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軍/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市檔案局
公共檔案館中的大部分檔案都不會涉及版權問題,包括公務文書類檔案、事實匯編類檔案(但為了報道新聞事件而拍攝的照片可被認定為攝影作品[1])、通用數(shù)表類檔案(如科技檔案中附屬性或說明性的文書材料和通用材料等)、公共領域檔案(如文物檔案、地方志等,因超過著作權保護期等原因進入公共領域)。但是,需要特別注意以下類別的檔案,可能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①特殊檔案,如人物傳記、專利檔案、商標檔案、名人手稿、信件、知名人士的講演稿、墨寶等;②科技檔案,來源于科研、生產、基建等科技活動中的科技檔案;③某些電子檔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著作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06年修正)第二條第1款規(guī)定:“在網絡環(huán)境下無法歸于著作權法第三條列舉的作品范圍,但在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其他智力創(chuàng)作成果,人民法院應當予以保護?!庇纱丝梢姡诰W絡環(huán)境下,此類電子檔案作為版權法保護的客體是明確的。
公共檔案館收集的檔案,應當根據(jù)其來源確定所有權和著作權的歸屬。①國有檔案:通過接收的方式把屬于國家所有的檔案接收進館,其所有權和著作權仍屬于國家所有,由公共檔案館代為行使;②購買或受贈檔案:公共檔案館可通過購買或接受捐贈的方式獲得檔案,如果未購買或受贈其著作權,那么著作權仍屬于原所有者,但所有權和著作權一并轉讓給公共檔案館的除外;③寄存檔案:寄存在公共檔案館里的檔案只是由公共檔案館代為保存,其所有權和著作權均未轉移,著作權仍歸檔案所有者。以上三種情況中需要特別注意的是書信類檔案。私人書信的所有權歸收信人,然而其著作權卻不屬于收信人,而屬于寫信人,未經寫信人許可擅自發(fā)表或使用信件,可能構成對寫信人著作權的侵犯,也可能會侵犯寫信人的隱私權。
首先,對于有版權的檔案進行編研,要注意不要侵犯其版權。其次,對館藏檔案進行編研,編寫而成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論文、學術專著、方志等,是享有著作權的,如上海市檔案局(館)工作人員所編的《上海市公共檔案館藏中國近現(xiàn)代名人墨跡》就享有著作權。此外,公共檔案館組織編纂的期刊、現(xiàn)行文件匯編、檔案參考資料等可能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匯編作品。如,上海市檔案局和上海市檔案學會主辦的《上海檔案》雜志上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作品,但是《上海檔案》也構成匯編作品,因為刊物在編輯過程中對文章的選擇和編排都付出了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符合獨創(chuàng)性要求。再如,上海市檔案局(館)工作人員在編寫《檔案里的金融春秋》時,精心挑選了檔案工作者或歷史學者有關近現(xiàn)代史上涉及金融方面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的文章,并進行分類和排序,由此形成的匯編成果就體現(xiàn)了選擇與編排上的獨創(chuàng)性,屬于匯編作品。
