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本-阿默思(Dan.Ben-Amos)著 張舉文 譯
沒有某種草率沖動是提不出標題中的質(zhì)疑的。畢竟,在斯蒂?湯普森出版《民間文學(xué)母題索引》①Stith Thompson, 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 6 volumes. Folklore Fellows Communication No. 106-9,116-7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32-1936) and idem, 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 6 volumes.修訂擴充版(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55-1958).(以下簡稱《母題索引》)二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他的學(xué)生和其他民俗學(xué)家已經(jīng)分析了一個又一個民間傳統(tǒng)中的母題,并以其母題索引寫出若干本書和博士論文——其數(shù)量之多得用一本專門的工具書列出其全部書目。②David S. Azzolina, Tale Type-and Motif-Indexes: 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New York: Garland, 1987.此時,怎么可能懷疑民俗中母題的存在呢?這些年來,“母題”的概念已經(jīng)引發(fā)出一系列可靠的研究工具的出版,③最新出版物是 Reginetta Haboucha, Types and Motifs of the Judea-Spanish Folktales. The Garland Folklore Library Vol. 6 , New York: Garland, 1992).并已經(jīng)成為民俗學(xué)學(xué)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以至于理查德?道爾遜宣稱其為民俗研究的“必備”,并視其為“確立任何敘事元素的民俗本質(zhì)的最可靠方法”④Richard M. Dorson, "Africa and the Folklorist," in African Folklore, ed. Richard M. Dorson, Garden City,NY: Doubleday, 1972, p. 46.。
然而,提出這個質(zhì)疑是必要的。因為,盡管母題分析已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成為民俗研究的里程碑,但是,這一路徑對口頭文學(xué)和傳統(tǒng)動力的本質(zhì)并沒能做出有實質(zhì)意義的闡釋和洞見。湯普森本人也會認為,其劃時代巨著《母題索引》并不是立意于為民俗(及其存在本身)所帶來的許多問題提供任何理論性闡釋答案。對于他的這項重大研究的哲學(xué)意義,湯普森始終是低調(diào)地視其主要為“一個參考性工具”⑤Stith Thompson, ed., Four Symposia on Folklore. Indiana University Publications, Folklore Series No. 8 ,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53, p. 112.。他在完成修訂版的《母題索引》后,從反思的角度陳述道:
作為民俗研究中的一個方法,母題索引只是進一步研究的基礎(chǔ)。它本身夠不上研究。我們并沒有對任何所列出的母題進行研究。這部工具書對于未來的民俗研究的關(guān)系就如同一部字典對文學(xué)作家一樣,或者說是地圖對那些想要不迷失方向的探險者那樣。⑥Stith Thompson, Narrative Motif-Analysis as a Folklore Method. Folklore Fellows' Communications Vol.LXIV, No. 161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55), p. 9.
但是,將《母題索引》比作一部字典,這與湯普森最初有關(guān)《母題索引》的價值、功能和兼容性的表述形成了一個對照。不僅如此,這也表明了兩個不同的知識組織體系之間的比較。湯普森早期對其工作的展望是將母題的分類——包括全世界的各個傳統(tǒng),構(gòu)建成民俗研究的科學(xué)根基。他以直接和間接的方式聯(lián)系到十八世紀有關(guān)植物學(xué)和地質(zhì)學(xué)的分類體系,認為對母題和故事類型的分析有著類似的必要性,由此,進一步的民俗研究才有可能進行下去。①Stith Thompson, The Folktale ,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46, pp. 41 3-5; idem, 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 , 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55, vol. I, p. 11.
稍后,湯普森試圖將《母題索引》的科學(xué)貢獻做最小化處理,便提出上面所引述的有關(guān)字典和地圖的類比。不過,這樣的對比只有一部分正確。一部字典的確是在對一種語言中的詞匯進行隨機分類,它既是列舉又是分類。但其隨機性是基于該語言使用者共同體的歷史規(guī)范?!赌割}索引》也是一種隨機列舉和分析體系,但其列舉和分類都不與社會規(guī)范對應(yīng),而是一個獨立的隨機體系。湯普森對母題在整個民間文學(xué)知識體系中的界定本身始終是有意保持模糊的。早期,他曾試圖提出一個清晰盡管是可質(zhì)疑的定義:“母題是故事中具有貫穿傳統(tǒng)力量的最小單元。為了獲得這種力量,一個母題本身必須具有非凡和鮮明的特色。多數(shù)的母題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故事中的行動者;第二類是其行動背后的某些事項;第三類是單一事件。”②The Folktale, pp. 415-6.后來,他有意將對母題分類的表述撤回到模糊狀態(tài)。他曾提及到自己發(fā)現(xiàn),“也許他被問到的有關(guān)《母題索引》的最多和最難回答的問題是:什么是母題?對此,沒有簡便的回答。敘事中有些事項不斷被講述者使用;這些事項是構(gòu)成故事的核心。這些事項之間的特色無法準確界定。如果這些事項在故事的構(gòu)建中有實際功用,它們就可被視為母題?!雹跾tith Thompson, Narrative Motif-Analysis as a Folklore Method, p. 7.作為終極的實用主義者,湯普森這樣隨意的態(tài)度使我們無法指望他提供科學(xué)工具所必要的準確性——而那又是他早期所期望的。他承認,不論是對母題的定義還是對其分類都缺乏“任何哲學(xué)原則”④同上。。
即便如此,湯普森最初的目標——視母題為一個特定組成單元以助于系統(tǒng)研究——依然體現(xiàn)在他的一些學(xué)生的著作中。在這些學(xué)生的博士論文中,母題分析的價值是遠遠大于一部字典所能達到的。例如,厄尼斯特?鮑曼在比較英國和北美的民俗時,構(gòu)建出一系列復(fù)雜的數(shù)字表格,依照主題,將母題作為量性單元。⑤Ernest W. Baughman, Type and Motif Index of the Folktales of England and North America. Indiana University Folklore Series No. 20 (The Hague: Mouton, 1966), pp. xii-xiii.道爾遜因為對北美的非裔美國人的民俗的非洲起源表示出疑問,而涉入到一場激烈的辯論中,使他必須基于兩個大陸的不同文化中的母題,通過比較性的統(tǒng)計分析,證明他結(jié)論。⑥Richard M. Dorson, American Negro Folktales (Greenwich, CT: Fawcett, 1967); Daniel J. Crowley, ed.,African Folklore in the New World , Austin, TX: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77.
