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詩詞中的竹文化淺析

胡 戎

(西南林業(yè)大學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224)

北宋著名文學家蘇軾，在詩詞領域有著極高的成就。蘇軾一生鐘情于竹，對竹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察、描繪、吟詠。有關(guān)竹子的佳作數(shù)不勝數(shù)，其“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更是將竹的正面君子形象推崇到極致。蘇軾詩詞中包含竹符號形式、竹審美價值的詩多達250多首，為我們留下了竹文化研究的寶貴資料。中國的竹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蘇軾詩詞的角度研究其中國傳統(tǒng)竹文化的內(nèi)涵，既有利于加深對中國竹文化的理解，又有利于進一步推動竹文化在詩詞領域的研究。

1 竹杖、竹幾的竹文化意蘊

1.1 竹杖的竹文化象征

中國人生活中的竹，既泛及于生活的各個領域，又內(nèi)化到每個人的心里。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賦予中華民族生活中的竹為中國竹文化。實用性很強的竹杖也打上了具有中國文化特有的觀念和感情烙印。從蘇軾的《定風波》《初入廬山》等詩詞中，可以看到竹杖除了有扶助登山和去除障礙外，還具有謝絕塵埃，歸隱山林的文化意蘊。

蘇軾在《東坡志林》中說：“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痹趪揽岬恼未驌艉推群ο拢K軾有志難施，遂產(chǎn)生了歸隱山林之心。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寫下了《定風波》[1]：“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首詞作于貶謫黃州后的第3年，意思是：在一次出游途中突遇陣雨，沒帶雨具，頂風冒雨手拄竹杖，吟詠前行。 一根竹杖，一雙草鞋，不用躲閃，居然比騎馬還要輕快，煙雨迷漫的林中風雨，沒什么可怕，正好可以歸去做一個灑脫自在的閑人。詞中用“竹杖”者是“世間閑客”，而“馬”則是官員的坐騎，竹杖怎會勝過坐騎呢？詩人用了一個“輕”字就是“無官一身輕”的意思。蘇軾在2年后離開黃州，途徑廬山，寫詩《初入廬山》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識故侯?！庇秩纭秾毶叫麻_徑》一詩中的“藤梢橘刺元無路，竹杖棕鞋不用扶。風自遠來聞笑語，水分流處見江湖?；赜^佛骨青螺髻，踏遍仙人碧玉壺。野客歸時山月上，棠梨葉戰(zhàn)暝禽呼。”桔刺橫匝，藤梢纏繞；此山原本沒有路，四處荊棘草莽．足蹬棕鞋，手拄竹杖，再艱險的路也不用攙扶。其中“風自遠來聞笑語”“野客歸時山月上”，寫盡了詩人流連山野輕松快樂的情緒。封建士大夫總有這么一條信念，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蘇軾因反對新法，于元豐二年“謗訕朝政”被逮捕，羈押4月余，得免于死，貶謫黃州后遂產(chǎn)生了歸隱之意。詩詞中的竹杖作為一種扶身工具，制作不知是質(zhì)樸粗糙還是堅固精良，顯然已經(jīng)成為蘇軾隨身攜帶、須臾不離的賞玩之物。靜觀道士僧侶常手持竹杖隱匿深山，再聯(lián)系蘇軾所寫詩詞的背景，詩詞中的竹杖已遠遠超越了它的實用性，具有了竹文化符號蘊含的戒奢尚簡、清靜無為、返璞歸真的文化意蘊。

