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萌萌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陸游詩風多樣,且不同時期各有側(cè)重,清人趙翼云:“放翁詩凡三變。”[1]尤其愛國詩與閑適詩,從藝術(shù)風格的產(chǎn)生到嬗變,學界對此論述頗多。而陸游詩歌為何會出現(xiàn)截然不同的多種風格狀態(tài)?與他一直以來的“北伐情結(jié)”又有何種關(guān)系?此問題似多為人所忽視。本文試結(jié)合陸游人生經(jīng)歷、詩歌創(chuàng)作時代背景,從創(chuàng)作心理角度探討角色問題對詩歌風格的影響,并分析其成因。
陸游詩歌現(xiàn)存近萬首,題材廣博,藝術(shù)風格各異。錢仲聯(lián)先生說:“陸游詩的藝術(shù)風格,具有奇秀、豪橫、沉雄、雅健、空靈、超妙、淡遠、明麗等各種特色,而以雄健沉郁和清新圓潤兩種為主。前者多體現(xiàn)在愛國作品方面,后者多體現(xiàn)在閑散作品方面。”[2]陸游兩種主要作品類型表現(xiàn)為雄健沉郁和清新圓潤的特色,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表現(xiàn)為浪漫雄奇和平淡質(zhì)樸。
首先,陸游抒發(fā)愛國激情詩歌具有浪漫雄奇的特點。據(jù)《劍南集題跋》載:“孝宗一日御華文閣,問周益公曰:‘今代詩人亦有如唐李白者乎?’益公以放翁對。由是人競呼為小李白?!盵3]2421時人稱以“李白”,可見其詩歌之特色。陸游詩歌的浪漫雄奇主要體現(xiàn)于抒發(fā)愛國激情詩作中,以回憶與想象筆觸,渲染詩歌浪漫放達之風。如淳熙十年(1183)八月作于山陰《秋雨漸涼有懷興元三首》其一“八月山中夜?jié)u長,雨聲燈影共凄涼。遙知南鄭風霜早,已有寒熊犯獵場”;其三“清夢初回秋夜闌,床前耿耿一燈殘。忽聞雨掠蓬窗過,猶作當時鐵馬看。”[4]253在山陰平靜的現(xiàn)實生活中,遙想曾經(jīng)從軍崢嶸的日子,現(xiàn)境與過去對比愈發(fā)強烈,現(xiàn)實生活中求而不得,只能追憶過去或生發(fā)想象。又有懷念征戰(zhàn)苦寒,如“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山蕎畬粟雜沙磣,黑黍黃穈如土色,飛霜掠面寒壓指,一寸赤心惟報國?!盵4]298雖然征戰(zhàn)苦寒,但回想之余,陸游卻充滿懷戀和贊嘆,甚至有一種躍躍欲試之感。陸游以回憶的筆觸,勾勒出真實、生動的軍中生活,既是對戰(zhàn)爭的追憶,也是滿腔愛國豪情的抒發(fā)。甚至現(xiàn)實中的生活瑣事,也能喚起陸游對戰(zhàn)場的向往。作草書時,想象自己身在戰(zhàn)場:“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試無路空崢嶸。酒為旗鼓筆力槊,勢從天落銀河傾”[4]131。觀一幅馬圖,想到“安得毛骨若此三千匹,銜枚夜度桑乾磧”[4]88;觀秦蜀地圖,想到“何當勒銘紀北伐,更擬草奏祈東封”[4]242;醉酒也會想到“何當呼青鸞,更駕萬里風”[4]65。諸如此類追憶、想象的詩歌,語出雄豪之余,充滿浪漫色彩。此外,陸游詩歌所傳達出雄渾奔放的悲憤,又給人以氣象闊大、一瀉千里的感受。陸游為國家民族危難奔走呼號,對時局深感痛心。如《大風登城》:“我獨登城望大荒,勇欲為國平河湟。才疏志大不自量,西家東家笑我狂?!盵4]149《枕上》:“報國計安出?滅胡心未休。明年起飛將,更試北平秋?!边@類詩歌以酣暢淋漓的筆觸寫陸游為國平虜之壯志,以夸張的描述宣泄悲憤,以激昂高亢的筆調(diào),奠定陸游詩歌壯闊豪邁、浪漫雄奇的風格特色。
其次,陸游詩歌的平淡質(zhì)樸則主要體現(xiàn)在晚年鄉(xiāng)居詩中。晚年久居山陰,陸游詩歌多吟詠山水風物、田園俗事,感慨人生無常、生命年老、懷念友人、對人生厭倦、讀書所得、生活記錄等瑣碎內(nèi)容具悉入詩,與愛國題材的浪漫雄奇大相徑庭。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言:“他(陸游)的作品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悲憤激昂,要為國家報仇雪恥,恢復喪失的疆土,解放淪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顯示細膩,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滋味,熨帖出當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狀。”[5]陸游晚年鄉(xiāng)居詩便是對生活日常作細致描摹、咀嚼之作,富有生活氣息而又清新自然。如《幽居初夏》:“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籜龍已過頭番筍,木筆猶開第一花?!逼降泥l(xiāng)居生活,在陸游詩中變得恬靜、美好,充滿生活情趣?!杜c村鄰聚飲》:“冬日鄉(xiāng)閭集,珍烹得遍嘗。蟹供牢九美,魚煮膾殘香。雞跖宜菰白,豚肩雜韭黃。一歡君勿惜,豐歉歲何常?”則寫與村鄰宴飲之盛況,平實淳樸,自得其樂。