我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享有展覽權的作品只限于美術作品和攝影作品,檔案展覽中涉及很多攝影作品,如果這些作品已經發(fā)表,那么未經著作權人許可布展并不侵犯著作權。需要注意的是,有一些國家規(guī)定的展覽權范圍比我國規(guī)定的要廣,如美國版權法規(guī)定的“展示權”不僅適用于美術作品和攝影作品,還適用于文字作品、音樂作品、舞蹈作品、建筑作品以及電影或其他視頻作品中的單個畫面,無論是直接展示還是通過電視、幻燈機等設備放映全部作品或作品的單個畫面,都構成對作品的“展示”,都是“展示權”能夠控制的行為;此外,我國于1992年加入《保護文學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下簡稱《公約》),該條約規(guī)定“自動保護原則”,即作品一旦創(chuàng)作完成就自動享有著作權,無須進行登記或發(fā)表;該條約還要求各締約國保護其他締約國國民創(chuàng)作的作品。所以我國公共檔案館在進行檔案展覽時,尤其是赴相關國家舉辦檔案展覽時,會使用一些該國人士拍攝的照片布展,這時需要注意所在國有關法律規(guī)定,保護照片的著作權,特別要注意對《公約》締約國享有著作權的作品進行著作權保護。
檔案法實施辦法規(guī)定的檔案公布與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作品發(fā)表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遺憾的是,很多學者將公布權和發(fā)表權混為一談,認為“公布權與發(fā)表權一致”[2]“公布權即發(fā)表權”[3]。事實上,著作權法對發(fā)表權保護的時間與檔案法規(guī)定的檔案向社會開放的時間不同,檔案開放期限有三種不同情況,即隨時開放、三十年開放和延期開放;而著作權中的發(fā)表權是著作權人的一項人身權利,如果著作權人選擇永遠不發(fā)表其作品,任何人不得違背其意愿擅自發(fā)表。筆者認為,公共檔案館在公布受著作權保護的檔案前,應征得著作權人同意,否則存在侵權可能。我國檔案法與著作權法關于公布權和發(fā)表權存在立法沖突,需要進一步協(xié)調或做出解釋。那么對于未公布且未發(fā)表的檔案,其公布權和發(fā)表權究竟是由公共檔案館行使,還是由著作權人來行使?再有,著作權的保護期長于檔案的封閉期,如果公共檔案館公布了滿三十年但尚在著作權保護期內的未發(fā)表作品,那么公共檔案館享有的公布權是否侵犯了著作權人享有的發(fā)表權?筆者認為,公布權和發(fā)表權是兩項不同的權利,應當分別由檔案所有人和著作權人享有,當兩項權利分別由兩個不同主體享有時,一項權利的行使不得侵犯另一項權利,也就是說,行使公布權時不得侵犯發(fā)表權,行使發(fā)表權時亦不得侵犯公布權。需要進一步明確的是,作品無論是通過征集、購買還是贈送獲得的,一旦進入公共檔案館成為檔案,那么檔案和作品雖然可能處于某個相同載體之中,即該檔案同時也是作品,但作品和檔案是不同的概念,不能混淆[4]。如果該檔案未公布、作品也未發(fā)表,公共檔案館要公布這份檔案,應事先征得版權人同意,因為檔案一旦公布,也就符合了著作權法意義上的發(fā)表行為,等于代作者發(fā)表。但是如果版權人先于公共檔案館公布檔案之前行使發(fā)表權,則無須征得公共檔案館同意,因為作品的發(fā)表并不意味著檔案的公布。即使作品發(fā)表了,檔案也可以是未公布的檔案,這是由作品和檔案的不同性質所決定的[5]。
世界各國著作權法中都規(guī)定了合理使用原則,公共檔案館可以享有一系列著作權豁免。如美國《數(shù)字千年版權法》(Digital Millennium Copyright Act, 1998)第四〇四條規(guī)定,公共檔案館出于誠意,可以采用數(shù)字技術制作數(shù)字復制品;俄羅斯民法典第一二七四條規(guī)定,公共檔案館為了補充館藏可以進行單篇復制;英國《版權、設計和專利法》(Copyright, Designs and Patents Act,1988)第四十二條規(guī)定,公共檔案館可以復制有版權的檔案以替代原件;我國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對公共檔案館的合理使用作了規(guī)定;我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七條對公共檔案館以數(shù)字化形式復制本館收藏的作品做出了特別限定;公共檔案館對檔案進行“資料保存”時,我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了上文所述的“合理使用”。