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三元起初專心做木匠,后來學(xué)會了耍錢。教會他耍錢的人說耍錢來錢快。有時候確實是這樣。對于趙三元,主要是因為耍錢見骨頭。耍錢沒鬼,不如白給。人只以為?;^。實際上是耍骨頭。除了男人才能頂下來的大輸大贏的刺激,還得有漢子才能頂上去的大仁大義的鋼骨。輸了能不能有些些不忍?不能。公家打撒能不能攀別人?不能。漢子。這才有人和你耍。男人一句話,跌倒不翻身。耍錢的時候,每次四肢百骸要經(jīng)歷多少回冷一陣熱一陣血的潛流暗涌,不能言喻。男人成長中的體驗總有一些是當(dāng)作秘密對待的,不好分享。要多大的克制才能表現(xiàn)出應(yīng)該的沉穩(wěn)來。要識破多少圈套。要使出多少詭詐。耍錢的時候,趙三元就不得不成為好謀而成的將軍,調(diào)動全部的精神預(yù)備一切變數(shù)。在趙三元看來,這是種高尚的素質(zhì)。只能在耍錢中培養(yǎng)。
趙三元嘗試思考更多。木活因此更加出色。他割桌子,把明榫改成暗榫,又加裝上棖子,以致漂亮得讓東家不敢用。跟各路好漢不動神色的切磋令他認(rèn)為自己增長了許多向來所欠缺的手段,從此更加自信。很多做父親的,沒有把閨女的下半生托付給一個耍錢鬼的膽量。人對鬼有本能的敬畏而遠(yuǎn)。七十二行,莊戶人為王。莊戶人還是更信仰肚子。婚事蹉跎,趙三元卻自信不減。做過將軍的趙三元不免豪氣干云。一次開赴耍錢之前,正趕我們村唱戲(唱戲時節(jié)耍錢,或者幽會,都是古風(fēng)),趙三元站在我們村口對著人千萬眾說:“這村誰家閨女最襲人?給我號??!”算作奔赴賭場前的誓師。這慷慨是有目的的,目的就是拉弟。假如這次趙三元贏了很多錢,一定會給比他小十一歲的拉弟一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婚禮。可惜他輸了個精光。
輸光了也要娶。拉弟在家是三閨女,父母本來看著多余。誰娶也是個娶。趙三元還有手藝。趙三元借了輛自行車,車把上綰了紅頭巾把拉弟推回自己家,蓋頭一掀就做了媳婦。有人覺得拉弟問給趙三元正好,也有人覺得圈了半天號了半天這么草率地把拉弟娶走,趙三元做得有點欠厚道。誰也沒注意到的是,他倆早就好過了。和一個人好,是遲早的事。拉弟遇上了趙三元,是劫。就第一眼,趙三元看拉弟是能淹死人的一條河,拉弟看趙三元是能燒死人的一團(tuán)火。這團(tuán)火閉一只眼彈墨線的樣子老進(jìn)到拉弟的夢里頭,只差嘴角一笑就能把拉弟燒化。這團(tuán)火會說話。眉毛和掛著的刨渣說,耳朵和夾著的鉛筆說,手和用著的斧頭鋸子說,渾身滾的腱子肉也在擠眉弄眼地說。說的都是撩騷的話。你敢嗎。敢嗎。拉弟被燒醒了。醒了還是燒。愛是一件和死相當(dāng)?shù)拇笫?。拉弟覺得趙三元懂她,需要她,于是就決定要愛了。戀愛中的人總有天借給的膽子。趁春起水還沒漲起來,趙三元領(lǐng)上拉弟滾蘆葦蕩。拉弟躺著看天,白云飄呀飄。