！怎能不恨？女孩失戀是要哭得花謝花飛的，女孩失戀是要哭得珠殘玉碎的，可阿蒲沒有哭，她的戀是真戀嗎？將近兩年了，兩年如夢如幻的少女情懷，落得什么樣的結局？阿蒲甚至連一次在人前可以流淚的真的失戀都沒有。

阿蒲嫁人了，在八月炎炎的夏季，趕在我離開瑤里之前。嫁的是所里食堂的鍋爐工，也是瑤里人，一個高大、本分的青年。我知道阿蒲的倉促出嫁和我有關，這是她的表達方式，愛或恨，阿蒲都是無言的，但我都懂了，她也知道我會懂。

我只有祝阿蒲一生幸福，倘若不，那么誤阿蒲一生的是我，是我自私的將錯就錯，是我愚蠢的憐香惜玉，是我曖昧的不置可否。我終于知道：男女的情誼，其實最容不得不清不白。愛需要表白，而不愛呢，又怎能拖泥帶水？青春是花，只開一季。直言相告，是對愛與青春的尊重，也是一個男人應有的修養(yǎng)。

是瑤里的阿蒲教會了我這條樸素的做人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