而對檔案進行“信息提供”利用時,《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七條和第十條從場所、對象和方式三個方面對公共檔案館提供數(shù)字化作品作了限定。此外館際之間的互借行為也涉及著作權問題,美國著作權法《館際借閱協(xié)議中的復制指南》(Guidelines on Photocopying under Interlibrary Loan Arrangements)[6]規(guī)定了館際互借制度。英國《版權、設計和專利法則》規(guī)定公共檔案館在符合一定條件下可以復制有版權的檔案,但只能復制一份。我國著作權法沒有對館際互借制度作出明確規(guī)定。筆者認為公共檔案館館際互借能否適用“合理使用”原則,需要從借出檔案目的、數(shù)量、方式以及對著作權人作品潛在市場影響等方面進行綜合考慮。
檔案利用者在利用受著作權保護的檔案時,公共檔案館如何判斷檔案利用者是否構成“合理使用”,是否可以控制檔案利用者復制有著作權檔案的比例?上海市檔案館規(guī)定,檔案利用者復印檔案不得超過整件檔案的三分之一,每天復印不能超過50頁。如果某件受著作權保護的檔案有500頁,檔案利用者用10天時間、每天復印50頁,將該檔案全部復制下來,那么公共檔案館能否依據(jù)著作權法,認為其不構成“合理使用”呢?就復制而言,捷克、巴西、埃及、墨西哥等國的著作權法均規(guī)定以一份為合理,不允許復制多份;也有的國家如冰島,其著作權法認為個人復制三份也是合理的。在印刷技術非常發(fā)達的今天,限制復制份數(shù)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了,只有限制復制比例才有討論的必要。2013年,財政部和國家發(fā)改委規(guī)定檔案利用者可以免費復印檔案資料。如果檔案資料是享有著作權的作品,那么免費復制的行為無疑損害了檔案著作權人的復制權,但是根據(jù)我國目前法律規(guī)定,又很難認定其“違法”。
各國法律大都對這種性質的“合理使用”方式作出限制。法國將個人使用限制于私人表演或私人復制;英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出于個人學習或研究目的在公共檔案館復制檔案,復制內容限于雜志中的一篇文章或出版物的一部分;澳大利亞《著作權法修正案(數(shù)字議程)》(Copyright Amendment [Digital Agenda] Act, 2000)規(guī)定公共檔案館可以為滿足用戶研究與學習需求提供檔案復制服務,并向用戶傳遞已經發(fā)表或出版的檔案資料復制品,限定條件是一份期刊中只能復制一篇文章,除非復制的文章屬于同一個主題;美國著作權法第一〇八條第七款規(guī)定公共檔案館知道或者有足夠的理由知道他人連續(xù)地制作或發(fā)行同一資料的多件復制品,無論是在同一場合還是持續(xù)一段時間,無論使用目的是一人還是多人,或者由一個組織單獨使用,均不得適用“合理使用”。美國在司法判例中對個人“合理使用”也作出了較為嚴格的限制。如美國地球物理學會訴德士古公司案(American Geophysical Union v. Texaco, 1995),作為被告的德士古公司復印美國地球物理學會出版的期刊,發(fā)放給公司員工。法院認定被告侵犯了該雜志出版者的著作權,因為“一個科學家為了便于使用而復印他人的科學論文存放于個人資料庫中是一種存檔行為,目的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免于到圖書館保存的期刊中去檢索文章,這不是為了研究,不是合理使用”[7]。有西方學者甚至認為應當取消自由復制的特許[8]。
