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孩子”牟利事件始末 荒唐父親被撤銷六子女監(jiān)護權

石闖

“他老打我，使勁兒地打！”劉東禮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表情木然而恐懼，眼神里彌漫著怨恨。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說謊，他將左手伸了過來，一個黃豆般大的疤痕清晰可見，“這是爸爸用煙頭燙的，很疼。他還用繩子綁我，用鐵锨鏟我，用各種法兒整我?！?/p>

劉東禮年僅14歲，在鄂豫皖交界的一個小村莊，他及5個弟妹的遭遇令人唏噓。他們的父親劉明舉先后生育8個孩子，除了慣于捆綁、打罵子女，還將其中5個孩子“出租”以掩護行竊，并收取400元～4000元“租金”。鄉(xiāng)鄰舉報后，這起荒唐鬧劇才被制止。

一個多月前，商城縣乃至信陽首例由村委會申請撤銷父母監(jiān)護權的案件出爐，商城縣民政局成為監(jiān)護人，在原生家庭中備受傷害的6個孩子也開始了新生活。不少人認為，近年發(fā)生多起父母傷害子女事件，從保護未成年人角度來看，這起案件無疑具有震懾和警示意義。

“勉強湊合”，光棍漢終了“娶妻”心愿

進入10月，地處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大別山區(qū)層林盡染，進入了一年中最美的季節(jié)。然而，45歲的村民劉明舉卻沒空欣賞這些風景，自從妻子及6個子女先后離開家后，他心里空蕩蕩的。

在商城縣雙椿鋪鎮(zhèn)趙畈村，鄰居提起劉明舉就直搖頭?！斑@是他自找的，能怪誰呀！對老婆和孩子又是打又是罵的，活該！”一村民憤恨地說。劉明舉的家搬了好幾次，現在處于一個偏僻的山坡上，只有一處孤零零的水塘相伴。

劉明舉習慣對外人說他是個苦孩子，“從小窮得很，飯都吃不飽”。10多歲時大哥從外面打工回來，讓他在村里小學讀了半年書。這是他唯一一次受教育的經歷?！拔也蛔R字，吃過不少虧。”他輾轉漯河、鄭州、周口、北京、上海等多地打工，千的活很雜。

1996年，他從外地回到家鄉(xiāng)?！盎卮謇锖蟠磉^幾個月的村主任?！眲⒚髋e說，那是他人生中最風光的時候。然而，他越過越不稱心。一些村民說，這和他的習性有關，連地都不會種，日子昨能過好？

過了30歲，遲遲不能成家，讓他一度非常焦慮，有些自暴自棄。這時，一個媒人向他介紹了相距不太遠的李少菊。她比他小兩歲，結過一次婚，但丈夫在工地上出事故去世了。“老實說，我不太愿意，但也沒法兒。”劉明舉說，如果不是李少菊患有智力障礙，也不一定會跟他，“鄰村還有個‘光棍競爭呢，不能等，我就把她領了回來?！?/p>

劉明舉告訴記者，李少菊基本沒啥勞動能力，“洗涮不會，炒菜放鹽多成得沒法吃，煮的飯沒熟就盛出來了?！眰z人只能勉強湊合，10多年過去了，仍未領結婚證。

“為找被人拐走的閨女，生了一堆孩子”

“跟他之前，對他缺乏了解，感覺他是塊料，結果上當了。”在潢川縣雙柳樹鎮(zhèn)宴崗村自己娘家，李少菊提起劉明舉一臉怨恨。她吐字不太清晰，由于抽風發(fā)作，嘴巴和眼睛有點斜。她母親高福音說：“劉明舉要啥沒啥，好吃懶做，無業(yè)游民，我是反對女兒找他的。”

高福音和老伴李光叢有3個女兒，沒有兒子。“仨妞現在都40多歲了，她們之間也就相差兩三歲，李少菊最小，最嬌慣她了?！备吒Ｒ粽f，可不幸的是，李少菊幼年患上小兒麻痹癥、抽風等疾病，落下智力障礙。

然而，她和老伴的反對并未起多大作用?！叭ず颓胺蛏幸荒幸慌Ｋ殖黾藓?，倆孩子跟著爺爺奶奶過?！备吒Ｒ粽f，令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女兒的第二場婚姻，竟然一連生育了8個孩子，在四鄉(xiāng)八村出了名。

劉東禮是劉明舉和李少菊生的第一個孩子，2004年11月25日出生?！皼]多久又生了個妞，我心里特別高興，算是兒女雙全了?！眲⒚髋e說，他當初的想法有倆孩子就夠了。然而，女兒5個月大時出了意外，“從外面回來，看見愛人和女兒不見了，還以為她回娘家了?！?/p>

劉明舉焦急地等待了幾天后，最終等來了令他萬分失望的結果?！吧虾５拿窬ㄟ^我們鄉(xiāng)鎮(zhèn)的派出所找到了我，讓去上海領人。原來，她娘倆被人拐騙了?！彼f，老二被抱走后妻子被人扔在了車站，“她才5個月大?。　?/p>

