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末,記得有一天,我堂哥從電影院門口經(jīng)過,我問他上哪去,他說要去找朋友借錢,他打算開一個“摩托車之家”——摩托車維修店,裝修店面啦、買設(shè)備工具啦、進配件啦,錢不夠,找的朋友是他的讀書會同人,叫蔣逸。正好沒什么事,我陪他一起去了。
蔣父早故,他隨媽媽改嫁了。據(jù)說繼父待他如同親生,供他讀完高中,通過關(guān)系在電廠謀到一份外線組檢修工的“投路”,挺不錯的,得以自己謀生。我堂哥知道蔣逸自工作后存下一筆錢呢。穿過七彎八拐的巷子,來到一座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舊宅子,路上我堂哥告訴我,那是蔣家祖上留下的,傳到他爸那代尚有兩間房子,蔣家叔伯還有不少在這里住。蔣逸自立之后,便從繼父家搬出來一個人住,畢竟他要傳承生父的血脈祭祀的。蔣逸看見我們來很高興,迎進臥室里去坐(另一間是廚房),他們倆大談起詩歌來,他拿出近作讓我堂哥看,也不知道那寫的是什么,我聽得愣愣的,倒是見寫在綠格子稿紙上的字極是瘦勁端正,不禁贊了一聲。他便滔滔大講寫好一手鋼筆字的重要性,據(jù)他觀察,毛筆書寫時代過去了,接下去是鋼筆時代,舉凡書信、筆記、賬目、簽名皆離不開它,云云。他指著案頭一本硬筆書法字帖和堆積如山的練習(xí)紙,意思是他在這方面費不少心思呢。讓他說得我都心動了,后來我回去也弄一本練練,然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若干年后,我還是寫不好鋼筆字。還好,鋼筆時代很快就過去了,如今是計算機輸入時代了。
到了吃飯時間,蔣逸出去了一下,帶著不知哪個飯館的跑堂,手里端著好幾碗回來,一盆赤蝦炒米粉、一大罐湯、一碟青椒炒牛心,還有炸帶魚和花生米,酒是“味美思”葡萄酒。他把酒菜擺在臥室里請我們吃喝,自己卻去走廊餐桌上吃,沒有菜,只一小碟醬油,筷子頭蘸著就稀飯(顯然他平常是這樣子)。不時有叔伯嬸姆探身來問:“人客來了?!”蔣逸放下碗筷站起說:“是,是?!彼麄儫o不滿臉詫異,可見他罕有朋友來往。酒足飯飽之后,又談了一會兒詩,我堂哥提借錢的事,蔣逸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把存折拿出來讓堂哥自己去取。那里頭他存了一千塊,在那個年代不是小數(shù)目呀,利息也有八十多塊了,總共一千零八十多塊,被我堂哥悉數(shù)取出,投入“摩托車之家”,一年之后獲利才把錢還了。據(jù)我堂哥說,蔣逸只要一千塊,而不要八十多塊利息,說朋友之間不該要利息,我堂哥告訴他利息是銀行給的,且是在借錢之前已經(jīng)產(chǎn)生,應(yīng)當(dāng)屬于他的。而蔣逸說那樣也不要,銀行給利息害他倆鬧矛盾,反正說什么也不要。也不知他的賬是怎么算的,我堂哥只得作罷。
我堂哥的“摩托車之家”場所挺寬敞,門面四周柜子羅列各種配件和摩托車愛好者們需要的專用裝備,一角是修配的作坊,一角是泡茶會客的地方,樓上還有個休息的房間。彼時騎摩托車是一種新興時尚,生意挺紅火的。他們那個所謂的讀書會成員們都,以之為聚集的會所。我從初二開始逃學(xué),在電影院門口一帶晃蕩,就不時來湊熱鬧。讀書會成員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有些后來飛黃騰達了,有些至今碌碌無為,但在當(dāng)時皆是些不著調(diào)的。其中一個叫李鐵的,他是專業(yè)馴狗師,據(jù)說受聘于某些先富起來的人家,為他們訓(xùn)練看門的狼狗,優(yōu)哉游哉的。我很想跟他學(xué)這門手藝。他說,狼狗都是從北方傳來的,日本侵略時期留在東三省的余孽,雖不必懂日語,至少也要普通話標(biāo)準(zhǔn),而他認為我普通話說得不好,不肯把絕技傳授給我,一派臭架子。蔣逸更是經(jīng)常來,只要沒上班就來這里跟人談詩。蔣逸為人則極其隨和的。
