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雅麗
我在自己的巢穴里待膩了,會一次次地收拾行囊,去別人的地盤上滋擾一番,借此吐故納新。
凈手、靜心、靜坐。取了老式的盒裝火柴,輕輕一劃,跳動的火光吻上了香的一端,靜默的香便生動起來,暗藏的情節(jié)也飄蕩開來。香如一縷魂魄,纏纏綿綿,飄飄悠悠,欲說還休,從天地中來,又回天地間去,中間經(jīng)過多少波瀾?橫生多少枝節(jié)?從無到有,從有到無,一炷香的一生和一個人的一生何其相似?它似乎有固定的方向,沿途卻因不可控制的因素而左右飄忽,離了初衷。借一炷香,來打開一扇神秘的門。我們與天地說,與萬物說,與仙家神明說,與不確定的存在或不存在說。那么多人,那么多欲望,那么多訴求,連我們自己都難以置信,其實很多事物在本質(zhì)上都是令人無法置信的。
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甚至還在母體里孕育時,香就以一種隱者的姿態(tài)侵入我的靈肉。早在蹣跚學(xué)步時,父母一手抱著我,一手把點燃的篾香放在我如面團般綿軟的小手上,大手和小手一起握著香,求神明保佑我健康伶俐,長命百歲;再后來,我越長越高,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拜過的菩薩不勝枚舉,心也漸漸大了,需要菩薩們關(guān)照的事五花八門,估計菩薩們也勉為其難。但依舊會執(zhí)三炷香,太多念想碎碎念,菩薩能幫你記住哪一樁呢?但仍篤信菩薩們是無所不能的,會為我擺撥“歹代志”,玉成樁樁美事。命運的舟楫搖擺不定,卻總有一縷梵香祥云般縈繞其上。香,已具備一種神秘的力量,超越了物質(zhì),來去自如。順著它開鑿的渠道,你終于取得靈丹妙藥,去修復(fù)人世的千瘡百孔。
閩南鄉(xiāng)間,家家戶戶廳堂的香案上,四時必備有一大束篾香,香大都產(chǎn)自永春。幾乎每個人都是在一炷炷香的加持下漸漸成長,漸漸老去。村莊里落地生根的眾多廟宇供奉著的各路神明、菩薩總是帶著一抹笑,緘默不語。但不說話并不代表他們對民間生活不關(guān)注,不參與,或人神之間互不搭理。對話其實無處不在,人間與仙界對話的語言打開方式,就是那一束束香。香,是六道三界、各路神仙的通用語言。點燃三炷香,即開啟通話模式。在香霧繚繞、香氣氤氳中,仙界和凡塵的距離拉近,現(xiàn)實與虛幻的界線模糊,生活的千頭萬緒可以抽絲剝繭地理順,四季的花紅柳綠可以循序漸進地生成,人世的坎坷艱難也可以坦然受之。借一炷香,時空獲得自由延伸,塵世眾生與仙家神明各自安好,生活也因了那一縷靈通三界的香而超越了生活本身。
細細的篾香,素手輕握,如握住一段心香,一個弱不禁風的佳人,或許多盤根錯節(jié)的話語,娉娉裊裊、欲說還休。香,輕輕地飄過我的靈魂,輕輕地飄過我的悲傷與歡樂。在我稱心如意時,我歸功于它;在我四面受困時,我也時時抱怨它不給力。它的飄搖不定和不可捉摸的命運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在我脆弱如一根稻草時,或悲傷如殘夜更漏時,我不自覺地仰仗于它,我把我所不能承受的,一股腦兒推給任性的命運之神,或無所不能的神明菩薩們。我們微如草芥,面對滄海橫流,風云變幻,我們根本不敢,也無力主宰自己。所以,時時得借一炷香,禱告天地,求助神明。