諸如此類的情況表明,《母題索引》對母題以數(shù)字指定誤導(dǎo)了學(xué)者們,使他們將數(shù)字的定性價值對應(yīng)于定量價值,并以等量關(guān)系假設(shè)它們受到定性和數(shù)字的限定。這是學(xué)術(shù)界的轉(zhuǎn)喻(metonymic)思維。母題的數(shù)字指定不影響其特質(zhì),也沒將母題的簡單主題描述轉(zhuǎn)換為所期望的最小單元——可這些卻被期望能提供有關(guān)一個文化或一個文學(xué)傳統(tǒng)體現(xiàn)的經(jīng)驗性數(shù)字信息。因此,這樣的闡釋分析是基于一個錯誤假設(shè),由此也導(dǎo)致任何可能的結(jié)論無效。⑦鄧迪斯曾指出以數(shù)字代表母題的不妥當。"From Etic to Ernie Units in the Structural Study of Folktales,"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75 , 1962, p. 96.
在湯普森的追隨者之外,對《母題索引》的各種批評言論日漸聲高,近年已成為一場反對者的大合唱。麥爾維爾?雅各布斯(Melville Jacobs)在1964年美國民俗學(xué)會年會的“主席發(fā)言”中,表達了這個合唱的“漸強”之音。雅各布斯在發(fā)言中甚至都沒給予“母題”一個術(shù)語應(yīng)有的尊嚴,而是不斷將其指代為“那個所謂的母題”。他的嘲笑不僅僅是文體風格上的。他號召追隨他的民俗學(xué)同仁:
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湯普森博士的六卷本《母題索引》并沒有為世界文學(xué)提供任何重要的或有意義的表達內(nèi)容。民俗學(xué)家們還需要去認同、認知,以及學(xué)會如何在實踐研究的過程中去發(fā)現(xiàn)它們,并展示其發(fā)揮功用的方式。湯普森的目錄式索引,如果說其目的是要探索一個口頭文學(xué)中的基本表達內(nèi)容,那么它實際上是以不可用的類別構(gòu)建起來的。這些母題包括的只是文學(xué)風格的某些粗略的特征:它們都是表面特征,因此難以提供核心的表達內(nèi)容。當然,所謂‘母題’的一個原則性功能是允許行動者以某種風格行動,通常是以較快的方式。①Melville Jacobs, "A Look Ahead in Oral Literature Research,"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79, 1966, p. 423.
在雅各布斯的批評中,他表達了對湯普森分類體系的無法理解,并將這種態(tài)度聯(lián)系到他對人類學(xué)的風格,②Melville Jacobs, The Content and Style of an Oral Literature: Clackamas Chinook Myths and Tales. Viking Fund Publications in Anthropology No. 26,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Wenner-Gren Foundation for Anthropological Research, 1959.即當時有關(guān)功能的概念的不滿。③William R. Bascom, "Four Functions of Folklor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67 (1954), pp. 333-49;Bronislaw Malinowski, "The Functional Theory," A Scientif i 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0, pp. 145-77.但是,在他的尖刻評述中,閃爍著他的還沒完整體系化的觀點,即,在文化認知體系中,母題既不是宏觀的傳統(tǒng)中的最小單元,也不是其敘事的再現(xiàn)。“重復(fù)原則”是湯普森視母題為“故事中具有貫穿傳統(tǒng)力量的最小單元”的根基,④Stith Thompson, The Folktale,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46, p. 415.而這原則常常是分析者,而不是敘事者所關(guān)注的。敘事者是從宗教和歷史角度來看待行動、個人特征和人物的,而不是從比較角度。例如,圍繞耶穌這個人物有一系列母題,圍繞文化英雄也有一系列母題,但是,兩個系列之間的相似之處并沒有進入那些虔誠的基督徒的概念參考框架內(nèi),因為他們信仰的是基督的絕對單一性。⑤Alan Dundes, "The Hero Pattern and the Life of Jesus," in Interpreting Folklore. 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 223-61.如同“神話”一詞,母題可以是個描述性和分析性術(shù)語,作為一個局外人步入一個新文化的臺階。愛德蒙?利奇曾經(jīng)指出,“神話不是民族志學(xué)者在與原始人群接觸時所遇到的一種現(xiàn)象;那些原始人群處于一種神話式或某種‘意識狀態(tài)’中?!雹轊dmund Leach, "Introduction," M. I. Steblin-Kamensk ij, Myth, Ann Arbor: Karoma, 1982, p. 3.雅各布斯也暗示類似的看法,即,敘事者本人意識不到他們的故事所基于的最小單元。他們是從自己的文化知識角度將行動、個性和非凡的事件視為其自己特定傳統(tǒng)的不可分的一部分,而不是從普遍的比較視角來看待自己的故事。
