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的禮物

朱會鑫

這次“4·23”同學聚會，自己也得帶點禮物去。接到聚會通知，阿文心里暗暗這樣打算。每次同學聚會，阿文都會滿載而歸，總會有同學送他這樣那樣的禮物，當然，不只是送他一個人的。阿文每次都是空手去的，這倒不是因為阿文小氣，實在是因為阿文只是個教師，這做教師的素來與“窮”字頗有淵源，可以說，除了腹中有一些墨水之外，身上別無長物。

經(jīng)過深思熟慮，阿文終于拿定主意：送書！對，就送書！讀書日送書，多雅的事！阿文要送的是自己寫的書，送別人寫的書，那意義可就大不一樣了?；叵肫鹎安痪茫侥诚ＭW贈書時，師生爭著讓他簽名留念的場景，阿文心里仍然激蕩不已，用宋丹丹的話來說，那個場面，真是人山人海，蔚為壯觀。

在這不大的縣城，阿文應該算得上是個成名人物。去年憑著宏篇巨著《心路的歷程》，阿文順利地加入了作協(xié)，當?shù)貓蠹垖λM行過專題報道。雖然《心路的歷程》上架后，并沒有出現(xiàn)阿文所期待的那種轟動效應，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他像個見人就愛夸耀自己孩子的母親，總是隨身帶著幾本《心路的歷程》，遇到新朋故友，便會在不經(jīng)意間提及自己出書的事，然后，順理成章地誠心誠意地送上一本。當然，他不會告訴人家，是自費出的，為了出書，他花了近2萬元，而且還跟出版社簽了包銷1000本的合同。他也不會告訴人家，為了出書，欠了一屁股債不說，老婆還跟他打了一個多月的冷戰(zhàn)，險些要跟他離婚。

決定送書之后，接下來阿文要考慮的是，帶多少本書去，同班同學如果都到齊的話，應該是46人，畢業(yè)那會是50人，如今已有4個或因生病或因意外先期離世了。加上老師，還有萬一其他班級的同學想要，或是自已同班同學想多要幾本，那也是不好拒絕的。想到這，阿文決定帶80本，如果不夠，就留個聯(lián)系地址，好在郵寄方便。

考慮到人多，可能一時之間應接不暇，阿文決定早點去，80本書，分量不輕，不是輕而易舉手一提就能走的，沒辦法，阿文只好出門叫了出租車。不能不說阿文行事向來仔細，臨出門前，他摸了一下口袋，發(fā)現(xiàn)口袋里只有一支簽字筆，他趕忙找了一支帶上備用，要是簽字留念時筆壞了，那可就大煞風景了。

阿文坐著出租車趕到預定的大酒店時，確實挺早的，只有班長假小子一個人已經(jīng)先來了。假小子，名叫李麗，人長得漂亮，只是性情過于爽直，快言快語，行為舉止頗有幾分男孩子氣。想當年，升入高三，不知是阿文搭錯了哪根神經(jīng)，還是誤喝了什么迷魂湯，曾經(jīng)在一個陰雨天，將一張用好多天積攢起來的勇氣寫出來的字條，慌里慌張地遞給李麗。之后，阿文便像個等待宣判的犯人，靜等著李麗的回音。誰知，一天，兩天，三天……一月，兩月，三月……直到畢業(yè)分手時，阿文也一直沒有等到李麗的只言片語。阿文在經(jīng)歷過一段痛苦的折磨之后，終于下決心把這個情感的包袱放下，但人的心路歷程，跟生活中人走過的路、過過的橋是一樣的，不管你怎樣想把它抹去，都是不可能的，總會留下一些深深淺淺的痕跡。阿文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把那青澀的記憶徹底地忘掉，殊不知，這樣的提醒，反而是銘記不忘的最佳方式。

雖然，阿文跟李麗從沒有談過，李麗見到阿文還跟原來一樣，但阿文見到李麗時，心里還是覺得有點別別扭扭的。因為他覺得自己在李麗眼里，就是個被窺破心思的賊。

既讓阿文有點掛不住面子，又讓阿文比較能夠釋懷的，是在高三畢業(yè)以后的第一次同學聚會上。那時候，阿文已經(jīng)娶妻生子，李麗也已經(jīng)成為人妻。那天，李麗右手端著酒杯，款步走到阿文跟前，左手輕拍著阿文的肩頭說：“今天，我要向在座的各位公布一個秘密——”

“好啊，快說，快說！”幾乎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叫道。

李麗雙目盈盈地掃視著阿文，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知道嗎？我們這位大才子，當年給我遞過紙條——”

“是嗎？快說說，上面都寫了些什么？”對于這樣的話題，許多人都是挺感興趣的。

“這可真看不出來哦，想不到咱們的阿文早就動了春心……”眾人紛紛起哄。

“可惜啊，當時他一慌張把紙條丟到泥水里去了，我什么都沒有看到。今天，當著大伙的面，讓他把紙條上寫的話一字不落地說出來，好不好？”李麗的提議差點讓阿文暈倒了。

“好！好！阿文你就快說吧?！北娙寺勓?，一齊推波助瀾。

“哪有??！沒有的事，你們別聽她瞎說……”阿文怎么都沒有想到李麗會在這樣的場合說出這樣的話，也實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應對方法，只有矢口否認。