雁群飛過,嘎,嘎。蘆花白得不真實。趙三元餓壞了。使出揉豆腐搋糕的力氣來。拉弟說襖濕了呀,趙三元說,不怕。拉弟說,我也不怕。拉弟在船上搖一陣,到天上飛一陣。后來回到地上,余下的暈也夠夠的。苦日子是熬過來的。有念想的日子也是熬過來的。趙三元熬膠老火了。拉弟熬飯干鍋了。心里頭卻甜。拉弟的心叫老虎唅走了,翻山越嶺老虎那個顛簸;拉弟的魂叫狗熊背走了,膀闊腰圓狗熊那個結(jié)實;唅走的心,背走的魂,都給了趙三元了。拉弟的好,趙三元吃不膩。
娶過拉弟,趙三元不怎么耍錢了。耍了幾年也該畢業(yè)了。女人是耍錢的分水嶺。耍錢耍到職業(yè),不要家。趙三元放不下斧子,放不下拉弟。拉弟嫁過來,有時候幸福得想哭,總?cè)讨?。過日子圖個甚?知涼溫,共晨昏。過日子不容易。過得急齁齁,或者窮颼颼,人就會帶上狗相。追腥逐臭,捕風(fēng)捉影,把日子過的變了質(zhì)。日子餿了,人也僵了。日子的那酥麻再不能讓人顫著心迷亂。拉弟的日子還新鮮著。趙三元吃的飽,受的歡。使不完的勁。
男人們都看著拉弟好。趙三元又看著桃花好。要說桃花,也就好看。眉眼襲人不說,從肩膀頭到腳后跟,身上該圓處沒有一處不圓得正好。拉弟的好,是鮮蔥嫩韭的好,讓人看著就舒服。桃花的好,是媚狐野兔的好,叫人總想摸一把。拉弟的好看是風(fēng)一樣搖,桃花的好看是水一樣流。拉弟不動就不動了,桃花不動了還在動。男人們看著拉弟和桃花都好。趙三元也是。葷的腥的都想吃。風(fēng)和水都要要。
趙三元頭一回到桃花家,正趕上桃花二狗兩個吃飯。蔥油面,荷包蛋,一碟拍黃瓜,一碟腌地蔞。安安靜靜。趙三元像迷路走進(jìn)了個夢里頭。手腳和舌頭都不自如。把個沉身子挪到炕腳,斜著坐了,拿眼順著水光油亮的棗木炕沿一溜看過去,正覷見桃花三兩顆半透明的腳豆。忽然就口干舌燥。趙三元忙說我去抱顆瓜。西瓜抱回來,二狗已經(jīng)不在。趙三元這才回過魂來,像放進(jìn)骰盅里的色子,滴溜溜地伶俐,問東問西。桃花一笑,趙三元又瓷了。
桃花打小死了爹媽,跟著舅舅過。剛過十六歲,妗子再不想見,半口袋麥子把她問給大狗。娶過不年長,大狗得癆病死了。一口血一口血生硬吐死。二狗沒媳婦,便搬了鋪蓋與嫂子桃花過在一處。那時候二狗已經(jīng)得了矽肺病。只頂半個人。熱心人知道二狗膿水不行,總想著幫忙雨潤桃嬌。桃花耐不得天旱。二狗不說桃花。這便宜暖炕的桃花是撿來的,要不是大狗死的及時,他手能往哪里放。自己雖有心舍命陪君子,力氣又不濟(jì)。田間炕頭打里照外又全憑著桃花,二狗不過是應(yīng)個頂門立戶的名。二狗不說桃花。桃花不貪戀二狗,卻顧家。誰挨近桃花,過后總要在農(nóng)活上幫襯,把占走的便宜找回來。有誰來找桃花串門,二狗就出去在街上站著。人不知他心里怎么想,只見是笑。呼哧呼哧。像靠墻立了個風(fēng)匣,有看不見的鬼在拉。