陸游詩歌所呈現(xiàn)的浪漫雄奇與平淡質(zhì)樸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特色,固然與其經(jīng)歷、情感相關(guān),但陸游自身的角色作用亦十分關(guān)鍵。
陸游詩歌的浪漫雄奇,從簡單層面來說,是由北復故土理想與南宋偏安一隅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造成。由于理想與現(xiàn)實間的矛盾不可調(diào)和,陸游便以夸張手法,紓解內(nèi)心的怨憤與不平。如其詩《書憤》:“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盵4]299鐵馬秋風,滿懷恢復中原的“北伐”之心,但現(xiàn)實政治局勢與他的理想之間發(fā)生著深刻的矛盾。這樣的矛盾都轉(zhuǎn)換為悲憤而噴發(fā)于詩句之間。如此豪壯的氣質(zhì)和壯闊境界同樣離不開藝術(shù)的夸張?!鞍驳谬埫桨饲T,要令窮虜畏飛騰”[4]150,以大膽夸張的想象暗指北伐,氣勢雄渾之余,強烈的感情隨著夸張的描寫傾泄而出。
縱深來看,則是陸游角色自我界定與被認同之間發(fā)生沖突的結(jié)果。陸游一生為國事奔走,大呼北伐?!秳δ显姼濉分?,陸游“北伐”類詩歌多集中淳熙年間。退居山陰后,雖有部分此類詩歌,但數(shù)量無法與鄉(xiāng)居詩抗衡。陸游一生以“北伐戰(zhàn)士”自認,而晚年退居山陰,現(xiàn)實身份則是“鄉(xiāng)居山翁”,此二者為陸游一生的兩大主要角色。
陸游北伐詩歌主要集中在淳熙年間,此時北伐的情緒最激烈。換言之,陸游對北伐戰(zhàn)士角色的自認在淳熙年間最堅定。此外,基于對愛國激情的抒發(fā),陸游浪漫雄奇詩歌創(chuàng)作高峰亦集中于淳熙年間。然而對陸游來說,淳熙年間似是多事之秋,幾次主要的連續(xù)性貶官,亦在此時,且似乎都與“北伐”相關(guān)。
陸游一生起落幾任官職,四次論罷。據(jù)《宋史》載,乾道二年(1166),陸游因力說張浚用兵,被言官所論“交結(jié)臺諫,鼓唱是非”[6]12057,自隆興府通判免歸。此為陸游第一次被免官。而第二次免官,據(jù)《宋會要輯稿》載,淳熙三年(1176)九月,新知嘉州陸游并罷新命,以臣僚言游攝嘉州,燕飲頹放故也[7]3995。陸游此時在范成大成都府任參議官,淳熙三年三月便有詩《遣興》:“鶴料無多又掃空,今年真是浣花翁?!薄讹埍8!罚骸懊夤俪跤X此身輕”[注]此詩作于淳熙三年三月。系年參見錢仲聯(lián)《陸游全集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后文詩歌系年均參照此書,便不再一一做注。。由此可知,三月時陸游已被罷官。三月免官之后,九月又罷新命。而三月免官之因,史料卻未有確切記載。陸游在范公幕府時常流露出強烈的北伐情懷,如其詩《中夜聞大雷雨》《題醉中所作草書卷后》等。而此時范成大更多關(guān)注的卻是民生、政務。李致洙《陸游詩研究》亦云:“范成大調(diào)任四川制置使,邀請陸游做參議官,二人以文字交,不拘行跡,飲酒賦詩,互相唱和;但對收復中原,他們所采取的立場不甚一致,這使陸游感到不滿。”[8]此外,陸游在范公幕府,應說官職不低,亦是為國效力之處,可陸游卻常有“功名”未立之感,有詩如《樓上醉歌》:“丈夫有志苦難成,修名未立華發(fā)生?!盵注]此詩于淳熙二年六月成都所作?!栋装l(fā)》:“平苦樂方外,固與功名疏。”那么,陸游所謂的“功名”究竟指什么?陸游有詩《書嘆》曰:“早得虛名翰墨林,謝歸忽已歲時侵?!薄兑狗肿x書有感》:“終恨無勞糜廩粟,夜窗聊策讀書勛。”可以看出,陸游視“功名”并非于翰墨之上。在其詩《游大智寺》中,詩人似乎給出了答案:“平生功名心,上馬無燕趙。”可見陸游的“功名”與“北伐”相關(guān)。那么三月被貶之因是否亦與一再提到的“北伐”有關(guān)聯(lián)?就在《遣興》詩之后,陸游緊接著寫了《過野人家有感》:“躬耕本是英雄事,老死南陽未必非?!薄肮背鲎灾T葛亮《出師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很明顯陸游在借“躬耕”寫北伐事。陸游被貶后的狀態(tài)正如《夜讀東京記》詩所寫:“孤臣白首困西南,有志不伸空自悼?!薄堕e中偶題》:“楚澤巴山歲歲忙,今年睡足向禪房。只知閑味如茶永,不放羈愁似草長。架上《漢書》那復看,床頭《周易》亦相忘。”從陸游對“功名”的界定以及其被貶后欲吐不敢吐而又困頓難消的狀態(tài)中,可以猜測,陸游此次被貶或許與他詩中一直高亢的“北伐”情結(jié)相關(guān)。
陸游第三次罷官歸鄉(xiāng)是淳熙八年(1181),“三月二十七日提舉淮南東路常平茶鹽公事陸游罷新任,以臣僚論游不自檢飭,所為多越于規(guī)矩,屢遭物議故也?!盵7]4002再次因臣僚論其行為不矩而罷官,“屢遭”說明不止一人論其“不自檢飭”。在此期建安任上,陸游并不安于罷歸兩年多再次起復的宦職生活,認為“建安酒薄客愁濃,除卻哦詩事事慵”[4]179;“誰知建安城,觸目非夙昔。冥冥瘴霧細,瀲瀲蠻江碧。出門無交朋,嗚呼吾何適?”[4]182這樣的生活讓他感覺到無所事事,甚至夜不能寐,“丈夫無成忽老大,箭羽凋零劍鋒澀。徘徊欲睡復起行,三更猶憑闌干立。”[4]185可見,建安的生活讓陸游十分痛苦。且常有《前有樽酒行》“主人但欲口擊賊,茫茫九原誰可作!丈夫可為酒色死?戰(zhàn)場橫尸勝床笫?!薄端尴上紟X下》“切勿重尋散關(guān)夢,朱顏改盡壯圖空”一類慨嘆北伐的詩歌,那么是否陸游因一再執(zhí)著的“北伐”情懷,觸犯了諸多主和派利益而被論罷?