1.2 竹幾的竹文化內(nèi)涵

竹幾是一種自中國古代就有的夏季納涼用具，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這種用具已經(jīng)消失了，進而為電扇空調(diào)所取代。但在中國古代卻陪伴著人們度過多少個酷暑盛夏，積淀著古人多少深厚的情感。蘇軾在《送竹幾與謝秀才》中寫到：“平生長物擾天真，老去歸田只此身。留我同行木上坐，贈君無語竹夫人。但隨秋扇年年在，莫斗瓊枝夜夜新。堪笑荒唐玉川子，暮年家口若為親?！碧K軾與謝秀才離別之際，謝秀才送給蘇軾一只手杖(木上坐)，蘇軾回贈一只竹幾(竹夫人)，以竹杖竹幾互贈，表現(xiàn)的是朋友之間的深厚感情。竹幾作為普通的生活用品，它既實用又不貴重，當作禮物贈送，既是情誼的載體，友愛的化身，更有一份君子相處的清靜平和。竹幾又稱竹夫人、竹姬、竹妃、竹奴、青奴等等，是以水竹、金竹等竹蔑編制而成，通體鏤空。夏季睡臥之時，擁在懷里以取絲絲涼意。蘇軾的《午窗坐睡》中寫：“蒲團蟠兩膝，竹幾閣雙肘。此間道路熟，徑到無何有。身心兩不見，息息安且久?！盵2]蘇軾午睡時將雙肘放置在竹幾上，炎躁的夏日漸漸覺得涼爽了不少。從“身心兩不見，息息安且久?！币痪渲锌梢韵氲阶髡叽藭r身體是踏實安穩(wěn)的，內(nèi)心是清靜平和的。在中國人的頭腦里，客觀的物體與人不是分離對峙的，而是渾然一體的，蘇軾對竹幾注入了強烈的情感，詩中的竹幾被人化和情感化，竹幾不再是冷漠無情的異己之物，而是充滿情誼的知己。再比如《地爐》詩云：“聞道床頭惟竹幾，夫人應不解卿卿。”也是如此。蘇軾寓情于竹幾的納涼物件被賦予了更廣闊、更深層次的竹文化清靜平和的審美意蘊。

2 竹形、竹聲的竹文化意蘊

2.1 竹形的竹文化韻味

“文學家依據(jù)其審美趣味，把自然之竹形式上的某一面攫取進詩文之中，并進一步審美化所構(gòu)筑的竹文化符號，其能指的形式更為契合中國文化的審美需要和審美理想?！盵3]蘇軾常常將挺拔修長，常青不凋的竹子寫入詩詞，竹子搖曳生姿的清疏之影，散發(fā)著中國傳統(tǒng)竹文學符號能指形式的審美形態(tài)——秀美淡雅。

竹子因高而細則有修竹之美名，蘇軾在《水龍吟·贈趙晦之吹笛侍兒》[4]一詞中將竹子高出林層秀美異常的姿態(tài)寫得非常動人，有“楚山修竹如云，異材秀出千林表”之譽。竹子纖細、修長的外形又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人的清癯，被稱之為瘦竹，比如“天公水墨自奇絕，瘦竹枯松寫殘月。夢回疏影在東窗，驚怪霜枝葉連夜發(fā)?！盵2]“瘦竹如幽人，幽花如處女”[5]。以修竹和瘦竹入詩的竹讓人聯(lián)想到傳統(tǒng)意象竹的秀美。當詩人遠離喧囂的市井享受竹林的清幽時，人與竹是融為一體的，呈現(xiàn)的則是竹的淡雅清趣。如“云深人在塢，風靜響應谷。與君皆無心，信步行看竹。竹間逢詩鳴，眼色奪湖淥?！薄扒屣L肅肅搖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紛紛蒼雪落夏簟，冉冉綠霧沾人衣。”“峨峨疊石立何孤，賴有蕭蕭翠竹俱。日暮無人鷗鳥散，空留遠水伴寒蘆。”“老禪跌坐處，疏竹翠泠泠?！薄按撼厮~自樂，翠嶺竹靜鳥知還?！盵6]等等，正如宋之問所說：“竹林以清氣娛客，蘭畹以芳心受客。”每當信步在竹林或凝視翠竹，竹所意蘊的淡雅之氣便會散發(fā)開來。