人都有個中年要過。有的人等不到早走了。等到的人卻難免失措。人到老,老男人和老女人外人看來區(qū)別不大,是性別退化了。人幼時,小男孩和小女孩也區(qū)別不大,性別還沒分開。從知道男女有別,還有幾年從容日子過。趙三元站在中年推看晚年頹景,不勝恐慌。一輩子就這么交待呀?一棵樹被伐倒,砍去枝,剝?nèi)テ?,切成段,解成板,打成木器。樹死了,木器活下來。木料在木匠手中,有的做成梁,躺一輩子;有的做成柱,挺一輩子;有的做成半升,滿一時,空一輩子;有的做成槌敲,用一時,閑一輩子。各自活成各自的樣子。柜有門子,桌有面子,一棵樹做出來的都是近親。一棵樹能做成的木器有限。有的木匠會省料,多做出一樣。趙三元想省出時間來多愛一個人。春天的理想是開出更多的花,花的理想是授更多的粉。趙三元的理想是多愛一個人。做成的木器能夢見自己還是樹的時候。趙三元希望自己老了能夢見拉弟和桃花年輕的時候。endprint
好日子過著過著就有了紕漏。人家抱著孩子,拉弟拖著影子。人在還沒有把自己的日子過舊的時候,就需要把自己的步調(diào)、聲氣、笑容傳下去給子女,到父母走不動了,子女還能以自己的名義把路繼續(xù)走下去。一支香接一支香,一團(tuán)火傳一團(tuán)火。要有光。這就是安全。云飄過,后面跟著小云。鳥飛過,后面跟著小鳥。小院的寧靜清涼,如同懷人夜的月光,讓拉弟不忍長對。
趙三元經(jīng)常把魂帶到桃花家。兩邊都吃,魂就犯迷糊。有時候他走得急,魂跟不上,人回了家,魂沒回來。拉弟看見他失魂落魄。有時候他在家,打發(fā)魂頭里先去了。拉弟看見他魂不守舍。趙三元找桃花,拉弟不是不知道??辛斯穷^的狗,嘴里有膻腥。拉弟能說什么呢。對一件事、物、人有貪圖,魂牽夢系,就帶出狗相來了?;昶呛象w時候,人是人?;暧脡牧耍司惋@出狗相來。不用繩子就被牽走了。
拉弟能說什么呢。有時候太陽好好的,身上就發(fā)涼。拉弟知道,是心涼了。心怕涼。不然為什么藏那么深呢?骨血皮肉,抱著心,暖著心。不孤獨,不凄涼。那時候忽然意識到村里人把子嗣叫做骨血的緣故,拉弟的心先就涼了幾分。如今則更涼。是有人撕開了她的皮肉。和一個人好,有肌膚之親,心就不再是獨自的了。給對方留位置,讓彼此能暖,也能傷。拉弟抱著一顆涼心坐在恐懼和悲哀里。人活一輩子,有什么呢。不過是欲望和恐懼交替著為心做主罷了。欲望充天斥地的時候,恐懼是睡著的。一旦欲望退潮,硬的恐懼就顯出來。拉弟想到從前。在扁平虛胖時候的孤獨。是趙三元帶她走出黏稠的孤獨。而現(xiàn)在一切又變了。拉弟當(dāng)初說的和趙三元好,也許只是一句話,代表她害怕孤獨?拉弟要瘋了。不能想這些。明明不是。
一天和一天堆疊成的一年,本來該實實在在,拉弟卻看見暗藏著腐壞的危險。木老了要朽。鐵老了要銹。其實不是老。是因為不被用。鐵再老就糠了。木頭再老就糟了。沒有燃燒的熱情。非要點著,也再沒焰。鏡子里的拉弟有不動聲色的恐懼和冷靜。拉弟把蛋清涂在臉上。一點都不老。隨手把蛋殼扔進(jìn)灶坑,原指望它還晃幾晃呢,不料不動,死樣不動,在草木灰里了。生活總是有意外。
趙三元在等一個時間和拉弟商量關(guān)于桃花。很多人做的時候不要臉,說的時候犯忌諱。趙三元有好漢的底子。明人肯定要做暗事。不過也說亮話。只等時機(jī)。說的太早,拉弟還沒思謀,局勢容易失控。說的太晚,拉弟有了定奪,形勢不好挽回。拉弟和桃花,趙三元都要。
