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詞漫筆(續(xù))

蔡國強

三二 杜安世《山亭柳》中的句讀紊亂

曉來風雨，萬花飄落。歎韶光虛過。卻芳草萋萋，映樓臺、淡煙漠漠。紛紛絮飛院宇，燕子過朱閣。 玉容淡妝添寂寞。檀郎孤願太情薄。數(shù)歸期，絶信約。暗添春宵恨，平康恣迷歡樂。時時悶飲緑醑，甚轉(zhuǎn)轉(zhuǎn)、思量著。(《全宋詞》一七七頁)

仄韻體《山亭柳》目前唐宋金元僅存一首，所以萬樹的‘前後段互?！轻嵡灞驹~的重要方式，但就目前所見，前後段句式幾無相同處，極爲參差，前後段互校也沒有可以著手的地方，因此只能從重新理清句讀開始。

前段第三拍，唐先生將‘過’視爲韻腳，這是一個很明顯的失誤，校之後段，則顯然應(yīng)該是‘虛過卻’對應(yīng)‘絶信約’，兩句且均入韻。如此，‘芳草萋萋’若容後一個字，讀爲‘芳草萋萋映’，則‘暗添春宵恨，平康恣迷歡樂’便都有了對應(yīng)的句子，並且字句、韻腳都吻合。如此調(diào)整後，前後段從第三至第六拍非常工整，必是本貌：

歎韶光、虛過卻。芳草萋萋映，樓臺淡煙漠漠。紛紛絮飛院宇，燕子過朱閣。

數(shù)歸期、絶信約。暗添春宵恨，平康恣迷歡樂。時時悶飲緑醑，甚轉(zhuǎn)轉(zhuǎn)、思量著。

三三 黃裳《宴瓊林》中的三處句讀問題

現(xiàn)存的四首《宴瓊林》都是黃裳的作品，祗是一首在《演山先生文集》卷三十，三首在卷三十一。後面的三首都沒問題，前一首唐先生的句讀則大有可商榷處。先看詞：

紅紫趁春闌，獨萬簇瓊英，尤未開罷。問誰共、緑幄宴群真，皜雪肌膚相亞。華堂路，小橋邊，向晴陰一架。爲香清、把作寒梅看，喜風來偏惹。 莫笑因緣，見景跨春空，榮稱亭榭。助巧笑、曉妝如畫，有花鈿堪藉。新醅泛、寒冰幾點，拚今日、醉尤飛斝。翠羅幃中，臥蟾光碎，何須待還捨。(《全宋詞》三七七頁)

這首詞中有三處句讀跟其他三首不同，句讀不同本屬正?，F(xiàn)象，但是如果同一個作者在同一個詞調(diào)中，因爲讀法不同而影響了表達，我們就有理由懷疑它的錯誤了。

第一個問題是前段的第三均，其餘三首分別是‘紅蓮萬斛，開盡處、長安一夜’、‘紅嬌翠軟，誰頓悟、天機此理’、‘東君到此，緣費盡、天機亦老’，所以，本詞的三三五就很可疑了，既然‘斛開盡’之類的讀法必定是錯誤的，那麼，想來本詞正確的讀法就應(yīng)該是‘華堂路小，橋邊向、晴陰一架’了。

第二個問題，在後段的首均，‘見景跨春空’一句實在無法給予一個合適的理解，同樣用別三首互校的辦法來看，他們分別是‘因甚靈山在此，是何人、能運神化’、‘當度仙家長日，向人間、閑看佳麗’、‘莫道兩都迥出，倩多才、吟看誰好’，以此推斷，本詞也應(yīng)該是‘莫笑因緣見景，跨春空、榮稱亭榭’?！蚓壱娪啊簿褪恰@露因緣’的意思，因爲‘見’在這裏不是‘看見’的意思，而是‘現(xiàn)’，是‘顯露’的意思。

