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雁
和玉容結(jié)婚那年,我22歲,她20歲,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孩子。
上世紀(jì)70年代末,知青大批返城,農(nóng)場師資匱乏,我和玉容中學(xué)一畢業(yè),便走上教學(xué)崗位。學(xué)校就在黑龍江畔的老場部延興,因戰(zhàn)備場部早已遷入山里,延興房子倒不緊缺,婚后很快分到一處,也就三十平許。星期天,我倆到挺遠(yuǎn)的西山砍回柞樹段圍起個院子。院兒不大,除一雞窩、一儲煤池,所剩也僅夠栽一棵果樹了。院門是用釘灰棚的一種很窄很薄的板條做成,平時僅隨便掩著,并無防范功能,只是有了它,才有了家的格局。其實,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有啥大格局的人,比如栽那棵沙果樹,明知它會漸長漸大,也為其預(yù)留了成長空間,現(xiàn)在想來卻那么狹促。說真的,樹究竟能長多大,那時并無明確預(yù)期,就像從未規(guī)劃過自己的未來,未曾眺望過多年后自己的人模狗樣兒??蓸渚褪菢洌幌裎液髞沓啬撼?,四處漂泊,它一經(jīng)埋在那院里,便要替我守上一輩子。只是后來,我曾揣測,它的枝葉花果想必伸展到籬笆外了?;蛘撸笾飨铀趽趿舜扒瓣柟?,早已將它砍了去。果真若此,便是我的胸?zé)o格局害了它。
這就是我們最初的家,雖然很小,小得幾乎裝不下一棵果樹的成長,但卻足以裝得下我們的愛情。
家里唯一的電器就是電燈,即使停電,還有蠟燭。只要有光,我們的日子就會按部就班地運(yùn)行。每天放學(xué)后,除了做飯吃飯,所有時間就是看書或?qū)扅c什么,無論再晚,玉容也不睡,總是陪我一起熬著。每有新作,我便讀給她聽,她一副認(rèn)真欣賞的樣子,并不時地點點頭,以示贊許。到了午夜,她便給我煎兩個荷包蛋,說這樣熬夜,必須加些營養(yǎng),還說馬不吃夜草不肥啊。我說咱倆一人一個吧,她笑著搖頭:我不餓。我還信以為真,竟自吃個精光。她則坐在一邊,雙肘拄在桌上,兩手托著下巴,眼巴巴瞅著。也正為此,她對從娘家要來的四只母雞非常上心。入春伊始,就逐只摸臀。二指襠,三指襠……呵呵,開始產(chǎn)蛋了!
四只雞,今天哪只產(chǎn)蛋了,哪只丟蛋了,全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比如那只蘆花雞一連三天都沒產(chǎn)蛋,她立馬斷定,這廝一準(zhǔn)腚門子濫開,將蛋丟到了別處。早上一開窩門,她便跟蹤上去。這廝先是來到房西樹蔭下,兩爪裝模作樣地交替刨撓著,也不知是否刨出個一蟲二谷,尖嘴一啄復(fù)一剝,煞有介事地一通忙活。忽然又似想起什么,就賊頭賊腦地繞去了前院。一番左顧右盼,終于看到了那只大紅公雞??觳降跪v到跟前,又是點頭又是振翅,黏黏糊糊地風(fēng)騷了好一陣子。那公雞卻不解風(fēng)情,漠然處之。直到另外幾只母雞向它圍來,這廝才悻悻地溜了。突然,腳步明顯變得匆忙,就差張開兩個翅膀了??伤]回家,而是繞開了自家院子,迂回到后院。此刻,想必它的腚門子已鼓脹得厲害,嗖的一下鉆進(jìn)了人家的蛋窩。這時候,抓現(xiàn)行就此扭住,教訓(xùn)一下倒很有必要,可正值排卵要時,若受到驚嚇落個病根喪失了生育功能,那就得不償失了。她不想把事情鬧大,只好強(qiáng)作淡定,不出聲,只是等。