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xué)大意》輯校

壽石工 撰 馬 強(qiáng) 輯校

《説文》：‘詞，意內(nèi)言外也?！骱跷宜裕赜兴疚已哉?，而後可盡我之〔一〕詞，故隸司部。意者，司我言者也，故曰內(nèi)。意與志不同，故詞與詩不同。詞者，源出於詩，而以意爲(wèi)經(jīng)，言爲(wèi)緯；意內(nèi)言外，寓言十九。古人作詞，蓋即古人言樂之法也，詞也者，進(jìn)不與詩合，退不與曲合，其取徑也狹，其陳意也高，嚴(yán)格於律，諧以陰陽，必有司我言者。節(jié)奏協(xié)斯，情文相生，樂府而後，求合於古樂名，詞而已矣。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詞，楚詞之不能不降而漢魏者，勢也；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樂府，樂府之不能不降而爲(wèi)詞者，亦勢也。詩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皆歌辭也。漢代古詩、歌謡，皆被之樂府。唐樂府亡，而歌詩興，洎後長短句盛，遂啟兩宋倚聲製詞之漸。南宋郭茂倩《樂府集》一百卷，上起陶唐、下迄五代，凡《郊廟歌詞》十二卷、《燕射歌詞》三卷、《鼓吹曲詞》五卷、《橫吹曲詞》五卷、《相和歌詞》十八卷、《清商曲詞》八卷、《舞曲歌詞》五卷、《雜曲歌詞》十八卷、《近代曲》七卷、《新樂府》十一卷。每一題必先列古詞，後列擬作，再列入樂。所改者使後人得考知其孰爲(wèi)側(cè)，孰爲(wèi)艷，孰爲(wèi)趨，孰爲(wèi)增字、減字，其聲詞合寫不可訓(xùn)詁者，在於題下注明。世稱樂府第一善本，採録之富、敷寫之詳，誠所僅見，學(xué)者於此，可以考得音樂變遷之次第、與夫詩詞遞嬗之跡。蓋詞事之盛，古今實(shí)不相侔，詞以協(xié)樂爲(wèi)主，則古今一也。九歌而後，秦惟五行壽人之樂，漢以蕭管侑房中歌，馴有巴渝舞曲，以及短簫鐃歌。晉魏以下，若梁武帝《江南弄》、沈約《六憶》，傳爲(wèi)詞體之初起，‘眾花雜色滿山林，舒芳曜〔二〕緑垂輕陰，連手蹀躞〔三〕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dú)踟躕?！?《江南弄》第一)‘遊戲五湖採蓮歸，發(fā)花田葉芳襲衣。爲(wèi)君艷歌世所希?！菜摹秤腥缬?。江南弄，採蓮曲。’(《採蓮曲》第三)‘氤〔五〕氳蘭麝體芳滑，容色玉耀眉如月，珠佩葳蕤〔六〕戲金闕。戲金闕，遊紫府〔七〕，舞飛閣，歌長生?！?《遊女曲》第六)《江南弄》七首，此其三也。(以上載《藝林月刊》第二期)

此三句皆用平聲韻，惟《遊女曲》、《朝雲(yún)曲》二首用入聲韻收。四句皆平聲韻，惟《採蓮曲》一音換入聲韻，簡文帝《採蓮曲》則平聲，後人小令若《憶秦娥》、慢詞若《滿江紅》，可用平、入聲改葉者，本此。舉例以待隅反：‘憶來時，的的〔八〕上階墀，勤勤敘離別，歉歉〔九〕道相思，相看常不足，相見乃忘饑?！?《憶來時》第一)‘憶食時，臨盤動顔〔一一〕色，欲望〔一二〕復(fù)羞望〔一三〕，欲食復(fù)羞食。含哺如不饑，擎甌似無力?！?《憶食時》第三)《六憶詩》傳四首，此其二也。通用平聲韻，惟三首用入聲韻。隋時置清商府，所採之曲甚多，至唐猶存六十三曲，至宋猶存三十三曲，又謂之清樂，即平調(diào)、清調(diào)、側(cè)調(diào)。(以上載《藝林月刊》第四期)

周《房中樂》之遺尚也，本有聲而無詞，晉宋間始依聲而爲(wèi)之詞。至於胡角者，本以應(yīng)胡笳之聲，始於黃帝時之吹角。漢時張騫於西域求得其法，因之李延年‘新聲二十八解’，以爲(wèi)武樂，樂書以爲(wèi)此即中國用胡樂之本。其後存者僅十曲，《梅花落》者，即胡笳曲，即所謂邊聲也?！型ルs樹多，偏爲(wèi)梅咨嗟。問君何獨(dú)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寶。搖花〔一四〕春風(fēng)媚春日。念爾零落逐春〔一五〕風(fēng)，徒有霜花無霜質(zhì)！’此鮑照《梅花落》樂府，唐時李白詩所謂‘江城五月落梅花’者，即此是也，而改入笛矣。古樂府若《臨高臺》收句，‘吾有所思之妃呼豨’，其聲詞合寫不可訓(xùn)詁者，亦若《古今樂録》所録之‘羊無夷，伊那何’。蓋曲調(diào)之會聲也，詞亦有之，助詞是已?！畼漕^紅葉飛都盡，景物淒涼。秀出群芳。又見紅梅淡淡妝。也囉，真?zhèn)€是、可人香。蘭魂蕙魄應(yīng)羞死，獨(dú)占風(fēng)光。夢斷高唐〔一六〕，目〔一七〕送疏枝過女〔一八〕墻，也囉〔一九〕，真?zhèn)€是、可人香?！粟w長卿《攤破采桑子》詞也，‘也囉’即助詞，兩結(jié)‘香’字重押，即歌時之和聲也，金人詞亦往往用之，有非助詞而又不屬於聲者。(以上載《藝林月刊》第五期)

‘歌發(fā)誰家筵上？嘹亮。別恨正悠悠，蘭缸背帳月當(dāng)樓，愁麼愁、愁麼愁。’此顧夐《荷葉杯》詞也，凡九首，結(jié)二句皆用‘麼’字，句法同，蓋設(shè)爲(wèi)問答之詞也。古樂府在聲不在詞，王灼《碧雞漫志》分有聲有詞、有聲無詞，二者悉舉其名，唐時已不能得其聲。故所擬古樂府，但借題抒意，不能自製調(diào)也，至新樂府，則五七言詩而已，其採詩入樂，必以有排調(diào)、有襯字者，始爲(wèi)詞體。至宋而傳其歌詞之法，不傳其歌詩之法，於是一衍而爲(wèi)近詞，再衍而爲(wèi)慢詞。其自製曲，視唐時之變化爲(wèi)多。北宋時柳永所作，方言市語，錯雜不倫，當(dāng)時傳播者，廣取其聲耳，非盡取其詞也。周邦彥、姜夔胥工倚聲，胥能製調(diào)，然後篇什雖存，知音難索，至元曲出而詞之宮譜亡矣。吾人所作，不過依據(jù)舊詞，考其句法，依律以求其聲，未必與宮譜合也，詞必以兩宋爲(wèi)法。萬樹《詞律》所列各體，必取證於宋人，雖里巷之詞，悉録之，以備一格。小詞起於隋之宮中，唐人能傳其法，五言、六言、七言絶句皆能歌，又有借聲之法，已不傳。(以上載《藝林月刊》第六期)

更有加字以便歌者，如王維《渭城曲》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宋無名氏《古陽關(guān)》詞，就王維原詩加字：‘渭城朝雨，一霎浥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碧〔二一〕，千縷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guān)，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只恐怕、西出陽關(guān)，眼前無故人。’溫庭筠，唐宣宗大中時人，始專爲(wèi)詞。庭筠字龍卿，并州人，初名岐，後改曰‘庭雲(yún)’，又改曰‘庭筠’，貌陋，時號‘溫鍾馗’，才思敏捷，又號‘溫八叉’，以士行有缺，累舉不第，所著有《握蘭》、《金荃》等集。唐人能詞者，多附詩以傳，詞之有集，自庭筠始。其詞最著者《菩薩蠻》，蓋感士不遇之作也?！对~源》嘗謂詞之難於令曲，如詩之難於絶句，不過十?dāng)?shù)句，一字一句間不得，末句尤當(dāng)留意，有有餘不盡之意始佳，溫氏得之矣。(以上載《藝林月刊》第七期)