陸游第四次被貶依然是由諫官所論,《宋會要輯稿》載“(淳熙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禮部郎中陸游……并放罷。以諫議大夫何澹論游屢遭白簡,所至有污穢之跡?!盵7]4015白簡即彈劾官員的奏章,屢遭說明陸游再次得罪眾人;而“有污穢之跡”仍舊含混其辭,并沒有說明確切原因。紹熙元年(1190)秋,陸游罷歸山陰作《予十年間兩坐斥罪雖擢發(fā)莫數(shù)而詩為首謂之嘲詠風月既還山遂以風月名小軒且作絕句》:“扁舟又向鏡中行,小草清詩取次成。放逐尚非馀子比,清風明月入臺評!”由詩題可知,陸游此次仍是“因詩”獲罪,名由為“嘲詠風月”,而從詩中夾雜著幾可不察的不滿與怨憤,可以猜測,陸游被貶之因并非只是簡單的“嘲詠風月”。陸游于淳熙十三年(1186)至淳熙十五年(1188)七月任嚴州知州,秩滿后除軍器少監(jiān)、禮部郎中。而在此期間,他依然寫下大量壯志昂揚的北伐詩歌,如《縱筆》(其二)“丹心自笑依然在,白發(fā)將如老去何。安得鐵衣三萬騎,為君王取舊山河!”可以說,陸游對北伐有著一種不分時間、地點,執(zhí)拗地“念念不忘”?;蛟S陸游再次得罪眾人亦與此相關(guān)。
陸游四次罷官歸鄉(xiāng),均由臣僚所論,且或多或少都與執(zhí)拗的“北伐”情懷相關(guān)。我們從陸游的一次次被貶可以斷定,他“任官”最大訴求便是“北伐”,且堅定地以“北伐戰(zhàn)士”自居。然而一次次地被罷官,正是當局對陸游“北伐戰(zhàn)士”角色連續(xù)性地、毀滅性地直接否定,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打擊和傷害。在罷官歸鄉(xiāng)之初,就某種情況而言,陸游來不及置換自己的身份,便被現(xiàn)實強行置換了心理狀態(tài)。然而這是他內(nèi)心根本無法接受的,就必然會發(fā)生沖突,這時的沖突是現(xiàn)實中山翁身份與“北伐戰(zhàn)士”角色間的沖突,以及自我角色認定與角色被認定之間的沖突,所以這些沖突結(jié)點正是陸游出現(xiàn)優(yōu)秀作品的重大結(jié)點。這與創(chuàng)作心理上的規(guī)律相契合——詩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需要一定的時間積累,當他現(xiàn)實的身份和自己理想的心理狀態(tài)出現(xiàn)劇烈沖突之時,便是他創(chuàng)作出現(xiàn)飛躍的一個時代。在角色的自我認定與現(xiàn)實認定以及現(xiàn)實身份沖突的作用下,陸游便用夢幻的筆觸,以浪漫雄奇的詩歌來填補錯位,使自己平復。而每一次平復后,他依然認定自己為“北伐戰(zhàn)士”。但角色的回歸與認同,又換來政治當局更劇烈的否定方式。那么,以幾次被免官為關(guān)鍵點,在矛盾、沖突與紓解痛苦的雙重作用之下,陸游數(shù)次“出仕”與“退居”被牽聯(lián)成一個大的時區(qū)范圍,這一時段正是他創(chuàng)作的飛躍期。也恰巧在這一時間內(nèi),造就了陸游詩歌的浪漫放達與壯闊豪邁。那么,陸游浪漫雄奇的“北伐”情結(jié)詩歌主要集中在淳熙年間便也找到了答案,因為陸游主要的幾次貶官都在淳熙年間。
然而,陸游晚歸山陰后的生活并沒看上去那么樂觀。正如其《秋興》:“白發(fā)蕭蕭欲滿頭,歸來三見故山秋。醉憑高閣乾坤迮,病入中年日月遒。”[注]此詩寫于淳熙十年,陸游于淳熙七年十二月自撫州歸山陰,至此時已有三年?!端ゲ∮懈小罚骸八ヅc病相乘,山房冷欲冰。在家元是客,有發(fā)亦如僧?!薄恫≈凶鳌罚骸捌启每p更暖,糲食美無馀。摩詰病說法,虞卿窮著書。身羸支枕久,足蹇下堂疏?!盵注]慶元四年(1198)作于山陰。等詩中一再寫到的,陸游此時身體羸弱多病,飲食粗糲,生活條件也不盡如人意。交織的矛盾以及生活的困頓,讓陸游更加痛苦。那么為何他能寫出《起晚戲作》:“地偏身飽閑,秋爽睡殊美。老雞每愧渠,三唱呼未起。廚人罷晨汲,童子愁屣履。惰慵雖可嘲,安靜良足喜。心空夢亦少,酣枕甘若醴。不學多事人,南柯豪眾蟻”[注]此詩作于淳熙十年八月、山陰。一類詩中所傳達的農(nóng)家生活的平淡與安逸?
