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屈戌”

孫幼莉

內容摘要：敦煌社會經濟文書是唐五代時期口語詞匯集中體現的文獻之一，對這一類文獻所進行的詞匯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對敦煌社會經濟文獻中的“屈戌”進行考辨，認為“屈戌”實為“鐍”之緩言，后世有“曲須”“羈骨”等變形，常與釕銱（象鼻）搭配使用。經改良后屈戌可用作屏風扇鉸，并獲得“屈膝”之名，古人不明源流，反以“屈膝”為正。

關鍵詞：屈戌；屈膝；鐍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7）06-0128-04

A Study on Quxu（屈戌）

SUN Youli

（Editorial Office of the Grand Dictionary of Chinese Language， Shanghai Lexicographical Publishing

House， Shanghai 200040）

Abstract：Much attention has been paid to the lexical study of uncommon words and expressions recurring in Dunhuang documents， which have been deemed to be an important corpus epitomizing the application of oral vocabulary during th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periods. With the aid of ancient records and dialects from northwest China， this paper offers the conjecture that the disyllable quxu（屈戌） is most likely an extended form of jue（鐍）in pronunciation， with the variants quxu （曲須） or jigu （雞骨/羈骨） referring to a mechanical part of an ancient lockset fixed on a container. After being improved and applied on folding screens with liaodiao （釕銱）， a kind of hasp and staple used in furniture construction， quxu was renamed quxi （屈膝） because of its resemblance to a bending knee， the similarity of which later led to a misreading of this common but indispensable article.

Keywords：quxu（屈戌）； quxi（屈膝）； jue（鐍）

敦煌籍賬類文書中有“象鼻”“屈 （屈戌）”成套搭配作箱柜類家具鎖閉設備的記載：

針線柜壹口，象鼻、屈 并全，在李老宿房。又拾伍碩新柜壹口，象鼻、屈 并全。（伯3638號《辛未年（911年）正月六日沙州凈土寺沙彌善勝領得歷》）[1]

學者以為“象鼻是形如象鼻的長形之物”、“是櫥柜上的搭扣”，而屈 （戌）是與搭扣相配的環(huán)鈕，“或許來自北方少數民族語言”；同時根據歷史文獻中出現的“屈戌”將其形制歸納為三種：屏風上的扇鉸（合頁）、門窗櫥柜上承接搭扣的環(huán)鈕及與鉤子相配使用的繩索[2]。其說或有可供商榷之處，以下對此作一些補充和探討。

一 “屈戌”之本源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七謂“人家窗戶設鉸具……北方謂之屈戌，其稱甚古”。古則古矣，“屈戌”之本源問題至今仍不得解。也正因為文獻與方言中有如此多“屈戌”的變體，學者自然有了“屈戌可能來自少數民族語言”的猜測。根據“屈戌”的形制、原理及讀音，我們懷疑“屈戌”實為“鐍”之緩言。

“鐍”為“ ”“ ”的異體?！墩f文·角部》“ ，環(huán)之有舌者”下段注解釋為“環(huán)中有橫者以固系”。鐍是系轡的環(huán)，或禮服中所系革帶的端首，作為括結皮帶的環(huán)扣{1}，自然也可以應用到門窗、櫥柜等器具的鎖閉上。《莊子·胠篋》有“攝緘縢，固扃鐍”句，陸德明釋文：“鐍，李云‘紐也，崔云‘環(huán)舌也?！眥2}

鎖閉裝置“屈戌”至今仍常見。環(huán)鈕形制的“屈戌”與搭鈕配合使用，后者可以分析為一個動賓結構短語，本是對其功能的描述（搭在“鈕”上）、轉而以其用名之。搭鈕下垂與“屈戌”扣合而得名“象鼻”“了 ”{3}，皆取形似；“了 ”又作“了鳥”、“了吊”，后起又有“釕吊”“釕鈟（銱）”“鐐鋽”等俗寫形式，或增形旁，或易聲符：

唐李商隱《病中聞河東公樂營置酒口占寄上》詩：

鎖門金了鳥，展障玉鴉叉。

明焦竑《俗書刊誤》卷十一“俗用雜字”引《歸云集》：

門鍵曰釕吊。[3]

明《正音鄉(xiāng)談雜字大全·器用門·櫳》：

鄉(xiāng)圈仔無魚，正鐐鋽了吊。[4]1.136

清張慎儀《方言別錄》卷下：

了 即今門窗上之搭鈕?！盵5]

《清會典》卷六一：

宮殿需用鍍金鋄銀鎖鑰{4}、釕銱、簾圈、門窗什件。

《紅樓夢》第七三回：

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戌）了吊下來。[6]