檔案利用者利用公共檔案館館藏檔案,如要構成“合理使用”,應結合以下幾點進行限定:①目的限定:使用版權檔案僅限于學習、研究或欣賞,不能用于營業(yè)目的。②主體限定:限于滿足個人實現(xiàn)上述目的,這里的“個人”應擴充解釋為“家庭”。但是大部分國家都承認公司科研人員為進行研究而使用他人作品的行為只具有間接商業(yè)目的,仍可能構成“合理使用”。③客體限定:限于已經發(fā)表過的作品。檔案法第二十條規(guī)定檔案利用者在符合條件的情況下,可以利用未開放檔案。因此如果未開放檔案屬于未發(fā)表作品,則不在“合理使用”之列。④方式限定:合理使用的方式必須合法。要充分保障作者的署名權、作品完整權等及有關出版者的相關權益。⑤數(shù)量限定:“合理使用”的“量”必須受到嚴格限定,只能是“少量”或“適當”。⑥結果限定:是否是“合理使用”需接受“三步檢驗法”的檢驗(“三步檢驗法”是著作權權國際公約規(guī)定的判斷某一著作權使用行為是否構成合理使用的一般原則[9])?!昂侠硎褂谩辈荒軐ψ髌返臐撛谑袌鲈斐蓢乐赜绊?。
筆者認為,對于享有著作權的檔案資料,公共檔案館要把復制的數(shù)量控制在作品整體量的10%之內;但是如果復制實質性內容或核心部分,可以認定其不構成“合理使用”。由于公共檔案館所藏檔案大部分都不能從其他途經獲取,檔案利用者為獲取該信息,只能復制檔案,作為文化事業(yè)單位的公共檔案館很難用著作權法阻止檔案利用者復制檔案行為。也就是說,從著作權法意義上講著作權人對于不構成“合理使用”的人,可以向其出售作品,但不能阻止其獲取信息的權利。當然,作為著作權人的公共檔案館可以規(guī)定檔案利用者復制受著作權保護的檔案的比例?!陡骷墖夜矙n案館開放檔案辦法》第十條規(guī)定,由公共檔案館決定復制檔案的內容和數(shù)量。但是執(zhí)行這一規(guī)定不得違反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不得侵害公民的知情權。公民利用檔案的權利是與憲法賦予公民的生存發(fā)展權、受教育權、言論自由權等基本人權密切相關的,也得到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等法律法規(guī)的支持和保護。我國著作權法及其相關條例對公共檔案館使用著作權的程序和步驟以及管理并沒有詳細規(guī)定,而澳大利亞著作權法則規(guī)定用戶需要事先填寫申請并承諾保護著作權,公共檔案館也要以一定方式提醒用戶尊重與保護著作權;公共檔案館對復制檔案資料的具體情況要認真記錄并加以保存;公共檔案館可以向用戶收取復制費用,但只能用來彌補相關的成本,而不允許有額外利潤。我國公共檔案館可以借鑒澳大利亞的做法。
需要指出的是,信息自由是我國憲法默示的一項基本權利[10]。二戰(zhàn)后政府信息公開已然成為了一種趨勢[11],但是我國著作權法關于公共檔案館合理使用的規(guī)定,僅僅是為了滿足陳列或保存的需要,這不利于公共檔案館的發(fā)展,也不利于公民信息自由權的行使。筆者認為,在實踐中需注意以下幾點:①適用比例原則。比例原則作為我國行政法基本原則之一基本得到認可。修訂今后著作權法時,應當貫徹實施比例原則,有效控制立法裁量權,促進立法的科學性[12]。具體來說,就是要使修改后的著作權法,在保障版權人的利益的同時,適當擴大公共檔案館“合理使用”的范圍。司法實踐中,在處理公共檔案館和版權人的糾紛時,法院可以根據(jù)比例原則判斷是否構成版權侵權。②司法實踐中參照指導性案例。中國特色案例指導制度是我國司法改革的舉措之一,《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及其實施細則明確規(guī)定,在類似案件中“應當參照”指導性案例[13]。法院在處理公共檔案館與版權人關于合理使用制度的糾紛時,應當參照相關的指導性案例。由于公共檔案館和公共圖書館在功能、組織模式、信息資源、服務、標準化建設以及著作權保護等方面有諸多相似之處,如果沒有公共檔案館的指導性案例,可以參照公共圖書館有關的案例。③檔案部門在著作權法修訂時要有所作為。我國立法法第三十七條將法律草案公布征求意見提升成為基本的法律條款,此舉有利于彌補“聽取意見”的不足和提高立法質量[14]。筆者在中國知網上以“著作權法修改”為關鍵詞搜索近期的文章,幾乎找不到與公共檔案館相關的著作權法修改建議的文章。檔案部門在著作權法律草案公布征求意見時應該有所作為,積極提出合理化建議,努力擴大公共檔案館“合理使用”的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