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幾次與香港黑幫成員街頭斗毆、被打得落花流水后,14歲的李小龍開始學習功夫。
那是1955年。剛經(jīng)歷了大量難民涌入的香港,人口激增至220萬,即使李小龍家境富裕,也免不了要在放學后卷入因龍蛇混雜帶來的幫派沖突。
李小龍的決定開創(chuàng)了一個電影時代。在葉問的指點下,他的一些動作堪稱完美,比如截拳和跳躍踢。1973年,美國華納電影公司和李小龍共同拍攝影片《龍爭虎斗》(Enter the Dragon),自此,他的名號、中國功夫以及香港形成了一場席卷電影世界的風暴。
近半個世紀后,美國電影網(wǎng)站IMDB上依然有影迷不斷寫下留言:“他是最著名、最有魅力的中國男性”;“影片為我們提供了觀察中國文化的最佳視角”……
香港依然是好萊塢電影展現(xiàn)中國特色的首選取景地。就像諾蘭導演的《蝙蝠俠:黑暗騎士》在香港中環(huán)取景,即使被當?shù)丨h(huán)境保護分子投訴“整夜開燈浪費資源”也“在所不惜”。
“黃金時代”
電影主題、人物形象以及故事發(fā)生的城市,往往是觀眾能夠最快獲取、留下最多印象的談資。近年來中國電影市場一片熱鬧景象,票房收入連年走高,好萊塢大片中的“中國元素”也總會成為“熱門話題”。
票房高了,自信就有了。幾年前《南風窗》記者參加某電影公司的年會,正襟危坐的老板忽然當頭一聲大喝“恭喜你們”,唬得在座的人無不面面相覷,老板慷慨激昂:“因為你們趕上了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
“黃金時代”可以上溯到10年之前,很多學者也將2008北京奧運之年視為“大國崛起”的標志性年份。10年來,中國電影票房收入從43億元升至500億元,那么,觀察其中占據(jù)每年引進片票房前10位的好萊塢電影中呈現(xiàn)的中國城市,也許可以一窺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文化傳播的面貌。
從2008年至2017年,每年票房前10的總共100部引進片中,出現(xiàn)中國城市的幾率其實并不高。香港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分別在2011年《變形金剛3》、2012年《敢死隊2》、2013年《環(huán)太平洋》、2014年《變形金剛4》中出現(xiàn)。北京、上海、澳門都是2次,廣州1次。除了國際大都市,自然風光也入過鏡,2010年《阿凡達》取景張家界,2014年《變形金剛4》取景武隆。
北京、上海、廣州、香港和澳門,恰恰組成了中國城市最發(fā)達的梯隊。不過,同樣是城市的展示,不同的好萊塢影片也會做出不同的角度呈現(xiàn):有的時候,城市表現(xiàn)出了“工業(yè)中國”的魄力;而另外一些時候,城市則表現(xiàn)出了后工業(yè)時代全球化都市的魅惑—這既是中國城市經(jīng)濟發(fā)展的寫照,也是好萊塢接受到的中國印象,即中國的城市一部分是制造工廠,為世界輸出任何設(shè)備、機械;而另一部分則是世界繁華大都市的復刻,服務(wù)業(yè)占有極高的比重,CBD高樓林立,衣香鬢影。
《環(huán)太平洋》是最有代表性的案例—暗示著工業(yè)中國的制造重鎮(zhèn)常州出現(xiàn)了(機甲組裝工廠鏡頭),意味著全球化的繁華都市香港也出現(xiàn)了。該片中國大陸票房累計6.9億人民幣,約等于1.05億美元,而北美的票房收入是1.018億美元—如果再考慮到票價差異,就能明白該片在中國有多受歡迎。
這部科幻怪獸片講述的是太平洋深處出現(xiàn)了一個平行宇宙的傳送門,一大群外星怪獸從傳送門進入到地球大開殺戒,世界各國合作研發(fā)了能夠和怪獸抗衡的武器“機甲獵人”,由兩名腦部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互相串連(浮動神經(jīng)元連結(jié))的操縱者同步操作。憑借機甲獵人,人類和外星怪獸開始了長達數(shù)年的生死戰(zhàn)役。