“到現在，老二仍像人間蒸發(fā)一樣，無影無蹤?！痹趧⒚髋e的講述里，也就是從那時起，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了，自己也偏離了“軌道”，“老二被拐對我打擊很大，有點破罐子破摔了?！彼壬恕皥髲汀毙睦?，“多生些孩子，再被拐了也不怕，再說孩子多了找老二也力量大。”

4個孩子剛過滿月，就被父親“租”出

就這樣，在老二被拐后的短短幾年里，劉明舉和妻子像“賭氣”似的又接連生育了兩個孩子。明顯超生的做法，遭到了村委會及他岳父母的堅決反對。

趙畈村村委會主任陳士強表示：“因為沒有結婚證、準生證和出生證明，政府出錢做了親子鑒定才上了戶口?！彼硎?，劉明舉超生也沒錢交罰款，“生了老大、老二后，村里安排他妻子上了節(jié)育環(huán)，但劉明舉來家里10多趟騷擾我，甚至還拿著刀威脅，又給取了”。

劉明舉的岳父母也向記者證實了這一點?！耙话闱闆r下，3個孩子就算多了，他們都生了4個了，昨養(yǎng)得起？不能再生了。”高福音表示，在女兒生下第4個孩子后，她帶著女兒去了附近醫(yī)院上了節(jié)育環(huán)，然而，過了幾個月后被劉明舉發(fā)現了，大吵大鬧。

“他一來家里就找茬，當著我的面不停地打罵女兒?！备吒Ｒ粽f，劉明舉出手狠，除用棍子敲打女兒，還會拿鐵锨往女兒腿上鏟，使女兒的腿上血跡斑斑，至今還留有一些疤痕?！拔冶槐频脹]法，就帶著女兒又把環(huán)取了，他還得看了環(huán)才滿意，簡直不是人?！?/p>

從2004年11月25日到2017年2月18日，在漫長而短暫的13年里，劉明舉和李少菊先后生育了5男3女一共8個孩子，讓鄉(xiāng)鄰們瞠目結舌。

那么，他們是如何養(yǎng)育子女的昵？劉明舉說，老大劉東禮兩歲時，經一個親戚介紹，有人來“租借”孩子。對方是潢川人，表示自己要到城市里做點來錢快的“生意”，身邊有小孩子做掩護好些，愿支付費用。劉明舉明白對方意思，并未點破，“其實就是偷東西唄”。

“我的孩子，人家替我養(yǎng)了，本來該給人家付錢才對，反過來還給我錢，多好的事兒！”劉明舉說，這樣也不用擔心孩子再被拐了。于是，一條煙、兩箱酒加上年底將付的400塊錢，就成了老大一年的“租金”。“就這樣.孩子‘干爹‘干媽騎著一輛摩托車把孩子帶走了?！?/p>

有了第一次，附近的“知情人”知道劉明舉手里有孩子，就會自動找上門“談生意”。

老三劉東富、老四劉東有、老五劉東來、老六劉東家，均是剛過滿月就被他“租”了出去。年“租金”也跟著行情走，從400元漲到了1000元、2000元、3000元、4000元。

捆綁教訓孩子，稱因無人照看

“孩子租出去后，他們過得好，比家里還強，到現在我也從不后悔！”對于“出租孩子”，劉明舉“上了癮”。他有幾畝稻田，但種不好，地也荒了。在14歲的劉東禮印象中，父母基本上不做飯，家里主要靠方便面生活，還有鍋巴，“好多年了，一直是這樣”。

過些日子，劉明舉就會去鎮(zhèn)上買幾箱方便面和鍋巴回來。對于“出租孩子”的時間，劉明舉記得倒也清楚，老大“租”了6年，老三4年半，老四6年，老五6年，老六6年，“孩子們一般在6歲左右就被送回來了?！?/p>

“‘干媽去偷東西時，我跟著?！眲|禮說，從記事起，“干爹”“干媽”常帶他去不同的城市轉悠?！坝幸惶?，‘干媽被商場里的人逮住了，我哭鬧了一陣子，才放了人?！?/p>

在靠“出租孩子”補充家用的光景里，劉明舉也遇到過“驚心動魄”的事。2016年秋天，警察找上門來，原來，他的一個“租戶”秦某犯事被抓了?！稗k案民警讓我來認領東來回去，要不她的‘干爹就會被認定拐賣兒童，罪就大了?！彼f，此事給了他一個警示。

“老六劉東家租出去時間長了，幾個春節(jié)都沒回來?！眲⒚髋e說，孩子們一大，“租戶”就少了。他說，不過，老七劉東闖（現3歲多），老八劉東財（現1歲多），有人曾出價過萬，但他并未“出租”。對此，一些鄰居分析，他主要是遭到了警方的嚴重警告。

劉明舉說，“出租孩子”這些年，都是“租戶”和他聯系，他無法聯系上這些人，甚至對方名字都叫不上來，送孩子回來時也不給他講外面的事情?！拔抑魂P心孩子有沒有傷，別被換了器官就行”。

