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娃娃

你曾經(jīng)有過洋娃娃嗎？那些藍眼睛、黑眼睛、嘴唇像花瓣的娃娃？不笑也不動，有許多漂亮衣服的娃娃？小小的你，曾經(jīng)不厭其煩地幫她換衣服、喂她喝牛奶、給她講故事，委屈的時候，緊緊地抱著她哭泣。然后，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朋友比洋娃娃更有意思。原來備受珍視的娃娃，躺在角落里，蒙塵了，淡忘了，消失了。

現(xiàn)在的你，仍然擁有玩具嗎？

是溫柔的，和你形影不離的毛絨動物？還是只存在于另一個次元，比誰都更了解你的虛擬人物？

也許，你的玩具是一位“朋友”，有身體，有名字，要人陪伴。那么，你多半是個女孩子，我的故事就是為你寫的。

也許，你的玩具是一個“世界”。在那里，你比平時更機智，更英勇，有許多很酷的朋友。那么你準是個男孩，或者是個男孩氣的女孩。說不定，我的故事也是為你寫的。

那么，就讓我從頭講起吧。

在時光娃娃面世之前，我曾擁有過普通的洋娃娃，那種傳統(tǒng)的，不會笑、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娃娃。她的臉很美麗，穿著蕾絲長裙，四肢以球狀關(guān)節(jié)連接，只能做出簡單的動作。然而，我仍然愛惜地為她起了“雪”的名字，為她穿衣服、梳頭發(fā)。

“起床啦！”小小的我會這樣說著，把她從臥室?guī)У娇蛷d，讓她坐在沙發(fā)上。

“跟我一起看電視吧！”

兒童頻道里播出了精彩的節(jié)目，但是雪不笑也不動，靜靜地坐著。

不管掌上電腦的游戲多么有趣，也不管兒童頻道的節(jié)目多么精彩，我仍然喜歡不會說話的雪。這樣的雪，就好像是存在于另一個世界的我，像是小小的我投下的更小的影子。

在我小學四年級時，屬于我的時光娃娃來到了我的身邊。她的名字，也叫雪。

“看上去不就是個電子寵物嘛?！?/p>

時光娃娃剛面世的時候，爸爸并不感興趣，可我不斷纏著他訴說同學們的時光娃娃的事情。誰買了什么樣類型的娃娃，誰被邀請去參加娃娃的舞會；哪兩個娃娃成了好朋友，因此，娃娃的主人也發(fā)現(xiàn)彼此特別合得來；沒有時光娃娃的同學越來越少，連課余時間的話題都無法參與，等等。

“聽起來，好像延伸到孩子們的社交領(lǐng)域了啊?！卑职钟悬c動搖了，疑惑地對媽媽說。

“嗯，也別讓孩子覺得自己孤僻、不合群嘛，”媽媽說，“要是使用得當，說不定還有助于學習呢?！?/p>

最終，爸爸在時光娃娃的網(wǎng)站為我注冊了賬號，我們一起討論決定，我應(yīng)該擁有一個什么樣的娃娃。有過這段經(jīng)歷的女孩都知道，最欣喜和興奮的，就是這一刻。

在訂購網(wǎng)頁打開的那一剎那，無數(shù)個時光娃娃的3D全息影像，在我家客廳里出現(xiàn)了。我屏住了呼吸，激動得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水。

“要個百科全書型的吧？”爸爸馬上建議。

一個戴著眼鏡、穿博士袍，臉上有淡淡雀斑的栗發(fā)女孩應(yīng)聲走上前來。為了能讓我們看得清楚，她的身影與真人等高。她莞爾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在她半透明的身影后，立刻出現(xiàn)了旋轉(zhuǎn)著的宇宙星海。其實，她的樣子也非?？蓯?，可是這與我想象中瑰麗的時光娃娃相差太遠了，我馬上大搖其頭，拼命地否定。

“我要長長的頭發(fā)，要漂亮的發(fā)型。”我興奮地說。

“真是個孩子，凈注重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媽媽不以為然，查看著目錄，“要個全能型的吧？”

從如云的美少女中，走出一個身穿網(wǎng)球裙的短發(fā)少女。她把手背在身后，走到面前時，像變魔術(shù)一樣忽然伸出雙手，手上拿滿了畫筆、網(wǎng)球拍、麥克風和鍋鏟，活潑地開懷大笑。