溫氏所創(chuàng)各體，如《南歌子》、《荷葉杯》、《蕃女怨》、《遐方怨》、《酒泉子》、《玉蝴蝶》、《女冠子》、《河瀆神》、《河傳》等，雖自五七言句法出，而漸與五七言詩句法離，所謂解其聲，故能製其調(diào)也。今録其《河傳》詞：‘湖上，閑望，雨瀟瀟〔二二〕。煙浦花橋路遙。謝娘翠娥愁不消〔二三〕，終朝。夢魂迷晚潮。蕩子天涯歸棹遠(yuǎn)，春已晚，鶯語空斷腸〔二四〕。若邪溪。溪上〔二五〕西，柳隄。不聞郎馬嘶?！嗽~句法極長短錯落之致，實(shí)宋詞之祖也。五代文運(yùn)萎微，他無可稱，獨(dú)長短句濃艷穩(wěn)秀，後世莫及，《花間》、《尊前》等集，所録盛矣。其時君唱於上，臣和於下，人主之能詞者，後唐莊宗而外，如前蜀後主王衍、後蜀後主孟昶、南唐中主李璟、後主李煜。(以上載《藝林月刊》第八期)

當(dāng)時亦有慢詞，而作者絶少有。唐中葉以後，迄於五代，若杜牧之《八六子》，尹鶚之《金浮圖》、李珣之《中興樂》，如此而已。兩宋詞事之盛，詞人之多，不可勝舉，宋之詞，猶唐之詩也。言宋詞者，尤西堂曰：‘唐詩有初、盛、中、晚，宋詞亦有之，唐之詩由六朝樂府而變，宋之詞由五代長短句而變。約而次之，小山、安陸，其詞之初乎？淮海、清真，此〔二六〕詞之盛乎？石帚、夢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風(fēng)斯晚矣。唐詩以李、杜爲(wèi)宗，而宋詞蘇、陸、辛、劉有太白之風(fēng)，秦、黃、周、柳得少陵之體，此又畫彊〔二七〕而理，駢〔二八〕騎而馳者也?！湔h不爲(wèi)無見。北宋、南宋，論詞者區(qū)而析之。張惠言、周濟(jì)等，即詞中之常州派者，耑主北宋，以爲(wèi)北宋之詞與詩合，南宋之詞與詩分；北宋猶爭氣骨，南宋則專精聲律。是南宋詞雖益工，以風(fēng)尚所論，則有黍離降而詩亡之歎矣。浙派所論，則謂南宋詞即出於北宋，特時代之有先後耳。北宋國勢較強(qiáng)，朝野士夫，方以潤色鴻業(yè)爲(wèi)樂事，其上者見朝政之弊，則借詞以格君心之非；南宋局守一偶〔二九〕，議和議戰(zhàn)，叫囂不已，知兵力之不足以勝人，則逞忿於口誅筆伐，文網(wǎng)愈嚴(yán)，則詞意愈晦，解人不易索，權(quán)奸亦未如之何也？故曰北宋之詞大、南宋之詞深，浙派諸人，若朱彝尊、厲鶚以迄譚獻(xiàn)皆是也。(以上載《藝林月刊》第九期)

李清照論北宋人詞，極於嚴(yán)刻，其説曰：‘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xiàn)、歐陽永叔、蘇子瞻、學(xué)際天人，作爲(wèi)小歌詞，直如約〔三一〕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分之詩爾?！衷唬骸踅楦Α⒃庸涛恼滤莆鳚h，若作一〔三二〕小歌詞，則〔三三〕人必絶倒，不可讀也?！衷唬骸彡淌逶?、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而〔三四〕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shí)，比〔三五〕如貧家美女，非不妍麗〔三六〕，終乏富貴態(tài)，黃即尚故實(shí)，而多疵病，譬〔三七〕如良玉有瑕，價即〔三八〕減半矣?！苏h持論過高，幾於睥睨一切。北宋詞人，遭其抨擊，體無完膚，獨(dú)於周清真，無一語及之，或者默契於心，引爲(wèi)同調(diào)，蓋有柳欹花殫之致，不遜於清照之溫婉也。北宋之初，論詞以南唐二主及馮正中爲(wèi)法，晏殊最先出，所作不減陽春樂府，花落一聯(lián)，尤其得意之作也?！磺略~酒一杯，去年天氣舊庭臺。夕陽西下幾時迴？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dú)徘徊?！?《浣溪沙》)殊子幾道，即世所稱爲(wèi)小晏者，能世其學(xué)。黃庭堅(jiān)序《小山詞》，謂寓以詩人句法，自能搖動人心，合者《高唐》、《洛神》之流，下者亦不減《桃花》、《團(tuán)扇》。蓋氣骨所存，且去詩未遠(yuǎn)焉?！畨翎針桥_深〔三九〕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説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臨江仙》)(以上載《藝林月刊》第十期)

歐陽修不專以詞名，而所作有深致。李清照謂其深得疊字之法，蓋指《蝶戀花》一詞而言：‘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cái)?shù)。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梨花、無計(jì)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始柳永，而俚俗語言，連篇疊見，晁補(bǔ)之稱其‘霜風(fēng)’三語，不減唐人，則《甘州》一詞佳製也?！畬t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fēng)淒緊〔四一〕，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是處紅衰柳滅〔四二〕，荏苒〔四三〕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yuǎn)，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長〔四四〕望，誤幾回、天際視〔四五〕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眸〔四六〕?！K軾之詞，論者謂開南宋辛棄疾一派，尋流溯源，不能不謂之別格，然謂之不工則不可?！髟聨讜r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水調(diào)歌頭》)

秦觀之能合律，盡人知之。蔡伯世謂其情詞相稱，蘇氏獨(dú)許其《踏莎行》‘郴州旅舍’詞：‘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cái)?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爲(wèi)誰留下瀟湘去？’周邦彥詞渾厚和雅、善於融化字句，周濟(jì)稱其‘思力獨(dú)絶千古，如顔平原書，雖未臻兩晉，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備。後有作者，未〔四七〕能出其範(fàn)圍?！衷唬骸x得〔四八〕清真詞多，覺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經(jīng)意?！衷唬骸h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鈎勒便薄，清真愈鈎勒，愈渾厚。’‘正單衣試酒，恨客裏、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爲(wèi)問花何在？夜來風(fēng)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墜〔四九〕處遺香澤，亂點(diǎn)桃蹊，輕翻柳陌，多情最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朦朧暗碧，靜繞珍叢底、成歎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qiáng)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cè)。漂流處、莫趁潮汐?？?jǐn)嗉t、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六醜·薔薇謝後作》)‘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佳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fèi)爐煙。人靜鳥鳶自樂，小橋外、新緑濺濺。憑欄久，黃廬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参逡弧辰鹎?。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簞，容我醉時眠?！?《滿庭芳·夏日溧水》)(《藝林月刊》第十一期、第十二期)

黃庭堅(jiān)與秦觀齊名，所謂‘秦七黃九’也，其詞實(shí)不逮淮海遠(yuǎn)甚，但以豪放勝耳。‘?dāng)嗪缬觎V〔五二〕，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緑。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清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爲(wèi)誰偏照醽醁。 年少從我追遊，晚城〔五三〕幽徑，繞張園森木。醉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五四〕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愛聽〔五五〕臨風(fēng)曲。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念奴嬌》)山谷亦能作纏綿語，婀娜中有二三分峭健，陳後山亟稱之?！x鴦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斂秋波，儘湖南、山明水秀。娉娉婷婷〔五六〕，恰近十三餘，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 尋芳載酒，肯落誰人後。只恐晚歸來，緑成陰，青梅如豆。心期得處，每自不由人，長亭柳。君知否，千里猶回首？’(《驀山溪·贈衡陽妓陳湘》)山谷尤喜爲(wèi)淫艷之詞，論者每以猥褻爲(wèi)病?？傊?，其語氣塵下處，蓋不減屯田三變也。又有一種以拆字法入詞者，如‘女邊者字，門裏挑心’，直墜惡道矣。至有人以集古詩，或括古詞爲(wèi)山谷病，此不獨(dú)山谷然也，兩宋詞人皆好爲(wèi)此，蓋一時風(fēng)尚所趨，等於遊戲爲(wèi)之而已。