8月2日中午，為教訓孩子，劉明舉用布條將5歲的劉東家五花大綁，捆在炎熱的木板床上。此舉被一個親戚發(fā)現，因擔心出事，她拍了一段視頻并報警。很快，這段視頻在網絡上瘋傳，一時輿論嘩然。劉明舉的解釋是無人照看，怕孩子亂跑掉入水塘或井里受傷。

法院依法判決撤銷父母監(jiān)護權

其實，不只是老六，除了倆女孩外，其他幾個稍大的男孩都被他捆綁過。劉東禮說：“他有時把我捆綁到木板床上，有時捆綁到樹上，有時還會吊起來。現在我看見他都害怕。”

“捆綁、虐待孩子，令人不齒，也挑戰(zhàn)人們的底線?！壁w畈村村委會主任陳士強告訴記者，令他們憤慨的是，在民警解救孩子的次日，劉東家再次被捆綁起來，他們只得再次報警?！八宦犚?guī)勸，一意孤行，而且我們了解到，他之前多次毆打子女，影響惡劣。”

對此，李少菊給予了證實。她表示，劉明舉不僅經常毆打子女，還經常毆打自己。“一言不合對我就是拳打腳踢，扇耳光、掐脖子、用腳踹，這事情多了，我眼睛都給打腫了。”她說，“家里有了麻煩都怨我，全部都是我的錯。但出租孩子的錢，他一分也不給我花?！?/p>

劉東有是他們的老四，已去世3年多了。李少菊回憶，老四“租”出去6年，回來時都6歲多了，和他們共同生活的時間僅有兩年半，她對不住孩子。李少菊母親高福音說：“外孫在家里燙傷后，很嚴重，沒得到很好治療，家里也拿不出太多錢，死掉了，很心疼?！?/p>

捆綁視頻被曝光后，趙畈村村委會向法院起訴，要求撤銷劉明舉夫婦對6個子女的監(jiān)護人資格。對此，劉明舉稱，對村委會申請撤銷他和妻子的監(jiān)護人資格沒有什么意見，但請求將最小的孩子留在身邊自己照看，其余5個孩子同意由法院指定監(jiān)護人。

記者看到，商城縣法院判決書顯示，劉明舉暴力傷害被監(jiān)護人，嚴重損害了被監(jiān)護人的身心健康;李少菊有智障型精神病，不具有監(jiān)護能力。劉明舉的父親（母親已故）和李少菊父母均年事已高，無力幫助照看孩子。因此，法院依法判決撤銷劉明舉、李少菊為6個子女的監(jiān)護人資格，指定商城縣民政局為6個孩子的監(jiān)護人，“本判決為終審判決”。

孩子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剝奪父母監(jiān)護權，在商城縣還是首例。”商城縣民政局黨組成員、工會主席顧芳楠告訴記者，接到商城縣法院的判決書后，他們高度重視并迅速行動。目前，除了老大劉東禮暫住姥姥家外，其他5個孩子都已被送進了商城縣兒童福利院。

為更好照料孩子，縣政府已撥付10萬元專項經費，并安排專人照看?！爱敵跞ペw畈村接孩子們時，一歲多的劉東財上身穿著薄棉襖，下身赤裸，令人心酸?！鄙坛强h兒童福利院院長陶志剛表示，將5個孩子陸續(xù)接到福利院后，他們首先給孩子們做了體檢。

“孩子身上很臟，給他們洗了澡，還做了必要治療?！碧罩緞傉f，現在兩個孩子在縣實驗幼兒園上學，兩個孩子在縣第六小學，每天上下學有專人接送?！坝心毯龋腥獬?，過得很開心，也適應了福利院生活”。記者和他們聊天時，孩子們都表示不愿意回家。

對此，劉明舉無可奈何。他去福利院探望過幾次，認為孩子和他越來越疏遠了?！霸诶霞?，幾個孩子擠一張床，經常吃不飽飯，可在這里吃得飽、穿得暖、住得也好，他們當然都不愿意回去了?！眲⒚髋e尷尬地笑了，不過還是希望把最小的孩子帶回去，但這一要求遭到拒絕。劉明舉說，現在妻子也回了娘家，讓他很失落，“我不知道將來怎么辦？”

“近年來發(fā)生了多起父母傷害子女事件，從保護未成年人角度看，這個案件具有震懾和警示意義?！焙幽县斦鹑趯W院教授楊少偉表示，他很關注這個“捆綁孩子”事件。他認為，這顯示了家長的愚昧和粗暴，“孩子不是家長的私有財產，作為未成年人，家長是他們的監(jiān)護人，但民政部門在監(jiān)護方面具有兜底責任。對家長不履行監(jiān)護職責，應追究其法律責任?！?/p>

楊少偉表示，從長遠看，長期在福利院生活并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還是應回歸家庭。他建議，應當繼續(xù)細化監(jiān)護人相關制度，比如健全兒童福利院制度，或者兒童父母的監(jiān)護權被撤銷后，按規(guī)定允許其他想要孩子的家庭采用“寄養(yǎng)”方式，便于孩子更好地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