同理,鄧迪斯在提出以“主位”和“客位”模式來促進民俗研究時,也間接地討論了同樣的問題。⑦Alan Dundes, "From Etic to Ernie Units in the Structural Study of Folktales,"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75 , 1962, pp. 95-105.他的風格不像雅各布斯那樣含蓄,但是,他的觀點同樣重要。他在自己的分析中建議用作為“主位”(emic)單元的“母題素”(motifeme),代替作為“客位”(etic)單元的“母題”(motif)。鄧迪斯在其有關(guān)學(xué)科建設(shè)的文章中綜合了派克(Kenneth Pike)的和普羅普(Vladimir Propp)的方法。后二者的方法分別在美國和蘇聯(lián)產(chǎn)生于不同的理論框架,形成于不同的歷史時期,①有關(guān)俄國形式主義的概論研究有:Victor Erlich, Russian Formalism: History, Doctrine, 2n.ed. (The Hague: Mouton, 1965); Peter Steiner, Russian Formalism: A Metapoetic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4). Kenneth L. Pike著作的修訂版見Language in Relation to a Unif i ed Theory of the Structure of Human Behavior, 2nd.ed. (The Hague: Mouton, 1967). 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在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 Selected Essay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中有關(guān)主位的文化闡釋在認識論上的可能性問題,其相關(guān)辯論見Thomas N. Headland, Kenneth L. Pike, and Marvin Harris, eds. Emics and Eries: the Insider/Outsider Debate (Newbury Park: Sage, 1990).但是,他們與索緒爾語言論的共同聯(lián)系使得鄧迪斯將他們的觀點合并為一個新的方法,藉此,鄧迪斯尋求將對民間敘事的研究從原子單元式的獨立方式發(fā)展到整體觀的敘事研究方式。
在鄧迪斯的論述中,單元界定和敘事方法這兩個問題有時相互混同。結(jié)果,凸顯他的重要觀點的一些前提性論述沒能得到完整的體系化。他吸收了派克有關(guān)最小單元“母題素”的界定理論與方法,將其等同于普羅普的功能(function)。這兩者之間的對應(yīng)之所以成為可能,唯一的條件是兩者都被視為與作為整體的文化或敘事有關(guān)系。派克所提出的,也是鄧迪斯所指出的觀點是,“一個單元不能被孤立地研究,而必須將其作為一個完整的文化中正在完全發(fā)揮作用的多元體系的一部分?!雹贙enneth L. Pike, Language in Relation to a Unified Theory of the Structure of Human Behavior. Part I(Glendale. 1954). n. 93: Dundes. "From Etic to Ernie Units." n. 101.這個體系是從文化視角構(gòu)建起來的。因此,通過吸收派克的方法,為了探索從主位視角的文化層面切割(cultural segmentation),鄧迪斯指出,盡管母題不是作為其文化的主題組織單元出現(xiàn),但“母題素”會存在于其中。
所以,母題分析可能不適于對某文化及其敘事的闡釋,但母題素分析可能有益。換言之,通過質(zhì)疑文學(xué)、民俗學(xué)和人類學(xué)的比較方法是否能提供有益于分析特定文化的闡釋性參考,鄧迪斯指出,由此綜合不同方法,可以使學(xué)者為了闡釋的目的而去關(guān)注一個社會的大社會背景和歷史經(jīng)歷。
雅各布斯和鄧迪斯分別在各自的文章中批評、修正、拋棄以及重構(gòu)了湯普森的母題分析方法,但其質(zhì)疑的核心是對母題的本體論現(xiàn)實的探索。在故事中到底有母題嗎?或者說,故事中存在的只是分析的碎片,它們不但沒澄清反倒進一步混淆了對傳統(tǒng)故事的認知和闡釋?“母題”一詞是在十八世紀進入到學(xué)術(shù)批評語匯的,最早出現(xiàn)在迪特羅(Diderot)所編纂的1765年版的《百科全書》。此后,這個詞成為音樂、視覺藝術(shù)、文學(xué)和民俗的重要的批評和分析術(shù)語。③有關(guān)概述性研究見Dan Ben-Amos, "The Concept of Motif in Folklore," Folklore Studie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Proceedings of the Centenary Conference of the Folklore Society, ed. Venetia J. Newall,(Woodbridge, Suffolk: D.S. Brewer , 1980) , pp. 17-36 ; Joseph Courtes, Le conte populaire: poetique et mythologi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86), pp. 15-40; Ronald Grambo, "The Conceptions of Variant and Motif: A Theoretical Approach," Fabula 17 (1976), pp. 243-56; Jawaharlal Handoo , "The Concept of Unit in Folk Narrative," Journal of Indian Folkloristics 1 (1978), pp. 43-52; Harry Levin , "Mot if,"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Studies of Selected Pivotal Ideas, ed. Philip P. Wiener (New York:Scribner's, 1973), 3, pp. 235-44.在音樂和視覺藝術(shù)界,母題是一種重復(fù)的樂句或圖案,其言語形式可以是帕里(Milman Parry)所界定的術(shù)語“程式”(formula):“在同一格律條件下規(guī)律性地被用來表達某個核心思想的一組詞?!雹蹵dam Parry, ed. The Making of Homeric Vers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Milman Parry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71), p. 272. Milman Parry 為有效的研究提供了最初的平臺,隨后他的學(xué)生Albert Lord進一步發(fā)展了有關(guān)研究,并運用多種語言的文學(xué)中。John Miles Foley, Oral-Formula Theory and Research: An Introduction and Annotated Bibliography. Garland Folklore Bibliographies No. 6, New York: Garland, 1985; idem, ed. Oral-Formulaic Theory: A Folklore Case Book, New York: Garland, 1990.帕里關(guān)注的是荷馬式史詩及其合成,所強調(diào)的是程式形成的文本條件,而湯普森在其有關(guān)母題的定義中幾乎沒有關(guān)注這個問題。湯普森更關(guān)心的是內(nèi)容,而不是形式。他將母題的可能的核心思想細分為實物、人物和行為。但在文學(xué)批評中,當然也更是在民俗研究中,這個術(shù)語擴延到包括一系列更廣泛、更復(fù)雜和更冗長的意義,而這些也正是當前學(xué)者所試圖解析的。