2.2 竹聲的竹文化涵蘊

在中國傳統(tǒng)竹文化中，竹的聲音也能讓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正如竹文化符號中的“符號”(實物)與“符號能指”(由物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有時是固定的，有時是作者及作品與讀者三者之間不同的處境產(chǎn)生的新感受。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常與海常禪師交相往來，此時蘇軾淡漠仕途，轉(zhuǎn)求山水之樂，禪意之妙。十多年后返回杭州任職，因感念蘇州定慧院颙禪師的照拂，作《定慧院颙禪師為余竹下開嘯軒》以答謝。其中“沖風振河海，不能號無竅。累盡吾何言，風來竹自嘯?！笔惆l(fā)了失意文人胸中盤郁的悲憤之情，此時的竹聲具有一種清正之氣。竹文化的涵蘊得以內(nèi)化和升華。蘇軾獄中詠《竹》[2]“今日南風來，吹亂庭前竹。低昂中音會，甲刃紛相觸……風霽竹已回，猗猗散青玉 ?！睂懢惋L欲摧竹，竹聲鏗鏘砥礪，狂風過后依然竹影晃動，聲音輕盈，可謂風搖竹影有聲畫，竹聲體現(xiàn)的是“傲鳳庭，閱古今”的滄桑正道。此時的蘇軾淡化了竹子的娛樂和玩賞功能，豐富了竹文化審美內(nèi)涵。在《和子由次月中梳頭韻》中寫“夏畦流膏白雨翻，北窗幽人臥羲軒。風輪曉入春筍節(jié)，露珠夜上秋禾根?！碧K軾自述道：“竹筍尤甚”“露珠起于其根，累累然忽自騰上?！弊屓朔路鹇牭街窆S在林間拔節(jié)生長的喜悅之音，全詩盡顯盎然生機，綠竹的神情聲韻畢現(xiàn)。 竹筍豈止是滿足口腹欲望之物，而是淡盡一切俗世，蕩盡人間功名，掃除人間機巧后的淡然自處，宛然自足，無對峙，無沖突，平淡天然之意。

詩人還動用聽覺器官的感受，以求將竹子刻畫得繪聲繪色，如《竹》中“低昂中音會，甲刃紛相觸?！盵2]將竹稈、竹枝、竹葉搖曳于清風中的神姿和發(fā)出的聲韻細膩地描繪出來，其形象清美而意味深厚。在《次韻子由浴罷》中則歌詠蘄竹“云母透蜀紗，琉璃瑩蘄竹。”[2]據(jù)明代弘治《黃州府志》記載：“蘄竹，亦名笛竹，以色瑩者為簟，節(jié)疏者為笛?！庇锰I竹做的竹笛、簫管、音質(zhì)清幽柔和，有細水下幽潭，珍珠落玉盤之妙，間接寫出了竹聲的清雅。

3 思想涵攝的傳統(tǒng)理想人格的二元結(jié)構(gòu)

3.1 竹蘊含的儒家理想人格特征

蘇軾一生坎坷，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儋州流放等巨大打擊之后逐漸由“忘軀犯顏之士”轉(zhuǎn)而追求淡泊清空的審美情趣。蘇軾詠竹不僅體現(xiàn)在審美理想上，還全面展示了他的理想人格追求。竹直而有節(jié)，堅韌難折，契合儒家凜然有節(jié)、剛毅不屈的精神。面對生活的坎坷蘇軾作《此君庵》：“寄語庵前抱節(jié)君，與君到處合相親。寫真雖是文夫子，我亦真堂作記人?！盵7]將竹子稱為恪守節(jié)操的“抱竹君”，直接贊揚竹的風采，竹的風骨，寄寓自己的風骨倔傲。在被政敵誣陷入獄所寫《竹》：“今日南風來，吹亂庭前竹。低昂中音會，甲刃紛相觸。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風霽竹已回，猗猗散青玉。故山今何有，秋雨荒籬菊。此君知健否，歸掃南軒綠。”[7]以“低昂中音會，甲刃紛相觸”寫竹之清勁剛節(jié)，以“可折不可辱”自比堅貞、剛毅。蘇軾以竹向人們昭示儒家理想人格道德取向。