這廝終于咯嗒咯嗒地叫著出窩了,還一扭一扭地在地上踅摸著吃食,那副擺功邀賞的姿態(tài)和不知廉恥、毫無愧意的嘴臉,實在叫人作嘔又憤懣!可此刻已無意搭理它,只徑直趕至窩前,歪頭往里瞧瞧,蛋有兩枚。伸手摸摸,但將熱乎乎的那枚握于手中,心中憤然立馬平復(fù)許多,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愜意也就泛漾開來。她一邊往家走,一邊想,對這吃里爬外不著調(diào)的東西,明天該出臺什么措施呢?是繩之于院,還是禁閉在簍?轉(zhuǎn)念又想,這也不能全怪它,那窩里有枚“引蛋”呢。紅塵里做人且難禁誘惑,何況一只雞呢。
中午,她一邊做飯一邊又尋思,忽覺這事兒做得似乎有些不妥:按理說,此蛋歸屬無可置疑,可它畢竟從別人家雞窩里掏出,怎么證明、誰又能證明此蛋就一定為那廝所誕?一定為咱家所有?很糾結(jié),很撕扯。飯后,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她終于還是把那枚蛋送回了后院,并說明了原委。人家雖說皮笑肉也笑,可那目光卻麥芒似的有些扎臉,讓她覺得尷尬難堪。為此,她著實委屈郁悶了許多時日,甚至有些懊悔。
睡前講故事,是每天的最后一道程序,也是一扇門,不打開就走不進(jìn)夢鄉(xiāng)。玉容的故事甚多,大都從媽媽那里聽來。記憶尤深的是這樣一個故事:姥姥家院里有一草垛,多年朽在那里,里面住著一窩黃鼠狼,姥姥和黃鼠狼兩家多年為鄰,倒也相安無事。有個夏天,姥姥家的兩只雞崽兒卻被黃鼠狼咬死了,姥姥便沖著草垛大罵:你們在我家院里住了這些年,我沒驅(qū)趕你們,每年還給你們房上屢加新草,可你們卻恩將仇報,咬死我家雞崽兒,難道良心讓狗吃了不成?姥姥罵夠了解氣了便回屋去了。等她再回到院子,竟然一下子驚呆了:兩只黃鼠狼崽子和那兩只雞崽子并排擺在了地上。姥姥便感慨,黃鼠狼也講究一命頂一命呀!這個故事讓我相信,動物也通人性,它們也生活在規(guī)則里,甚至比人類更加嚴(yán)苛??赡苁艿竭@個故事的啟發(fā),玉容在小院里也曾念念有詞:“黃二爺,黃二爺,求你關(guān)照我家的母雞呀……”鬧黃皮子,那時常有,它一旦進(jìn)了雞窩,那雞叫遠(yuǎn)比殺豬宰驢還夸張,凄厲的叫聲能把黑夜撕裂,滿天的星星都為之戰(zhàn)栗,叫人毛骨悚然。每當(dāng)此時,我倆就頭蒙被里斂聲屏氣,渾身一層的雞皮疙瘩,盡管那叫聲每次都是從前院或后院傳來的。
一天晚飯后,玉容在外屋刷碗,我坐前屋書桌前看書,突然傳來“啪啦”一聲脆響,那是幾只碗盤同時落地的碎裂聲!我猛然站起,卻將凳子帶倒了,“咔噠”一聲,像是刻意回應(yīng)。我扶起凳子后便去外屋看個究竟,只見水泥地上散落著一堆潔白瓷片,玉容卻不見了。拉開小后屋的門,卻見她用面板將自己遮藏于墻腳,雖是蹲著,還是露出了頭頂。挪開面板,見她兩臂交叉抱著雙肩,腦袋則深埋于胸前,整個人蜷縮一團(tuán),一副驚駭狀。若墻角開縫,她定會擠了進(jìn)去。我一邊扶她站起一邊說,你這是干嗎呀?她說以為惹我生怒,嚇?biāo)牢伊?。見她怯怛堪憐又滑稽的樣子,我不禁大笑起來,雙手撫著她的肩膀說,沒關(guān)系的,“碎碎”平安嘛!她雙手捂臉,也笑了。
就這樣,在這個新婚蝸居里,別人的故事和小屋里我們自己的故事經(jīng)緯交織,演繹著一個個青澀稚拙的日子?,F(xiàn)在想來,那似乎并非生活本身,而是對生活的一種模擬,就像兩個孩子過的家家。