山一程,水一程,年年歲歲腳步不停。你跌跌撞撞走來,終于明白:一切求來的,都不是你的,終將悉數(shù)還回去。包括你經(jīng)營了一生的名譽、地位、財富、健康、青春,還有你摯愛的人。你不過是神仙們修煉內(nèi)力、顯擺鋒芒的小蝦米,終將兩手空空。如此這般,你是否就可以風定塵香,把牽引著你深一腳淺一腳走來的香束之高閣呢?在囿于自我的階段,點香,即指向自我。然所求越多,帶來的困擾和憂患也越多。就像你擁有太多的財富,你不知如何放置,又時時擔心他人窺視,終是禍患。多年前,在莆田廣化寺“?;壑谩倍U修時,我幸而皈依學(xué)誠大和尚門下,每日聽晨鐘暮鼓,跟著師父做功課。師父慈眉善目,目光如一縷佛光拂過我的悲傷。我的悲傷頓時如輕煙緲緲,散入虛無。每日焚香時,心里慢慢地有清泉細流汩汩漫出。師父有世尊相,他緩步徐行,拈花而笑:“莫向外求,莫向外求……”你不是在索求中成就自我,而是在施予中獲得解脫。施予,才是真正的修行,當你篤信自己有能力施予并不斷付出時,你的內(nèi)心也不斷圓滿。你成了他人的菩薩,也終于成了自己的菩薩。香,引渡了你,使你超越了自我。此刻點香,已摒棄貪、嗔、癡,渾忘自我而憐惜眾生,內(nèi)心定然芳香無垢。
成長環(huán)境的影響,及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的禪修,使我于心深處,默認了香的存在。點香,于我而言,已不僅是冥茫中的訴求,虛無中的念想,而是一種不自覺的行為,或一種悅己的方式。我從中獲得一種玄妙的快樂,一種千帆過盡的平靜。浮生如夢,靜坐半日,焚香聽琴,漫卷詩書,思緒悠悠。如此簡單,卻又如此奢侈。該朦朧的朦朧,該虛化的虛化,該隱去的隱去,香,就像一支通靈的涂改筆,曉得你的心思,涂抹之間,刪繁就簡,引領(lǐng)你跨過溝溝坎坎。借一炷香,屏蔽世界喧囂,潛入靜水深流,臻于歲月靜好?!办o”是多么美好的字眼??!難怪圣人、修道者閉關(guān)靜修,破關(guān)而出后,已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修禪焚香,自然少不了各式點香器。家里處處有香蹤,時時有香魂。客廳的電視柜上,形似小竹籃的香爐已蓄滿香消玉殞的余燼。它們在小小的空間里,細細軟軟,一層一層地疊加,就像故事的層層鋪開,也呈現(xiàn)生活最終的模樣。
案幾上,一款黑陶燒制,造型錯落有致,猶如世外仙山的燃香器讓小客廳平添了高古的韻致,也讓燃香有了神圣感、儀式感。此刻,已不是焚香,而是高山流水的吟詠唱和。裊裊升騰的一縷香魂,融入藝術(shù)家的匠心獨運,有曲徑通幽的玲瓏別致,有天地造化的不可捉摸。黑陶攜著古老的質(zhì)感,輕觸有絲絲冰涼,如同深秋寒露襲階。點燃蓮子狀的檀香,乳白色的一縷香魂從最高處綻開的蓮蕊中慢慢逸出,思緒萬千地沿著層層疊疊的荷葉舒緩流淌。如高天流泉,似仙袂飄飄,又如神女巧手紡織的輕紗。一池乳液輕輕搖曳,迷幻朦朧間,似有仙女出浴。柔軟的、纏綿的芳香,若有若無地縈繞于鼻息間,嬰兒般的鮮潔,少女般的馥郁。靜坐、聞香、冥思。心中仿佛有和風輕輕拂過,有花朵漸次開放。池邊上有才露尖尖角的小荷,或小巧的蓮蓬,可以插一支線香。香氣不那么具體,接近于一場盛宴的尾聲。如南音唱腔里那一個山重水復(fù),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無處問的余韻。而你,就是踏雪尋梅的仙姝,或松下問童子的那個塵世來客,定是沾染了梵香而拂去了俗氣。