晁補(bǔ)之與山谷同時，其《琴趣外篇》曲縟奇卓，不減耆卿高處，而恰無塵下語?；蛘咧^其似秦少游，則偶然矣。‘謫官江城無處買，殘僧野寺相依。松間藥臼竹間衣，水窮行到處，雲(yún)起坐看時。 一個幽禽原底事，苦來醉目邊啼？日〔五七〕斜西院愈聲悲。青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臨江仙·信州作》)陳師道亦與山谷同時，自謂詞不減‘秦七黃九’，但其詩實(shí)勝於詞。‘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緑。纖指十三弦，細(xì)將幽恨傳。 當(dāng)筵秋水漫，玉柱斜飛雁，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菩薩蠻·箏》)此種詞難有深刻之思、警策之句，殊尠要眇低徊之致，直詩中之絶句耳。此蓋後山詞中傑作，若慢詞更無可觀，嘗有‘藏藏摸摸，好事爭如莫’語，尚復(fù)成何詞句？後山有怪癖，行文書惡聞人聲，稚子抱寄人家，并貓犬亦逐去，得句歸臥，呻吟如病人，以十二月二十九日窮餓竟死，可哀也。

賀鑄即‘賀鬼頭’是也，亦曰‘賀梅子’，以《青玉案》收句‘梅子黃時雨’得名：‘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臺〔五八〕花榭，綺〔五九〕窗朱戶，惟有春知處。 碧云冉冉衡〔六一〕皋暮，彩筆空〔六二〕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青玉案》)又曰：‘解唱江南斷腸句，至今惟有賀方回。’亦即指此換頭第二句也，方回不僅工於小詞，其慢詞之工，當(dāng)時亦無能及之者?！读莞桀^》幾於一句一韻，尤令郷曲小生，見之咋舌：‘厭鶯聲到枕，花氣動簾，醉魂愁夢相半。被憎〔六三〕餘薰，帶寬〔六四〕賸眼，幾許傷春春晚。淚竹痕鮮，佩蘭香老，湘天濃輭〔六五〕。記小江風(fēng)月佳時，屢約非煙遊伴。 須信鸞弦易斷，奈雲(yún)和再鼓，曲終人遠(yuǎn)。認(rèn)羅襪無蹤，舊處弄波清淺。青翰棹艤，白蘋洲畔，儘日臨高飛觀。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望湘人·春思》)‘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六六〕豪縱。車蓋擁，聯(lián)飛鞚，斗城東。轟飲酒爐，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悤悤。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六七〕。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關(guān)〔六八〕弁如雲(yún)眾，供麤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繫取天驕種，劍吼西風(fēng)。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六州歌頭》)論者謂東山詩文皆高，不獨(dú)工於長短句。周保緒謂方回鎔景入情，故穠麗。張文潛謂方回樂府，妙絶一時，盛麗如遊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非過譽(yù)也。

同時毛滂《東堂詞》小令頗工?！疁I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雨斷殘煙〔六九〕無意緖，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惜分飛》)李清照論詞嚴(yán)刻，已如前所述。清照之詞，能運(yùn)用最通俗、最粗淺之語納入句中，論者謂練詞精妙則易，平淡入調(diào)者難。清照皆以尋常語入音律，如《聲聲慢》詞前面連用‘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十四疊字，後面又用‘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運(yùn)詞之巧，描寫之真，有不可思議者?！畬ひ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猶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此詞精到處，有他人所萬不能者，但通篇三用‘怎’字，暨‘守著窗兒’等句，已開元曲之漸，詞中不應(yīng)有此纖佻句也。清照生當(dāng)北宋之末，承端己、中正之遺緖。耳濡目染，又不外小山、淮海之間，慢詞實(shí)遜小令，又何可諱言耶？‘髻子傷春懶更梳。晚風(fēng)庭院落梅初。淡雲(yún)來伴月疏疏。玉鴨薰?fàn)t閑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通犀還解辟寒無。’(《浣溪沙》)‘薄霧濃雲(yún)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醉花陰·九日》)‘簾卷’兩句，人故稱之，蓋易安居士，生平之傑搆，當(dāng)與‘寵柳嬌花’、‘緑肥紅瘦’并傳不朽?！蹲砘帯吩~作於德甫守建康之日，時已泥馬渡江，直把杭州作汴州矣。(以上載《藝林月刊》第十三、十四、十五、十六期)

南宋詞人多於北宋，當(dāng)爲(wèi)詞事最盛時代。高宗能詞而又提倡群工，不遺餘力，見張揄詞即命以知閲門事，見康與詞即官以郎中，見俞國寶詞即予以釋褐。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宗室能詞，趙鼎其最著也，勳戚能詞，宰相能詞，若將帥能詞，辛棄疾尤能自成一家。辛棄疾與易安居士爲(wèi)同鄉(xiāng)，少有恢復(fù)中原之志，曾上疏言百年治安大策，請創(chuàng)設(shè)飛虎營，爲(wèi)東南半壁屏幛。軍成，爲(wèi)江上諸軍之冠，屢擒殺叛將大盜，所作詞曲，多在兵間?！芟麕追L(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説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愁〔七一〕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闌〔七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子》)周保緒曰：‘稼軒斂雄心，抗高調(diào)，變溫婉，成悲涼’。王阮亭曰：‘石勒云：“大丈夫磊磊落落，終不學(xué)曹孟德、司馬仲逹狐媚?！弊x稼軒詞，當(dāng)作如是觀。’毛子晉曰：‘詞家爭鬥穠纖，而稼軒率多撫時感事〔七三〕之作，磊落英姿，絶不作妮子態(tài)?！陨纤荆瑢都谲幹~，可謂譽(yù)之惟恐不至。平心而論，稼軒能於剪紅刻翠之外，異軍突起，屹然別立一宗，不可謂非宋詞中一大作家，正如東坡之詞，謂之不工不可，然終不能不以詞中別派視之也。(以上載《藝林月刊》第十七期)

余就詞論詞，不敢茍同，於稼軒詞決不有所指摘，特是稼軒才大，斯能出其縱橫傲岸之豪氣，一一被之於詞，信手拈來，恰到好處。吾輩升斗之才，必欲效其豪縱，則亦等諸嫛婗舉鼎而已。南宋諸家，若姜夔、吳文英、史達(dá)祖、王沂孫、周密、張炎，即戈載選詞，合之北宋周邦彥，都爲(wèi)七家者也。後來浙派學(xué)堯章、叔夏，而陽湖派極詆之，周保緒知夢窗矣。輓〔七四〕近高談北宋，力崇樂章，并片玉亦有微詞，大是怪事。石帚清空，浙派所主，又醉心唐五代者，每不耐濃重幽澀，其於石帚，輒有相當(dāng)之感應(yīng)，所謂主意須超，造語須自然也。宋翔鳳曰：‘詞家之有姜石帚，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瘡堁滓嘣唬骸阍~用事，不爲(wèi)所使。’而石帚自敘有‘初率意爲(wèi)長短句，然後協(xié)以律’之語。石帚通音律，精樂理，常作自度腔，其《白石道人歌曲》四卷，多置律呂於字旁，或且記拍，當(dāng)時即負(fù)盛名，格調(diào)未嘗不高，音律自然和諧，其所長也?！?wù)硌麤?，琴書換日，睡餘無力。細(xì)灑冰泉，并刀破甘碧。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樹晚蟬，説西風(fēng)消息。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上Я吷惩?，不共美人遊歷。問什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惜紅衣》)‘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幢M鵝黃嫩緑，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qiáng)攜酒，小喬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淡黃柳》)以上二詞，非石帚詞之膾炙人口者，然此等詞格律，自在《暗香》、《疏影》之上，世人惟知《暗香》、《疏影》，徒震其爲(wèi)自度曲耳。