讀書會同人來閑談聊天,我堂哥就讓他們幫忙看店,他拿起顏色鮮艷、锃亮的頭盔開車載女朋友去。自從他買了雅馬哈摩托車,已經(jīng)換了七八個女朋友,他的摩托車經(jīng)過瘋狂改裝,又一身專業(yè)騎手裝束,看起來很能吸引女孩子,而“雜貨西施1”阿麗不是尋常女子。阿麗的父親在街拐角開雜貨店,少年們給她和妹妹起的外號分別叫“雜貨西施1”和“雜貨西施2”。只要姊妹倆有一個在店(假如兩個都在,那簡直是一對璧人,照亮了整條街),少年們總借口去看,看一眼都“爽”,一會兒去一趟,一會兒又去一趟,去一趟買一盒火柴。雜貨店老板不高興了,嘀嘀咕咕:“這種消費水平?”他的意思,沒錢別指望泡他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他可是算盤掛在胸坎頭,一本生意經(jīng)翻頭背的老師傅?!半s貨西施2”阿嬌早就有主了,乃是一個港商?!半s貨西施1”找來找去沒找到如意的,據(jù)街上少年們說,她換過的男友比握過的筷子還多呢。事實上,她沒辦法跟妹妹比的,妹妹在僑聯(lián)招待所當(dāng)服務(wù)員領(lǐng)班,而她是針織廠流水線質(zhì)檢員,盡管每年五一節(jié)工人俱樂部那場聯(lián)歡會她搶足了風(fēng)頭,但也是白搭。因而她憤然丟掉好好的工作不干,離家出走,全國旅行了一圈,最終回來加入“通靈術(shù)青年讀書會”,才跟我堂哥好上。讀書會同名油印刊物《通靈術(shù)》好幾期都有她的游記發(fā)表,她風(fēng)塵浪跡遍布長江南北,文筆楚楚可觀,自有一種率性的瀟灑。
人們都說“雜貨西施1”阿麗同我堂哥般配,天生的一對。可是他倆也鬧過矛盾,好幾天不一起去兜風(fēng)了。讀書會同人開會商議,共推蔣逸去雜貨店做那女的思想工作。去之前還讓換上干凈衣裳,帶了一個六斤來重的鹵豬頭皮(切得很薄,拌了蒜蓉和芫荽)送給那愛喝兩杯的雜貨店老板。蔣逸嘟噥說又不是我去做新女婿,同人們說,兄弟的事也就是你的事啊,千叮囑萬叮囑不可掉以輕心,好好地見機行事。
同人們都在“摩托車之家”候著。蔣逸回來,沒有什么好消息,他說雜貨店老板倒是挺客氣的,讓他到閣樓跟阿麗自己說去。阿麗也挺客氣的,跟他聊天,但是就是不答應(yīng)同他兄弟重歸于好,還數(shù)落了一大堆男人的不是。
我堂哥和讀書會同人認為雖沒取得進展,也不等于沒有希望,畢竟才去一次嘛。
接下去幾天,天天讓蔣逸往雜貨店走一趟。跟阿麗不是在閣樓上聊聊,就是在柜臺前聊聊,聊來聊去還是那些,也沒聊出什么結(jié)果,她妹妹和老頭在邊上聽得都煩了,建議他別再來了。尤其是“雜貨西施2”說得刻薄:“你都還沒對象,自己沒經(jīng)驗,還幫別人調(diào)停?”
最后一趟他向我堂哥要了摩托車,索性把阿麗載出來好講話。據(jù)同人們講,我堂哥的車技是銀樣镴槍頭,蔣逸玩起摩托車那可真是不同凡響。這話一點不虛,后來我也目擊見證了。endprint
回來,蔣逸一頭撲在茶幾上哭了起來,眾人盤問到底如何,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他也愛上了那“雜貨西施1”阿麗,真是慘不忍睹。馴狗師李鐵跺腳不已,指著他問:“你是不是,跟她也那樣了?”