“屈戌”常被固定住，扣合與解開都由搭鈕來完成，故近代文獻中往往單言“搭鈕”，如“房門上的搭鈕斷了，下不得鎖”[7]，“聞腳步到門口，將門上搭鈕反扣了”[8]，等等。各地方言中另有“鎝子”[F6840] {5}、“搭子”[F5987]、“鎉子”[F7110]、“搭襻”[F5995]、“搭紐”[F5991]等名，亦偏指“搭鈕”部分。而“搭鈕”一詞往往作為“搭鈕+鈕”一套兩件的合稱，或因從外觀上看前者的體積更大，故習慣以之作為主體，鈕（屈戌）退而居于附件地位。如清官修《圓明園內工則例》“亮鐵槽活”數見“搭鈕，鑐全”的記載，即一套兩件皆完備的意思。鑐本訓鎖牡（鎖簧），具體到“搭鈕”中則指穿過其孔槽的固定的片狀金屬紐襻，上有孔，閉合后可再加鎖。上引例3中“圈仔”下注“無魚”，“魚”方音與“鑐”相近，蓋指穿過了（搭鈕）、可受鎖的鈕。endprint

后世民間文獻中仍有其本字“鐍/ ”的痕跡：

明《正音鄉(xiāng)談雜字大全·器用門》：

鄉(xiāng)籠鑧；正箱籠吉 。（雜1/136）

鑧，字書同鋧（音胡典切），或訓小鑿、或訓小矛，皆非日用器件。疑此為民間所造從金、寬聲之俗字，用同“環(huán)/鐶”，指箱籠上的屈戌，與“正音”之“ ”（觼/ 俗訛）正吻合。方言有稱門屈戌為“門摜”[F395]者，從貫、從寬音近，摜或亦同環(huán)、鐶?？梢姟扮~”作為櫥柜上鎖閉用的鐶鈕，仍然被認為是“正音”（書面語）保留在民間雜字書中。

二 文獻與方言中的“屈戌”及其變體

隨著入聲逐漸消失，“屈戌”出現變體“曲須”（元陶宗儀《輟耕錄》、明周祈《名義考》{1}），民間又有增旁作“ ”者：

民國《葉韻四言雜字》：

釕鈟，釘較釘子。[4]6.128

1935年《新城縣志》中有一段解釋“屈戌”“了吊”關系的描述中作“屈趨”，亦是同理：

了鳥謂之了吊，屈戌謂之屈趨。屈趨為門上掛鎖之物，了吊則扣于屈趨上者。[F3744]

姚承祖《營造法原·裝折》中介紹了一種裝在紗隔（紗窗）下端的關閉設備，名為“羈骨搭扭”：“羈骨俗稱雞骨”，“釘在門窗，為金屬片，一端有孔，一端連釘釘在木內；搭扭則釘于門檻或捺檻上，一端作鐵圈，一端作尖釘，套住羈骨。”[9]我們認為“羈骨”“雞骨”是“屈戌”的變體，民間雜字書中時有出現：

清《繪圖日用雜字·宮室》：

棑桫，煙囪，羈骨，搭鈕。[4]2.324

明《雜字元龜·器用門》：

摘鉤帳鉤，羈骨搭鈕。[4]7.422

明《正音鄉(xiāng)談雜字大全·宮室門·門附窗》：

鄉(xiāng)門鏲受鎖的，正門絆又雞骨。[4]1.109

“羈”亦有羈系、拘系的意思，閩方言中有以“羈”為拴、系、綁之說，如翁輝東《潮汕方言·釋服》：“俗呼腰帶曰羈腰帶”[F7344]；名之以“羈”可謂音義兼?zhèn)洹?/p>