夢窗甲乙丙丁稿，存詞甚當(dāng)，尹惟曉謂宋人詞中，北宋只有清真，南宋只有夢窗。紀(jì)昀謂其詞家之有吳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此其對於夢窗，亦可謂譽(yù)之惟恐不至。張炎則對於夢窗抨擊不遺餘力，其言曰：‘夢窗詞爲(wèi)〔七五〕七寶樓臺，炫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逑纳赌纤沃χ髑蹇?，過宗石帚，其於夢窗，應(yīng)有過情之毀，所謂宗派所在，桀犬殆不得不爲(wèi)無謂之狂吠歟。若周保緖列夢窗爲(wèi)四家之一，稱其‘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爲(wèi)北宋之濃摯’。此四語字字貼切，非尹氏、紀(jì)氏之空言所可比擬。夢窗善於用典，而不爲(wèi)典所囿；工於用字面，而潛氣內(nèi)轉(zhuǎn)；足以貫串之而不爲(wèi)散漫。惟其能用潛氣，故其思奇；惟其善於用典，工於用字，故其采壯。南宋詞人，本有過纖過滑之通病，夢窗一洗其弊，歸於沉著，此固非張叔夏所能比肩。即同時行輩，若石帚徒以峭拔勝者，擬之古器，般匜簠櫑之屬，終遜此大鼎豐碑之典重矣?！P絲繫腕，巧篆垂簪，玉隱紺紗睡覺。銀瓶露井，彩筆雲(yún)窗，往往〔七六〕少年依約。爲(wèi)當(dāng)時、曾寫榴裙，傷心紅綃退萼。黍夢光陰漸老，汀洲煙篛。 莫唱江南古調(diào)，怨抑難招，梵天〔七七〕沈破〔七八〕。薰風(fēng)燕乳，暗雨梅黃，午鏡藻蘭簾幕。念秦樓、也擬人歸，應(yīng)剪菖蒲自酌。但悵望、一縷新蟾，隨人天角。’(《澡蘭香·淮安重午》)‘翠微路窄，醉晚風(fēng)、爲(wèi)誰〔七九〕整欹冠。霜飽花腴，燭消人瘦，秋光作也都難。病懷強(qiáng)寬。恨雁聲、偏落歌前。記年時、舊宿淒涼，暮煙秋雨野橋寒。 妝靨鬚英爭艷，度清商一曲，暗墜金蟬。芳節(jié)多陰，蘭情稀會，晴暉稱拂吟牋。更移畫船。引佩環(huán)、邀下嬋娟。算明朝、未了重陽，紫萸應(yīng)耐看?！?《霜花腴·重陽前一日泛石湖》)‘暮雲(yún)千萬重，寒夢家鄉(xiāng)遠(yuǎn)。愁見越溪娘，鏡裏梅花面。 醉移啼枕冰，往往〔八一〕分釵燕。三月霸陵橋，心剪東風(fēng)亂?！?《生查子·稽山對雪有感》)‘燈火雨中船。客思綿綿。離亭春草又秋煙。似與輕鷗盟未了，來去年年。 往事一潸然。莫過西園。凌波香斷緑苔錢。燕子不知春事改，時立秋千?！?《浪淘沙》)

近時王鵬運(yùn)，謂夢窗以空靈奇幻之筆，運(yùn)沉博絶麗之才，證諸以上所録四詞，當(dāng)然瞭然於心目間矣。詞也者，意內(nèi)言外，精微要眇，往往片詞懸解，相餉於語言文字之外，鈍根人固難領(lǐng)悟，即浮躁膚淺，不耐沉思，亦未能索解俄頃也。夢窗詞派，當(dāng)時惟蔣捷學(xué)之差近。有清一代，朱爲(wèi)私淑弟子，若朱祖謀彊村，尤得夢窗神隨，殆如李陽冰所謂，斯翁而後，直到小生是也。(以上載《藝林月刊》十八、十九、二十期)

梅溪依附韓侂胄，人不足道，詞尚秀逸，周保緒曰：‘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筆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教〔八二〕，所謂鈎勒即薄者?！衷唬骸废~中好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终摬幻膺^苛。但梅溪詞品，實(shí)開浙派纖巧細(xì)碎之先聲，張叔夏最稱之，尤於其詠物詞，若《東風(fēng)第一枝》、《雙雙燕·詠燕》之類，推崇備至。姜石帚序其詞，亦謂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云云。姜張與史，本屬同派，其標(biāo)榜也固宜，至謂梅溪可以分鑣清真、平睨方回，則真妄人也。‘二月東風(fēng)吹客袂。蘇小門前，楊柳如腰細(xì)。蝴蝶識人遊冶地，舊會來處花開未？ 幾夜湖山生夢寐。萍泊尋芳，只怕春寒裹。今〔八三〕歲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湔裙〔八四〕水?！?《蝶戀花》)此當(dāng)爲(wèi)梅溪最佳之詞，風(fēng)格遒俊，而造語無纖巧痕也。其膾炙人口之《雙雙燕》，則韻律未協(xié)，適足爲(wèi)不奉規(guī)律者所借口耳。南宋韓氏當(dāng)國時，禁作詩，而於詞提倡不遺餘力，梅溪會逢其適。其工詞也，蓋得爲(wèi)投時利器而已?！躺侥茉姽ぴ~，琢語峭拔，有石帚意度’，此叔夏之言也。叔夏與碧山同時，碧山之死也，叔夏譜《鎖窗寒》之詞，弔之玉笥山，又有《洞仙歌》題其詞集。

周保緖曰：‘石帚之詞，空前絶後，非特?zé)o可比肩，抑且無從入手。而能學(xué)之者，則惟中仙。其詞運(yùn)意高遠(yuǎn)，吐韻妍合，其氣清，故無沾滯之音；其筆超，故有宕往之趣，是真石帚入室弟子也。’〔八五〕保緒過崇石帚，宜爲(wèi)此言。平心論之，能不謂其夸張邪？然而碧山骨清神妍，意能尊體，其格調(diào)自在梅溪之上?！砗畞辛ⅲ涖U輕黛淺，初認(rèn)冰魂。紺羅櫬〔八六〕玉，猶疑〔八七〕茸唾香痕。凈洗妒春顔色，勝小紅、臨水湔裙。煙波〔八八〕遠(yuǎn)，應(yīng)憐舊曲，換葉移根。 山中去年人別〔八九〕。怪月悄風(fēng)輕，閑掩重門。瓊肌瘦抱，那堪燕子黃昏。幾片過〔九一〕溪浮玉，似夜歸、深雪前村。芳夢冷，雙禽誤宿粉雲(yún)。’(《露華·碧桃》)‘小窗銀燭。輕鬟半擁釵橫玉。數(shù)聲春調(diào)清真曲。拂拂朱簾，殘影亂紅撲。 垂楊學(xué)畫蛾眉緑，年年芳草迷金谷。如今休把佳期卜。一掬春情，斜月杏花屋?！?《醉落魄》)碧山又有題草窗詞卷，句曰：‘空留遺恨滿江南，相思一夜蘋花老’，爲(wèi)人傳誦。草窗之於碧山，猶之碧山之於叔夏也。草窗博聞多識，詞話持論頗精確，所輯《絶妙好詞》，採擷精華，無非稚音正軌。其詞獨(dú)標(biāo)清麗，幾於上企夢窗，惜筆致微弱，未能超然遐舉。至其嚼蕊吹花，自能新妙，雖碧山未之或先也?！骱啊赌咎m花慢》十首，自以爲(wèi)絶工，其小序云：‘詞不難於作，而難於改；不難於工，而難於協(xié)?！溲允且?。然草窗之詞，韻雜律乖者，往往而有。噫！此何説也？

