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是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是魯迅、周作人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方面的專家。代表作有《心靈的探尋》、《與魯迅相遇》、《周作人傳》等。本文摘自他最新出版的《二十六篇——和青年朋友談心》
1978年,我考上了北大研究生,離開了這批患難與共的朋友。但我們依然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直到今天。這本身就構成了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到了北大,閉門讀了七年書,直到1985年,正式開課,講《我的魯迅觀》(在此之前,曾代一位老師給81級學生講過現(xiàn)代文學史),接觸到的就是“60、70后”的青年了。
“60、70后”兩代青年,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文革”經驗與記憶,因此和80年代的啟蒙主義思潮有著先天的契合。我在《我與北大》一文中,談過80年代我和“60、70后”青年一起讀魯迅的一些情況,那種情況,在以后的時代里,是很難重現(xiàn)的。而我又再一次地陷入到了與“40、50后”兩代青年交往時,同樣的矛盾心境中:既理所當然地要站在學生一邊,又為他們可能付出的代價而擔憂,更為自己無力和學生一起承擔后果而痛苦和自責。
實話講,我與青年交往中的有罪感,是延續(xù)至今的。因為我總覺得,我們成年人沒有把事情搞好,卻要讓本應該只是學習的青年學生來擔負責任,付出代價,這過于殘酷,我們成年人更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在2002年退休以前,我在北大的最后一批學生,是80年代上半期,也即1980-1983年出生的,因此我也就有了接觸到“80后”的機會。但我真正關注與思考這一代人,卻是在退休以后。
記得是2006年,我應邀到北大演講,題目就是《如何看待“80后”這一代》。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話題,原因是我看到了《中國青年報》的一個“青年調查”,其中有兩點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報告透露,我國“80后”有將近兩億人,而且他們將要或者已經開始接班,這就不能不讓人刮目相看了。二是談到圍繞如何看待這一代人,社會的評價與“80后”的自我評價出現(xiàn)了巨大的反差。許多人以“生活離不開網絡”,“重視外表,講究穿著”來概括這一代人,這也是“80后”可以認可的;但他們又批評“80后”,“永遠以自己為中心”,“道德觀念、是非觀念、責任感普遍不強”,“總是高估自己的能力”等等,這就引起了“80后”們的不滿,因此發(fā)出了“請別誤讀這兩億青年”的呼吁。
我的演講就是響應“80后”,為他們辯護的。我的想法和說法很簡單:“我在研究近百年歷史時,早就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代人都不滿意于下一代人,而且批評的言辭都差不多?!蔽遗e出來的例子是,作為“五四”那一代人的代表劉半農,曾寫過一篇文章《老實說了吧》。他說的就是看不慣30年代的青年人,批評他們“不認真讀書,又喜歡亂罵人”。
我是“30后”,也應該是被罵的對象,但我讀了劉半農的文章就笑了:今天“30后”、“40后”、“50后”,乃至“60后”、“70后”某些人不是也在罵“80后”“不認真讀書”嗎?連罵的理由也差不多??!但“歷史照樣前進:每一代人都被上代人所不滿,最后還是接了上一代的班,完成了歷史賦予的使命,以至有資格再來批評下一代人”。我由此得出一個結論:為下一代人,特別是年輕人擔憂,是杞人之憂。
每代人都會有他自己的問題,但是不能看得太重,最終也得靠他們自己來解決問題。一是要相信青年,二是要相信時間:這大概也是我的兩個基本信念?,F(xiàn)在,距離我講話的2006年又過了八九年的時間了,“80后”開始成為社會中堅力量,人們對他們的評價也完全不一樣了。而“80后”的某些人同樣又開始對“90后”指手畫腳了。這樣的歷史循環(huán),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也是從2002年退休以后,和“80后”,后來又和“90后”的青年有了不同程度的聯(lián)系。應該承認,“80后”和“90后”與我熟悉的前幾代青年,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如果說,“40后”、“50后”,是“文革的一代”,他們關心的主要是政治問題;“60后”、“70后”,是“改革的一代”,關心的主要是思想、文化問題;那么,“80后”、“90后”,就是成長于經濟發(fā)展的時代、網絡的時代的一代,他們最為關心的,是個人生存、經濟問題。首先是個人物質欲望的滿足。
對我來說,最為重要的是我和幾代青年人關系的變化:如果說,“40后”、“50后”和我的年齡與精神氣質都比較接近,我可以說是他們中間的人,我是把那些貴州青年朋友視為“精神上的兄弟姐妹”的;在“60后”、“70后”青年面前,我扮演的是名副其實的老師、父輩的啟蒙主義者的角色,但我們之間的交往,還是少有距離的,就像一位當年的學生回憶所說,他們是隨時可以闖門而入,和我神聊到深更半夜的。
對“80后”、“90后”來說,我已經是爺爺輩的人了,我的年紀越來越老,已經沒有精力和他們過于密切地交往,他們接近我的機會也越來越少,我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更重要的是,我已經無法和所有的“80后”的青年作心心舊印地交流了。
我經常想起魯迅的話:青年是不一樣的,有睡著的、玩著的,也有醒著的。對“80后”睡著、玩著的青年,我尊重他們的選擇,但已經無法和他們對話,他們對我也毫無興趣,至多保留一點禮貌的尊敬,這也屬于正常。我能夠交流的,是魯迅說的,覺醒的,或要覺醒的青年。所謂“覺醒”,就是在堅持自己時代對個人物質利益的合理追求的同時,又有所質疑,希望有新的突破,尋找在物質、精神兩個方面更為健全的發(fā)展。
我因此把他們稱為新一代的理想主義者,既在根本上和我這樣的老理想主義者有相通之處,又有自己的時代特色。就在這樣的意義上,我這個“30后”就與“80后”的部分青年相遇了。
那我們共同的話題又是什么呢?
這也是我和“80后”青年對話時,談到的對“80后”的看法的第二個方面。年輕人問我:你認為我們這一代存在什么問題?我的回答是:“你們這一代人是在應試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從小就以考大學,特別是名牌大學作為自己人生的全部目的;現(xiàn)在如愿以償了,進了大學,在最初的興奮過去以后,就突然失去了目標與方向。這背后其實是一個信仰缺失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們也有,‘上帝死了,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我們已經老了,可以按照原先的慣性生活,而諸位不行,一切都這樣糊里糊涂地過下去,于是就有了許多苦悶與煩惱?!边@樣,如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建我們的理想、信念,以至信仰,就成為我和“80后”的新理想主義者進行精神交往的聚合點。
正如前文所說,我需要通過與生活在社會底層、具有活力的年輕人,主要是兩個群體——青年志愿者與青年讀書會的朋友的聯(lián)系,借助他們的思想力與行動力,給自己不斷補充生命力量;我也可以把我及我們幾代人的人生經驗教訓,以及我自己對中國問題的研究、觀察與思考,告訴年輕人,為他們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提供參考。
(未完待續(xù))
據《視野》錢理群/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