新近偶得一款可隨身攜帶的香,只一眼就愛上了,像靈魂伴侶一般。素凈的紙漿盒子上是同樣素凈的四字:木兮禪音,仿若唇齒翕合間流淌的韻律,原木素色一入眼即生暖意。手工縫制的麻布袋子,一半是亞麻色,一半是藏青色印白花。樸拙、古舊,像凝固的時光。圓筒形的小音箱小巧精致,盈盈一握。拿著沉沉的,有略微的厚重感,輕按底部的按鈕,便有古曲雅樂緩緩流淌。音箱頂端中間有米粒般大小的古銅色小花蕊,花蕊中留有小孔,插上一支細細的檀香或沉香,眼前的世界便倏忽消失了。它筑起了屏障,隔離了塵囂。它又是一種無限的延伸,使藩籬隱去,使距離失去意義。香和樂聯(lián)手完成了空間的自由切換。此刻,你在疾馳的動車上,或穿云透月的飛機上,已經(jīng)是雙重意義上的旅行了,而第二種尤為玄妙。它果真可以帶著你的靈魂自由穿行于無垠的時空。
家里的燃香器還有迦葉形的,有仕女撫琴狀的,也有江南烏篷船樣的。器具在工匠設(shè)計打磨時已跳出物的屬性,而因形入化,進入精神領(lǐng)域,融進各自的心思。你順著自己的心境,取出不同的燃香器,點上不同的香,就可以自在穿行,如入無人之境了。譬如我點了一炷香,插入迦葉狀的燃香器,即有佛國莊嚴,如來含笑,凈瓶甘露滋潤心田的吉祥安康。我仿若尊前舍利子,進入涅槃。在江南烏篷船的小船艙里點一圈檀香,即有煙雨蒙蒙、漁舟唱晚的水鄉(xiāng)情致。我仿佛是伊人夢里的阿嬌。薄薄的煙霧是田田的蓮葉,是脈脈的相思。
當然,最尋常的莫過于普通的小香爐了?;蚍交驁A,或古樸的陶土,或溫潤的玉瓷,或晶瑩的琉璃,皆玲瓏雋永,色調(diào)也頗為素凈深沉。爐蓋、爐壁上有浮雕有陰刻,也有看似散淡的工筆勾勒?;蜷e云野鶴,或澗邊幽草,或老僧入定,或玉人弄簫……縱是不點香,單是捧著,看著,已萬分歡喜。爐子里放了幾層不易燃的墊子,可點線香,也可點寶塔狀的圈香。香氣從鏤空的爐蓋上逸出來,世界就慢慢安靜下來,心頭的躁動、胸口的郁悶不覺間消散無痕。這是我日常的功課。每日讀書、寫字、聽禪、焚香。生活趨于簡單,也漸次深入。有了清晰的自我,也最終模糊了自己。
香脫胎于泥土,寄存于人間,卻總是與塵世若即若離。對一個地方的風物心存向往,也對一方人滋生好感。這兩者之間具有質(zhì)的相通處。對香的依戀是與世界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對人的親近其實是對自己內(nèi)心的安撫。香睇睨塵世,卻又成全塵世。適于心如止水時,也適于心亂如麻時。它使心更為澄澈,趨于安寧。它燃盡自己,化為索引,鋪就秘徑,喚醒靈魂,攜我們抵達仙界,或去往香的故土,探訪故人……
有一回,和同事到永春達埔,車子經(jīng)過一個制作篾香的場子。在村莊的中央,有田野合抱,遠山作屏。一大笸籮一大笸籮擺開的香,恰似一朵朵春花綻放于天地間;一大架子一大架子高高架起的香,宛若天梯直抵仙界。其間揮汗勞作的制香人身上已帶有仙氣,這是香與土地古老的相遇。香本身攜帶著土地的記憶,而土地本身早已攜帶頌詞。