作為一個文獻索引工具和一個比較主題研究中的工具性術(shù)語,“母題”仍在發(fā)揮著有意義的作用,盡管存在之前的批評。這個概念的韌性和復(fù)興的確令人驚訝。雖然有過一段時期對部分關(guān)鍵術(shù)語的尖刻批評,但是,“母題”又重新成為學(xué)術(shù)興趣焦點。僅從近期的學(xué)術(shù)出版物中(盡管不是以時間順序)就可以看出,對里程碑式的《母題索引》的研究有三個明顯的方向:形而上的、語義-詩性的,以及形式-語法的。
對《母題索引》的“形而上的”闡釋可能與湯普森自己的看法不一致。他是從經(jīng)驗性和目標導(dǎo)向角度來看自己的著作的,盡可能遠離任何哲學(xué)原則和形而上思想。①湯普森曾經(jīng)在一次少有的沉思心態(tài)中驚嘆他自己的著作以及民俗在人類文明中的價值。當時的地點、想法,以及他的年齡無疑影響了他的那種心態(tài)和思想,見其論文,"The Challenge of Folklore,"PMU 79, 1964, pp. 357-65.而正是因為與湯普森的思想不一致,史萊姆對《母題索引》試圖進行形而上學(xué)的闡釋才有啟發(fā)性。史萊姆將《母題索引》視為一種宇宙觀,以此提供了對宇宙萬物的“完整的數(shù)字化或系列區(qū)分”。②Gregory Schrempp, Magical Arrows: The Maori, the Greeks, and the Folklore of the Universe, Madison, WI: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2, p. xvi.但是,因為這些都是無止境的,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科學(xué)家和宇宙論學(xué)者,湯普森提供了解釋整個宇宙的謀略?!霸谝粋€層面,母題宣稱其自身的完整性,具體表現(xiàn)在其以羅馬字母開頭和結(jié)尾,利用了一個廣為人知的知識體系;但是,如同字母系統(tǒng)之力量——利用有限的字母系列表達無限的音聲,《母題索引》永遠鎖定了通過(理論上無限的)數(shù)字進位進一步發(fā)展母題的可能性,例如,T541.2.1.1‘生下來手(腳)上有刺的孩子’,其中‘腳’現(xiàn)在是在括號里,但這有可能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事?!雹弁?。這正是史萊姆所說的湯普森的母題世界中的形而上學(xué)化。在此,似乎有必要將這個對民俗學(xué)家有啟發(fā)意義的概念重構(gòu)問題留給宇宙論者去進一步討論。
對母題概念的“語義-詩性”再闡釋絕不是針對湯普森的《母題索引》,而是利用了俄國形式主義及其前輩們所用的這個術(shù)語。托里切爾在其若干篇論文中詳細論述了語義上的母題理論,并在其有關(guān)西方詩學(xué)的書中簡單提到過。④Lubomír Dole?el, "From Motifemes to Motifs," Poetics 4, 1972, pp. 55-90; idem, "Narrative Semantics,"PTL: A Journal of Descriptive Poetics and Theory of Literature 1 (1976), PP- 129-52, esp. pp. 132-41; idem,"Narrative Semantics and Motif Theory," Essays in Poetics 3,i (1978), pp. 47-56; idem, Occidental Poetics:Tradition and Progress, Lincoln, NE: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0, pp. 144-6.但是,《母題索引》與民俗學(xué)所使用的母題術(shù)語其實根本沒有進入托里切爾的理論思考,而這一點在湯普森的實際操作中則難以徹底隔開。
托里切爾的出發(fā)點在普遍意義上是俄國形式主義詩學(xué),在具體意義上是妥馬謝夫斯基(Boris V.Tomashevsky)的文學(xué)理論,⑤Boris V. Tomashevsky, Teoriya Literatury (Leningrad, 1928); idem, Theorie der Literatur Poetik, trans. Klaus-Dieter Seeman, Wiesbaden: Harrassowitz, 1985. 其中的英文翻譯部分見"Thematics," Russian Formalist Criticism: Four Essays, eds. and trans. Lee T. Leman and Marion S. Reis, Lincoln, NE: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65, pp. 61-95.并對此以普羅普的形態(tài)論方法⑥Morphology of the Folktale, 2nd edition, trans. Laurence Scott and Louis A. Wagner, with introductions by Svatava Pirkova-Jakohson and Alan Dundes, Austin , TX: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68.和馮?懷特(G. H. von Wright)的行為理論①Norm and Action: A Logical Inquiry,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63; idem, An Essay in Deontic Logic and the General Theory of Action, Amsterdam: North Holland, 1968 .進行了檢驗。妥馬謝夫斯基將母題界定為“一件作品不可縮減的部分的主題;事實上,每個句子都有其各自的母題?!雹?Thematics," p. 67.遵循這個原則,托里切爾視母題為“敘事的基礎(chǔ)語義單元”③"Narrative Semantics," p. 13 2; see also "Narrative Semantics and Motif Theory," p. 47.。這個定義與湯普森的“最小化”概念有共同之處,但是,這樣的母題概念不但沒有包含貫穿傳統(tǒng)的思想,也沒有涵蓋非凡性思想。他認為母題是敘事形態(tài)學(xué)中的變量元素,以普羅普的模式來看,是構(gòu)成民間故事形態(tài)的不可變功能的特例。