這種平淡,是陸游晚年當身份與心理狀態(tài)完全吻合時,詩歌創(chuàng)作則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狀態(tài)。如嘉泰二年(1202)陸游奉命入都修孝宗、光宗兩朝實錄及三朝史,第二年修成后,陸游便主動辭官歸鄉(xiāng)。隨著時間不斷推移,當大面積的時間開始沖決詩人雄心之時,他的筆觸就會發(fā)生轉(zhuǎn)移。他可能會放棄對自己理想執(zhí)著的、執(zhí)念的描寫,轉(zhuǎn)而徹底放逐自己,把自己放逐在平淡的生活當中。然后用表面的、鄉(xiāng)村的、原野的樂趣來徹底置換自己的寫詩性格。可以說,越是描寫農(nóng)村生活閑適、安逸,陸游心中越是痛苦掙扎。因為平淡的生活不但不能消磨他的意志,反而能喚起很多痛苦的回憶。雖然此時的陸游早已變成一名鄉(xiāng)野老翁,但那些枕劍疾呼、對“北伐”的堅持與執(zhí)拗,陸游并沒有完全放棄,但現(xiàn)實使他不得不放棄努力,此時陸游對自己角色的認定則是“北伐戰(zhàn)士”與現(xiàn)實“鄉(xiāng)居山翁”的角色完全合一。所以浪漫雄奇與平淡質(zhì)樸,都是創(chuàng)作風格的本質(zhì),這是由于陸游自我的角色期許和認定與時代對自己角色的認定,以及自身對時代認定之間的沖突與認同所造成的。
陸游之所以會有角色沖突與認同間的矛盾,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執(zhí)著地以“北伐戰(zhàn)士”自認,堅定的“北伐情結(jié)”是其核心所在。那么時局是否適合北伐,陸游屢被論罷的政治背景如何,他對時局的認知又是如何?
首先,關(guān)于備戰(zhàn)“北伐”大將變更背后的政治現(xiàn)狀。乾道八年(1172),王炎被調(diào)離四川宣撫使任,孝宗派虞允文接替王炎經(jīng)略川陜,以圖北伐。陸游此時在王炎幕府任干辦公事,恰巧外出閬中公干,在回程途中得知王炎內(nèi)調(diào)消息,連夜趕回興元?!都未ㄤ伒孟煨兄幸勾涡“亍氛龑懹陉懹蔚孟瓪w南鄭之時:“黃旗傳檄趣歸程,急服單裝破夜行。肅肅霜飛當十月,離離斗轉(zhuǎn)欲三更。酒消頓覺衣裘薄,驛近先看炬火迎。渭水函關(guān)元不遠,著鞭無日涕空橫”[注]參見錢仲聯(lián)《陸游全集校注》:《晉書·劉琨傳》載劉琨與祖逖為友,共以收復中原為志,曾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肿嫔任嶂?。”,字里行間都寫出了陸游歸程之緊急。最后一句,陸游借“著鞭”劉琨典故指北伐事,因王炎內(nèi)調(diào),北伐無望,陸游內(nèi)心憂急如焚?!稓w次漢中境上》寫于歸興元府境內(nèi):“云棧屏山閱月游,馬蹄初喜踏梁州。地連秦雍川原壯,水下荊揚日夜流。遺虜孱孱寧遠略,孤臣耿耿獨私憂。良時恐作他年恨,大散關(guān)頭又一秋?!盵4]47詩中對北伐無望之憂慮更加明顯,“良時”指王炎內(nèi)調(diào)事,故在陸游看來北伐良時已失。王炎經(jīng)略川陜四年,周必大《除王炎樞密使御筆跋》云:“乾道七年七月二十六日,……除王炎為樞密使,依舊宣撫四川……初,炎與虞允文不相能,屢乞罷歸?!盵9]又《玉堂雜記》:“乾道七年七月二十六日,……是時參知政事王公明炎在蜀三年,屢求歸?!盵10]王炎主戰(zhàn)決心一直很強,正如陸游《謝王宣撫啟》中所道:“踐危機而志意愈堅?!盵11]41且王炎宣撫四川之時,周必大代孝宗作制詞《王炎除樞密使加封邑制》說到:“西顧未寬,則藉精神而折千里;群方庶定,則還英俊以強本朝?!盵12]可見王炎是帶著孝宗北伐愿望經(jīng)略川陜,王炎在蜀多年,被召回后,孝宗馬上任命虞允文接替王炎四川宣撫使之位繼續(xù)備戰(zhàn)北伐,而王炎又與虞允文“不相能”之事甚至被周必大寫在《除王炎樞密使御筆跋》中。且虞允文此次入蜀,孝宗在臨行前囑托:“陛辭,上諭以進取之方,期以某日會河南。允文曰:‘異時戒內(nèi)外不相應?!显唬骸粑鲙煶龆捱t回,即朕負卿,若朕已動而卿遲回,即卿負朕’。”[6]11799孝宗與虞允文定下了“北伐之約”。以孝宗對虞允文的信任,那么此舉是否希冀虞允文此行能挽救北伐頹勢?然而“北伐之難”,即使虞允文殫精竭慮地治理四川,直至積勞成疾于淳熙元年(1174)過世,也未能成行。以陸游當時在四川宣撫使王炎幕府“干辦公事”的職位,對北伐備戰(zhàn)狀態(tài)、幕主王炎在朝中之地位以及朝廷對“北伐”大將任命的微妙變化不可能毫無察覺。陸游一心北伐,那么,在接到王炎調(diào)離的檄文,即使不能再在幕府任職,其第一反應也應是思考下一任四川宣撫使之人,北伐備戰(zhàn)是否繼續(xù)。而陸游最強烈的第一反應只是一味地感嘆北伐無人、良時已去,此舉又是為何?是否陸游在深夜接到檄文的第一時間而傾吐于詩歌中的“北伐”現(xiàn)狀就是他對實勢的一個判斷?
