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方一
官員問責,古已有之。據(jù)《史記》記載,三皇五帝時期,鯀治洪水不力,于是帝堯“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可以說開了古代官員問責的先河。西周時期,官員已經有了明確的責權分工,如最尊顯的三司——司徒、司馬、司空就各職民事、軍務和監(jiān)察。及至秦漢時期,官員管理制度更加完備和成熟,問責也開始常態(tài)化。作為封建制度的濫觴,西漢官員問責對后世影響深遠,了解西漢官員問責,有利于理解中國古代官員問責的流變。
居官者怠之禍人,甚于貪酷。貪腐固然動搖社稷,但古人認為,懶政怠政對百姓的傷害更大。懶政怠政是一種消極或者不作為的工作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往往會直接損害百姓的切身利益,長此以往,影響惡劣,故對國家傷害巨大。據(jù)史料記載,西漢已經明確有對官員懶政怠政的問責。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漢武帝北出蕭關到新秦中行獵,見新秦中一帶有的地區(qū)千里之中竟沒有設置亭障,便將北地太守及以下有關官員處死。查西漢亭的主要職能有三種:一是警戒和治安,二是郵驛和館舍,三是一般民事。顏注引臣瓚曰:“既無亭侯,又不徼循,無御邊之備,故誅北地太守?!北钡乜ぶ谓窀拭C慶陽,西漢時,此地屬邊疆地區(qū),與羌人相鄰。根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十里一亭”是標準配置,但北地卻千里無亭,顯然說明北地太守不作為,不作為的后果很可能是連外族入侵都不知道,更談不上防御。邊疆重鎮(zhèn),茲事體大,因此漢武帝非常生氣,將其處死。建元年間,時任丞相的衛(wèi)綰“以景帝病時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職,免之”(《漢書》)。衛(wèi)綰侍奉文、景、武三代皇帝,深受漢初黃老無為思想的影響,一生慎守職位,既無拾遺補闕之功,更談不上興利除弊之績。漢景帝臨終前,很多無辜下獄的官員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衛(wèi)綰身為丞相未能負責申冤,被免去相職,也在情理之中。看來所謂“無為之治”不是真的無所作為,也并不能成為懶政怠政的理由。等到“外儒內法”的漢武帝即位,終于結束了“黃老政治”時代,以不作為將他徹底免職(據(jù)說衛(wèi)綰去世后,謚號哀侯)。
“尸位素餐”這個詞向來為大家所熟悉,作為懶政怠政的代名詞,其實也起源于西漢的一則故事。漢成帝的丞相也是他的老師張禹,位高權重,卻飽食終日,不問政事。朝臣意見很大,但是懾于他的權威,敢怒而不敢言。杜陵令朱云為人狂直,向皇帝彈劾,說他“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漢書》),請求皇帝賜一口尚方斬馬劍,斬一個佞臣,以此來勸勉其他人。結果漢成帝大怒,要殺朱云,在左將軍辛慶忌的勸解下,才饒了朱云。雖然參奏張禹不成,但“尸位素餐”這一成語卻流傳了下來,形象地諷刺了白吃飯、不做事的官僚形象,為后世對官員懶政怠政的問責提供了一面鏡子。
西漢時期,官員選拔制度是考察與推薦相結合的“察舉制”,而且特別規(guī)定察舉失實,官員需承擔責任。漢元帝時期,平原侯張勃因自己過去推薦的陳湯犯罪,“勃坐削戶二百”,不僅減少了二百戶的食邑,而且張勃死后,也因為這個錯誤謚號為繆侯。元鼎五年,五利將軍欒大奉命入海尋找神仙老師,而欒大“既而不敢入海,之太山祠”?;貋磉€謊稱見到老師,“上使人隨驗,實無所見”。(《資治通鑒》)漢武帝以“詐騙欺罔”之罪將欒大判處腰斬。當初欒大的推薦人樂成侯丁義也因舉薦失察被棄市。清代著名學者王夫之對此事曾有評價稱“義既誅,大臣弗敢薦方士者,畏誅而自不敢嘗試也”??隙h武帝此舉的作用,徹底斷絕了某些大臣為迎合武帝迷信神仙而推薦方士之路,贊嘆“故刑賞明而僉壬戢。武帝淫侈無度而終不亡,賴此也夫”(《讀通鑒論》)!舉薦失察會被問責,用人失察也會被問責。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因為丞相長史朱買臣等人的誣陷,張湯被強令自殺。死后家產不足五百金,都是得自皇帝的賞賜,沒有其他產業(yè)。漢武帝知道后,將三位長史處以死罪。長史為諸吏之長,其職無所不監(jiān),主管相府的各類事務。作為丞相的重要屬官,長史誣告大臣,丞相莊青翟自然脫不了干系,也犯了用人失察之罪,被下獄問責,最后被迫自殺。西漢對舉薦與用人失察問責非常嚴厲,小則丟官罷爵,大則處以極刑。也正因為如此,西漢對官員的舉薦與任用都比較謹慎,特別注重官員的能力與德行,再加之制度化的考核,極大地杜絕了弄虛作假、用人腐敗等問題。
連坐指一人犯法,其家屬、親友、鄰里等連帶受處罰。連坐起源很早,夏商周時期就有連坐制度,到戰(zhàn)國時期商鞅變法,連坐制度的規(guī)定更加殘酷而嚴密。西漢文帝即位之后,認為連坐不合理,因此“盡除收帑相坐律令”(《漢書》)。漢武帝以后,則又恢復連坐制度,官員多因親戚朋友犯法而被牽連問責。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公孫敖坐妻巫蠱腰斬”(《資治通鑒》)。因妻子參與巫蠱案件,公孫敖連坐全家被殺。所謂巫蠱,就是祈求鬼神害人或運用什么歪門邪道害人的行為,在迷信盛行的時代,使用巫蠱害人是重罪,西漢法律對巫蠱行為多是嚴加懲治。因此,公孫敖全家因妻子巫蠱案件牽連被滅也就不足為奇了。除被家人牽連以外,官員還可能因為朋友而連坐。曾任光祿勛的平通侯楊惲因被免官后內心不服,回到家中賓客滿堂、飲酒作樂,因而被人控告驕傲奢侈、不思悔過,被腰斬棄市,除妻子等親屬受到牽連外,“在位與惲厚善者,未央衛(wèi)尉韋玄成及孫會宗等,皆免官”(《資治通鑒》)。面對好友孫會宗的勸慰,楊惲在《報孫會宗書》中諷刺挖苦皇帝,漢宣帝看后大怒,判以大逆不道罪,全家被誅,與楊惲生前交好的官員也都同時被罷免。另外,官員還可能因為上級被牽連連坐。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漢昭帝駕崩,因無子,昌邑王劉賀被擁立為帝,在位僅27天,因荒淫無度、不保社稷而被廢,依舊回故地巨野做昌邑王。但追隨劉賀的臣子就沒這么幸運了,“昌邑群臣坐亡輔導之誼,陷王于惡,光悉誅殺二百余人”(《漢書》)。因被指責沒有教導好昌邑王,其臣子二百多人被連帶問責。連坐制源于加強君主專制,對人民控制的強化,所謂“夫妻交友不能相為棄惡蓋非,而不害于親,民人不能相為隱”(《商君書》),主要是針對老百姓的,其進步合理性有限。但是,西漢王朝把它推廣應用于政府官員的管理,提醒官員恪守本分,不能與不法之徒同流合污,并且要互相監(jiān)督,而他人出現(xiàn)問題,或者藏匿他人的罪行,是要承擔責任的,從而使官員時刻保持警惕,這對于維護整個封建制度,還是具有一定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