現(xiàn)代俄國民俗學(xué)家在追隨和模仿普羅普的形態(tài)分析研究中提出,有必要“回歸到母題研究,借鑒結(jié)構(gòu)分析的成果,并認為母題依主題的分布結(jié)構(gòu)是根據(jù)句法鏈接程式的結(jié)構(gòu)而形成的。如果這個程式本身體現(xiàn)了故事的合成,那么母題就是分析的核心單元?!雹蹺. Meletinsky, S. Nekludov, E. Novik, and D. Segal, "Problems of the Structural Analysis of Fairytales," Soviet Structural Folkloristics, ed. P. Maranda, The Hague: Mouton, 1974, p. 91.托里切爾將這些單元分為三個類別:“狀態(tài)”“事件”“行為”。盡管在做這樣的類別區(qū)分時托里切爾吸收了馮懷特的行為理論,但這些與湯普森的母題分布結(jié)構(gòu)論(行動者母題;背景行動母題;事件母題)無疑有著相似性。雖然類別不同,但其共同的發(fā)展標準都是行為及其實踐者。
基于上述三個類別,托里切爾做出四種區(qū)分。(a)“描述性母題” :敘述靜態(tài)的實物或條件;(b)“自然事件母題”:講述因個體使用實物而帶來的變化;(c)“行為母題”和“心理/精神狀態(tài)事件母題”:描述個體通過行為或意愿有意圖并有能力給實物或自己帶來變化;(d )“互動性母題”:涉及一個以上的行為實踐者之間的互動。⑤"Narrative Semantics and Motif Theory," pp. 50-3. 另 見 Lubomír Dole?el, "From Motifemes to Motifs,"Poetics 4 (1972), pp. 55-90; idem, "Narrative Semantics," PTL: A Journal of Descriptive Poetics and Theory of Literature 1 (1976), PP- 129-52, esp. pp. 132-41; idem, "Narrative Semantics and Motif Theory," Essays in Poetics 3,i (1978), pp. 47-56; idem, Occidental Poetics: Tradition and Progress (Lincoln, NE: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0), pp. 144-6.所提到的幾篇有關(guān)他的母題理論的論文。他用了幾個具有不同定義的術(shù)語,反映了他的理論形成過程中的幾個不同階段。托里切爾試圖以自己的母題理論,探索維系微觀層面語義分析的結(jié)構(gòu)分析的可能性。他的論文標題《從母題素到母題》,有意區(qū)別于鄧迪斯的論文《民間故事研究中從客位到主位單元的轉(zhuǎn)換》。⑥Lubomír Dole?el, "From Motifemes to Motifs," Poetics 4 (1972), pp. 55-90; 鄧迪斯 "From Etic to Ernie Units in the Structural Study of Folktales,"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75 (1962), p. 96.他的母題沒有寬泛的歷史主題范圍,而對民俗和文學(xué)的比較分析則包括這些范疇。這些母題是一個特定敘事文本的話語中最小的單元,而無論它們與文學(xué)歷史或主題在不同文化或國家的分布關(guān)系如何。
盡管托里切爾的母題理論沒有關(guān)照湯普森的《母題索引》,但是一群幾乎沒有共同看法的法國敘事學(xué)研究者,卻共同轉(zhuǎn)向了普羅普的方法,試圖從中尋找到能使他們將母題建立在堅實的理論基礎(chǔ)之上的一致體系——其實,湯普森不認為有這樣的體系,并將《母題索引》置于“形式語法”的原則上來分析。在對《母題索引》的修改建議中,他們關(guān)注的是母題的程式、分類以及再現(xiàn)問題。
即使對《母題索引》進行簡單審視便可以發(fā)現(xiàn),湯普森其實沒有自始至終地遵循一個原則來對待他在不同傳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的母題的言語構(gòu)成程式。布雷蒙發(fā)現(xiàn)了其中主要錯誤之一,即(如生物學(xué)的)“萎縮”(hypotrophy)與“肥大”(hypertrophy)的對比傾向。前者涉及動詞的省略——而這是“母題的核心”,①Claude Bremond, "A Critique of the motif", French Literary Theory Today, ed. Tzvetan Todorov,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 132.只提到主體或多個主體及其特征。后者指母題在形成程式中“將可以分別列出的幾個敘事命題綜合在一起”。②同上。布雷蒙本人試圖對此問題從母題分類及其結(jié)構(gòu)組織方面找到答案。與其相反,麥利丁斯基和庫爾德分別提出構(gòu)建母題形成程式的準確句法模式。麥利丁斯基提出以“行為者—謂語動詞—賓語”的程式構(gòu)建母題,并選擇性地常常加入“事物”和“起源”元素?!吧系蹌?chuàng)造了(天堂之)地球上的人類”這句話可以是對母題程式的一個注釋。③Eléazar Meletinski, "Principes semantiques d'un nouvel index des motifs et des sujets," Chahiers de Litterature Orate 2, 1977, pp. 18-24.庫爾德以不同的表述提出,以“主語—功能(謂語)—賓語”這一句法串聯(lián)來構(gòu)建母題,如同湯普森的母題B11.6.2,“龍護衛(wèi)財寶”的結(jié)構(gòu)。在此類別中,每個細分的母題可能涉及母題的三個語法部分的任何變異,替換不同的主語,功能或賓語。④Joseph Courtés, "Le motif selon S. Thompson," Le Bulletin du Group de Recherches semio-linguistiques(EHESS) 16 (1980), pp. 3-14.