第三個問題則是後段的尾均，‘臥蟾光碎’不知何意，是‘臥/蟾光碎’呢？還是‘臥蟾/光碎’？無論怎麼讀，都是莫知所云的。再看其他三首，分別爲‘向東來、尤幸時如故，群芳未開謝’、‘桂華中、珠佩隨軒去，還從賣花市’、‘算來年、花共人何處，金尊爲花倒’，同樣，當‘向東來尤’等讀法不成句的時候，祗能認爲本詞的句讀是錯誤的了，正確的讀法應(yīng)該是：‘翠羅幃，中臥蟾光碎，何須待還捨?！尼岬奈囊鈦K無牽強之處，‘中臥’云云，則恰如宋人詩句‘淩雲(yún)古空谷，中臥幽真士’一樣，文理是通的。

三四 李甲《望雲(yún)涯引》詞闕一句

《望雲(yún)涯引》是一個前後段很整齊的調(diào)子，除了後段結(jié)拍多一字外，其餘全同：

秋容江上，岸花老，蘋洲白。露濕蒹葭，浦嶼漸增寒色。閑漁唱晚，鶩雁驚飛處，映遠磧。數(shù)點輕帆，送天際歸客。 鳳臺人散，漫回首。沉消息。素鯉無憑，樓上暮雲(yún)凝碧。時向西風下，認遠笛。宋玉悲懷，未信金樽消得。(《全宋詞》四八九頁)

但是，如果按照目前的格局前後參校，‘閑漁唱晚’一句所對應(yīng)的就闕如了。研究前段，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特殊的引詞，由八均組成，因此如果缺失這一句，‘時向西風下，認遠笛’就形成了一個孤拍，無法構(gòu)成一均。

由此可見，《欽定詞譜》所據(jù)的本子才是的本，他的第三均是：‘危樓靜倚，時向西風下，認遠笛’，無疑，這是完璧。

三五 從李甲《過秦樓》的句讀錯誤，説該調(diào)與《蘇武慢》的差異

賣酒壚邊，尋芳原上，亂花飛絮悠悠。已蝶稀鶯散，便擬把長繩、繫日無由。漫道草忘憂。也徒將、酒解閑愁。正江南春盡，行人千里，蘋滿汀洲。 有翠紅徑裏，盈盈似簇，芳茵禊飲，時笑時謳。當暖風遲景，任相將永日，爛熳狂遊。誰信盛狂中，有離情、忽到心頭。向尊前擬問，雙燕來時，曾過秦樓。(《全宋詞》四九頁)

李甲這首詞，後段過片句《欽定詞譜》和《詞律》都是‘有翠紅徑裏盈盈侶’，八字一句，細玩這個字，應(yīng)該是《樂府雅詞》將‘侶’刻做了‘佀’，但比較兩者，‘盈盈似簇’在本均中是莫知所云的，從後文的‘芳茵禊飲，時笑時謳’來看，其主語應(yīng)是人，人似簇，便覺怪異了。重要的是，這一錯，則後段首均就由‘有、簇’兩個一字起的句子，變成了祗有一個，致使音律大變，並十分接近《蘇武慢》(又叫《選冠子》或《惜餘春慢》)，如周邦彥的《選冠子》，在《片玉詞》中，就叫做《過秦樓》了。即便就像萬樹這樣的詞譜學家，也以爲兩者是一體的。

其實這兩個詞調(diào)不僅一個是平韻體，一個是仄韻體，調(diào)中第二第三均都有明顯的大不同，《過秦樓》的前後段第二均都是由兩個一字起的句子爲主體，而《蘇武慢》則均爲二字起；而《蘇武慢》的前後段第三均依然都是二字起的四字句或六字句，但《過秦樓》則是一個五字句、一個七字句。由於雙起式和單起式句子，在韻律上具有完全不同的特色和音樂效果，所以，兩者的聲容截然不同。