趙三元放出自己的惶急失亂來釣拉弟的反應(yīng)。趙三元該做工做工,該串門串門,該打呼嚕打呼嚕,該摳腳丫摳腳丫。這道題難解,不妨讓拉弟先做。趙三元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題是趙三元出的。出題人一般都有答案。不過要是這題出錯了,答案就不一定了。有時候題錯不錯,還要看解題的人。趙三元了解拉弟。拉弟會理解趙三元。她需要一個理解的理由說服自己。等拉弟的拒絕、順從、迎合等所有反應(yīng)中多出來的那種東西不再飄忽,趙三元認(rèn)為時機(jī)熟了。趙三元就和拉弟說。
一張桌子與另一張桌子,一個家庭與另一個家庭,何其不同而又極為相似。男人是桌腿,撐起來。女人是桌面,給人看。拉弟困惑了。趙三元要給拉弟支撐。趙三元把拉弟放倒在炕上。仿佛訇然而倒一棵樹。之后解衣的歡暢如同剝樹皮,爽利而有薄涼的清香。成型的料有溫熟的木香,熱渴得要盡快結(jié)構(gòu)成器物被養(yǎng)起來。趙三元善用榫卯。趙三元把拉弟養(yǎng)到天上。白云一朵一朵飄。星星一個一個閃。拉弟伸手去緊緊地抓。大雁在笑。蘆葦在笑。拉弟縮回手捂著胸。拉弟每一次都要回去從前。等拉弟回來,趙三元說。
人活著活著就活成了自己的贗品。人都想活得好。活不好的是舍不得力苦。力氣是奴才,走了還再來。趙三元不惜力苦。鍋要碰碗。牙咬舌頭??墒勤w三元和拉弟沒發(fā)生過齟齬。人好了,天嫉妒。趙三元家天貧地瘠,沒有子嗣?;钊瞬荒茏屇虮锼馈5孟朕k法。常想著抱養(yǎng)一個。勉強(qiáng)姓趙,畢竟心隔肚皮。趙三元也是個趙三元,未必就沒有子孫的命。桃花家是天殘地缺。若是和桃花能養(yǎng)一個,不拘兒,女,都是趙三元的骨,血。趙三元的,就是拉弟的。不然這白了黑黑了白多會是個盼。
趙三元兩千多塊買了一輛拖拉機(jī)放在桃花院子里。算作記號。趙三元的意思是要讓全村人知道。從此后桃花是趙三元一個人的了。木匠習(xí)慣做記號。立柱要寫上左右。橫檔要分別上下。面板要標(biāo)清里外??赏?,自己做的記號只有自己認(rèn)可。桃花不見得有多稀罕拖拉機(jī)。拖拉機(jī)耩過的地和驢騾耩過的地有什么不同呢。拖拉機(jī)拉回來的莊稼和驢騾拉回來的莊稼有什么不同呢。即使把拖拉機(jī)給了桃花,桃花要拖拉機(jī)又有什么用呢。別人也不見得多買賬。趙三元放個拖拉機(jī)。有人就放把斷了頭的鍬。有人就放把打了牙的镢。鍬和镢都笑拖拉機(jī)。這算什么呢。
趙三元先沒和桃花說過。他等桃花悟。等桃花問。等桃花說。桃花不問也不說。有天睡下了,二狗和桃花說,趙三元對你不賴。桃花說,我是你的女人。二狗說,也是趙三元的。桃花說,我養(yǎng)的是你這個家。二狗說,我得的啥病你知道嗎?在村能得個這病嗎?礦上工資高啊,我還能沒積蓄嗎?趙三元肯舍本錢,怕是沖著咱的養(yǎng)老錢來的。桃花說,世上便宜倒凈是趙三元的了!二狗說,你要是懷上趙三元的仔就不這么說了。桃花說,下崽子也給你們家下狗崽子。你要走的頭里,我就和小狗過。二狗說,小狗外后生,唉。桃花說,小狗外后生,唉。二狗說,你受苦了。桃花一笑,你也受一受?把二狗手拉過來。