殘酷的戰(zhàn)役均發(fā)生在太平洋沿岸,香港一戰(zhàn)尤為激烈,來自中國的“赤紅風暴”和來自俄羅斯的“切爾諾·阿爾法”均不敵兩頭怪獸的進攻,最后還是由美國男性萊利和日本女性森真子操縱的“危險流浪者”大勝而歸。中國觀眾對常州生產(chǎn)的“赤紅風暴”津津樂道,把這個三頭六臂、三胞胎控制的威猛機甲的各項參數(shù)倒背如流。
“熊貓快遞”和酸葡萄
好萊塢大片里的中國城市也許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和鏡頭并不算太多,但確實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重要的“現(xiàn)象”。逐漸開放的中國電影市場展現(xiàn)出了巨大的潛力,像《環(huán)太平洋》一樣中國票房超越北美票房的事情越來越頻繁地發(fā)生,無論是否擁有中國投資,好萊塢制片商們都會主動或下意識地在制作和營銷過程中考慮如何迎合中國市場。
這種策略被美國一檔脫口秀節(jié)目戲稱為“Pandering Express” (Pander Express熊貓快遞是美國著名的郵寄公司,熊貓被視為中國的象征,而pandering則有迎合之意),“迎合(熊貓)快遞”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迎合中國觀眾,二是迎合中國官方機構(gòu)。
觀眾方面,熟悉的城市地標、人氣明星和文化元素有助于好萊塢電影打入本地市場。盡管引進片的平均產(chǎn)值遠高于國產(chǎn)片,但內(nèi)地觀眾還是會率先選擇華語電影。2017年中國票房前5名中除了《速度與激情8》外,其他4部影片均是國產(chǎn)片,說明中國觀眾依然習慣于觀看源于自身文化背景的電影。而且香港出現(xiàn)最多,主要也是由于在大陸取景審批手續(xù)較為繁瑣,不是合拍片的話更有不少硬性的制約條件。
好萊塢紛紛在本土化上施招,試圖拉近和中國觀眾的距離。這方面的最佳案例是2013年的《鋼鐵俠3》,該片原本是第一部由中美兩國聯(lián)手合拍的超級英雄電影,之后由于中國對中外合拍片提出新的規(guī)范而不得不改為進口買斷片的方式引進放映,但該片仍然保留了合拍片的大量形式:中國投資,中國演員,中國場景。
引進片中的普通分賬大片,制片方的票房分成比例只有25%,而合拍片分成比例和國產(chǎn)片待遇一樣,接近50%。這是直接影響到制片方收益的大事。即使不以合拍片方式引進,中國市場的蛋糕也已經(jīng)夠大,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還在不斷高速增長,票房分成雖然只有25%,但片方不用承擔高額的稅費,歐洲市場雖然分成多,但稅額奇高,所以算來算去,好萊塢努力討中國觀眾的喜歡也是穩(wěn)賺不賠的事情。
除了觀眾之外,好萊塢“迎合”中國官方機構(gòu)也是小心翼翼。在經(jīng)歷了《加勒比海盜3》和《木乃伊3》因有抹黑嫌疑而慘遭刪剪之后,各大好萊塢制片商在近幾年都“潔身自好”起來。片商們在送審之前往往先進行嚴格的自我審查,規(guī)避可能會引起爭議的一切內(nèi)容,以確保后期引進的順利進行。
電影《鋼鐵俠3》和《奇異博士》就改掉了原作漫畫中可能會引起官方不滿的中國反派,并盡量淡化對西藏的描寫?!朵撹F俠3》里的反派角色“滿大人”在漫畫原著中本是通曉功夫的中國巫師,最終由白人演員本·金斯利扮演,對此劇組稱:“我們不愿意讓觀眾對這個角色產(chǎn)生‘傅滿洲(陳查理系列小說中的亞裔超級邪派)那樣的刻板印象,只是想將他打造成一個充滿中國元素的角色,(他)代表著對《孫子兵法》走火入魔般的執(zhí)著、以及對各式古老藝術(shù)的鉆研?!?/p>
但也不是所有好萊塢創(chuàng)作者都不吃“酸葡萄”。2013年初上映的《007:大破天幕殺機》把夜幕下燈火輝煌的上海外灘作為詹姆斯·邦德尋找恐怖分子的首選之地。該片是007系列50周年的紀念之作,卻著重渲染了一個英雄遲暮的“落伍”間諜在英國前工業(yè)時代的莊園里苦苦追尋自我的故事,也可以說是當今國家經(jīng)濟、政治實力形勢對比的文化心理寫照。再比如《環(huán)太平洋》香港一役,還不是美日聯(lián)手一舉大敗外星怪獸,中俄聯(lián)手拼了命還是打不過?