“哪樣?”蔣逸凄然而道。
我堂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你們?nèi)ド缴希俊?/p>
“嗯,并排坐在石崖那里聊很久?!?/p>
“都談些什么?”
“詩歌,文藝……人生……還聽她講全國各地旅行的事?!?/p>
他說他向阿麗表白了自己的心跡,要帶著她周游全世界去哩,阿麗不置可否。我堂哥兩只眼珠子都要從眼眶里迸出來。眾人追問個沒完,蔣逸憤然離座,從此不再來了。
不幾天,雜貨店老板卻悠悠踱了過來,笑呵呵地,這邊轉(zhuǎn)轉(zhuǎn)那邊轉(zhuǎn)轉(zhuǎn),不住地點頭說不錯不錯,然后就告辭了。第二天“雜貨西施1”阿麗也來了,我堂哥又載她去國道瘋狂地飆車,免不了又上山頂石崖做愛一番。之后,如膠似漆的,仿佛沒鬧過矛盾一樣。
半年后,阿麗肚子大了起來,雙方家長商議為之操辦起來。于是乎大擺酒席宴請親朋,讀書會同人理所當(dāng)然都來湊熱鬧。我堂哥讓我去喊蔣逸。全來了,只他不來,怎么行?那天我蹬著自行車到他家和單位都沒找到他,才知他在郊外什么地方施工作業(yè)。到那我見他戴著電工專用腳扣正把自己鉤在電桿頂端,就喊:“我堂哥堂嫂請你去喝喜酒。”他手搭在額頭往下看清是我,又把手搭在耳邊讓我重新說一遍。
蔣逸“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從電桿上下來,腳上兩只大鉤一上一下,仿佛他是一只長腳的蜘蛛精。他向組長請了假,坐在我自行車后架一起走,一路上我對他們電工用的攀爬“神器”嘖嘖贊嘆不已,他告訴我,家里有一副屬于他自己的,利用廢棄器械改裝而成,比公家的更靈活好使?!澳銛埶交顔??”我問。他說:“才不是,不上班的時候,用這個在曠野之中登高眺望……我說的你明白嗎?”說實話,我不懂。但是還是從中得知他這段時間沒來摩托車之家,也沒跟讀書會同人交流詩歌,上班之余都去茫茫曠野里,找一根安全的電線桿或挺直樹木,爬到頂端去發(fā)呆。
“在高處能看到什么呢?”我隨口問道,心里想還不是一樣,什么也看不到吧?遠處是什么?我覺得他最多只看到天邊的云霞,以及漸漸飛遠的一只鳥或者一群鳥吧……他卻說他看見風(fēng)吹過去,風(fēng)中有匹烈馬四蹄騰起,鬃毛飛揚……暮色四合的時候,神從天際降臨,流星劃過,死魂靈從大地上冉冉升起……
“哈哈哈,你瞎說!那些怎么看得到?”
“真的?!?/p>
“哦,你在寫詩!”我說。
說著我們的自行車到了婚禮現(xiàn)場,真是熱鬧極了,一會兒酒席就開始了,那晚大家都喝得爛醉。蔣逸算是回歸讀書會,不時還來“摩托車之家”談?wù)撛姼琛?/p>
從那時,我也學(xué)起寫詩來。電影院門口那些少年們追女孩寫情詩,總要我代筆。他們的意思,我天天跟著詩人們混,是行家里手。我索性做起詩歌零售生意,一首收他們代筆費三元錢,按所追女孩不一樣的特點量身定做。有一定難度,但我有恃無恐,起了個頭找讀書會同人們(我也是其中一員了,年齡最小者也)幫忙,你一句我一句,隨便湊湊,一首詩就好了。有一次,有個少年喜歡上飯館里的女孩子。蔣逸提筆加了兩句:
我有一個胃裝滿你做的菜,
我有一個心裝滿我對你的愛。