既然趙三元把桃花端到桌子上了,拉弟也不好沒態(tài)度。拉弟稱了五斤雞蛋托趙三元給桃花送去。趙三元你不是借雞下蛋么?你愿意。我同意。雞呢?什么意思。趙三元能覺知這雞蛋的分量。蜇到背地里抿了幾口酒,先將臉寄了再往桃花家來。二狗不避。桃花不熱。趙三元覺得沒意思。正想借著酒把話往出掏,桃花說,你以后別來了。趙三元看看桃花,又看看二狗??隙ㄊ呛壬霞倬屏恕n^疼眼花。怎么就有雷劈了的感覺呢。趙三元說,桃花,你給我生個兒哇。二狗一笑,把趙三元領(lǐng)到街門口送出去,并請他把拖拉機(jī)開走。
拉弟想。人生。一副皮囊,外頭安四肢五官,里頭裝七情六欲,這就是個人?桃花想。人生。人一輩子不生個二三,總是遺憾啊。趙三元也想人生。想不通。尤其當(dāng)下這事,究里實情。拉弟想,要是人都是這么活,又何必你叫個三元我叫個拉弟呢?像樹一樣,這種叫楊樹那種叫柳樹,不行嗎?一定是自己的生活哪里出了問題。一定有人在過不一樣的生活。桃花想,三條腿的桌子墻角放,沒了男人老天爺敢不叫我活了?一張桌面安一百條腿吧不是叫一張桌子?一定是自己的生活哪里出了問題。和別人過一樣的人生吧。趙三元還是想不通。endprint
趙三元想知道是哪把爛鍬打敗了他的拖拉機(jī)。趙三元說桃花你給我生個兒哇之后二狗那聲笑,嗤的一聲的笑,像一根燃燒在爆炸之后的導(dǎo)火索。趙三元認(rèn)定鬼拉風(fēng)匣的二狗參與做鬼。趙三元得先解另一道題。趙三元得知道是誰解了他的題。趙三元果然再沒去桃花家。偶爾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街角的二狗。二狗是桃花的濕度計。
終于等住二狗出來站在街角。趙三元彎回指頭切著掌心計時。打個眼岔繞過二狗,到桃花街門洞伸手往里摸門錵。見小狗正在院里,正在把一根胳膊粗的樹棍砍成一頭尖。旁邊有塊彌成一整片的帆布,準(zhǔn)是要給野鍋搭個涼棚。日你個桃花。木匠的營生不尋我。雖然捉奸沒成,趙三元心里還是來了火。一步跨過家門檻,拿瓢從甕里舀涼水喝。往常他一喝涼水,桃花就忙擋著,從溫壺倒熱水。一半倒得茶缸里給趙三元喝,一半倒得臉盆里自己洗。事后趙三元老嘴干。桃花怕他喝涼水肚疼。今趙三元像個牲靈咣咣往肚里灌涼水,沒見桃花吱聲。日你個桃花。你變心了。日你個小狗。小叔子攆斷嫂嫂,不要臉。
桃花也不作聲,顧忙自己的,取了一把鍬放到小狗跟前,又在院子里翻著找鐵絲。桃花一顫一顫,趙三元下腹又升起一股涼水按不住的燥火來。趙三元對小狗說,以后你再不要來。趙三元沒指望小狗多痛快地應(yīng)承,也料不到會換出小狗怎樣的好話。小狗應(yīng)該是滿臉不自在。要看看趙三元,再看看桃花。