也應(yīng)了友人的邀請,去了他在永春掛職的鄉(xiāng)鎮(zhèn),美其名曰采風。車子在盤曲的山路上繞了許久,才到達那個隱沒在山坳間,幾乎與世隔絕的村子。我們穿行于盤山公路上,開窗即聞瓜果飄香,伸手就可以摘到枝頭的柑橘,一棚棚的佛掌瓜似一個個修行者合十于枝丫間,與天地對視,對話。山坳間的芥菜葉片自由舒展著,油嫩鮮翠,綠得透出一股靜氣,仿佛是仙家所植。村子依山而筑,房屋都是方方正正或長條形,像在中國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皆可看到的簡陋宅院。外墻抹了灰或貼了墻磚,內(nèi)部裝修也很粗陋,不事浮華然宜家宜居。我們?nèi)ブ?,友人已和村里通過氣,當天中午在村主任家吃飯。村主任忙著為客人泡茶、剝橘子。他憨憨地笑著,粗糙黧黑的皮膚,深深淺淺的皺紋,一看就是與土地交好的人。午飯由村主任太太親自掌勺,他們招待客人的珍饈也是土地的饋贈。老番鴨是自己養(yǎng)的,燉的湯色澤金黃,甜得舌尖都麻了;燜三層肉的豆干是自家的地里收成的黃豆手工研磨制成的,很有嚼勁;炒豬耳朵的黑筍干是自家后山挖出來晾曬的,嫩得咬一口都有春天的味道噴出;紅燒豬蹄啃一塊油汁則流到心坎坎上……我故態(tài)重萌,丟了淑女形象,大快朵頤,直吃得滿嘴流油,肚皮鼓脹,并當場許諾要寫一篇文章,來贊美這個村莊的人和物。可轉(zhuǎn)眼兩年過去了,吃下的美食化為烏有,文章也化為烏有??扇思壹葲]催稿,也沒抱怨的意思。想來他們也知道是我吃得心滿意足時,脫口而出的沖動話語。只是人家厚道,不戳穿而已。倒是我偶爾想起,仍會涌起一陣愧疚。此刻,那片世外凈土般的土地也會浮于眼前,令你生出神往。
身邊的永春籍友人也似乎都烙上那片土地的印記。辦公室一位永春籍同事,是公認的雷鋒式小伙伴??竿把b水、搬重物自是義不容辭。維修電腦、網(wǎng)上購物、制作教具、排練節(jié)目也是一呼即到。連已畢業(yè)的學(xué)生都不假思索地說:“我們學(xué)校的男教師數(shù)金老師最帥了!”乍一聽,不置可否。你看他灰撲撲的、蔫蔫的 樣,與“帥”很難沾邊??杉氁幌?,也不無道理。你看他“救火員”似的,為同事們解決種種疑難雜癥,或像齒牙零落的老祖母般,勸導(dǎo)一個個惹禍的小毛孩,安撫一顆顆受傷的小心靈,看著讓人覺得溫暖踏實,的確透出幾分帥氣?;蛟S會有人不屑于此,認為如此這般婆婆媽媽頂沒出息。但生活太瑣碎了,有應(yīng)對不完的麻煩,我們需要耀眼的星辰,更需要土地般樸素深黑、工具包一樣實用的伙伴。
香和人,和土地難以剝離,他們達成了默契,在某種意義上互為標簽。握著一炷香,如捧著一抔泥土,或一雙故人的手。因為有了這樣的水土、風物,才會造就這樣的人。反過來,有了這樣的人在土地上生息,香也才有了這樣的神韻,土地也才會有這樣的氣質(zhì)。
香的秉性,土地的秉性,和土地上人的秉性是一脈相傳的。永春的香,永春的土地,永春的人,一旦結(jié)緣,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