“不要不要！”我急著說，這么像兒童節(jié)目主持人的娃娃我可不要，她肯定會講很多大道理。我搶先說：“要很特別、很神秘的那種?！?/p>

一位少女的投影緩緩走到我面前。她穿著綴滿珠寶的輕紗，眉間有顆紅點，長發(fā)一部分結(jié)成發(fā)辮，一部分如黑緞披在肩頭。她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只用深藏心事的眸子深深注視著我，她手腕上的串鈴叮咚作響，隱隱帶來異域的錚錚樂聲。

這就是我和雪的第一次見面。

當然，爸爸媽媽不太滿意。

“怎么選擇這種娃娃啊，看來學家政、學社交什么的都別想了?！?/p>

“至少也得增長見聞吧，”爸爸努力補救，“得要求他們出廠時給內(nèi)置地理、天文數(shù)據(jù)庫什么的?！?/p>

“幸好不是那種一看就是不良少女的。要是那種，我絕對不給她訂購?！?/p>

為了適應(yīng)顧客的喜好，時光娃娃擁有不同的身世、性格和外形。有廣受父母輩歡迎的“小天才”和“百科全書”型，也有在孩子們中人氣最高的“國際模特”和“超級巨星”型。但是，如今想來，如果時光倒轉(zhuǎn)，我仍然會選擇雪。

真實的、存在于三維世界的雪于兩個星期后來到我家，那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刻。當我急著拆開盒子，看到二十六厘米高、由高分子材料做成的雪躺在印滿玫瑰的包裝紙里，當我看著說明手冊，充滿期待地說出“開機”的那一刻起，我就模糊地感到，我的生活會因此而改變。

“小螢，很高興認識你。”當雪徐徐抬起頭，看到俯視的我時，她這樣說道。我當然知道，這是因為廠家已經(jīng)將我的相關(guān)信息提前輸入到娃娃的數(shù)據(jù)庫中，但親歷這一刻，仍然十分奇妙。

在使用手冊上，簡單地記載了雪的身世，她是來自于古稱“天竺”地方的美少女，身世憂郁而凄迷，至于別的細節(jié)，則需要我慢慢了解。

跟每一個孩子一起，在時光中成長——這就是“時光娃娃”命名的涵義。

雪第一天來到我家，我們就吵了一架。

當時，我急著跟雪介紹自己，請她參觀我的房間、玩具、漫畫，滔滔不絕地說起我的學校和同學。雪很有禮貌地聽著，微笑著不斷點頭，但是看得出，她對于我說的事情一點都不了解。輪到她的時候，她說，在來到我家之前，她是在神殿里侍奉濕婆神的少女，她曾有一只寵物，是條很大的蛇，眼睛是用紅寶石做的，跟她一道看守著屬于神的寶藏。

這真是聞所未聞。我詫異地聽著，讓雪給我表演怎樣侍奉神。endprint

“就是這樣，”雪很優(yōu)美地示范，“前額要貼在地板上行禮，因為神是需要敬畏的?！?/p>

“敬畏是什么意思？”

“就是尊重、畏懼。因為神創(chuàng)造了我們，我們要感謝他，還要懼怕他。”

“可是世界上沒有神，爸爸說了，是科學技術(shù)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的?！?/p>

“不對，”雪莊重地搖搖頭，“梵天、毗濕奴和濕婆是三位一體的神，他們創(chuàng)造了世界?！?/p>

“什么嘛！好難聽的名字，根本都沒聽過?！?/p>

雪的兩道黑眉緊緊地鎖在了一起。我猛地想起，使用手冊上寫著，時光娃娃共有二十一種表情，在快樂、傷心、恐懼、憤怒、驚訝和厭惡六種基本表情之外，還有十五種組合表情?，F(xiàn)在，雪的樣子，準是“憤怒”和“厭惡”的組合：“日月和星辰，還有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神創(chuàng)造出來的！”

“我可不是濕婆神造出來的！”我決心要壓倒雪，“就連你，你也是工廠制造的，是爸爸給我買的！”

雪純凈的眼眸中升起了怒火：“不許你這樣說我的神！”

“什么‘不許，我才是你的主人！”意外的挑戰(zhàn)使我十分憤怒，指著雪喊道：“關(guān)機！”