‘重到西冷〔九二〕，記芳園載酒，畫舸橫笛。水曲芙蓉，渚邊鷗鷺，依依似曾〔九三〕相識。年華易失。斷橋幾換垂楊色。漫自惜，愁損瘦郎，雙〔九四〕鬢點(diǎn)華白。 殘蛩露草，怨蝶寒花。轉(zhuǎn)眼西風(fēng)，又成陳跡。歎如今、才消量減，樽〔九五〕前孤負(fù)醉吟筆。欲寄遠(yuǎn)情秋水隔。舊遊空在，憑高望極斜陽，亂山浮紫，暮雲(yún)凝碧?！?《秋霽》)‘(乙丑秋晚，同盟載酒爲(wèi)水月遊，商令初肅，霜風(fēng)初戒寒，撫人事之飄零，感歲華之搖落，不能不以之興懷。)酒闌日暮，憮然成章。簾鈎〔九六〕寶篆〔九七〕捲宮羅，蜂蝶撲飛梭。一樣?xùn)|風(fēng)，燕梁鶯戶，那處春多。 嘵妝日日隨春〔九八〕輦，多在牡丹坡。花深深處，柳陰陰處，一片笙歌。’(《少年游》)。此等詞并無失律出韻之病，可謂有韶倩之色，緜邈之思矣?！渡倌暧巍窋M梅溪者，實(shí)與梅溪相伯仲也。梅溪之尖織，庶幾免矣。

叔夏之詞，有清一代，最所尊奉。宗姜、張者，尤不敢茍有異論。周保緒謂其‘積谷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蓋叔夏之詞，清絶而已，深遠(yuǎn)二字，終作不到。至其《詞源》一書，雖多膚淺語、門面語，震其名者，往往奉爲(wèi)圭臬，真耳食已。王靜庵所訂《人間詞話》，有解頤語曰：‘玉田之詞，余取其詞中之一語評之曰：“玉老田荒”?！o庵非知詞者，然此一語也，‘君房言語妙天下’矣?！尤~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fēng)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緑西冷〔九九〕，一抹荒煙。 當(dāng)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説春愁，如今已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蓮花，怕聽啼鵑?！?《高陽臺·西湖春感》)‘波暖緑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纔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fēng)難掃?；臉驍嗥郑纬霰庵坌??；厥壮靥燎嘤椋~似夢中芳草。 和雲(yún)流出空山，甚年年凈洗，花香不了。新緑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餘情渺渺，茂陵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南浦·春水》)二詞皆膾炙人口，‘張春水’之稱，即以《南浦》一詞得名者也。論者謂詞至宋末，久變靡靡之音，匪惟北宋風(fēng)流，渡江已絶，即臨安風(fēng)韻，亦已蕩然，蓋慨乎其言之。叔夏浮光掠影，夫何能辭其責(zé)耶？其他詞家，殆無能越此七家範(fàn)圍者。范成大與姜夔最契，其詞派與姜夔爲(wèi)近，録其《醉落魄》一首：‘棲鳥飛絶。絳河緑霧星明滅。燒香曳簞眠清樾?；ㄓ按刁?，滿地淡黃月。 好風(fēng)碎竹聲如雪。昭華三弄臨風(fēng)咽。鬢絲撩亂綸巾折。涼滿北窗，休共軟紅説。’

高觀國與史達(dá)祖齊名，時稱‘高史’，所謂‘梅溪竹屋詞，要是不經(jīng)人道語’也。録其《東風(fēng)第一枝·壬戌立春日訪梅溪雨中同賦》一首：‘燒色回青，冰痕綻白，嬌雲(yún)先釀酥雨?？v寒不壓葭塵，應(yīng)時已鞭黛土。東君入夜，怕預(yù)惱、詩邊心緒。意轉(zhuǎn)新，無奈吟魂，醉裏已題春句。 香夢醒、幾花暗吐。緑睡起，幾絲偷舞。酒醅清惜重斟，菜甲嫩憐細(xì)縷。玉纖彩勝，願歲歲、春風(fēng)相遇。要等得、明日新晴，第一待尋芳去?！Y捷之詞，於夢窗爲(wèi)近，周保緒置之辛稼軒附録之下，殆以其有時似稼軒也。《竹山詞》中似稼軒者，如：‘甚矣君狂矣。想胸中、些兒塊澆不去。據(jù)我看來何所似，一似韓家五鬼。又一似、楊家風(fēng)子?！秩纭W邊白髮紛如，又何苦招賓拿客歟’，此是敗筆，隨手寫來者。其實(shí)《竹山詞》亦有婉約綺麗一派，而錬字調(diào)音，精深諧鬯，毛晉謂其‘語語纖巧，字字妍倩，有世説之靡，有六朝之隃’，是知竹山能錬字、能調(diào)音，獨(dú)於夢窗之空際轉(zhuǎn)身，無此大神力耳。然其思力沉透，亦幾幾可乎可以登夢窗之堂而入室矣。‘春愁怎畫。正鶯背帶雪，荼〔一一一〕醿花謝。細(xì)雨院深，淡月廊斜重簾掛。歸時記約燒燈夜。早拆盡、秋千紅架?？v然歸近，風(fēng)光又是，翠陰初夏。 姹婭〔一一二〕。顰青泣〔一一三〕白，恨玉珮罷舞，芳塵凝榭。幾擬倩人，付與香蘭〔一一四〕秋羅帕。知他墜策斜攏馬。在低〔一一五〕處、垂楊樓下。無言暗擁嬌鬟，風(fēng)釵溜也。’(《絳都春》)‘絲絲楊柳紛紛〔一一六〕雨，都〔一一七〕在溟濛處。樓〔一一八〕兒特〔一一九〕小不藏愁，幾度和雲(yún)飛去覓歸舟。 天憐客子鄉(xiāng)關(guān)遠(yuǎn)，借與花消遣。海棠紅近緑闌干，纔卷朱簾卻又晚風(fēng)寒。’(《虞美人》)

兩詞足證竹山思力，但其句中‘如怎畫’、‘如溜也’、‘如借與’所以不免纖巧之誚也。陳允平與竹山齊名，和平溫婉，恰無健舉之筆、沉摯之思，周保緒謂書中有‘館體’，《日湖漁唱》殆詞中之‘館閣體’也，其言未免近謔。衡仲之詞，究不得不謂之雅而正，録其《垂楊·懷古》一首：‘銀屏夢覺。漸淺黃嫩緑，一聲鶯小。細(xì)雨輕塵，建章初閉東風(fēng)悄。依然千樹長安道，翠雲(yún)鎖、玉窗深窈。斷橋人、空倚斜陽，帶舊愁多少。 還是清明過了，任煙縷露條，碧纖春裊。恨隔天涯，幾回惆悵蘇隄曉。飛花滿地誰爲(wèi)掃？甚薄倖、隨波縹緲。縱啼鵑、不喚春歸，人自老?！?、張，浙派之所從出也。故朱彝尊論詞以姜氏爲(wèi)正宗，張惠言由碧山入手，知蔬荈之味，而未足以饗大烹也。周氏知夢窗矣，過崇碧山，似猶習(xí)於陽湖派之緒論，庸可據(jù)爲(wèi)確論哉？余草此篇，木戈載之説，就七家詞多取論列，非謂宋人佳詞僅在七家，亦非謂七家之詞可以概括兩宋。又進(jìn)夢窗而抑石帚、玉田，似左右於周氏之説者。其實(shí)不然，詳論七家，取其便初學(xué)耳。宋詞浩如煙海，抉擇匪易，輓近淺識者流，且專取柳耆卿、黃山谷之詞涉猥褻者，選爲(wèi)專集，美其名曰‘社會化’、‘平民化’。且以打到古典派號於眾，以掩飾其儉腹。邪説縱橫，王風(fēng)蔓草，不亟覓捷徑，以急馳直驅(qū)者，詞學(xué)行且絶矣。