3.2 竹蘊含的道家理想人格特征

當蘇軾被貶黜于湖北黃州，脫離“烏臺詩案”的險境后，寄居在一座寺廟里，滿山遍野的竹林，使其不再眷戀功名利祿，轉(zhuǎn)而追求道家崇尚的自然之趣。蘇軾很快適應環(huán)境，順應自然，關(guān)注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找尋自己心靈的豐富體驗和精神的自由。在《初到黃州》：“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盵8]對黃州竹筍毫不吝嗇的贊美是他豁達樂觀精神的體現(xiàn)。命途多舛的他，輕松調(diào)侃自己，說自己為了生計而做官，卻經(jīng)歷了一場九死一生的文字獄，早年的遠大抱負已不用再提起。因為他在自然山水中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樂趣，足可以彌補心中不能治國平天下的缺憾。“筍”和“竹”在這可視為一物。蘇軾將竹子所代表的高潔、正直的君子形象，轉(zhuǎn)化為了與柴米油鹽息息相關(guān)的食物，反映了蘇軾返璞歸真，甘于在粗茶淡飯之中細細咀嚼生活的無窮樂趣。道家的遁跡山林，徜徉山水，追求自然之趣的理想人格躍然詩中。

3.3 竹意涵攝的儒家、道家傳統(tǒng)理想人格二元結(jié)構(gòu)

蘇軾一生蹭蹬，從年輕時充滿理想抱負的“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慢慢轉(zhuǎn)向了“疏疏簾外竹，瀏瀏竹間雨。窗扉凈無塵，幾硯寒生霧”的清冷寧靜，再到“披衣坐小閣，散發(fā)臨修竹。心困萬緣空，身安一床足”的安閑淡定，最后“累盡無可言，風來竹自嘯”[2]的超然瀟灑。從蘇軾狀竹之變，可以看到詩人從儒家到道家審美情趣的嬗變。態(tài)度由入世而出世，思想由儒而道，活動由朝廷而山林，追求由群體社會的倫理價值到個體的人格精神價值，構(gòu)成了蘇軾生命曲線的走向，涵攝了中國竹文化中的儒家、道家傳統(tǒng)理想人格的二元結(jié)構(gòu)。

竹子挺拔有節(jié)的自然特征與儒家的剛毅有節(jié)暗自吻合，竹姿蕭疏淡雅，寧靜幽閉，又與道家的淡泊無為、超凡脫俗的精神息息相通?！爸袢烁穹柲苤傅亩嘀匦苑謩e與儒家和道家的理想人格‘異質(zhì)而同構(gòu)’，涵攝了中國傳統(tǒng)理想人格的二元結(jié)構(gòu)，完整而全面地喻示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想人格特征。”[3]或儒家或道家的理想人格特征始終貫穿在他的詩詞中。比如蘇軾的《和文與可洋州竹塢》：“晚節(jié)先生道轉(zhuǎn)孤，歲寒惟有竹相娛。粗心杜牧真堪笑，喚作軍中十萬夫?！盵2]和“琴上遺聲久不彈，琴中古意本長存?？嘈挠洺Ｃ耘f，信指如歸自著痕。應有仙人依樹聽，空教瘦鶴舞風騫。誰知千里溪堂夜，時引驚猿撼竹軒?！盵2]蘇軾對竹的形象描繪已虛化，隱退，對竹子的審美已轉(zhuǎn)入內(nèi)心的感悟，竹的旺盛生命力和飄逸風姿喻示了自強不息和自然無為兩種人生哲學，他把竹子這個客觀意象與自身情感意志構(gòu)成水乳交融的整體，形成竹文化特有的儒道兩家哲學思想二元合一的境界，構(gòu)建了一種區(qū)別于任何時代和個人的充滿了自主、自覺、自由精神的文化人格，形成了無往不勝、超然曠達、委適自然、率真任性、窮達相濟，剛?cè)岵⒋娴奶K軾哲學。

4 結(jié)語

蘇軾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是文章宗師，詩詞大家。他的詩詞中涉及到竹的不僅多而且影響廣泛，在傳統(tǒng)竹文化意義上，賦予了竹更豐富的文化意蘊。尤其在對竹杖、竹幾、竹形、竹聲、竹意等的描述上已經(jīng)超越了實用功能和寫實描寫，詩詞中更多地在于突出竹子超凡脫俗、退隱絕塵、清靜平和、秀美淡雅的意蘊，在對竹子的傳統(tǒng)竹文化思想上又明顯體現(xiàn)了儒家襟懷和道家思想的交融，突出了竹文化的核心價值，因而他的詩詞對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體現(xiàn)了中國竹文化的淵深浩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