小狗好像沒聽見,不緊不慢砍那根樹棍。趙三元又是一股火。起腳把小狗踹翻。小狗爬起來,還是沒看趙三元。這次拿起鐵鍬來。趙三元先嚇了一跳。又暗暗把脊背挺直。小狗,來呀。小狗慢慢挖要栽樹棍的坑,給了趙三元個后背。趙三元要等的沒等到。眼里被砸進(jìn)一百個楔子。趙三元貓腰拿起斧子朝小狗頭上砍了一下。日,疤,不入刃。桃花喊,趙三元你殺人呀。日死你個桃花。你還向著小狗。狗日的,還是單面斧子。手起手落又是一下。小狗晃了晃,慢慢往過扭身子。臉轉(zhuǎn)過來了,眼珠沒跟過來。兩只手握著鍬。日。趙三元當(dāng)頭又是一破。小狗并沒有片成兩半。向后倒下去,咚一聲,像一截爛木頭。趙三元看見桃花跑出街門去。小狗躺在點點血中間,扭成一株發(fā)了紅花的老樹。趙三元看見衣服上點點的血。趙三元也開了一樹的花。趙三元摩摩斧刃。笨的。隨手一扔。斧子笑得花枝亂顫。又看小狗,小狗抓著鍬。怕鍬跑掉。
拉弟看見趙三元進(jìn)了家,臉皮一抖一抖,不知道下面埋伏著笑還是哭。趙三元脫去血衣,把拉弟一把掀翻,薅下褲帶。拉弟疼。拉弟哭了。拉弟看見大片的白花,像叢叢白蘆花。趙三元看見大片的紅花,像朵朵紅桃花。
兩套騾車爭先往村外頭走。趙三元被按在車底板上。誰用繩子畫了個很厲害的符。橫一道斜一道嵌進(jìn)趙三元肉里。趙三元是好漢。不疼。另一套車上坐著桃花。抱著血葫蘆小狗的桃花。趙三元的桃花。舌頭不能動了。聲音繞過嘴里的繩子吼,問,你說,誰好!爛渣渣的聲音。尖得沒調(diào)。像發(fā)鋸。不好聽。趙三元又吼,拉弟,看好門。擔(dān)在車槽外的兩只光腳跟著車一起晃。桃花那輛騾車走前去了。
路上只有騾子走出來踢踏踢踏的聲音。拉車的是一匹老騾子。尾巴甩得無力。掃在趙三元臉上不很疼。只是臭得厲害。大牲口老了都這樣。不知道公母了。反正是不會生。它又老了。走出的點像一架老座鐘。要趕著把一輩子的時間全走完。走著走著卻亂了。只管自己走。再長的路也是這種走法。當(dāng)了大半輩子騾子。它有自己的活法。只有踢踏踢踏的聲音。騾子走出來的。四面的空氣壓過來。踢踏踢踏一下一下緊在趙三元小肚子上。
這車是趙三元做的。趕車人坐的地方用的是好榆木。不彎不裂,不起毛倒刺。轅條是兩根洋槐。用的人不懂木性。木匠做不好,用的人就養(yǎng)不好。車轱轆是車的兩條羅圈腿。轅條是兩只胳膊。受苦人胳膊比腿有用。用鍬用镢頭,用鋸用斧頭,都是胳膊。胳膊一定要有韌勁。車胳膊要斷了,就不能替人背東西了。車不用了,要立起來。要喘口氣,展展腰。趙三元胳膊麻了。
騾子蹄子扣在路上,一個一個白圈。后面的趕前面的。老也趕不上。后面的套前面的。老也套不上。多像世上的人。后頭的追著前頭的活。怎么也追不上。后頭的仿著前頭的活。卻活成了兩樣。再后來的,或者風(fēng),或者別的,再經(jīng)過這條路,以前所有的印記就都消失。車和騾子的影子在路上流。遇到凸起路面的尖石頭影子就被劃破。繞過石頭又流回一處。影子流過螞蟻,螞蟻被沖得東倒西歪。這條路,螞蟻、人、牲口都用,有時候水也過。人也說不清路是給人修的,還是給牲口用的。用的多用斷了,接起來再用。