麥利丁斯基和庫爾德提出以與言語母題程式保持一致的方式重構(gòu)《母題索引》,而布雷蒙則提出重歸普羅普的框架來構(gòu)建母題分類。普羅普的31個功能可以用來做核心類別,或每章的標題,母題便是各個具體案例的變量元素,以其特定文本的承啟關(guān)系表現(xiàn)出來。
母題的形成程式和分類問題依賴于更本質(zhì)的再現(xiàn)問題:母題代表的是什么?或者用湯普森的話來說,“最難回答的問題是‘母題是什么’?!雹軸tith Thompson, Narrative Motif-Analysis as a Folklore Method, p. 7.庫爾德支持伯特蘭德和溫森西尼的看法,即母題是文化單元,而不僅僅是敘事單元。⑥D(zhuǎn)enis Bertrand and Jean-Jacques Vincensini, "La vegeance est une plat qui se mangue cuit," Le Bulletin du Group de Recherches semio-linguistiques (£HESS), 16 (1980), pp. 30-44; Joseph Courtes, "Le motif, unite narrative et/ou culturelle?" ibid., pp. 44-54; idem, Le conte populaire: poetique et mythologi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86.以敘事為基礎(chǔ)的程式構(gòu)成和分類為其概念本身設(shè)置了局限。因此,為了構(gòu)建其較完整的意義,對這些單元的闡釋以及隨后的構(gòu)建應(yīng)該涉及整個社會背景,及其在神話和文化中的意義。換言之,他們提出,母題在敘事中的重復(fù)出現(xiàn)只是其文化背景之一,因此不是其分析、分類和言語程式構(gòu)成的唯一基礎(chǔ)。
對《母題索引》的形而上、語義-詩性,以及形式-語法派的批評和再評估關(guān)注到一些重要的問題,也包括了對《母題索引》進行理論和實踐意義上的可能修訂具有重大意義的建議。但是,他們回避了有關(guān)母題現(xiàn)實的最根本的問題。其實,最難回答的問題不是湯普森所提出的“母題是什么?”因為,即使可以做出一個邏輯完整而一致的定義,還有必要追問,民俗、文化和神話中有母題嗎?蒂姆里奇堅持認為母題“是基于綜合判斷”的概念。⑦Horst S. Daemmrich, "Themes and Motifs in Literature: Approaches-Trends-Definition," The German Quarterly 58 (1985), p. 566.將它們從敘事或文化中劃分出來是基于來自外部視角的比較觀察。因此,母題是其凝視者眼中的單元。對此概念的不一致、不同類別中的重復(fù)主題,及其“萎縮”與“肥大”的形成程式,都是主觀認知和評估的言語表述。
盡管衡量這個問題存在主觀性,但還是有必要解釋主題在不同文化、社會和歷史階段中持續(xù)與重復(fù)出現(xiàn)的意義。畢竟,面對世界上諸多民俗與文學(xué),觀察者看到的不只是一個海市蜃樓。湯普森所編制的母題分類體系以及蒂姆里奇所概括的文學(xué)體系①Horst S. and Ingrid Daemmrich, Themes and Motifs in Western Literature: A Handbook, Tiibingen: Francke,1987.中的主題,的確存在于各種口頭和文學(xué)言語表達之中。那么,怎樣才可能將這些主題上的相似之處聯(lián)系起來,且不忽略其在世界各文化中的意義,同時又關(guān)照到它們的可比性?
在尋求解決由觀察的主觀性所造成的兩難問題時,似乎有必要重溫這個事實,即,母題概念是根植于音樂批評和視覺藝術(shù)評估的。在樂曲中的副歌和反復(fù)出現(xiàn)的旋律樂句,以及在繪畫中的圖案與模式,都是有著深層的文化和個人根基的感情、思想,以及主題的表面再現(xiàn)。將這個術(shù)語借喻性地運用到言語藝術(shù)上也無疑將其限定在言語的表面表達上了。但是,這樣的言語表面表達只提供了對主題和思想的言語再現(xiàn),而這樣的主題與思想有著特定文化的象征價值。因此,對某文化中的成員來說,不是構(gòu)建的母題,而是實際上的象征符號才是主題性言語交流的基本單元。維克特?特納的有關(guān)象征是儀式分析的基本單元,及其象征是“儀式行為最小單元,一個儀式語境中的特定結(jié)構(gòu)中的終極單元”的觀點,②Victor Turner, The Forest of Symbols: Aspects of Ndembu Ritual,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7, p. 19.可以擴延到整個文化,或者借用他的著作標題,延用于民俗的森林。
從母題到象征符號的轉(zhuǎn)換涉及的不只是術(shù)語的替換,而是學(xué)術(shù)追求的一個更復(fù)雜的綜合轉(zhuǎn)變。首先,這個轉(zhuǎn)變可以用來回答本文題目中所質(zhì)疑的問題:民俗中沒有母題,有的是象征符號。這些象征符號是在用詞語、畫面、音聲和姿態(tài)進行交際時的基本元素。其次,這個轉(zhuǎn)變?yōu)槔斫馕幕掷m(xù)和重復(fù)的原則——也是導(dǎo)致湯普森的母題界定的原則,提供了一個解釋。這些出現(xiàn)在世界各文化的口頭故事中的主題、比喻、意象、人物、行動,以及事件對其使用者來說是有意義的,因此,他們在敘事、儀式和娛樂中重復(fù)使用。再次,從母題到象征符號的轉(zhuǎn)變可以提供一個基本方法上的改變。《母題索引》中的母題缺少在敘事語境及其文化兩方面的闡釋力,這不是因為這些母題不妥當、界定不對、不合邏輯,或者形成程式不清楚,而是因為它們完全是人為構(gòu)建的,不是從實踐中被發(fā)現(xiàn)的單元。作為文化中的基本構(gòu)成部分,象征符號提供了闡釋的基礎(chǔ),其意義在于去發(fā)現(xiàn)。從皮爾斯(Charles S. Peirce)的哲學(xué)觀來看,象征符號是由定義來闡釋的,且正是從闡釋中它們才發(fā)展出其在文化中的作用地位與意義。