后來,我被調(diào)轉(zhuǎn)到山里邊的場部中學(xué)。一個周六的中午,有個住宿生身體突發(fā)狀況,我一邊為他辦理住院,一邊與其家長聯(lián)系。等家長從邊遠(yuǎn)連隊趕至醫(yī)院,已是下午四點多。那時候,我的交通工具無非兩條腿,回家過周末要走幾十里山路。冬天的夜來得格外早,當(dāng)我走在山路上,天已黑徹。我起根生性怯懦,膽小恰如我的屬相。要說鼠類最善夜出,我卻偏偏怕黑,就這點,我反倒沒了鼠性??苫丶业穆穮s是一根魔繩,全不顧你的心怯魂顫,一股勁地牽拽著你,腳步不由自主地朝著家的方向疾走,像是上足弦的表針。不遠(yuǎn)處路邊上,時常會蹲著一個黑影,黑魆魆的,不知是人是獸還是鬼,試探著吼兩嗓子,它卻不作回應(yīng)。躡腳試探著慢慢走近,原是一叢枯干的蒿草。但再有黑影出現(xiàn),明知不過是蒿草弄人,但惶惶然心猶恐畏。積雪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讓山里的冬夜顯得更加清寂。忽然,我的頭皮一緊,毛發(fā)直立,隱約感到路邊林子里有一只野獸在跟隨著我,窸窸窣窣地,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試探著小跑一會兒,那枯葉的嘩嘩作響聲也隨即急促起來。盡管我確信,若人不去招惹野獸,它們一般也不會主動對你發(fā)起攻擊,但我還是感到一種無依無助的恐懼。我開始大步奔跑,試圖把它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盡快擺脫這種危險的境地。不知跑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跑了多遠(yuǎn)的山路,當(dāng)我兩腿發(fā)軟,氣喘吁吁,再也跑不動時,便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側(cè)耳細(xì)聽,那聲音卻沒了,頭上月明星稀,山林一片寂靜。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看到了山外遠(yuǎn)處的那盞燈火。那就是我的小雪屋呀,玉容一定知道我今晚歸來,一直在燈下等我。那燈光不就是她的眼睛嗎?正召喚著我,燈塔一樣守望著我,導(dǎo)引著我的夜歸路。我的心里一下子溫暖起來,所有的恐懼頓時消失殆盡,仿佛還聞到了燈光下那縷熱湯面與荷包蛋的香味。
夏天,學(xué)校派我去依蘭師范進(jìn)修學(xué)習(xí),這一去,就是大半年,雖也時常想家,可那也只是間或的事,之后便被昏天黑地的學(xué)習(xí)替代了??捎袢輩s不同,她每天都要自己守在一個空落落的家里,每晚都被一種空寂和孤獨包圍著。這些,在當(dāng)時我并無體察,她在信里也僅說些如何如何想念的話,說家里一切都好,買自行車的錢快攢夠了,還說園子里的西紅柿紅了,豆角已吃了兩頓,雞蛋攢有一盆正要腌漬起來……。后來我才體會到,她一個成家不久的女孩子,獨自住在左右無鄰的小屋里,那該有多么寂寥和恐懼??!這樣說并非玄虛,因為后來我才知道,有人告訴她,“文革”時期,這所房子是農(nóng)場輪訓(xùn)隊的一個燒水房,燒水的是一個 “黑五類”,后來就吊死在這里。尤其是,我們結(jié)婚新打的家具不知是受潮變形,還是板材原本潮濕而后來漸干的原因,夜深人靜時,時常發(fā)出“嘎、嘎”聲。這樣的歷史背景,這樣怪異的聲響,不恐怖才怪!