有這樣的金句我就多收兩元錢。效果確實不一樣,一下子打動了那女孩子,當(dāng)即捕獲。那些時間里,蔣逸給我指點最多。他還送兩本詩集,一為穆旦譯的拜倫、雪萊、濟慈合集,另一為蘭波的。他講過一個濟慈的故事,說每當(dāng)詩人憂郁的時候,總給自己換件干凈襯衣到高處散步去,以調(diào)整心態(tài)。另外他推薦一本德國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說叫作《香水》,那是一本復(fù)古筆法的犯罪小說,卻可以當(dāng)詩歌來讀,那里頭的主人公是尼采講過的查拉圖斯特拉,也就是說寫的是尼采或者尼采的思想。作者另有一本《鴿子》寫某個銀行看門人枯燥乏味的生活,那個是佛陀。還有一本《夏先生的故事》寫中國的行吟詩人屈原,夏先生天天在湖畔走來走去,后來投湖自殺了。但他是德國人,因此寫尼采寫得最好。
“為什么?”我問。
他說:“也不清楚,大概是血緣關(guān)系吧,文化思想也有血緣的,才可以通靈。”
然后他大談起通靈,說到《紅樓夢》和陶淵明。他說通靈即想象力,《紅樓夢》想象出大觀園那種女兒國的精神家園,其實是陶潛描述過的世外桃源。
“古代功臣名將才有謚號,陶淵明僅做過才不多久的彭澤縣令,未曾建功立業(yè),未曾開疆拓土,友人卻私謚他為靖節(jié)先生,你們知道為什么?”蔣逸滔滔不絕。在座沒人知道那是為什么,李鐵大笑說,蔣逸又在大發(fā)謬論。
“他的《桃花源記》為世人在想象的世界打下一片江山!”
《香水》我在新華書店看到了,說真的,假如不是蔣逸推薦,真不相信封面為身材惹火的女郎、小標(biāo)題為“一個謀殺犯的故事”,竟是一本嚴(yán)肅小說,又是那么奇妙。它講的是嗅覺世界里的故事:謀殺犯將二十五名妙齡少女殺害,提煉香水灑在身上,被當(dāng)成神靈蒞臨人間,狂熱的信眾將他生生撕碎,一人吞了一小片。我沒付分文把它順走了,讀書會同人看書從不花錢,都以這種手法不告而取之。
“通靈術(shù)青年讀書會”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個竊書團伙,這是它的特色之一。另一特色是,把偷來的書讀過覺得不錯的轉(zhuǎn)送同人,覺得不好讀不下去的,堆在“摩托車之家”門前任人拿去(不愛看書的人亦可將之撕下折成紙飛機)。還免費以氣功為人治療近視眼。那時有陣氣功熱,但這是李鐵無意間拓展出來的“業(yè)務(wù)”。馴狗師騎著摩托車牽狗去遛,他一向如此的,那天那條頗有靈性的狗不知吃錯了什么藥,走到陡坡居然嗨了,狂奔而下,生生把他從摩托車拽下,還拉著跑好幾十米。那是條巨無霸德國狼狗,李鐵小腿骨斷成兩截。好在女朋友爺爺是正骨醫(yī)師,免費為他治療。女朋友對他照料得無微不至,還偷了家里祖?zhèn)鞯囊幌溽t(yī)藥書給他解悶,這樣就讀到了那本奇書。按上面所講練上了,才兩三個月便丟開拐杖健步如飛,老醫(yī)師都懵了,把敲下的石膏收集起來,躲在密室里細細分解提煉,以便得到傳說中的“第五元素”……就這樣,讀書會同人為李鐵起好綽號“鐵拐李”,他竟神奇地丟開拐杖,連戴了十幾年的深度數(shù)眼鏡也取下。氣功的神效!他要把這個福利同歷年好讀書把眼睛弄壞的人們來分享。他給大家發(fā)功。不少人試過,頗見效,輕度的一下子摘掉眼鏡,深度的則換上輕度。李鐵說堅持讓他發(fā)功三個月,多嚴(yán)重的都可以根治呢。endprint
但是,也有人試過,覺得一點效果也沒有。
“心誠則靈嘛,懂不懂耶!”關(guān)于為什么有的見效、有的沒有見效,李鐵這么解釋。然后,引經(jīng)據(jù)典講了一大堆科學(xué)原理,其中有個新名詞我記得好像是“量子糾纏”。我還記得當(dāng)時蔣逸說了句:“好啰唆,簡單的一句你不說,李白詩云:當(dāng)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不就得了?”