“呵呵，不說不行，今天你必須老實交代！”眾人是一個勁地不依不饒。

“好了，好了，逗你們玩呢。這樣吧，讓阿文陪我喝一杯交杯酒，好不好？”李麗見阿文那副尷尬的樣子，心里好想笑。

“好，這個主意好。來，把他們的杯子給滿上。”早有人給李麗和阿文的杯子又續(xù)了點紅酒。

“這——這不太好吧？”李麗會出這么一個幺蛾子，讓阿文一時之間感到無所適從。

“來吧，算是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吧，不然，我心里一直覺得挺虧欠你的。”李麗把阿文的酒杯遞給阿文。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阿文紅著臉和李麗喝了交杯酒。自此，那個深藏于心的情結(jié)總算解開了。

見阿文提著兩大捆書，李麗趕忙笑著迎上來：“大作家來了。”說著幫阿文搭起書，然后又輕笑道：“現(xiàn)在真后悔當初沒看到你那張紙條呢?！卑⑽闹览铥愂窃陂_玩笑，可心里卻挺受用的。

阿文沒有想到，今天遇到的第一個人會是李麗，他拿起一本《心路的歷程》說：“這是我新出的一本書，先送你一本?！?/p>

“好啊，有時間一定拜讀，大作家給簽個名吧?！?/p>

阿文也不謙讓，大筆一揮：李麗雅正！下面龍飛鳳舞地簽上了“阿文”二字。阿文還特地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枚精致的書簽夾在書的扉頁。李麗喜滋滋地接過書，望著阿文的簽字，面帶幾乎能夠流出水的笑靨說：“你這字是越寫越漂亮了，不用看書的內(nèi)容，單看你這簽名就是一種享受。”李麗說著將書放進棕色坤包里。這當兒，同學們陸續(xù)地到了。當阿文拿著書準備分發(fā)時，有人建議說：“書還是留著飯后發(fā)吧，現(xiàn)在就拿保不準飯后給丟了?！北娙她R聲附和。阿文見狀只好悻悻地縮回手說：“也好也好。”endprint

正說話間，矮地虎王小亮闖了進來：“諸位諸位，我給大家?guī)砹艘恍┎蓦u蛋，諾，在外面的三輪車上，數(shù)量有限，發(fā)完為止啊?！?/p>

眾人聞言，立即蜂擁而出，爭先恐后地每人領(lǐng)了一箱草雞蛋，有人還咂舌稱贊不已：“這草雞蛋周正，市面上很難買到這樣的草雞蛋?！?/p>

見眾人瘋搶草雞蛋，阿文木然地站在那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啥滋味。緊接著，有送正宗鎮(zhèn)江陳醋的，有送玉蘭油套裝的，而當鐘表大王張子謙給每位同學送一塊瑞士名表時，那場面達到了高潮，全場一片驚嘆聲，就連阿文在接過手表時，竟然也擠出一絲笑容多少帶點酸不拉嘰的味道恭維道：“到底是財大氣粗啊，出手就是不凡啦?！?/p>

張子謙輕拍了一下阿文的肩膀，笑著說：“我呢，這是搞物質(zhì)文明，是經(jīng)濟基礎(chǔ)，怎比得上老同學你啊，你那可是搞精神文明的，是上層建筑，有時間，一定好好拜讀你的大作?！?/p>

飯桌之上，阿文才發(fā)現(xiàn)跟一個個同學之間究竟有多遠的距離，什么股市行情，什么生意經(jīng)，什么理財之道，他壓根一點都不懂，根本插不上一句話。阿文忽然想起老婆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你除了會寫作，還會什么？”是啊，我除了會寫作，我還會什么呢？

飯后，阿文想到帶來的書還沒有送出去，便逐桌分發(fā)起來。同學們接過書，倒也很應景地恭維上幾句。但絕對是虛情假意的恭維，這個，阿文還是能夠聽得出來的。雖然沒有出現(xiàn)阿文所預期的那種爭相讓他簽名的場面，但總算把書全都送了出去。由于沒有什么共同語言，阿文便以有急事為由，先行告辭了。

離開酒店，阿文想到同學們接過他的書時那種不陰不陽的勁兒，心里感到很不暢，可當想到李麗那熱乎勁兒，心里便舒暢多了。阿文決定到花鳥市場溜達一遭，家里的鳥食快沒了，得買點。而且，書桌上的那盆君子蘭枯萎了，也該換一下了。做完這一切，阿文忽然想起，有段日子沒有到廢舊書店去淘書了。阿文這些年在廢舊書店淘到了不少好書，這倒沒有花費他多少錢，大多數(shù)是論斤買來的，老板厚道，通常算他1塊錢1斤。

見阿文來了，書店老板趕忙起身相迎。

“老板，近來可為我留了什么好書沒有？”

“要說好書嘛，還真沒有什么。諾，剛才有個酒店服務員拖了一摞書來，都是一樣的，簇新的，您看看，要是喜歡您就拿一本?！?/p>

“哦，我看看?！卑⑽囊豢淳蜕盗耍钦亲约核统鋈サ臅?。阿文數(shù)了數(shù)，80本，一本都不少。阿文很快就看到了那本夾了書簽的書，那書簽上的絲穗沒精打采地耷拉在外面。

阿文抽出那本書，手有點微顫地打開扉頁，“李麗雅正”4個字，如同4根芒刺，頓時刺痛了他的眼睛，這種痛很快傳到了他的心里。

“我買了?！卑⑽膶仙?。

“您要看好，就拿一本吧，一本書又不值什么錢?！?/p>

“這書我全要了?！?/p>

“哦，都要啊，那還是老價錢，1塊錢1斤，剛才才稱過的，52斤，您給50塊錢吧，要不要我稱給您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麻煩您幫我捆扎好?！卑⑽陌彦X遞過去。

拎著自己的《心路的歷程》，阿文覺得腿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一陣風兒吹來，阿文打了個寒顫：這鬼天氣，過了清明，還這么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