周日,下午,大家都埋頭于教室,備考周一的《教育心理學(xué)》單科結(jié)業(yè)。當(dāng)我抬起頭時,才發(fā)覺教室里只剩了我和十幾張桌椅,靜靜地泡在一屋子燈光里。走出教室,天已漆黑,空中飄著蒙蒙秋雨。突然想到今天是中秋呀,總該吃塊月餅的,便疾步走出校園,去買月餅。學(xué)校位于城邊,買東西要往里走一里多地。那時候依蘭城的街道等次很低,人們謔稱為“水泥揚(yáng)灰”路,即晴天灰塵四起,雨天就稀溜溜的滿路泥水。今晚就是“水泥路”。啪嘰啪嘰地走了好幾家,不是關(guān)門了就是賣沒了。越是這樣,越是心急,好像今晚沒有月餅心里就會缺失掉什么。最后,終于還是買到了一塊?,F(xiàn)在已記不清是店里只剩了僅此一塊,還是我一向摳里摳搜,壓根兒就沒舍得多買。回校路上,左手始終插在褲兜里,摸著那塊油紙包著的月餅,就像把玩著一輪滿月,心里亮光光、甜滋滋的。回到宿舍,身上幾乎濕透,兩腳就像從泥漿里剛剛拔出來一樣。盡管肚子挺空,也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準(zhǔn)確地說,是在一點一點地品嘗著。今晚依蘭的夜空是看不到月亮了,可家鄉(xiāng)一定會有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吧。玉容在賞月嗎?今晚她吃到月餅了嗎?我忽然停了下來,把其余一半重新用油紙包好,塞進(jìn)提包里,留給她。我想,只有這樣,月亮才會是圓的。
學(xué)習(xí)歸來已是隆冬。一下客車,眼前一片白雪茫茫。這讓我想起川端康成《雪國》里的第一句話:“穿過縣界漫長的隧道便是雪國了?!焙呛?,我的家鄉(xiāng)才是真正的雪國啊,柴垛上,房蓋上,全都蒙了一層厚厚的雪。遠(yuǎn)山、大地、一片銀白。這應(yīng)是大雪初霽,就連家家的院杖子上,也還齊刷刷地頂著一個個小白帽兒。在這寒冷的冬天,忽然泛起一縷溫馨。走到家門口,只見院子里一高一矮兩個人:一個是玉容,另一個是雪人。雪人矮矮胖胖,憨態(tài)可掬,那棵細(xì)小的沙果樹都被它倚歪了,兩只黑煤球眼睛瞪得溜圓,看著我似乎有些陌生;玉容頭上圍一條白底帶藍(lán)點兒的棉圍脖,身上穿一件素花棉襖,手里拄著一把鐵鍬,見我拎著提包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一時間高興得竟和她的雪人一樣失語了。她圓圓的臉,不知是天冷凍的,還是打掃雪累的,抑或是高興激動的,紅紅地笑著,燦燦地盛開在這冬天的小院兒里。
進(jìn)到屋里,我趕忙打開提包,掏出那半塊月餅給她。她展開油紙,輕輕咬了一口。我說,怕是壞了,就別吃了,看到就好。她邊嚼邊說,挺好的,又香又甜呢。是呀,這半塊月餅寄托著太多的思念和愛意,怎會霉變呢?
幾十年過去了,我常常想起那座小雪屋,那盞溫暖的燈火,那個小院子,那個白白胖胖的雪人兒,那棵不知能長到多大的沙果樹,玉容站在雪院兒里迎接我久別歸來的那朵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