契丹文字與漢不同，能詩者亦尠，若詞之見於紀(jì)載者，僅懿德蕭皇后之《回心院》十首，體猶小令，無論列之價值也。女真立國專尚武功，自與宋通和，宋使被留者，以文化開其國。元好問《中州樂府》録三十六人，完顔璹、完顔文卿外，皆漢人也。詞人自南來者，首爲(wèi)宇文虛中，《迎春樂》詞：‘把酒祝東風(fēng)，吹取人歸去?！瘏羌ひ嘁苑钍贡涣簦度嗽聢A》詞：‘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皆眷眷有故國之思，不啻庾蘭成之《哀江南》焉。若蔡松年父子，以綺麗勝。元好問詞深於用筆，精於錬力，風(fēng)流藴藉，不減周、秦，則張叔夏之説也?！哆z山樂府》大令尤勝，‘多情卻被無情惱，今夜還如昨夜長’，雋永之旨，詎在汴京諸公之下。元人之詞，其先爲(wèi)遼金所遺，其後出於有宋，薩都剌自是此中健者。趙孟頫夫婦、父子皆能詞，似仲穆待制之詞，猶具興亡骨肉之感。若張翥《蛻巖詞》，世論推爲(wèi)元人之最著者，稱其有飛鴻戲海、舞鶴遊天之妙，茲録其《多麗·西湖泛舟》一首：‘晚山晴〔一二一〕。一川雲(yún)樹冥冥。正參差、煙凝紫翠，斜陽畫出南屏。館娃歸、吳宮〔一二二〕遊麗〔一二三〕，銅仙去、漢苑飛螢。懷古情多，憑高望極，且將尊酒慰飄零。自湖上、愛梅仙遠(yuǎn)，鶴夢幾時醒。空留得、六橋疏柳，孤嶼危亭。 待蘇堤、歌聲散盡，更須攜妓西泠。藕花深、雨涼翡翠，菰蒲軟、風(fēng)弄蜻蜓。澄碧生秋，鬧紅駐景，採菱新唱最堪聽。一片水天無際，漁火兩三星。多情月、爲(wèi)人多照，未過前汀?！?/p>

宋元人詞至蛻巖而極盛，周旋曲折，純?nèi)巫匀?，無一語可入北曲，其才力差薄，則時限之也。元世八十八年中，十等之分，儒分列第九，詞曲取士之法，取曲而不取詞，元曲之名，與宋詞益盛，詞敝於元，又何怪乎？明人之詞，尤不逮元。蓋明太祖以布衣得天下，果於殺僇。江湖月落，燕啄皇孫，十族何妨？讀書種子盡矣。仁宗而後，下訖啟、禎，文風(fēng)不振，程試之式，臺閣之體，經(jīng)義論策，言不由中，更何暇研討及於詞哉？樂府盛而詩衰，北曲盛而詞衰，故明人小詞，其工者僅似南曲，間爲(wèi)北曲，已不足觀。引、近、慢詞，率意而作。繪圖製譜，自誤誤人。自度各腔，去古彌遠(yuǎn)，宋賢三味，法律蕩然。第曰詞曲不分，其爲(wèi)貨猶未烈也，直謂之明代無詞，寧得謂之苛論邪？

王昶《明詞綜》外，吳衡照録憲宗以迄呂福生詞爲(wèi)《明詞綜補(bǔ)》，佟世南録明人詞爲(wèi)《東白堂詞選》。言明詞者必首以楊慎、沈謙，此《詞律》所斥者，而其他可知矣。升庵所輯《百琲真珠》、《詞林萬選》，不可謂非詞林大觀，又作《詞品》，頗具思力。其詞好用六朝麗字，似近而實(shí)遠(yuǎn)，録其驪山溫泉詞：‘三郎少年客，風(fēng)流夢，繡嶺蠱瑤環(huán)。漸嬌汗發(fā)香，海棠睡煖，笑波生媚，荔子漿寒。況此際、曲江人不見，偃月望無端。羯鼓三聲，打開蜀道，霓裳一疊，舞破潼關(guān)。 馬嵬西去路，愁來無會處，淚滿河山。空有羅囊遺恨，錦襪傳觀，歎玉笛聲沉，樓頭月下，金釵信杳，天上人間。幾度秋聲渭水，落葉長安。’(《風(fēng)流子》)〔一二四〕沈去矜列名於‘西泠十子’，填詞稱最，此《柳塘詞話》所云也。其實(shí)去矜工曲，又一家能詞，張倩倩其妻也，李玉照其繼妻也，沈宜修、沈靜專，其女兄弟也，沈憲英其女也，葉小紈、葉紈紈、葉小鸞其女甥也。當(dāng)時可謂風(fēng)氣所鍾矣，又謙曾作《詞韻》，於詞不爲(wèi)無功，詞之造詣，則時代限之也。録其《清平樂·詠帶》一首：‘香羅曾寄。小鳳蟠雲(yún)膩。誰〔一二五〕識春來腰更細(xì)。賸得許多垂地。 玉鈎移孔難尋。有時撚著沉吟。蹤跡可知無定。兩頭都結(jié)同心?！?/p>

清代詞人之多，視兩宋殆尤過之，王昶《清詞綜》，訖於嘉慶初；王紹成《清詞綜二編》，訖於道光中；黃燮清《清詞綜續(xù)編》，訖於同治末；丁紹儀《清詞綜補(bǔ)編》，訖於清亡。所録合三千人，可以觀其全矣。清初人詞，多以明人爲(wèi)法，曹溶曰：‘詞學(xué)失傳，越三百年’，蓋慨乎其有言之矣。溶嘗搜集遺集，求之兩宋，崇爾雅，斥淫哇，浙西填詞家，爲(wèi)之一變。朱彝尊等復(fù)唱其説以左右之，曹氏實(shí)啟浙派之先。時陳其年與朱彝尊齊名，朱失之碎，陳失之粗，然較之明人，自有上下牀之別焉。劉毓盤曰：‘詞之有浙派，猶文之有桐城派也，浙派至厲鶚而盛，猶桐城派之盛於姚鼐也’。乾隆間，其別於桐城派，而爲(wèi)陽湖派者，惲敬倡之。同時於詞，其別於浙派，而爲(wèi)常州派者，則張惠言倡之，董士錫和之也，一時翕然無異辭。張氏論詞以立意爲(wèi)本，協(xié)律爲(wèi)末，周濟(jì)師之，以意內(nèi)言外爲(wèi)説，所謂以比興出之，非一覽可盡也。先是，明人不明詞律，以意爲(wèi)之，清初吳綺《選聲集》，賴以邠《填詞圖譜》，弊與明人同，萬樹病之，乃取歷代人詞，訖於元末，考其字句，別其異同，作《詞律》十二卷。(以上載《藝林月刊》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期、二十九、三十期)