雪怔了一下，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來。她筆直地站在原地，凝固不動了。

那天晚上，我去向爸爸告狀的時候，爸爸嘆了口氣，給我講了許多道理。他說，最開始，他和媽媽想選擇其他類型的娃娃，就是出于這種考慮。如果買了知識類、社交類的時光娃娃，就不會發(fā)生關(guān)于文化背景和種族宗教的沖突。

“什么叫文化背景？”

“簡單地說，就是每個人生活的環(huán)境不同。”爸爸說，“比如，我們住在北半球，冬天會下雪，可是住在赤道的人就沒有見過雪。那么，不能說誰就是對，誰就是錯。一定要尊重對方，即使對方是時光娃娃也是一樣?！?/p>

“可是雪偏要說我們都是濕婆神創(chuàng)造的！我討厭這些什么神啊蛇的。關(guān)于我的事，雪一點都不懂。她連少女漫畫都沒看過。”

“小螢，”爸爸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也許以后你長大了，在真實的生活中，真的會遇到相信印度教的朋友呢。那時你怎么辦？就光是吵架嗎？也把他關(guān)機嗎？”

在爸爸的勸說下，我同意回去重啟雪，并且向她道了歉。雪馬上接受了我的道歉，并且表示以后再慢慢討論濕婆神的事。

雖然吵了一架，但擁有雪的第二天，我還是迫不及待地把她帶進教室。這下，我終于可以融入有時光娃娃的那個群體中。當然，有異域風格的雪馬上就受到了大家的歡迎，在同學們中，還沒有人購買過這一款時光娃娃。

“讓她跟我的綺羅玩吧！我給她倆拍些漂亮的寫真?！鞭庇悬c妒忌地說。在此之前，她宮廷風格的娃娃綺羅一直備受關(guān)注。因為照片常被發(fā)布在網(wǎng)上，在時光娃娃的圈子里，綺羅也是個“網(wǎng)紅”呢。此刻，美麗的綺羅就像沒聽見主人的話，她披著長長的黑發(fā)，穿著濃淡相宜的七重單衣，正淡漠地望著別處。

“先跟我的維德熟悉下吧。雪，你想交個什么樣的男朋友？”

身材纖細的眉，肩上坐著穿英倫風格校服的維德，他是個金發(fā)藍眼，氣質(zhì)憂郁的貴族少年。

夏家的彗主動走上前來，與雪拉了拉手。彗是個太空風格的美少女，有著星云一樣的銀色長發(fā)，金屬色緊身衣在自然光下不斷變幻。

杏家的美男子，穿著朱紅長袍的和月，溫文有禮地向雪頷首示意。

被風格不同的時光娃娃和陌生的同學們包圍著，雪只是拘謹?shù)氐χ?/p>

“你的雪挺內(nèi)向呀！”

“她畢竟還是新的嘛。得需要跟人玩很久才能變活潑呢?！?/p>

這話是活潑的春日說的，她家的娜娜性格也十分開朗。但我不太相信，我覺得，雪就是天生性格文靜的那一類，而且，她還很固執(zhí)。

上課鈴響了，大家都匆匆把自己的娃娃放在教室后面的活動區(qū)，跑回到座位上，這是時光娃娃自由活動和交往的時間。

放學了，回家路上，我馬上問起雪交朋友的事。

“怎么樣？覺得喜歡誰？”

“大家都很友好。”雪想了想說，“我覺得彗很有意思?！?/p>

“那么男生呢？維德很有風度吧？不過，你還是別喜歡上他，他跟春日家的娜娜挺要好啦。還有和月，他是宮廷風格的，你喜歡他嗎？”

雪略微搖了搖頭。

“才剛剛認識而已呢。我們只是談了談?！?/p>

“你們都談什么？”我興奮地問。

“談你們啊。”雪微微一笑，這樣答道。

“什么？”我吃了一驚。

就這樣，我和雪過起了奇特的共生生活。在雪的包裝盒里，有一張來自天竺的繩床，那就是她休息的地方。爸爸幫我把繩床固定在我床頭，并把雪的作息時間設(shè)為和我一致。因此，我倆總是一起醒來，一起上學，一起回家。