另外一天,我剛剛進去,李鐵就扯著我,要給我發(fā)功。他掀起我的上衣,蹲著馬步以雙掌逼近我后腰,在距約兩厘米處凌空對著,問我可有灼熱感。我說沒感覺到。他加大內(nèi)力傾注,把臉憋得通紅通紅,活像一塊豬肝似的。我依然說沒感覺,他哼哧哼哧使勁。
“沒感覺?!蔽逸p描淡寫地回答。
馴狗師兼職的氣功師只得放棄,從衣兜里掏出一枚橘子,雙手把它握住。他給橘子發(fā)功,然后把橘子送給我吃,他說他已經(jīng)把治病的“信息碼”注入,吃了就能治好我從娘胎帶來的斗雞眼。
這時,氣功師的女朋友十三妹喊他,他走了出去。
“明明感到一股熱氣,非說沒有?”邊上看書的蔣逸說。我說:“你怎么知道我感覺熱乎乎的,故意說沒有呢?”
“你從冰涼的戶外進來,他掀開你后背把掌心貼近,怎能沒有熱氣呢?你故意說沒有的,對不對?”蔣逸說。
“你們倆也夠壞的?!蔽姨蒙┌Ⅺ愡M門就笑罵,她原來的那個工作丟了,婚后就來店里幫忙。這天,她頂著一個水缸似的大肚子,身邊跟著的那位是她妹妹“雜貨西施2”,阿嬌也頂著大肚子,約莫比她姐小一號的水缸。她懷上了港商的孩子。
“我哪里壞了呀?”我的眼睛在姐妹倆的肚皮上瞟來瞟去,暗中思考著男人們用什么門派的氣功將之搞大。
“什么事都要較真!朦朦朧朧才有詩意嘛,湊合湊合才是生活。有必要那么認真嗎?”阿麗眼睛盯著蔣逸說,“一較真就不好玩,別扭死了!”原來她是針對他,并非說我呢。果然見她用尖尖手指戳蔣逸的腦門,蔣逸急躲開了。自從在山頂石崖險些發(fā)生“浪漫故事”(或稱之“浪漫事故”更為適宜),蔣逸回歸讀書會后,我堂嫂阿麗對他一如其他同人,自自然然的,而他卻一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尷尬,矜持得委實不像話,不像一個樣子。
阿麗把我手中的橘子搶去,剝開與妹妹分享,她說她們以此保胎呢??墒?,姊妹倆都只吃一瓣就呸掉了,我拿了瓣嘗嘗,原來氣功師把內(nèi)力注入的同時,把手上的汗?jié)n也注入,且有一股狗狗的膻味。
接下來的整個午后,顯得異常怪誕,異常曖昧。產(chǎn)生這個感覺從十三妹在門口喊李鐵那一刻起:時值深秋,她穿著鵝絨氅把身子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可當(dāng)她喊了聲男友名字,站在那向里頭招手,我竟好似隔著衣服看見她手腕上紋的蝴蝶刺青(夏天的時候見過),好大一匹蝴蝶在空氣中翩翩起舞……他倆在門口談了幾句,就喊蔣逸也出去一下,蔣逸丟下書本出去,氣功師在一邊攀著他肩膀,十三妹則從另一邊挎住他手臂(而不挎她男友),三個人向什么地方走去,但我老覺得他們站在街道上登時不見了。
以上幻覺歸咎于氣功師給我發(fā)過功,武俠片常有這種鏡頭,腰間一個什么穴位被注入內(nèi)力,經(jīng)由脊椎上的神經(jīng)傳導(dǎo)到腦中樞……也許他給的怪味橘子里頭放了致幻迷藥?!
可是那兩名孕婦也吃過怪味橘子……
那兩名孕婦面對面站著,像兩只企鵝,中間距離約莫兩個水缸,她倆伸長脖子交談著什么,我堂哥仿佛一位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把手放在屁股后面來回踱步,不時停下笑瞇瞇講句什么,讀書會別的同人們也不時說了說什么。
總之,整個“摩托車之家”處于莫名其妙的氛圍。
他們在密謀著什么?