人呢?誰撿起趙三元沒走完的半輩子走下去?趙三元木匠了半輩子,住不上自己打的棺材。老騾子踢踏踢踏地走。眼睛只睜一半,也能把路走盡。牲口也比個趙三元強(qiáng)。騾子走成的一個一個白圈,都是給趙三元這半輩子畫上句號的預(yù)演。會有一顆子彈,從趙三元頭的一邊進(jìn)去。子彈就留在那,把血、腦漿和眼珠子替出來。沒想清楚的問題繼續(xù)想。沒看明白的世道繼續(xù)看。趙三元尿了。
騾子拉著車和趙三元走。騾子和車是在做一件事。拉柴拉草拉石頭,拉人,沒有不同。做完了回家休息。車立起來。騾子把半閉的眼睛全閉上。站著睡覺。趙三元不一樣。趙三元是去死。騾子把趙三元交給公家。公家把趙三元槍崩。拉弟把趙三元領(lǐng)回來埋掉。面目全非地躺在別的木匠做的走風(fēng)漏氣的薄皮棺材里。雖然那時候應(yīng)該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可騾子車上的趙三元在想。
將死的人想的都是死的事。人總是想將來想得多。趙三元想好的都沒用上。后來只坐了十年牢。
趙三元只坐了十年。小狗沒死。替趙三元也撿回一條命。將死的時候,死是一件很輕的東西。比煙也輕。看不見,就散了。又不死了。死又成了很重的東西。死的是命。十年,還得再加上很多年。自己又把一輩子續(xù)起來過了。如果站在趙三元一生的外邊看,趙三元把一輩子活成了擔(dān)子的形狀。這十年窄窄的像條扁擔(dān),挑著沉重的兩頭。
趙三元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就把小狗砍倒了。他記得斧子很笨。記得小狗躺成一棵開滿桃花的樹的模樣。記得桃花跑出街門的踉蹌。準(zhǔn)是瘋了。是因為桃花嗎?趙三元已經(jīng)要忘記桃花了。趙三元和拉弟是一張結(jié)構(gòu)簡單的桌子。桃花是桌子上的漆。先看到的是漆。先摸到的是漆??煽吹降娜耍降娜?,都說是桌子。誰也不會說那是漆。桃花謝了,拉弟端端正正坐在趙三元心里。endprint
趙三元意識到自己并不十分難過。桃花的漆掉光了。小狗也消退了。小狗是趙三元對漆過敏起來的小包。小狗算什么呢。趙三元沒吃虧。找生活還不如等生活。很多人忙忙碌碌一場。后來說還不如死了呢。人一忙就活成狗了。把人的生活丟了。跑多么快,都贏不過時間。趙三元卻不同。十年以后,趙三元的日歷和世人的日歷是一樣。而趙三元已經(jīng)等了這個世界十年。趙三元跑贏了。這十年是獎勵。趙三元用它想了拉弟。
拉弟提出離婚,法院判了。
街門外放著拖拉機(jī)。還能看出是個拖拉機(jī)來。銹的不成樣子了。頂鐵賣也沒人要了。正房西邊的兩間,柱子和檁條都睡過去了。屋頂折下來一角蓋著它們。趙三元砸開門鎖。躺柜上有拉弟梳頭時照的掛鏡。里間門上掛著拉弟繡的鴛鴦。
趙三元擺了濕布,把屋里浮土落塵仔細(xì)擦掉。想起拉弟拿雞毛撣子撣掛鏡時候的那個探,想起拉弟跪在炕上拿笤帚疙瘩掃浮塵的時候的那個繃,想起拉弟坐小床上灶下燒火時從領(lǐng)口望進(jìn)去的搶眼的那個白。趙三元看院子里。房檐下站著澆花畦的拉弟。茅道上站著緊褲子的拉弟。喂雞的拉弟。撮炭的拉弟。滿院全是笑吟吟的拉弟。