畢納姆曾試圖構(gòu)建過母題與象征符號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不同于本文所提出的命題,他則堅持認為這是兩個各具特色的概念。他提出,通過闡釋,有些母題可以成為象征符號。他寫道:“作為象征符號,許多在寓言中發(fā)現(xiàn)的母題大量地用在敘事之外,例如,在宗教儀式中,或是裝飾藝術(shù)上,其中,母題的象征功能的確部分地發(fā)揮著簡潔或壓縮的指代其所出現(xiàn)的故事模式的作用。以此方式,有些敘事母題在寓言之外的其他文化進程中獲得一定的獨立性,由此而形成寓言與其他推理方式之間的重要聯(lián)系?!雹跠avid E. Bynum, The Daemon in the Wood: A Study of Oral Narrative Patterns. Cambridge, MA: The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Oral Literature, Harvard University, 1978, p. 80.但是,他認為“將口頭寓言中的‘母題’與諸如儀式等其他語境中的‘象征符號’相提并論的學(xué)術(shù)態(tài)度是無法接受的?!鄙踔劣X得“當母題與象征符號同時出現(xiàn)在完全相同的意境中時是無法接受的,盡管常有這樣情況。一個象征符號,從本質(zhì)上說,是一個完美妥當?shù)囊饬x傳遞者,每當在啟用其象征意義的使用者之間被交流時,都有其獨特性。但是,一個敘事母題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在離開其所歸屬的故事模式中的其他母題后,‘甚至無法被識別’。”①David E. Bynum, The Daemon in the Wood: A Study of Oral Narrative Patterns. Cambridge, MA: The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Oral Literature, Harvard University, 1978, p. 80.。畢納姆堅持認為在一個敘事或其他文化承啟關(guān)系中母題與象征符號各具特色,而我認為,這兩個概念屬于兩個不同的范疇。
主題與借喻的象征性價值與母題價值之間的差異需要用事例來說明。對此,我想列舉來自兩個不同文化的例子。有關(guān)人轉(zhuǎn)變成其他生命形式的母題有很多,也很詳細。D100-D199一章中有:“轉(zhuǎn)變:人到動物”;D130“轉(zhuǎn)變:人到馴化野獸(哺乳動物)”;D150“轉(zhuǎn)變:人到鳥”;D170“轉(zhuǎn)變:人到魚”;D180“轉(zhuǎn)變:人到蟲”;D190“轉(zhuǎn)變:人到爬行動物和混雜類動物”。其中每個泛指的類別都列出許多相應(yīng)的物種和動物,表明在不同文化中存在的人類轉(zhuǎn)變的敘事總信息庫。
理論上說,在《母題索引》中的這個部分有可能將動物世界的所有動物都列舉出來,但事實并非如此。首先,是對動物的環(huán)境選擇,盡管生態(tài)學(xué)并未對動物做出最嚴格的界定。對某些人的敘事性、宗教性和政治性比喻包括對人轉(zhuǎn)變成動物的描述,而那些動物是他們通過傳統(tǒng)或宗教文本所熟悉的。因此,如湯普森所暗示的,D112.1“轉(zhuǎn)變:人到獅子”出現(xiàn)在沒有獅子的愛爾蘭和冰島神話中。其次,除了在選擇這些動物時對生態(tài)因素的考慮外,也存在一個象征性因素。人們常常講述,并相信這種轉(zhuǎn)變,認為這是獲得超人力量的方法。因此,人們講有關(guān)人類轉(zhuǎn)變成這些具有超人力量的生靈的故事,這與他們的信仰體系是一致的。那種力量不一定是身體上的,而是象征性的。在尼日利亞南部的埃多人的故事中,最流行的是人轉(zhuǎn)變成鳥(D150),因為,根據(jù)埃多人的信仰體系,鳥是巫師轉(zhuǎn)變過來的。在該文化中,占卜者是最可能獲得巫術(shù)般轉(zhuǎn)變的人,但他們并不是把自己轉(zhuǎn)變成最身強體壯的動物,如大象(eni),而是變成靈貓(edi)。 同時,在埃多人的文化中,人們從不把自己轉(zhuǎn)變成機靈鬼式的動物,如烏龜(egui),也不轉(zhuǎn)變成服從于人的家養(yǎng)動物。事實上,轉(zhuǎn)變成弱小動物,甚至是蜥蜴和昆蟲,這可能是對違背倫理規(guī)范的行為的象征性懲罰。這種轉(zhuǎn)變不代表人的巫術(shù)能力,而是一個倫理神靈的規(guī)則。不道德的人在來世轉(zhuǎn)變成動物。②Dan Ben-Amos, "Animals in Edo Visual and Verbal Arts," Word and Image 3, 1987, pp. 296-303; idem, "The Animals in Edo Tales," 1988年在波士頓的美國民俗學(xué)會年會上宣讀的論文。轉(zhuǎn)變是一個社會及其敘事中具有象征價值的行為,因此,對這種轉(zhuǎn)變必須進行闡釋,而其本身不能作為任何種類的最小單元。
在有文字的社會中,象征性事件或?qū)嵨锟赡艹蔀榭陬^與書面敘事之間,以及不同歷史階段的故事之間的主題互動的一部分。一個突出的例子是鞋的象征意義:出現(xiàn)在猶太預(yù)言和忠烈傳說中的意象,甚至后來也出現(xiàn)在基督教有關(guān)流浪猶太人的故事中。有關(guān)二世紀被羅馬人處死的十個拉比的“米德拉”(闡釋)式故事,已成為猶太儀式中關(guān)鍵的烈士殉教敘事:
