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光

丁一凡

隕落，亦是點燃。

一顆流星墜落，留下火焰燃燒的痕跡。

“在更久遠的年代——或許恰恰是屬于我們祖先的時代——正是這樣的隕落，點燃了文明的希望。”他想，“如果那一次點燃的是火種，這次又會帶來什么？”

長夜將盡，新的一天將會由漫天霞光簇擁而來。

而大地一片寂靜。

他聽到早起的鳥兒溫柔地啾啾啼鳴，聽到山間泉水叮咚作響，聽到風(fēng)拂過樹葉發(fā)出幾乎微不可聞的響動……

“為什么人們不肯出來呢？”他思忖，“東方已露出曙光，新一天即將到來?；蛟S，我應(yīng)該找到人們，將他們喚起，帶到陽光之下?！?/p>

他直直地向前走去。行走，他朝向他那堅定卻又不知在何處的目標(biāo)。他知道，他只需要一刻不停地行走，不斷地向前，向前——行走只是暫時的，對于他要的是什么，他已經(jīng)很清楚。

那是一個小鎮(zhèn)。所有的房屋都是統(tǒng)一的式樣——尖頂、厚墻、小窗。從窗外向里窺視，唯一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他發(fā)現(xiàn)在小鎮(zhèn)的中心是鋪滿鵝卵石的圓形廣場，廣場盡頭則是一座因異常高大顯得神圣威嚴(yán)的神廟。

他推開神廟的大門，看到一群如雕像般的人安安靜靜地、虔誠地跪在祭壇下膜拜一簇不大不小的火焰。雕像盡是純白的顏色，男女老少，雙手交疊于胸前，無一例外仰望這祭壇之上。

他沉默著站在門邊，身后一束陽光射進昏暗的神廟。人群最外圍，一個小小的身影動了一下，似是好奇身后發(fā)生了什么。

“朋友們，”他走入神廟，“你們在做什么？”

雕像依舊是雕像，只有幾個孩子回過頭。

“祈禱?！币粋€男孩回答。

“祈禱些什么呢？”他又問。

男孩還未說些什么，人群最前方，一名須發(fā)盡白的老者忽然站起?！懊C靜！”老者看向他，“異鄉(xiāng)人，請你離開，這里不歡迎你?！?/p>

“為什么？”

“因為你的闖入，褻瀆了光明。”老者虔誠地望向火焰，“神靈賜予我們光明?！?/p>

聽到老者的話，他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那火焰便是光明嗎？它甚至無法照亮你們每一個人。”

“因為黑暗，才會有光明?！崩险叩?，“神的啟示，正是讓我們在黑暗中期待光明?！?/p>

“神的啟示并不是讓你們囿于黑暗中的微芒而拋棄了整個世界?！彼创较嘧I，“你們看到了這片濃黑中的光——或許這是鼓舞你們的希望?？墒?，不要忘記，期待是最漫長的絕望?！彼抗鈭远ǖ乜聪虮娙耍骸澳銈儯娴牡玫焦饷髁藛?？”

小男孩驚訝地抬起了頭。

“是的。這就是光明?！崩险咭鄨远ǖ刂赶蚰腔鹧?。

他搖了搖頭：“在黑暗中，它照亮前路，指引人們前行，它是希望。它同時也是犧牲——它的燃燒是光明的號角?？墒牵K究是寄托。天將破曉。如果你們一味迷信它，只會失去即將到來的光明。”