其後，淩廷堪《詞潔》謂宋詞非四聲可盡，鄭文焯《詞學(xué)徵微》極言四上競氣之妙，又萬氏所未見及者也。周之琦《論詞》不左右常、浙兩派，劉毓盤曰：‘一字不茍，覺萬氏於律之疏也，一往而深，覺張氏於意之淺也?！鵁o門戶之見者曰文無古今，其是而已。嘉慶以來，詞學(xué)莫盛於吳，朱綬《知止堂詞》、沈傳桂《清夢庵詞》、沈彥曾《蘭素詞》、戈載《翠微雅詞》、吳嘉淦《儀宋堂詞》、王嘉録《嗣雅堂詞》、陳彬華《瑤碧詞》爲(wèi)‘吳中七子’。戈氏精於律，於白石旁譜多所發(fā)明，其《詞林正韻》一書尤足爲(wèi)詞人篋衍之需，朱氏於宋人獨(dú)尊夢窗，其詞固四明之嗣音也。‘濃緑分橋，斷紅流浦，看春平倚危闌。玉舞珠歌，冶情不似前番。濛濛香霧垂楊濕。泛空波、艇子蕭閑。恨無聊、三兩愁鴉〔一二六〕，?！惨欢摺忱匣臑?。 塵〔一二八〕蕪一片傷春〔一二九〕色，問畫驄誰騁，寶勒雕鞍。除卻西湖，江南無此溪山。翠衫竚立銀樓角，怨天涯、未有人還。定宵深、夢繞蘋花，絲雨催寒?！抑熘贊崱陡哧柵_》詞，題爲(wèi)‘廢港沉春，層樓度暝，爲(wèi)畫中人傷別’。‘鷺浴新涼，鷗盟舊夢，泫紅搖碧。載酒尋芳，清香沁瑤席。西風(fēng)未老，還自媚、歌裙游屐。凝立。斜照晚煙，對一簑漁笛。 驚鴻瞥影。環(huán)佩珊珊，凌波素羅濕。吹簫柳外，舊曲採蓮識?？上Х酆巯懵?，不是故鄉(xiāng)秋色。問九峰螺黛，知否碧城消息？’右戈順卿皇甫墩觀荷《惜紅衣》詞。兩氏以詞論，朱實(shí)勝戈遠(yuǎn)甚，朱遒上、戈庸濫，朱祖夢窗，能得其神，戈自謂源出清真，卻不免中行鄉(xiāng)愿之誚。顧戈氏以律爲(wèi)名，字字協(xié)律，此鄭叔問之言也。

黃燮清以曲名，而詞名不爲(wèi)所掩。陳元鼎與之齊名，元鼎字寰庵，會與龔定庵自珍訂忘年交，其於浙派，享名在譚獻(xiàn)之先?！糯谩Ｕ盒缕?，煙熏細(xì)草。認(rèn)那時樓閣，垂楊又青了。愔愔小院春如醉，花訊〔一三一〕籠清曉。甚東風(fēng)、簸艷吹香，作成愁報(bào)〔一三二〕。 重省舊池沼，記前度吟秋，俊遊都老。滿地殘紅，苔徑更誰掃。湖山尚有閑鷗鷺，無事還尋到。最消魂，一曲黃鶯樹杪?！翼嵣褐剡^長豐山館《探芳訊》詞?！貢?。自雙魚去後，綠波緜邈。倩燕鶯、喚醒春魂，奈夢繞絲輕，淚淹花薄。鏡夕釵晨，總未抵、而今離索。漸懨懨病裏，瘦減秋〔一三三〕妝，嬾裏靈藥。 芳尊漫斟下若。悵星期暗數(shù)，偏遇張角。念宏〔一三四〕郎、少小工愁，便艷冶光陰，等閑拋卻。舊跡西園，已莫問、翠蕤紅萼。況淒涼、數(shù)聲杜宇，暮寒院落?！覍?shí)庵《解連環(huán)》詞和片玉韻。黃氏《倚晴樓詞》、陳氏《鴛鴦宜福館詞》，陳氏又有《詞苑》、《詞律補(bǔ)》二書，與查繼佐《古今詞譜》、舒夢蘭《白香詞譜》不同，彼疏於律，此則嚴(yán)於律也，惜六十字外，未成而死，是在徐本立《詞律拾遺》、杜文瀾《詞律補(bǔ)遺》之先者。蔣春霖以常州人而從浙派，《水雲(yún)樓詞》二卷，譚氏復(fù)堂謂‘咸同之際，天挺此才，爲(wèi)傳聲家老杜’，過譽(yù)也。然而張、周以後，朱、厲之餘，得此，豈易言哉！(以上載《藝林月刊》第三十一、三十二期)

‘青溪流水宵嗚咽。青溪楊柳無枝葉。遠(yuǎn)客莫相思。江南春信遲。 遲君隄上道。隄下多荒草。布谷雨聲中。野花腸斷紅。’右鹿潭《菩薩蠻》詞。‘天際歸舟，悔輕與、故園梅花爲(wèi)約。歸雁啼入空侯，沙洲共飄泊。寒未減、東風(fēng)又急，問誰管、沈腰愁削？一舸青琴，乘濤載雪，聊共斟酌。 更休怨、傷別傷春，怕垂老心期漸非昨。彈指十年幽恨，損蕭娘眉萼。今夜冷，篷窗倦倚，爲(wèi)月明、強(qiáng)起梳掠。恁〔一三五〕奈銀甲秋聲，暗回清角?！衣固丁杜孟伞吩~，題爲(wèi)：‘五湖之志久矣，羈紲〔一三六〕江北，苦不得去。歲乙丑偕婉君泛舟過黃橋，望見煙水，益念鄉(xiāng)土，譜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空侯按之，婉君曾經(jīng)喪亂，歌聲甚哀?！寺固对~之膾炙人口者，以清峭勝耳。先蔣鹿潭而得名者，杭人項(xiàng)廷紀(jì)字蓮生，有《憶雲(yún)詞》，宗派與《水雲(yún)》同，有‘二雲(yún)’之目。譚獻(xiàn)，浙人，所學(xué)固猶之乎朱、厲也，有《篋中詞》，蓋隨時甄録所見今古詞人之作，間以己意，評驚數(shù)語，其所著《復(fù)堂詞》，即復(fù)録《篋中詞》之後，其言曰：‘周美成云“流潦妨車轂”，又云“衣潤費(fèi)爐煙”，辛幼安云“不知筋力衰多少，祇覺新來嬾上樓”，填詞者試於此消息之。’

‘零亂楊枝千萬縷。今日爲(wèi)萍，昨日還飛絮。禪榻鬢絲春又去。東風(fēng)不伴閑花住。 幾點(diǎn)繞簾梅子雨。潤到屏山，畫個江潭樹。門外天涯芳草暮。眉顰深淺渾無語。’右復(fù)堂《蝶戀花》詞，題爲(wèi)‘水香庵餞春’。有清一代，詞事盛矣，然而浙派自炫色采，常州獨(dú)逞才華，似是而非者，比比也。三百年來，互有消長，龔翔麟刻《浙西詞》，浙派也。張惠言十二家詞，常州派也。吳中詞七子，則大爲(wèi)左右袒焉。乾隆以後，訖於同治，詞變益工，於‘二雲(yún)詞’可以徵之。光緒中葉，王鵬運(yùn)半唐〔一三七〕、鄭文焯叔問、朱祖謀彊村、況周儀夔笙力闢異説，校刊宋賢詞集至數(shù)十種，示學(xué)者以塗徑，陳義益高，規(guī)制益嚴(yán)，而詞旨亦日益顯?！陡忧镌~》、《鶩音集》、《彊村語業(yè)》、《樵風(fēng)樂府》傳誦遍海內(nèi)。不二十年，而漚社、春音社，迭興於海上矣。余曩《詞學(xué)講義》，斷代言之，最録詞集書目，以備學(xué)者研讀之選。論詞之語，頗病簡略，此編別述所述，不甚與之同也。輓近詞事，雲(yún)興霞蔚，會當(dāng)輯其人其詞，更著於篇。庚午歲不盡十日，壽鑈并識。(以上載《藝林月刊》三十三、三十四期)

〔一〕按：此段出自劉毓盤《詞史·自序》，‘之’字爲(wèi)劉氏原文所有，今據(jù)補(bǔ)。

〔二〕曜，章培恒、陳廣宏《玉臺新詠匯?！分何涞邸督吓纷鳌?。

〔三〕蹀躞，同上書作‘躞蹀’。

〔四〕按：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五十《清商曲辭》‘爲(wèi)君艷歌世所?！嵊小浪！?，此處當(dāng)脫。

〔五〕氤，《玉臺新詠匯?！分何涞邸督吓み[女曲》作‘氛’。

〔七〕府， 同上書作‘庭’。

〔八〕的的，《玉臺新詠匯?！分蚣s《六憶詩·其一》作‘灼灼’。

〔九〕歉歉，同上書作‘慊慊’。

〔一一〕顔，《玉臺新詠匯?！分蚣s《六憶詩·其三》作‘容’。

〔一二〕望，同上書作‘坐’。

〔一三〕望，同上書作‘坐’