相信天神的雪，跟太空系的彗成了好朋友，這讓我和夏都覺得奇怪。

高傲的綺羅只肯對親切的美男子和月露出微笑。穿著朱紅色常禮服的和月，跟穿著燦爛宮裝的綺羅，儼然一幅美麗的圖畫。每當這時，綺羅的主人薇就顯出得意的神情。

憂郁的貴族少年維德總是默默地倚在一角沉思。春日家的魔法少女娜娜常會主動跟他說話，只有這時，維德的臉上才會露出微笑。

班級里的娃娃還有許多許多，作為主人，常常會希望自己的娃娃和某個娃娃特別密切，或不要與某個娃娃接近。可是，時光娃娃各有自己的偏好和選擇，我們觀察著，總覺得奇妙萬分。在校車上，大家的話題總是圍繞著時光娃娃。美麗的外表，各異的性格，神秘的身世……時光娃娃，仿佛在我們單調(diào)的世界中增添了一個維度，增添了許許多多情節(jié)和故事。時光娃娃，好像在延伸著我們作為平凡少女的夢想。

“寫完作業(yè)才能跟雪玩！”媽媽總會這樣吼道。這是因為我總是不做作業(yè)就開始看電視節(jié)目，或者瀏覽交友空間上的信息，一邊還要跟雪天南海北地聊天。其實，跟雪看電視是有些郁悶的事情，我倆所關(guān)注的點總是不一致，常常需要給她解釋她所不明白的地方。endprint

“這個女孩為什么要折紙鶴呢？”雪的表情，是標準的“疑惑”。

“因為折紙鶴代表祈福啊，她希望媽媽的身體能好起來，快點回到她身邊?！?/p>

“那么紙鶴一定得是一千只嗎？九百九十九只不可以嗎？一千零一只不可以嗎？”

“哎呀，你真是……”

這種雞同鴨講的對話很多。好在雪的學習能力很強，對事情的理解也不斷地增長。至于我的功課，雪只要翻一遍就全部記住。爸爸解釋說，雪其實是一部微型電腦。她必須通過與我不斷交流，在數(shù)據(jù)庫里積累充分的信息，才能形成更加靈敏、如同真人的反應(yīng)模式。

“雪會學習你的思維方式、你的語言習慣和你的邏輯噢。如果雪不能成為可愛的女孩，那你可不能責怪她?！?/p>

“什么叫邏輯？”我馬上問，可是爸爸笑而不語。

對神殿以外的生活，雪真是所知甚少，但是只要聽到過，就絕對不忘。有的時候，我信口開河，說話前后不一，她就會毫不客氣地指出。我惱羞成怒把她強行關(guān)機的事情，又發(fā)生過兩次，但我一消氣就開機道歉，因為我心里明白是自己不對，雪總是原諒我。

“我想當時裝設(shè)計師?！?/p>

我對雪吐露。一半是炫耀，一半是想讓雪佩服我。去年，我還想當人氣女子組合的歌星呢，今年，我覺得自己成熟了好多，有了更高雅的理想。

于是，雪作為我的模特，靜靜坐著讓我描畫。她能夠一連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

“我要給你設(shè)計最漂亮的晚禮服?！蔽疑駳獾卣f。我的美術(shù)課成績在班上算是不錯，說出這話時，我對自己毫不懷疑。

我在紙上畫出了晚禮服的樣子，卻怎么也想不出如何將之變?yōu)閷嵨?。我把紙翻過來倒過去，又折又剪，折騰得滿頭是汗，雪在一邊靜靜地看著。

最后我宣告放棄，沮喪地伏在桌子上，心想這下要遭到雪的恥笑，就像我經(jīng)常嘲笑她一樣?？墒茄﹨s在桌上輕快地走了過來，露出被使用手冊命名為“溫柔”的表情，俯身在我臉頰上輕輕一吻。

“謝謝你！”她輕輕地說。

我真正喜歡上雪，就是從那一刻起的。

那以后，我跟雪的相處變?nèi)谇⒘?。我慢慢感到，雪是個不善言辭、脾氣急躁卻直爽善良的女孩。跟我一樣，她的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

“雪會學習你的思維方式、你的語言習慣和你的邏輯噢?！毕肫鸢职值脑?，我覺得十分吃驚，我是這樣子的嗎？真像照著鏡子卻認不出自己一樣。

不管任何時候，只要提出要求，雪就會幫我復(fù)習功課。但是想要她跳天竺舞給我看，則不那么容易，如果感到被命令了，她一定不肯表演。不知別人如何，我和雪，一直像是有點格格不入?yún)s又平等相待的朋友。