“不?；鹧?，便是神靈啟示我們何為光明?！?/p>

“光明永恒。就在外面?！彼f。

“那你就在外面尋求你的光明吧！”老者怒道。

隨著老者的話音，石雕忽然都活了過來，對他怒目而視，步步緊逼。他不得不向后退去，直到神廟的大門在他眼前關(guān)閉，將他與他們分割開來。

神廟中傳出老者的聲音：“光明是求得的，我們應(yīng)從此間求得光明?！?/p>

他卻說：“光明無需求，它一直都在?！?/p>

當(dāng)夜幕降臨，眾人高舉火把走出神廟時，驚訝地看到廣場上正熊熊燃燒著篝火，而他站在篝火之前，不發(fā)一語望著眾人。

起初，人們聚在一起好奇地打量著他。隨著時間漸漸流逝，人群散去，只剩下零星幾人。又不多時，廣場上竟只剩下他與早上的那個小男孩——男孩起先站在遠處的角落里，偷偷打量著他，見眾人散去，男孩才一步步向他靠攏過來。

小男孩忍不住問他：“叔叔，你在做什么？”

他指著篝火問男孩：“這是光明嗎？”小男孩正想說話，又聽到他說：“別怕，仔細想想再說?！?/p>

“我不知道?！毙∧泻ⅹq豫了一下，低下了頭。很快男孩又抬頭看向那火焰，努力睜大雙眼，似要將它看穿。

“當(dāng)我很小的時候，所有人都告訴我，是神靈給予了我們光明。而我們只需要依照神靈的旨意，點燃火把，就可求得光明?！毙∧泻⒄f，“可是……”

“可是你也看到了明亮的太陽與皎潔的月亮，對不對？”他問，“它們也在世間灑下光輝?！?/p>

男孩懵懂地點頭，緊接著急忙搖頭。

“我不知道……”男孩大步跑開。

篝火漸漸暗下來，他正準(zhǔn)備離開，卻看見老者帶領(lǐng)著高舉火把的人們走來。小男孩也被他緊緊拉住。

“光明如何存在？”老者詰問，“如果沒有燃燒，沒有火，又有什么能綻放出溫暖我們的光來呢？異鄉(xiāng)人，你褻瀆神靈、蠱惑眾人，我們將奉神靈的旨意，對你施以火刑！”

眾人面色猙獰，揮舞著手中的火把一擁而上。他躲閃了幾下，忽然聽到老者的聲音：“你看，我的孩子，他不過是個騙子。你怎么能相信騙子的話而不信神靈呢？”

他忽然看了那小男孩一眼，再也不閃不避，任由眾人推搡著被綁在高高堆起的木柴上。

大火燃起，舔舐著他的衣角。滾滾濃煙很快與夜色融為一體，而刺目的金紅色火焰在深藍的幕布上肆意舞動。天空之中，一片灰黑;大地之上，盡是血紅。木柴上不斷有更小的火團飛出，在半空畫出一道道弧形，墜入地面，濺起小小的光斑。

烈火之中忽然傳出他的聲音：“是的，你們是對的。唯有燃燒才可得光。但我亦不錯，睜開雙眼，應(yīng)見光明永存。你們可以殺死我，以掩飾心中的恐懼。但總有一天，你們中會有人明白什么是對的。”

他呼喚著小男孩：“孩子，我將指引你們前行——縱然眾人憤怒、懷疑、恐懼;縱然眾人不知我、怨恨我、鄙棄我——我將指引你們前行?！?/p>

“我的光，即使隕落著你們時，也照亮著你們?！?/p>

透過濃煙與火焰，小男孩隱隱約約看到他指向東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燃光自明，不騫不崩?！?/p>

眾人似乎并沒有聽到他的話，依舊看向烈火與濃煙。小男孩卻望向他所指的方向：那里，新的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一如熾烈的火焰在天空燃燒。陽光普照，萬物生輝。

“這是光明。它由燃燒而來，可它一旦出現(xiàn)，便不會局限于燃燒。我看到了，光明如何產(chǎn)生，也看到了它的存在——它一直在那里?！毙∧泻⑥D(zhuǎn)過身，面向那堆焦黑的木炭，“謝謝您。我明白了：光明因燃燒而生——這是創(chuàng)造;光明照亮前途——這是永恒?！?/p>

又一次，小男孩敬畏地望著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