此前,讀書會經(jīng)歷一場大清洗,有些人被開除了,“異己分子”分裂出去另成立了一個叫什么的組織(在本地文學(xué)記事簿上,我們被稱為“非主流非非主流”,那伙人則被稱為“邊緣的邊緣化”),那場面與此有點相似,但當(dāng)時同人們臉色蒼白嚴(yán)峻,而此時一個個臉色紅潤,既喜滋滋又憂心忡忡的。我聽不懂他們交談的內(nèi)容,好比登上了陌生的星球……因而,如今回想真的像幻覺一樣。
傍晚時分,在場的讀書會同人一起去“天風(fēng)閣”吃飯,包廂里擺了一桌酒席。這也是怪誕之一,讀書會平時也偶有聚餐,可都是去新街口大排檔,大口啃豬頭皮,大碗灌鮮啤酒,只我堂哥結(jié)婚才在“天風(fēng)閣”大廳舉行,擺上幾十桌,斯斯文文地吃喝。一會兒,蔣逸、李鐵和十三妹不知從哪冒了出來,連雜貨店老板也來了(關(guān)他什么事?),居然有人去請蔣逸的媽媽和繼父,兩位老實巴交的長輩,稍后我伯父也來到,我伯父是蔣父生前的好友。
今天的這場神秘活動動用了老人家們出面主持?!終于——我聽懂了,雄雞一唱天下白,從幻覺中清醒,原來神神秘秘了大半天,他們張羅著蔣逸的終身大事。
要與之完婚的女人是懷上港商孩子的“雜貨西施2”。阿嬌被拋棄了,但不能全怪那港商,他在這邊投資不順利,遂得打道回府,而在那邊早有家小,沒辦法帶她走啊。這是一宗失敗的愛情,阿嬌恨死了那男的,可是舍不得打掉肚子里的骨肉。顯然這也是一宗投資失誤的買賣,雜貨店老板算盤撥拉了一通,覺得把孩子生下也好,那港客總歸一天來認領(lǐng),亦可大撈一把。但是,那個年代小縣城尚無“單親媽媽”的模式。最終,想到蔣逸頭上了!
據(jù)說,最先出這個主意的是我堂哥,他向阿麗提出,阿麗再向妹妹和父親提出,然后是十三妹,然后李鐵及其他讀書會同人,然后蔣本人,然后我伯父以及蔣的父母。一場由內(nèi)而外再由外而內(nèi)的行動,有條不紊地部署開來。理由很充分:蔣逸既然愛過(未遂)姐姐阿麗,那么為何不能跟妹妹阿嬌結(jié)婚?妹妹比姐姐更漂亮哩!好比,既然想買二十四寸彩電,現(xiàn)在推薦個三十二寸的,你一定會要的!三十二寸肚子里頭多了點小小禮物,免費贈送呢……關(guān)于阿嬌肚子里的孩子,大家是這么想的——蔣逸自己小時候隨媽媽改嫁,對此應(yīng)當(dāng)能夠給予理解吧。包括他的雙親亦當(dāng)如此。
果然不出所料,蔣逸答應(yīng)了這樁婚事。第二天亦是個好日子,就在“天風(fēng)閣”擺了七八桌,草草把事辦了(畢竟有些不好向人解釋的方方面面,故而不宜過于張揚),然后蔣逸搬去女方住,暫時還不能同房,得等阿嬌把孩子生下。她家是一幢獨門獨戶的小樓,對孕婦清靜養(yǎng)胎頗有利。endprint
此后一段時間,蔣逸較少來“摩托車之家”,據(jù)說一下班就去岳父家陪伴新婚妻子,照料她及肚子里頭她前男友的孩子。據(jù)我堂哥和阿麗講給大家聽,小兩口可親熱呢,卿卿我我,并排坐在陽臺長椅頭挨著頭讀一本《瓦爾登湖》,閱讀過程中,蔣逸把自己的理解跟阿嬌一一分享。眾所周知,同樣一本書他向來有獨到見解,非常人所能及,往往經(jīng)他一分析,枯燥乏味者亦變得生動有趣了。雜貨店老板伸頭看到這般美滿的景況,亦自欣慰不已。
可是,一天中午,蔣逸卻來了,肩上挑著行李,皮衣箱、藤書箱、帆布書包、蛇皮袋什么的,居然有一只塑料外殼的熱水瓶,和那副電力外線檢修工攀爬的腳扣(我很想摸摸,在那種狀況下自是不敢)掛在擔(dān)頭,七七八八一大串,仿佛逃難之中的難民。他說,他要“走”了,他要從阿嬌家搬走。
“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嗎?”我堂哥和阿麗異口同聲問道,他倆急壞了。
可是,蔣逸就是不說什么原因,只算了一筆“賬”:他跟阿嬌擺酒宴,花費約兩千元,當(dāng)時雙方分攤,他如今把那部分包在信封,讓阿麗轉(zhuǎn)交給她爸。好在尚來不及拍結(jié)婚照、辦證,因此,他要“走”,簡簡單單就可以走了。說罷,挑起行李就走了。
于是眾人急忙奔去問阿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阿嬌在家獨自垂淚,她說,從昨晚到上午一直吵架。她憤憤不平:“什么高尚的詩人?簡直是下流胚!”