雪的好朋友彗，她的表情，總是切換在“好奇”和“思考”之間。聽說，她整天都在跟她的主人夏玩劇情扮演的游戲。喜歡科幻的夏，總是要求彗扮演星艦艦長拯救失事飛船啦、扮演仙女星座間諜潛入地球執(zhí)行任務(wù)啦，等等。

春日家的娜娜，是個活潑可愛的魔法系女孩，臉上總帶著明朗的“友好”模式。春日自己不大會打扮，娜娜的服裝樣式啦、色彩啦，也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不過，雖然娜娜外形不漂亮，魔法也只是光電效果，卻差不多是時光娃娃中人緣最好的。我慢慢感覺到，這一定也與春日本人性格友善開朗有關(guān)。

杏家的美男子和月溫和瀟灑，臉上的表情，總是“平靜”和“微笑”的組合。杏自己也是個落落大方的女孩。聽說，杏練書法的時候，和月也會跟杏一起，坐在特制的小幾案前練習。我想象那畫面，總覺得很美。

眉家的維德則是個落落寡合的美少年，他的固有表情是“憂郁”。而從小失去母親的眉，眉宇間也總是鎖著愁思。維德一定承擔了眉的許多心事吧？我這樣猜測。

薇家的綺羅，則總是引人矚目。大家都要攢上好久的零花錢才能給自己的娃娃添置一套新服裝，薇可沒這煩惱。只要她高興，就給綺羅買最新款的宮廷華服，在薇家里，綺羅真的擁有一座宮殿。可是，綺羅的性格很古怪，既傲慢又孤僻，似乎她只有一種表情，那就是“輕蔑”。聽去過薇家里的同學說，薇對綺羅十分粗暴，動不動就打綺羅的耳光，至于強行關(guān)機、懲罰綺羅整夜跪在梳妝臺上等等，更是家常便飯。

聽到這樣的事，我簡直不敢相信。怎么能這樣對待不滿三十厘米高的時光娃娃呢？也許她只是微型電腦，然而看到她傷心的樣子，自己不會感到傷心嗎？

然而，我沒有同情綺羅的機會。她總是冷漠地跟在薇的身邊，擺出對我們不屑一顧的樣子。

雪來到我身邊一年后，我們一起參加了時光娃娃的第一場婚禮。對我來說，這就像是首次參加朋友的婚禮一樣激動和興奮。

在收到杏和春日聯(lián)名寫來的電子請柬之前，誰也想不到，跟美男子和月結(jié)婚的，不是綺羅，而是娜娜。

婚禮在杏的家里舉行。作為雙方主人的杏和春日，已經(jīng)把臥室裝飾了一番，整塊墻壁顯示屏上，以古老日式宮殿的畫面作為背景，房間中投下美麗的櫻花樹全息投影。

正如大家所說，平安朝貴族打扮的美男子和月，跟穿著紫色水手服、紫色長靴，馬尾上還綁著大蝴蝶的娜娜站在一起，畫風的確很不協(xié)調(diào)。孤單單站在遠處觀望、穿著七重單衣的綺羅才更像今天的新娘。可是，互相凝視著的和月和娜娜，臉上的表情卻難以描繪，那是“快樂”“溫柔”和“忠誠”的復(fù)雜組合，拉著手的杏和春日，也感動得眼里泛出淚光。

“現(xiàn)在綺羅有沒有‘失戀的感覺呢？”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可是看到薇慍怒的表情，我又把話咽了回去。

在落櫻如雨的影像中，和月和娜娜結(jié)婚了。

同學們，還有時光娃娃們，大家由衷地拍起手來。

婚禮之后，薇家的綺羅眼看著更加冷漠了。過去她就十分傲慢，現(xiàn)在無論見到我們，還是相熟的時光娃娃們，完全就像不認識一樣。

“我把綺羅的記憶洗掉了。反正她也不需要那些記憶嘛。”當我們問起時，薇滿不在乎地回答。

“什么！”

我們都大吃一驚?；ㄙM那么多心血和時間相處的時光娃娃，如果把記憶洗掉，對娃娃來說，自己不就成了陌生人嗎？endprint

“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薇十分不快，“反正我也不是很喜歡綺羅。買了那么多衣服給她，她連宮廷舞都不愿意跳給我看，現(xiàn)在更是一天到晚擺臉色。等時光娃娃一出了新的型號，我就要把她換掉。”

我和雪對望了一眼——綺羅真可憐啊——我猜，雪心里也是這么想的。

那一天，我放學回到家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家里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媽媽匆忙留下的字條。