其次,雙方國力、民力方面。淳熙年間,陸游的愛國詩創(chuàng)作較為密集,北伐呼聲較高。此時之南宋,孝宗于隆興二年(1164)與金簽訂“隆興和議”,雖然使其恢復之志受到挫折,但孝宗依然以虞允文、王炎等從事蓄戰(zhàn)之事,以嗣抗金。虞允文的去世,對孝宗來說是沉重一擊,因朝中再難尋可依托之大將。且淳熙年間,朝廷黨爭中主和的“道學黨”占上鋒,此時南宋政治氛圍主流已不傾向于北伐。又值“金世宗之立,金國平治,無釁可乘”[6]464。駐守四川多年的吳璘臨終之時亦曾囑托孝宗“無輕出兵”[13]。從以上諸多條件,均可看出,淳熙年間,就政治環(huán)境而言,不可輕易出兵。而在經(jīng)濟和民力上,南宋亦不足以支持長久的北伐之戰(zhàn)。據(jù)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載:“國朝混一之初,天下歲入緡錢六千百余萬……元祐之初,除其苛急,歲入尚四千八百余萬。渡江之初,東南歲入不滿千萬,逮淳熙末,遂增六千五百三十余萬焉?!盵14]289而此時支出,僅中都吏祿兵廩之費一項就近乎一千五百萬[注]參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17:“祖宗時,中都吏祿兵廩之費,全歲不過百五十萬緡。元豐間,月支出支三十六萬。宣和侈無度,然后月支百二十萬。渡江之初,連年用兵,然猶月支不過八十萬。至淳熙末,朝廷無事情,乃月支百二十萬,而非泛所支及金銀絲絹不與焉。以孝宗恭儉撙節(jié),而支費擬于宣和,則紹興休兵以后,百司宮禁循習承平舊弊,日益月增,而未能裁削故也?!?。且軍費開支消費更甚,“乾道三衙、江上、四川大軍新額宗四十一萬八千人,殿前司七萬三千人……其后諸軍增損不常,然大都通不減四十余萬,合錢糧衣賜約二百緡可養(yǎng)一兵,是歲費錢已八千萬緡,宜民力困矣。”[14]405-406僅此便可看出此時南宋國力、民力之現(xiàn)狀。雖然“隆興和議”后百姓獲得了一定的修養(yǎng)生息,但仍不足以支持朝廷龐大的軍費開支。
陸游是有著一定政治眼光的?!端问贰份d:“王炎宣撫川、陜,辟為干辦公事。游為炎陳進取之策,以為經(jīng)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6]12057陸游認為經(jīng)略中原,隴右為軍事重地,所以應“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6]12057。陸游視隴右為重要戰(zhàn)略根據(jù)地,大將張浚亦持此種戰(zhàn)略眼光,其上書言:“若欲致中興,必自關(guān)陜始。又恐虜或先入陜陷蜀,則東南不復能自保?!盵15]4367“竊見漢中實天下形勢之地,……號令中原,必基于此?!盵15]4370漢中地區(qū)為蜀地門戶,與東南地區(qū)命運緊密相連,陸游的判斷,有著一定的戰(zhàn)略眼光。又,自建炎元年(1127)始,利州西路便一直由以吳璘為首的吳氏家族鎮(zhèn)守,雖東西二路時有分合,吳氏家族的勢力亦延伸到利州東路[16]。吳璘之子吳挺驕縱姿意,傾財結(jié)士,屢次過誤殺人。陸游“請以玠子拱代挺”,王炎認為拱“怯而寡謀,遇敵必敗”,陸游卻認為吳挺遇敵未必不敗,且若其有功,必定將會不可駕馭[4]12057。后吳挺之子吳曦叛亂,正應驗了陸游之語??梢钥闯?,陸游識人,亦有一定的洞察力。那么以陸游的政治眼光和洞察力,對當前南宋的經(jīng)濟、民力不可能毫無認知和權(quán)衡。
而此時之金國統(tǒng)治者為金世宗完顏雍(1123—1189),據(jù)《金史》載,世宗性仁孝,沉靜明達。時完顏亮南伐,(金境內(nèi))天下騷動,加之“自太祖以來,海內(nèi)用兵,寧歲無幾”,而“海陵(完顏亮)無道,賦役繁興,盜賊滿野,兵甲并起,萬姓盼盼,國內(nèi)騷然,老無留養(yǎng)之丁,幼無顧復之愛,顛危愁困,待盡朝夕?!盵17]203可見完顏亮南侵,盡失人心,加之金自太祖以來,連年征戰(zhàn),百姓苦不堪言。值世宗即位之時,金之國力、財力、民力已無法承受戰(zhàn)爭的消耗。世宗即位后詔“舊人南征者即還,何以處之。必不可闕者,量用新人可也”[17]123。簽訂協(xié)議,修養(yǎng)生息,久典外郡,明禍亂之故,知吏治之得失。史載“(世宗)即位五載,而南北講好,與民休息。于是躬節(jié)儉,崇孝弟,信賞罰,重農(nóng)桑,慎守令之選,嚴廉察之責……群臣守職,上下相安,家給人足,倉廩有余,刑部歲斷死罪”[17]203-204,甚至有“小堯舜”之稱。由此可以看出,金人連年征戰(zhàn),國力、民力疲于應對戰(zhàn)爭損耗,世宗在位期間的整頓和發(fā)展使金“天下大定”,從其國力、民心所向以及君主意愿來看,此時已不再適合發(fā)動南征之戰(zhàn)。陸游在詩歌中曾有自注云:“予在興元日,長安將吏以申狀至宣撫司,皆蠟彈,方四五寸絹,虜中洞悉必具報?!盵4]323“洞悉具報”幾個字可以看出,陸游當時對金方軍情了解是十分詳細的,那么對金國內(nèi)狀況也不可能沒有了解。以陸游的政治謀略,亦應不難看出,宋金之間一旦發(fā)動“北伐”之戰(zhàn),以雙方的境況來看必是長期的持久之戰(zhàn),而雙方國力似乎都不能支撐長期戰(zhàn)爭。