“屈戌”本為“鐍”的猜測還可從其各種變體中獲得印證，如上揭“羈骨”亦是“鐍”之緩言（羈、鐍同見母，骨、鐍韻亦近）。此外，雜字書中又有作“門 ”者：

清《最新訂正繪圖七言雜字》：

門鐶門 加鐵鎖，鑰匙時刻掛身傍。[4]10.351

“ ”，“從木無頭”，《說文·木部》以為“伐木余”之 古文，段注謂象“木禿其上而僅余根株”的樹樁子形，字或作 、枿（《集韻·代韻》或音礙、訓“木屈頭不出”，前者指樹木被人為砍伐后留下的部分，后者指樹天生不冠，實無甚差，讀音亦僅去入之別），“門”難解。“ ”本義為樹被削去枝梢、主干部分被砍至僅剩地表上很短的一段高度，與“橛”義相通?！对姟ご笱拧ご筇铩贰按筇锒嗉?，既種既戒，既備乃事”，鄭玄箋：“至孟春，土長冒橛，陳根可拔而事之?！薄稄V雅·釋宮》“橛，杙也”。王念孫疏證：“凡木形之直而短者謂之橛?！泵耖g樹樁、樹墩或稱木橛，如清范寅《越諺》卷中“木”下有“樁橛”訓“樁杙也，絆船、絆牛羊”，“橛”訓“鋸斷段木也”等[10]；粵語有“蠟燭”“柱”“橋”[F608]，“”讀如“橛”，亦有以“橛”作為量詞截、段的用法[F7189]。此處“門”或訓讀為“門橛”，這里用作“門鐍”借音（橛、鐍聲同韻近）；門鐍即門上的屈戌，可與“門鐶”（搭鈕）搭配“加鎖”。

綜上所述，屈戌“可能是一個音譯外來詞”的猜測是不成立的。而敦煌籍賬文書中出現的“胡戌”，學者以為乃“胡地出産的屈戌”[2]365-366，亦難成立。鐍之作屈戌、銊、屈趨、羈骨、 （橛）、扣靴[F398]等，并無定形，胡從古聲（見母），“胡戌”亦可視為鐍之緩言。

三 屈戌如何有扇鉸（合頁）義

在“承接搭扣的環(huán)鈕”之外，學者同時利用詩文記載作出歸納，認為“屈戌”還可用如屏風上的扇鉸（合頁）或與鉤子相配使用的繩索[2]317。后者顯然更貼近鐍“環(huán)之有舌者”的本義，清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66稱書冊“外以漆革護之，外用金銀屈戌鉤絡”，近于古書函套，從實物圖來看很容易發(fā)現二者的相通性。

需要討論的是“扇鉸說”：學者認為河北出土的戰(zhàn)國帶蓋簋形燈上起連接作用的鉸鏈類金屬部件就是屈戌，同晉陸翙《鄴中記》中所記連接浮橋的“金屈戌”[2]317，多用于屏風上。

被用作實例的簋形燈，“簋蓋的一邊用鉸鏈與簋身相連，簋身口與裝鉸鏈相對的一側有一個鋪首銜環(huán)”，“將簋上的蓋子打開，就成了一盞燈，不用時只要將簋蓋合攏，攜帶十分方便”，其中“起連接作用的鉸鏈即是屈戌”——這里的連接設置確實同后世鉸鏈、合頁基本一致，然而從形制原理和使用上看，與門窗或器皿上的搭鈕存在一定區(qū)別：后者可以打開、閉合，前者則施用于器物蓋、身或兩片屏扇間，接合后往往固定不輕易拆卸。雖然屈戌與鉸鏈都使分開的物體在平面上合縫連接，但鉸鏈的功能更多地體現在可以使物體的一部分作90°、180°（門窗的軸、屏風等）甚至更大角度的空間運動{1}。

鉸鏈、合頁的“屈戌”應該是由鎖閉設置鐍鈕改良而來的，即令固定住不再輕易拆卸。以簋形燈為例，簋蓋上關于圓心對稱的兩點，分別裝置鉸鏈與鐍鈕（鋪首銜環(huán)），前者連接身與蓋、被固定住，后者可開可合，二者相輔相成才能同時發(fā)揮功用。因為用同屏風上扇鉸的“屈戌”“可以屈申折疊”[11]如人的膝蓋，且戌、膝聲同韻近，故令古人有了“屈戌”本作“屈膝”（形象得名）的聯想。文獻中用作屏風扇鉸的“屈戌”“屈膝”往往互成異文，如《烏棲曲》“織成屏風金屈膝”、《燈賦》“舒屈膝之屏風”等，往往有引“屈膝”作“屈戍（戌）”者。潮汕方言中有將“舊時用以鎖門的金屬搭扣”稱為“鉸銊”（音[kɑ1suk4]）之說，“既不稱鉸鏈，也不叫屈戌，而是各取一字”[12]，可為佐證。古詩文中的“屈戌”或“屈膝”究竟是扇鉸合頁還是鐍鈕，須結合語境分析，如李商隱詩“鎖香金屈戌”中的屈戌、李賀詩“屈膝銅鋪鎖阿甄”中的屈膝，可能指的都是鎖閉設置鐍鈕。古人不明源流，故在名物考辨時斷言“屈膝”、“屈戌”就是蝴蝶扇鉸，并對“屈膝即鋪首”的異說付之一哂徹底否定[1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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