“地球是平的”帶不來文化震驚
中國城市在好萊塢大片中的幾次出鏡,在國內(nèi)產(chǎn)生了很大的反響。中國觀眾既自豪于城市的出現(xiàn),特別是北上廣的居民往往會更加集中注意力觀察自己城市的地標;也氣惱好萊塢用“人傻錢多”來定義中國電影市場和觀眾。畢竟,城市只是一個故事發(fā)生的場地和背景,而場地和背景往往在好萊塢大片中并不重要,就像詹姆斯·邦德在賭場智斗對手,沒有人會在意這個賭場在拉斯維加斯,在蒙特卡洛,還是在澳門。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美國觀眾有沒有注意到中國城市的出鏡?他們會不會以此來重新觀察和認識中國,并調(diào)整看待彼此的角度?最好的可供觀察的例子是2014年的《變形金剛4》,該部電影是“中國元素”扎堆的集大成之作,光是中國取景就有5個地點。影片原計劃是中美合拍,最后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旗下的1905電影網(wǎng)成為協(xié)拍方,影片為引進片。中方在協(xié)拍電影過程中,特別注重為中國形象“糾錯”和強化中國形象,比如在中國的場景中要掛上中國國旗。
在《變形金剛4》的成片中,最終可以看到三個中國城市及其數(shù)個地標:北京,盤古大觀、鳥巢和水立方;廣州,廣州塔、獵德大橋、國際金融中心;香港,鲗魚涌海山樓、土瓜灣天臺、金鐘政府總部和西九龍海濱長廊。同時,該片還加入了一大堆的“中國”元素,除了李冰冰、呂良偉、王敏德、韓庚、鄒市明等中國演員、體育明星加盟外,還植入了大量中國品牌廣告,包括蛋白粉、牛奶、汽車、電視、珠寶、礦泉水、功能飲料,甚至鴨脖。
IMDB上該片共有970多條評論,提到中國的評論不到2.5%。這些評論基本上圍繞大量的中國植入廣告,倒不是批評中國,而是批評派拉蒙利欲熏心,植入太硬,干脆“就叫170分鐘的廣告片算了”云云—這一點倒是和中國觀眾的評價不謀而合。
其中僅有一條評論脫穎而出,“出現(xiàn)三個中國城市香港、北京、廣州是聰明的策略,中國相當迷戀變形金剛。中國本來就是變形金剛粉絲的集聚地,但是我作為英國出生的中國人,并沒有因此而感到驕傲。因為影片里,我們就是一群制造設(shè)備、會打功夫、碰到大事卻只能四散尖叫逃命的烏合之眾”,名為“rena-liu94”的網(wǎng)友認為,“這依然是一種刻板印象”。
美國觀眾并沒有把《變形金剛4》里的中國城市當回事,也許因為看慣了紐約,都市對于美國人已經(jīng)審美疲勞,而影片中出現(xiàn)的中國城市和地標本來也是對標紐約(城市建設(shè)有言“北上廣看香港,香港看紐約”),而且中方也有意展示三座城市的現(xiàn)代化標志,北京沒有故宮鏡頭,廣州也沒有老西關(guān)場景,所以“地球是平的”帶不來文化震驚,美國觀眾更沒法“大驚小怪”,因此也就很難見到有人會像評論李小龍電影那樣說“從中可以觀察到中國文化”。好萊塢大片里有中國城市,但是談不上有中國文化。
這也是為什么評論里只有中國人、即使是英國出生的中國人能夠為此感到諷刺:中國有了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但是好像在文化上并沒有得到相應的尊重。而且,尊重問題也許很難僅僅用批判“西方中心主義”來解決,因為在電影界里,今日拿出去的,遠不是《馬路天使》和《小城之春》這樣的作品。
考慮到IMDB是最為開放、普及的電影在線數(shù)據(jù)庫,李小龍的象征性地位依然無可撼動:一部《龍爭虎斗》的評論數(shù)目,比“第五代”導演張藝謀《大紅燈籠高高掛》、陳凱歌《霸王別姬》、姜文《陽光燦爛的日子》的評論加起來還要多。這也意味著,時至今日,相當一部分的美國觀眾,依然將李小龍視為“中國”的化身。
盡管工業(yè)中國和紐約式的都市一樣光彩奪目,但城市背后的中國形象,依然由一個去世44年的武術(shù)宗師長久支撐。而且,李小龍身上不僅帶有功夫之王的光環(huán),也往往裹挾著濃烈的民族主義色彩,這也是絕大部分美國觀眾所感受到的情緒。2017年《戰(zhàn)狼2》打破了大陸影史票房紀錄,單片票房高達56.81億人民幣(約8.73億美元),這一數(shù)字恰恰印證了他者對中國的“想象”和“觀察”—每13個中國人中就有一個人觀看了這部散發(fā)濃厚民族主義味道的影片。
也就是說,美國觀眾的中國印象并沒有更新,李小龍的影子被投射在今日的吳京身上,而且民族主義式的英雄依然得到了最廣大中國觀眾的擁護。當然,民族主義的情緒有時候常常顯得缺乏思考,“東方本位”式的呈現(xiàn)又往往過于看重他者的眼光,雖然說這些東西在中國電影中并不是天然應該摒棄,但除此之外,中國電影和中國電影觀眾似乎多年來一直在這兩個圈圈里打轉(zhuǎn),并沒有太多的選擇。好萊塢電影里的“中國城市”現(xiàn)象,提醒我們正處在一個經(jīng)濟和文化的傾斜天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