再次,社會心理方面。隨著時間推移,在世人觀念中,宋、金作為兩個獨立的政權(quán)已深入人心。如在《金史》中自“隆興和議”簽訂后至大定二十九年(1189)[注]即孝宗淳熙十六年。,幾乎每年正月或三月“萬春節(jié)”,均有“宋、高麗、夏遣使來賀”的類似記載,可見當時的南宋作為與高麗、夏同等地位的外交國,與金在淳熙年間一直保持著良好、穩(wěn)定的外交關(guān)系。且南宋時出現(xiàn)大量使金詩,如馬擴《使金和趙良嗣》中云:“未見燕銘勒故山,耳聞殊議骨毛寒。愿君共事烹身語,易取皇家萬世安?!痹娙藢⑹赖腊卜€(wěn)寄希望于議和使金。且對淪陷于金的中原區(qū)域,在南宋人王象之編《輿地紀勝》和祝穆編《方輿勝覽》,均未包括金人統(tǒng)治的中原地區(qū)。祝穆子祝洙跋曰:“洙又嘗記先君子易簀時語‘州郡風土,續(xù)抄小集,東南之景物略盡;中原吾能述之,圖經(jīng)不足證也?!盵18]1238其言政治原因南北相隔,無法著錄中原地區(qū),卻也在另一角度客觀闡明南宋江山版圖、政治格局如此之事實,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蓋中原隔絕,久已不入輿圖,所述者惟南渡疆域而已?!盵18]1239可以看出,在時人觀念中宋、金之分已十分明顯。而陸游《錦亭》詩云:“詩未落紙先傳唱”,指其在成都時與范成大相和之詩;又《春愁曲并序》中言:“予在成都作春愁曲。頗為人所傳”[4]262。陸游自云其作品在民間十分流行,換言之,陸游對當時民間的主要趨向,是有一定了解的。那么時人如此之“觀念”,陸游亦不應無所感知。
綜合當時備戰(zhàn)北伐大將變更的情況,國力、民力、財力以及時人觀念來推斷,當時的宋金關(guān)系,最好形態(tài)或者說最大可能,依然是維持當前現(xiàn)狀、保持和平狀態(tài)。因此,不論就時局還是朝廷風向而言,北伐形勢并不樂觀。陸游屢次論罷也應與此不無關(guān)系。而對于所有情勢、狀態(tài),陸游也絕不應無所耳聞,所以陸游“北伐戰(zhàn)士”與“鄉(xiāng)居山翁”角色間的互動是個不斷掙扎過程,那么為何陸游在知曉時局動態(tài)的情況下,仍然對“北伐”有如此濃重的情結(jié),以致于自我角色錯位,甚至與時代出現(xiàn)隔膜、產(chǎn)生巨大裂痕?
“北伐”一詞,最早見于《春秋左氏傳·僖公》:“齊侯不務德而勤遠略,故北伐山戎?!盵19]指齊桓公征討山戎一事?!氨狈ァ?,依字面來看,即指出于某種原因而發(fā)動的北上之戰(zhàn)。南宋以前,中國古代歷史上已有多次規(guī)模較大、略有影響的北伐,但性質(zhì)、目的各不相同,大抵可分為三類:其一,為維護政權(quán)正朔。如漢光武帝劉秀為漢室政權(quán)正統(tǒng)而對王莽之北伐,后建東漢;三國時期蜀漢劉備以漢朝宗室之正統(tǒng),維護政權(quán)正朔為由,發(fā)動歷時多年的北伐之戰(zhàn)。其二,維護中原正統(tǒng),收復失地。如西晉建興四年(316),晉愍帝司馬鄴降匈奴,晉室南遷。晉元帝司馬睿于建康建立東晉,大批流民紛紛南渡,偏安一隅的東晉士人視中原為正統(tǒng),從未放棄收復失地之愿望。自此,南朝開始了前赴后繼的“北伐”之戰(zhàn)。諸如晉元帝太興元年(318)開始的祖逖北伐,以及后來的庾亮、殷浩北伐,又永和十年(354)開始的桓溫三次北伐,之后的謝安北伐,義熙五年至六年(409—410)劉裕北伐;劉宋元嘉年間,宋文帝三次北伐;南朝梁武帝時期陳慶之北伐;陳太建九年(577)吳明徹北伐等。其三,民族間的北伐征戰(zhàn)。如戰(zhàn)國秦開大破東胡;秦一統(tǒng)六國后,蒙恬率軍北擊匈奴;西漢衛(wèi)青、霍去病與匈奴之戰(zhàn);唐朝太宗貞觀年間、高宗顯慶年間與東、西突厥之戰(zhàn)以及北宋為爭奪“燕云十六州”而發(fā)動的“雍熙北伐”等。雖成敗勝負各異,但從一次次北伐行為可以看出,北伐是中原士人固有的傳統(tǒng)情結(jié)。