當神圣的天主創(chuàng)造樹時,樹都長得很可怕,因為都太高了,并且還越長越高。但是當神圣的天主創(chuàng)造鐵時,樹都謙虛得長矮了,并說:“萬能萬福的天主啊,創(chuàng)造了可以砍斷我們的工具?!?/p>
同樣,當神廟被毀壞后,那一代人中高傲的成員炫耀說,“看看,神廟被毀壞后是什么樣子!我們中還有圣賢長老,他們可以教導(dǎo)世界去學(xué)習(xí)法律和遵循十誡。”
于是,神圣的天主使羅馬皇帝直接從圣賢長老那里學(xué)習(xí)《摩西律法》。羅馬皇帝先學(xué)《創(chuàng)世紀》,一直學(xué)到《出埃及記》,其中的開頭話是,“你在百姓面前所要立的典章是這樣”(《出埃及記》21:1)。當他看到“拐帶人口,或是把人賣了,或是留在他手下,必要把他治死”(《出埃及記》21:16)時,他馬上命令他的皇宮都放滿鞋,并向以色列的十個最重要的圣賢布道。
[另一個版本]“皇帝把房子的墻上都掛滿了鞋。然后請來西蒙?本?加瑪利爾拉比和向他挑戰(zhàn)的人,并說,‘如果一個人綁架了以色列的孩子,并把他賣掉,有什么法律來對付這個人?’他們回答道,‘他該被處死’?;实壅f,‘如果這樣,你們都該被處死。準備接受來自天堂的判決吧’。他們問皇帝,‘有什么根據(jù)?’皇帝回答,‘因為約瑟的兄弟把他賣掉了,如經(jīng)文所寫,“然后他們把約瑟賣掉了”(《創(chuàng)世紀》37:28),而且還寫道,“因為他們?yōu)榱算y子賣掉了有道德的人,為了一雙鞋賣掉了窮人”(《阿摩西》2:6)。’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邪惡的人把墻上掛滿鞋:為了讓圣賢們認識到約瑟的兄弟為了什么而把約瑟賣掉,如經(jīng)文所寫,‘一雙鞋’,也就是說,‘為了一雙鞋的錢’?!雹?Midrash Eleh Ezkerah, or The Legend of the Ten Martyrs," in Rabbinic Fantasies: Imaginative Narratives from Classical Hebrew Literature, eds. David Stern and Mark Jay Mirsky (Philadelphia: The Jewish Publication Society, 1990), p. 147, and note 1, p. 161. 有關(guān)這個傳說的其他譯本,見Micha Joseph bin Gorion,Mimekor Yisrael: Classical Jewish Folktales. 簡編和注釋版(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0),pp. 156-62. 包括進一步參考書目。Hayim Nahman Bialik and Yehoshua Hana Ravnitzky, eds . The Book of Legends: Sefer Ha-Aggada: Legends from the Talmud and Midrash, trans. William G. Braude, New York:Schoken Books, 1992, pp. 238-42.
翻譯了這個“米德拉”故事的斯坦恩(D. Stern)指出,“盡管《創(chuàng)世紀》37:28只是提到約瑟被賣給以實瑪利人(Ishmaelites),賣了二十舍客勒銀子,但是用錢買鞋的這個傳說卻是古老的,印證了巴勒斯坦的阿拉姆語譯本《圣經(jīng)》是來自以色列的《妥拉》,而《創(chuàng)世紀》37:28,以及《西布倫》4中的《十二族長遺訓(xùn)》,明顯基于《阿摩司》2:6,還可能是《阿摩司》8:6,里面都有約瑟的故事。”②Rabbinical Fantasies, op. cit. p. 161.鞋及其價錢成為一系列敘事段落中的核心象征意象,將賣掉一個人、堅守忠貞,以及殉道烈士與神圣懲罰聯(lián)系到一起。中世紀的有關(guān)流浪的猶太人的傳說也又重新出現(xiàn)了同樣的象征范式。③George K. Anderson, The Legend of the Wandering Jew (Providence, RI: Brown University Press, 1965);Joseph Gaer, The Legend of the Wandering Jew, New York: Mentor Books, 1961; Galit Hasan-Rokem and Alan Dundes, eds. The Wandering Jew, 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6.從母題Q502.2中析出的“流浪艱難的鐵鞋被磨破了”可以提供一個參考文獻切入點,但沒有表達出鞋,不論其多么不重要,在敘事情結(jié)中所具有的象征復(fù)雜性。
盡管在全世界的民間傳統(tǒng)中所出現(xiàn)的是象征符號,而不是母題,但母題的概念仍然對民俗學(xué)研究有一定目的性作用——作為文獻參考的檢索點。如果《母題索引》是像湯普森所說的那樣是一部字典,那也只是基于他自己構(gòu)建的單元的字典,是一部發(fā)明出的詞條的字典,其分類也是他發(fā)明出的,目的是為了儲存和查找文獻信息。對特定文化和傳統(tǒng)中的主題及其象征價值的闡釋,都需要對所使用語言、敘事的語境,以及表演的儀式進行深入研究。如同一種語言中的詞匯,其單元應(yīng)該由故事講述人或歌謠的演唱者來辨認,他們可以辨認出可重復(fù)的主題、人物、行為和比喻。一旦成為其恰當?shù)某袉㈥P(guān)系中的文化象征符號,這些單元便可以被分析、比較,以及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