爸爸病倒了。印象中很少生病的爸爸，突然因為工作中意外受到輻射而住院。我和媽媽慌慌張張地往來在醫(yī)院和家之間，我跟雪相處的時間變少了，還有好幾次忘記把雪帶去學校。

“如果爸爸的病總是不好怎么辦呢？”這樣的話，我只能跟雪說。說著，我就忍不住哭了出來。雪默默地看著我，沒有像以往一樣不停地提問，仿佛她跟我一樣，第一次朦朧地意識到，所謂“煩惱”和“悲傷”是怎么回事。

有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實，總是夢見醫(yī)院的探視時間已經(jīng)過了。當我驚醒的時候，借著月光，我看見雪的繩床是空的。

雪……我沒有呼喚出來，因為我已經(jīng)看見了她的身影。

在月光下，小小的雪莊重地俯伏在床頭柜上，她的額頭完全觸到地面，姿態(tài)非常虔誠。

好熟悉的姿勢……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會兒，猛然明白了雪在干什么。

雪在祈禱。在用自己的方式，用敬拜三位一體的天神的姿態(tài)，替我為生病的爸爸祈福，祈禱他早日回到我的身邊。

我忍住眼淚，輕輕地翻了個身，不讓雪知道我已經(jīng)醒來。

不知道是不是雪的祈禱起了作用，在暑假快要結(jié)束時，爸爸出院了，而我也升入了六年級?，F(xiàn)在，我跟雪說的話，變得越來越像女孩子之間的悄悄話了。不管多么細小的事情，雪從未說過我“太無聊”。不管什么話題，雪總是充滿耐心。

現(xiàn)在，爸爸媽媽也經(jīng)常和雪交談。最開始，他們只會說“雪啊，要好好幫助小螢復(fù)習”這樣的話?，F(xiàn)在，他們好像經(jīng)常會忘記雪只是一具微型電腦一樣，很自然地跟雪聊天。

“累死我了。今天公司里頭不順心啊。那個項目卡住了，大家都怒氣沖沖的?！?/p>

“爸爸，您辛苦了?！比缓?，雪會問：“那么，那個項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爸爸就對雪滔滔不絕地講起那個項目的來龍去脈。雪耐心地聽著，不斷地點頭表示明白。而且，她還會在恰當?shù)臅r候提出恰當?shù)膯栴}。這樣一來，雪對各式各樣的事情懂得越來越多。

有的時候，在忙著的媽媽也會說：“雪，你看一下這份產(chǎn)品名錄好嗎？以后可能要用到。”

于是，雪就利用她的超強記憶，替媽媽保存工作資料。在某種意義上，雪就像我的家庭成員一樣。

當我喜歡上坐在后排的男生時，雪是第一個知道的。我有把握的是，雪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雪答應(yīng)過的事，一定會做到。

快要畢業(yè)了。

放學后，我把一張貼著樹葉、寫著“我喜歡你”但沒有署名的卡片放進后排男生的課桌。窗外，是金色的斜暉。

雪一直在身邊看著我。當我抬起頭來，看見雪溫柔凝視著我的臉龐，我的心事，在陽光里變得透明晶瑩了。

時光娃娃仍然陪伴著我們。在不間斷的朝夕共處中，娃娃們想問題的方式、說話的語氣……都慢慢固定下來，氣質(zhì)變得非常鮮明。

和月依然是溫和高雅的男子，娜娜也仍然是活力四射的女孩，他們?nèi)匀粣壑鴮Ψ?。美少年維德看似冰冷，可是一旦說起話來，總是出人意料地體貼；天馬行空的彗，做事情跟夏一樣出人意表。我的雪則有著多面的性格，有時候像我一樣急躁，有時候又溫柔、忠誠而執(zhí)拗。自從看到過雪在月光下為爸爸祈禱，我就決定，要永遠和她做好朋友。

只有華麗的綺羅，仍然冷漠而戒備地看著這個世界。

在和月和娜娜之后，又有兩對時光娃娃相繼結(jié)婚，但不久都分開了。班級里的時光娃娃，幾乎達到了人手一個的數(shù)量，連男生們也購買了自己喜歡的類型，但在性格的培育上，卻漸漸草率起來?？赡苡捎跊]有投入大量的時間進行互動，許多娃娃外觀雖然時髦，卻都保持著跟出廠時候差不多的心智。