〔一四〕花，丁福林編選《謝靈運(yùn)鮑照集》作‘蕩’。

〔一五〕春，同上書作‘寒’。

〔一六〕唐，《全宋詞》作‘堂’。

〔一七〕目，同上書作‘月’。

〔一八〕女，原脫，據(jù)同上書補(bǔ)。

〔一九〕囉，同上書無此字。按：任汴、武陟仁編集 《宋詞全集》有‘囉’字。

〔二一〕碧，《全宋詞》無此字，當(dāng)爲(wèi)衍文。

〔二二〕瀟瀟，劉學(xué)鍇《溫庭筠全集校注》之《河傳》作‘蕭蕭’。

〔二三〕消，同上書作‘銷’。

〔二四〕斷腸，同上書作‘腸斷’。

〔二五〕上，同上書作‘水’。

〔二六〕此，王百里《詞苑叢談校箋》之尤侗序言作‘其’。

〔二七〕彊，同上書作‘疆’。

〔二八〕駢，同上書作‘聯(lián)’。

〔二九〕偶，據(jù)文意，當(dāng)爲(wèi)‘隅’字。

〔三一〕約，同上書作‘酌’。

〔三二〕一，原脫，據(jù)同上書補(bǔ)。

〔三三〕則，原脫，據(jù)同上書補(bǔ)。

〔三四〕而，原脫，據(jù)同上書補(bǔ)。

〔三五〕比，同上書作‘譬’。

〔三六〕非不妍麗，同上書作‘雖極妍麗豐逸’。

〔三七〕譬，原脫，據(jù)同上書補(bǔ)。

〔三八〕即，同上書作‘自’。

〔三九〕深，張草紉《二晏詞箋注》作‘高’。

〔四一〕緊，薛瑞生《樂章集校注》之《八聲甘州》作‘慘’。

〔四二〕柳滅，同上書作‘翠減’。

〔四三〕荏苒，同上書作‘苒苒’。

〔四四〕長，同上書作‘顒’。

〔四五〕視，同上書作‘識’。

〔四六〕眸，同上書作‘愁’。

〔四七〕未，周濟(jì)《宋四家詞選目録序論》作‘莫’。

〔四八〕得，原脫，據(jù)《宋四家詞選目録序論》補(bǔ)。

〔四九〕墜，羅忼烈《清真集箋注》之《六醜·薔薇謝後作》作‘墮’。

〔五一〕常，同上書作‘長’。

〔五二〕雨霽，鄭永曉整理《黃庭堅(jiān)全集》之《念奴嬌》作‘霽雨’。

〔五三〕城，同上書作‘尋’。

〔五四〕尊，同上書作‘樽’。

〔五五〕愛聽，同上書作‘最愛’。

〔五六〕娉娉婷婷，同上書之《驀山溪·贈衡陽妓陳湘中》作‘俜俜’。

〔五七〕日，吳昌綬、陶湘輯《景刊宋金元明本詞》之晁補(bǔ)之《臨江仙·信州作》作‘月’。

〔五八〕臺，《四印齋所刻詞》之賀鑄《青玉案》作‘橋’。

〔五九〕綺，同上書作‘瑣’。

〔六一〕衡，同上書作‘蘅’。

〔六二〕空，同上書作‘新’。

〔六三〕憎，《四印齋所刻詞》之賀鑄《望湘人·春思》作‘惜’。

〔六四〕寬，同上書作‘驚’。

〔六五〕輭，同上書作‘煗’。

〔六六〕矜，《四印齋所刻詞》之賀鑄《六州歌頭》作‘務(wù)’。

〔六七〕蓬，同上書作‘篷’。

〔六八〕關(guān)，同上書作‘鶡’。

〔六九〕雨斷殘煙，《詞綜》卷七毛滂《惜分飛》作‘?dāng)嘤隁堧?yún)’。

〔七一〕愁，《四印齋所刻詞·稼軒長短句》之《摸魚兒》作‘怨’。

〔七二〕闌，同上書作‘欄’。

〔七三〕感事，原脫，據(jù)毛晉《稼軒詞跋》補(bǔ)。

〔七四〕輓，疑爲(wèi)‘晚’字，以下不再出校。

〔七五〕爲(wèi)，張炎《詞源》作‘如’。

〔七六〕往，吳蓓整理《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作‘事’。

〔七七〕梵天，同上書作‘楚江’。

〔七八〕破，同上書作‘魄’。

〔七九〕爲(wèi)誰，同上書作‘憑誰爲(wèi)’。

〔八一〕往，同上書作‘事’。

〔八二〕教，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作‘?dāng)?shù)’。

〔八三〕今，《四印齋所刻詞·梅溪詞》之《蝶戀花》作‘令’。

〔八四〕裙，同上書作‘群’。

〔八五〕按：‘石帚之詞’云云，非周濟(jì)所言，乃戈載之語。見戈載《宋七家詞選·碧山樂府跋》，《唐宋人詞話》，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一一五二頁。

〔八六〕櫬，《四印齋所刻詞·花外集》之《露華》作‘襯’。

〔八七〕疑，同上書作‘凝’。

〔八八〕波，同上書作‘渡’。

〔八九〕別，同上書作‘到’。

〔九一〕過，同上書作‘故’。

〔九二〕冷，《四印齋所刻詞·草窗詞》之《秋霽·秋日遊西湖》作‘泠’。

〔九三〕曾，同上書作‘舊’。

〔九四〕雙，同上書作‘霜’。

〔九五〕樽，同上書作‘尊’。

〔九六〕鈎，《四印齋所刻詞·草窗詞》之《少年游·宮詞擬小山》作‘綃’。

〔九七〕篆，同上書作‘相’。

〔九八〕春，同上書作‘香’。

〔九九〕冷，《四印齋所刻詞·山中白雲(yún)詞》之《高陽臺·西湖春感》作‘泠’。

〔一一一〕荼，同上書作‘酴’。

〔一一二〕姹婭，同上書作‘婭姹’。

〔一一三〕泣，同上書作‘泫’。

〔一一四〕香蘭，同上書作‘蘭香’。

〔一一五〕低，同上書作‘底’。

〔一一六〕紛紛，同上書之《虞姬·梳樓》作‘絲絲’。

〔一一七〕都，同上書作‘春’。

〔一一八〕樓，同上書作‘摟’。

〔一一九〕特，同上書作‘忒’。

〔一二一〕晴，朱彝尊《詞綜》卷二十九張翥《多麗·西湖泛舟》作‘青’。

〔一二二〕宮，同上書作‘臺’。

〔一二三〕麗，同上書作‘鹿’。

〔一二四〕按：此詞非楊慎作，乃楊慎《詞品》卷二所録元人無名氏詞，文字略有不同，見《詞話叢編》第一冊?！度卧~》第五冊收録，則謂金仆散汝弼作。

〔一二五〕誰，《清代詩文集彙編》之沈謙《東江別集》作‘要’，題爲(wèi)《羅帶》。

〔一二六〕鴉，《國朝詞綜續(xù)編》作‘鵑’。

〔一二七〕唬，同上書作‘嗁’。

〔一二八〕塵，同上書作‘蘼’。

〔一二九〕春，同上書作‘心’。

〔一三一〕訊，《倚晴樓詩餘》卷四之《探芳訊》作‘氣’。

〔一三二〕報(bào)，同上書作‘抱’。

〔一三三〕秋，葉恭綽《全清詞鈔》卷二三陳元鼎《解連環(huán)》作‘淡’。

〔一三四〕宏，同上書作‘宋’。

〔一三五〕恁，劉勇剛《水雲(yún)樓詩詞箋注》之《琵琶仙》作‘怎’。

〔一三六〕紲，同上書作‘累’。

〔一三七〕半唐，當(dāng)爲(wèi)‘半塘’。按：王鵬運(yùn)晚年號半塘僧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