就陸游個人而言,北伐既是傳統(tǒng)情結(jié),也是對金態(tài)度的集中體現(xiàn)。換言之,“北伐”是陸游對金態(tài)度的終極指向,因為陸游的“北伐”情結(jié),有著諸多內(nèi)涵。首先,陸游所謂的“北伐”,指因異族侵犯所失固有領(lǐng)土的收復之戰(zhàn),也就是為收復北宋失地之戰(zhàn)。這種觀念可上溯至南北朝時期,面對外族入侵,中原土地淪陷,中原士人更傾向于借助“北伐”來維護領(lǐng)土完整,保持國家統(tǒng)一。祖逖立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20]1695冉閔亦曾遣使臨江告晉曰:“胡逆亂中原,今已誅之?!盵20]2793對中原土地的占有及依戀,在傳統(tǒng)士人觀念中深深扎根,不可動搖。宋人李綱為相時,進言高宗:“自古中興之主起于西北,則足以據(jù)中原而有東南。起于東南,則不能復中原而有西北?!粑性鴹壷M惟金人將乘間以擾內(nèi)地,盜賊亦將蠭起為亂?!忠皇е性瓌t東南不能必其無事,雖欲退保一隅,不可得也。”[6]11257其言中原地理位置之重要,認為中原一旦喪失,即使退居東南也很難自保。此語正確與否姑且不論,單就其對中原的看重而言,也可見時人的“中原情懷”。正是由于這種傳統(tǒng)的中原情懷,使得士人面對中原土地淪陷時,都會自發(fā)尋求“北伐”來收復故地。這是一種民族傳統(tǒng)觀念的體現(xiàn),這種性質(zhì)的“北伐”是中原士人面對疆土淪陷時的固有傳統(tǒng)。其次,在陸游看來,“北伐”是為維護民族正統(tǒng)感之戰(zhàn)。中國古代士大夫,有著根深蒂固的華夏民族“正統(tǒng)感”以及居主中原正統(tǒng)的觀念。作為典型“傳統(tǒng)士大夫”,陸游的“北伐”情結(jié)與維護領(lǐng)土完整、“維護民族正統(tǒng)感”的中原士人傳統(tǒng)一脈相承。深刻的士大夫傳統(tǒng)觀念,與陸游的出身、家室、學識關(guān)系密切。陸游出身于山陰陸氏[注]陸游在《右朝散大夫陸公墓志銘》《奉直大夫陸公墓志銘》《陸氏大墓表》《陳史老傳》中對自己的家室均有所敘述。,自漢以來,陸氏便為士家大族,世代遵守孝悌修身之傳統(tǒng)。始遷山陰者為陸游七世祖陸忻,至其四世祖陸軫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中進士,官至禮部郎中直昭文館,贈太傅;曾祖陸珪,國子博士,贈太尉;祖父陸佃,歷仕三朝,官至尚書左丞,贈太師,封楚國公;父親陸宰以朝請大夫直秘閣,歷官淮南、京西轉(zhuǎn)運副使,封會稽開國子,贈少師。陸氏家族先后在朝為官者有數(shù)十人之多,陸游出身于傳統(tǒng)的士大夫之家,其士大夫思想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此外,陸游家學淵源頗深,祖父陸佃師承王安石,治經(jīng)四十余年,博覽群書;父親陸宰亦是用功讀書之人,家富藏書。陸游《讀蘇叔黨汝州北山雜詩次其韻》云:“吾幼從父師,所患經(jīng)不明。”[4]655陸游童年時便在父親的指導下,以讀經(jīng)為重。自幼習經(jīng),接受傳統(tǒng)儒家教育。且《宋史》載,陸游十二歲能詩文,嗜書如命,《宋人軼事匯編》載有:“陸務觀作書巢以自處,飲食起居,疾疴呻吟,未嘗不與書俱。每至欲起,書圍繞左右,如積槁枝,至不得行。時引客觀之,客不能入;既入不能出。相與大笑,遂名曰書巢?!盵3]2423自幼所接受的傳統(tǒng)儒家教育加之陸游對經(jīng)典的嗜讀,是陸游學識獲取、更是陸游深刻的傳統(tǒng)士大夫思想之來源。而陸游自身又是嚴守傳統(tǒng)士大夫言行的人,《后村詩話》載:“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也,數(shù)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決?!盵3]2419陸游與唐婉伉儷情深,直至晚年對此事仍有介懷,但只因“二親”,便出其妻。不難看出傳統(tǒng)士大夫觀念在陸游思想里根植之深,那么陸游堅決以“北伐”捍衛(wèi)民族正統(tǒng)感便不難理解。再次,對陸游而言,“北伐”可復歸文化正朔。建立在不可動搖的“民族正統(tǒng)感”基礎(chǔ)上,中原傳統(tǒng)士大夫有著無與倫比的文化優(yōu)越性。這在北宋士大夫的使遼詩中,已有體現(xiàn)。蘇轍《神水館寄子瞻兄四絕》其三:“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莫把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臥江湖?!逼渌模骸疤斖⒁灰庀蛑性哉Z綢繆禮亦虔?!眱墒自娋\罩著濃重的主觀色彩,又以“蠻貊”“虜廷”等語匯代指遼,“蠻貊”常指落后民族,而“虜”為貶義,有“粗野、兇蠻”之意。外露的文化優(yōu)越意識十分明顯。王水照先生亦曾指出:“北宋使臣們一方面借用遼人之口對本朝作了自我贊賞,另一方面又對遼地的窮陋予以鄙薄恥笑?!盵21]到了南宋,民族矛盾愈發(fā)尖銳,于南宋士大夫而言,金人入侵不光是對領(lǐng)土和政權(quán)的侵害,同時也是對文化的僭越和傷害。文人在作品中常以輕視的口吻稱呼金人,如:辛棄疾“自是不日同舟,平戎破虜,豈由言輕發(fā)。”[22]陸游“一日天勝人,丑虜安足醢!”[4]298……又張孝祥《六州歌頭》“追想當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盵23]以洙泗二水,弦歌之地,染牛羊腥膻,指禮樂之邦被野蠻占領(lǐng)。