此外，李甲這首詞中的‘漫道草忘憂’，‘草’字應(yīng)是‘莫’字之誤；‘誰信盛狂中’亦文字不通，當有錯訛。

三六 賀鑄《望湘人》中‘青翰’句析疑

賀鑄的《望湘人》是宋詞中的孤篇，所以沒有別首可校，我們只能依賴一般的律理，以及前後段對校和語義來分析全詞。先録全詞如下：

厭鶯聲到枕，花氣動簾，醉魂愁夢相半。被惜餘薰，帶驚剩眼。幾許傷春春晚。淚竹痕鮮，佩蘭香老，湘天濃暖。記小江、風月佳時，屢約非煙遊伴。 須信鸞弦易斷。奈雲(yún)和再鼓，曲終人遠。認羅襪無蹤，舊處弄波清淺。青翰棹艤，白蘋洲畔。盡目臨皋飛觀。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全宋詞》五四一頁)

先分析後段‘青翰’八字的文字。萬樹在《詞律》中認爲：‘“青翰”下《譜》作八字句，誤。’所以他改爲四字兩句，之後《欽定詞譜》、《全宋詞》等都從之，四字兩句就成了規(guī)範了。但是，如果原詞文字無誤，萬氏對《嘯餘譜》的修改其實並不正確，因爲‘青翰棹’是一種船，‘艤’是停泊的意思，那麼這八個字就是‘青翰棹艤泊在白蘋洲畔’，原來的八字一句，亦即上三下五句法才是對的。

其次，這首詞有一個很怪異的問題，即它的前後段首均和尾均，字數(shù)都相等，後均更是句法也完全相同，恰恰中間兩均卻是參差不等，這種現(xiàn)象顯然不合乎詞的一般規(guī)則，其中錯訛、脫落乃至錯排必定存在。如果我們調(diào)整後段的語序，將二三兩均的文字作一個互換，那麼，前段的‘被惜餘薰，帶驚剩眼。幾許傷春春晚’與後段的‘青翰棹、艤白蘋洲畔。盡目臨皋飛觀’在字數(shù)上就完全相同了，‘淚竹痕鮮，佩蘭香老，湘天濃暖’和‘認羅襪無蹤，舊處弄波清淺’也無非就是一字之差而已，完全可以認定是三個四字句對應(yīng)兩個六字句的格式。現(xiàn)在的問題是第二均，前段的‘被惜餘薰，帶驚剩眼’是一個驪句，而後段的‘青翰棹、艤白蘋洲畔’則是一個單句，就詞的結(jié)構(gòu)而論，這樣前後段相對的結(jié)構(gòu)，在第二均中是非常態(tài)的。重要的是，當前段是驪句的時候，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青翰棹’和‘白蘋洲’作爲對子實在太工了，不僅文字而且平仄都是嚴絲合縫的，但是，‘青翰棹艤’四字構(gòu)句我們已知不合字義，更重要的是這四個字還有一個天然的毛病，那就是雙音步都是仄聲，顯然是不合音律的，萬樹不能解釋這個問題，所以特意注解説‘翰’字平讀，而對照前段的‘被惜餘薰’則第二均的首句應(yīng)該是仄仄平平，因此，可以斷定‘艤’必是一個平聲字，且不是動詞，而是一個表位置的名詞，假定是‘艙’，那麼‘青翰棹艙，白蘋洲畔’就是一個很工整的驪句，對照前段，驪句、平仄、第八字押韻，這三個特征完全一致，反過來也支持了第二第三均有錯簡的觀點，他們就是不易之鐵證。如此，則本調(diào)第二第三均原貌當如下：

被惜餘薰，帶驚剩眼。幾許傷春春晚。淚竹痕鮮，佩蘭香老，湘天濃暖。

青翰棹□，白蘋洲畔。盡目臨皋飛觀。認□羅襪無蹤，舊處弄波清淺。

其中‘認’字後應(yīng)脫落一平聲字，而第三均一作四字三句，一作六字二句，這也是極爲常見的一種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