“挺別扭的。說不到一起去，也不怎么聽我的指令?！?/p>

“很一般的玩具。智商說不上多高，也沒有什么意思。”

當這樣的話聽得越來越多時，時光娃娃的熱潮開始悄然消退了，現(xiàn)在，大家熱衷的是“虛擬形象交友”。學習壓力一天天變大，對于需要大量時間去培養(yǎng)友誼的時光娃娃，大家漸漸失去了耐心。

在網(wǎng)絡(luò)上，出售和轉(zhuǎn)讓二手時光娃娃的信息越來越多了。像扔掉舊玩具一樣，許多小主人毫不留戀地把自己的娃娃處理掉。時光娃娃的廠商不再推出新型號，而是轉(zhuǎn)向去開發(fā)智能家用機器人。

校車上開始出現(xiàn)了別的話題，帶時光娃娃來上學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到最后，仍然跟娃娃形影不離的，就只有我、杏和春日等幾個同學了。教室后面，時光娃娃等待主人下課的區(qū)域，顯得十分寥落。

在盛夏的蟬鳴中，我們畢業(yè)了。同窗了六年的我們，將升入不同的初中，隨之而來的，就是時光娃娃們的分離。現(xiàn)在，大家的娃娃都已經(jīng)有三歲左右的年紀。仔細觀察，娃娃的高分子皮膚已經(jīng)不如最開始那樣嬌嫩無瑕，盡管細心保護，娃娃的機體也或多或少留下了一些小小的劃痕。我們知道，那就是時光的痕跡。

“今夜請來參加時光娃娃的告別聚會?！?/p>

手機上“嘟”地收到了這樣的郵件。

依然是在杏的家里，我們都帶著娃娃來了。像這樣聚在一起，在兩年中已經(jīng)不知多少次，可這一次，大家環(huán)顧著彼此，有許多、許多話要說。

夏已經(jīng)決定，要帶著彗去上中學。現(xiàn)在，夏正動筆創(chuàng)作以彗為主人公的科幻小說，已經(jīng)寫出了十幾章，她答應(yīng)我，也會加上雪的情節(jié)。為了彗和雪的友誼，我和夏彼此承諾，一定要常常見面。

“我要把維德暫時收藏起來。”小眉則決定，在中學時代要暫時告別時光娃娃，“我對維德說過太多太多的傷心事，過去如果沒有維德，我肯定孤獨得受不了了?，F(xiàn)在，我已經(jīng)積攢了一點勇氣，我想試著交新的朋友、過新的生活。維德再次開機的時候，我想讓他看到不一樣的、全新的我?！?/p>

杏和春日共同決定，和月和娜娜不能分開。他們將輪流住在杏和春日家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出人意料的是，薇把綺羅送給了春日，連同綺羅所有的漂亮衣服。

“讓她跟你在一起吧?！鞭币钟舻卣f，“也許我過去對她不太好……所以，我又徹底清除了她的記憶。說不定你們可以重新開始?！?/p>

春日用力擁抱了薇一下，在她耳邊悄聲說了什么，薇點著頭，她倆眼里都泛起了淚光。

至于我，我永遠不會關(guān)閉雪。認識世界、學習與他人相處，慢慢變?yōu)樾男亻_闊的少女，我是從來自天竺的雪開始的。

雪的心智一直在成長。即使未來，她的機體損壞，我也要想辦法取出她的記憶卡，為她更換新的身體。

承載著記憶和往事的雪，我不想與她分離。我希望，雪一直陪伴著我，和我共同經(jīng)歷生命里那些值得記憶的時刻……因為雪會永遠記得屬于我們的，時光的故事。

小時候有過幾個洋娃娃，不知為什么，沒有一個是我特別喜歡的。

一個是爸爸出差帶回來的，臉長得很可愛，金色的頭發(fā)卻太短；一個是在附近的商店里買來的，身材高高的很時髦，感覺卻像“假的”。我總覺得，她們只是替代品，只是暫時的玩伴，只要我耐心等待，真正的、像最好朋友一樣的娃娃就會到來。

我長大了，“真正”的娃娃并沒有到來?；叵胪甑臍q月，我才發(fā)現(xiàn)，那時的自己非常孤獨。

所以，我為小讀者們寫下這個故事，希望還沒有長大的你們，在成長的每一天里，或者至少在故事之中，得到最溫柔的陪伴。——秦螢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