似乎以“腥膻”“腥臊”指金人占據(jù)中原,是南宋士大夫的共識,如曹勛《癸未御前帖子》(其三)“中原久已困膻腥,攻守知惟斷乃成?!痹S《踐司理李季牖》“中原染腥膻,歲月亦云久?!标斯荨吨性贰爸性蓖B虎牢。遺老略皆死草茅。腥臊千秋萬歲殿,塵埃四通五達郊。”……從“虜”“腥膻”“腥臊”等詞語,都可看出南宋士大夫?qū)鹑说牟恍寂c嘲弄。少數(shù)民族入侵,對古代中原傳統(tǒng)士大夫而言,是對民族正統(tǒng)感的動搖,也是對文化優(yōu)越性的僭越與侵犯。陸游作為一名傳統(tǒng)士大夫,對這種侵犯感的體會只會更加深刻。且陸游年少經(jīng)歷戰(zhàn)亂,正如其《諸暨縣主簿廳記》中所云:“建炎、紹興間,予為童子,遭中原喪亂,渡河沿汴,涉淮絕江,間官兵間以歸?!盵11]1117年少親歷亂離的經(jīng)歷,讓陸游深切地體會到這種侵犯感和僭越感及其所造成的痛苦。由此,促成了陸游具有強烈華夏民族觀念的愛國情懷,從而尋求“北伐”來一雪宋人前恥。
也正因如此,“北伐”傾注了陸游諸多的訴求與希冀。情感上,陸游既希望“北伐”能成全其滿腔愛國之情,又希冀藉“北伐”滿足對故土的眷戀。宋金劃江而治的政治現(xiàn)實,對敏感文人造成了一種情感上的壓抑。無論朝廷對金態(tài)度如何,罹落南方的文人都會慨嘆故土,懷戀北方。陸游在王炎幕下親臨戰(zhàn)爭前線,這種政治情形,不免會促使陸游懷念過去生活,對此時國家境況產(chǎn)生無奈與遺憾。陸游希望北伐能消除這種懷念和遺憾,并使其滿腔愛國情懷得到歸宿。正如《觀長安城圖》詩:“許國雖堅鬢已斑,山南經(jīng)歲望南山。橫戈上馬嗟心在,穿塹環(huán)城笑虜孱。日暮風煙傳隴上,秋高刁斗落云間。三秦父老應惆悵,不見王師出散關(guān)?!盵4]87“三秦父老”“王師”“散關(guān)”等詞,均可看出陸游對“北伐”之希冀與期盼,同時也表達了陸游故土難舍之情。又如《山頭鹿》:
呦呦山頭鹿,毛角自媚好,
渴飲澗底泉,饑齒林間草。
漢家方和親,將軍灞陵老。
天寒弓力勁,木落霜氣早。
短衣日馳射,逐鹿應弦倒。
金盤犀箸命有系,翠壁蒼崖跡如掃。
何時詔下北擊胡,卻起將軍遠征討?
泉甘草茂上林中,使我母子常相保。[4]471
詩中借鹿寫人,通過對鹿安危不定命運的描寫,暗指當時金統(tǒng)區(qū)人們生活安危不保的狀態(tài)。陸游期待北伐能夠使國家平定,百姓生活安穩(wěn),同時也表達詩人對故土、對故國百姓的眷念與掛懷。政治上,陸游希望通過北伐,收復失地,國家統(tǒng)一。如《夜觀秦蜀地圖》詩:“散關(guān)摩云俯賊壘,清渭如帶陳軍容。高旌縹緲嚴玉帳,畫角悲壯傳霜風。咸陽不勞三日到,幽州正可一炬空。……吾皇英武同世祖,諸將行策云臺功。……何當勒銘紀北伐,更擬草奏祈東封?!盵4]242以“夜觀秦蜀地圖”為契機,寫到往日軍中生活,又寫現(xiàn)今境況、報國之心,直陳以“北伐”之事謀取天下平定,國家統(tǒng)一。又“千年史策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4]86陸游對北伐的期待之心、必勝之意都通過“堂堂中國空無人”這一句聲激厲疾地呼喚而表達出來。文化上,陸游則希冀通過北伐,中原政權(quán)回歸正統(tǒng)而使文化回歸正朔?!吨幸孤劥罄子辍罚?/p>
雷車駕雨龍盡起,電行半空如狂矢。中原腥膻五十年,上帝震怒初一洗。黃頭女真褫魂魄,面縛軍門爭請死?!瓘慕裆硎翘饺?,敢憚安西九千里![4]110
此詩由夜中聞雷雨大作,聯(lián)想到“中原”之事,黃頭女真即指金人,詩中描寫收復之戰(zhàn)后的勝利景象,慷慨雄壯,感情激昂。最后一句“從今身是太平人”更從反面點明此時中原地區(qū)之“不太平”——失地未復的政治現(xiàn)實。詩人借“上帝震怒”將中原“腥膻”洗去,指北伐勝利,中原政權(quán)回歸正統(tǒng)后,改變被野蠻破壞掉的禮樂之邦,“腥膻”去除,文化回歸正朔。對陸游而言,“北伐”因有著特殊內(nèi)涵,而承載了其在情感、政治、文化上的深切厚望。與此同時,“北伐”既是對領(lǐng)土一統(tǒng)的恢復,也是對以陸游為代表的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因“少數(shù)民族侵略”而造成的情感和思想創(chuàng)傷的治愈。
正是由于“北伐”的諸多內(nèi)涵以及作為傳統(tǒng)士大夫?qū)Ρ狈フ?、情感、文化的訴求與希冀,支撐了陸游執(zhí)著的“北伐情結(jié)”,使他一直以“北伐戰(zhàn)士”自認,不斷地在現(xiàn)實與北伐期許中掙扎,而“北伐戰(zhàn)士”與“鄉(xiāng)居山翁”兩種角色的沖突與認同,則造就了陸游詩歌浪漫雄奇和平淡質(zhì)樸的風格特征,使其成為南宋詩歌史上輝煌、燦爛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