趙三元脫下一只鞋來往天上扔。掉下來鞋尖朝南。不算。頭一回不算。再扔。鞋尖朝北。不算。朝北不算。鞋底朝上了。日,再扔。再扔。終于朝西了。這次算。這次準(zhǔn)。趙三元已經(jīng)打聽下拉弟在哪。拉弟是趙三元的拉弟。趙三元回來了。趙三元要把拉弟叫回來。下午趙三元雇了輛汽車等到拉弟。司機(jī)收了趙三元兩張紅一百。就把車牌摘了。拉弟還是鮮蔥嫩韭??匆娎艿臅r候,趙三元發(fā)現(xiàn)自己餓了十年。
拉弟說什么。趙三元不聽。趙三元仔細(xì)地看著拉弟。拉弟說。拉弟說。趙三元一句也沒聽。趙三元看著拉弟。自己像一塊木頭不動。拉弟把最后幾句話高聲說完。趙三元還是沒聽。拉弟伸手開車門。趙三元把拉弟拽回來,一只手卡住拉弟的脖子。有看不見的海綿把拉弟的呼吸一下吸去一半。拉弟哭了。趙三元靜靜看著拉弟。用那只卡脖子的手幫拉弟在座位上坐好。拉弟哭出一條河。趙三元撩起拉弟的頭發(fā)??粗?。趙三元幫拉弟把口紅擦掉。趙三元看著河里掙扎的像條魚的拉弟。拉弟不穿高跟鞋。趙三元幫拉弟把高跟鞋脫下來。趙三元握著拉弟的腳。像握著一把提琴。拉弟松弛的生活被趙三元弄斷了弦。身體抖起來。
趙三元把車指到蘆葦蕩。他倆的花園。車走了。拉弟癱了。站不起來。河荒得像個笑話。蘆葦叢再藏不住人。蘆葦稀稀疏疏地舉著手,像是被敵人包圍了。一群香蒲拿著武器。趙三元拖著拉弟往蘆葦叢走。草根的水亮汪汪的。咕嘰咕嘰。水先濕了拉弟的腳。又濕了拉弟的裙子。濕裙子裹在拉弟身上。拉弟哭啞了。拉弟抖得越厲害了。
拉弟渾身濕漉漉的,仰天大口喘息。趙三元站在泥水里??粗?。
天慢慢黑下來。
拉弟給趙三元磕頭。
靜悄悄的。
拉弟坐在泥水里。
沒有光。沒有聲音。
趙三元把拉弟扛回家。趙三元把拉弟摜在炕上。拉弟怔怔的。哪也不動。什么也不看。趙三元掐拉弟的人中。拉弟不動。趙三元打拉弟的臉。拉弟臉紅了。趙三元笑了,頭一回你就這么紅。趙三元脫拉弟的裙子。濕濕的。趙三元脫拉弟的內(nèi)衣。濕濕的。拉弟不動。趙三元把拉弟鋪在炕上,正著,反著,用力地杵。趙三元說,不如膠皮。趙三元說,我讓你看好門。趙三元說,我不在受用了誰。趙三元說,落下的,慢慢補(bǔ)。趙三元累了??簧项^發(fā)一綹一綹。是拉弟的。拉弟赤身坐在炕上。腿上有血。不大一片。燭焰一跳一跳。拉弟身子不動。眼珠也不動。
趙三元從里間搬出一箱方便面。趙三元煮方便面吃。自己用筷子。用勺子喂拉弟。拉弟不動。湯從拉弟的下巴,脖子,乳房,小腹,瀑布一樣瀉下來,在腿中間積成亮汪汪的一潭。蜷曲的面也掉下來。掉成花蕊。拉弟不動。趙三元說,也好。
趙三元找了許多木頭。趙三元把院門鎖了。趙三元把家門鎖了。趙三元把一根一根木頭,一塊一塊木頭,往窗戶上釘。
郭新英,70后,山西原平人?,F(xiàn)供職于市公安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