“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的……”順著阿嬌手指從窗戶看出去,緊挨她家小樓是一片廢墟,不知什么朝代這里曾是觀星臺,年久坍塌成一堆亂石,只余一莖石柱聳立向天,她說昨日薄暮,她正在沐浴,那個人攀在石柱上從浴室窗戶偷看。
“你們說,是不是很卑鄙下流?”阿嬌撫著水缸一樣的肚子說,“還假裝得道貌岸然,若不是被發(fā)現(xiàn)拆穿了,耍起流氓,我母子倆可怎么辦……”
至此,眾人覺得很無語,偷窺女人洗澡確不是高尚行徑,即使這是他舉辦過婚禮的配偶,畢竟令人瞧不起呀。
但是,我聽見阿麗跟十三妹低聲嘀咕,青年男子血氣方剛,婚后不能同房,確挺難受嘛。然后,阿麗也怪罪自己妹妹呢。“不是沒辦法幫他解決的,既是夫妻的名分,又那么相愛,不能那樣,總也要幫他解決的,”她長長嘆息道,“你說是吧?”
十三妹點頭稱是。
那時我雖年幼,不怎么懂她們所說的,包括“不能那樣,總也要幫他解決的”指的是什么,但是我清楚蔣逸絕不是如他們所認為的那樣:偷看孕婦洗澡。
在我的想象中,那個時候,觀星臺遺址那莖古樸斑駁的石柱(雕滿龍、云彩和海浪的圖形)的頂端,以攀爬“神器”將自己鉤住的詩人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
風(fēng)吹過去,
風(fēng)中有匹烈馬四蹄騰起,
鬃毛飛揚……
暮色四合的時候,
神從天際降臨,
流星劃過,
死魂靈從大地上冉冉升起……
“明明偷看了還死不承認,一晚上都在申辯,之乎者也胡說些什么,裝瘋賣傻的,”阿嬌說,“天剛蒙蒙亮,又來敲門申辯,我才不理他?!?/p>
雜貨店老板回來,跺腳不已,據(jù)他講昨晚聽見在吵架,以為小兩口吵吵就好了,愈吵愈親熱嘛,哪知道——把婚姻大事當(dāng)成兒戲了!他瞪了二女兒一眼,恨恨地說道:“兒戲,兒戲!”隱隱約約他在喉嚨底又罵了聲:“讓看一眼,你會死嗎?”
哪知還是被阿嬌聽見了:“那是個什么人?連道歉一聲都不,還氣呼呼地收拾行李,要走就讓他走好了?!?/p>
讀書會同人覺得一起去勸勸蔣逸,也許有轉(zhuǎn)機??墒?,到蔣家祖宅去看,屬于他的房間門鎖著,叔伯嬸姆們說,來了一下,又走了。到他繼父家問,也說來了一下,又走了。到他單位打聽,竟同樣來了一下,又走了——丟下一份辭職報告,也不管領(lǐng)導(dǎo)批不批準(zhǔn),就走了。至此,同人們想起蔣逸在“摩托車之家”所說的要走了,不單單是離開阿嬌家的意思。
次年開春,讀書會同人在宗教局上班的小張說他見到了蔣逸?!按蠹也虏掳?,蔣逸躲在哪?”他說得神出鬼沒的,仿佛一個特大懸念,“南山寶剎,誰也想不到吧?他就在縣城郊外一個寺廟里待著?!?/p>
小張說,那天,南山寶剎大雄寶殿揭匾儀式,廣請五路十方信徒施主和有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dǎo)參加,小張是陪同他們局長去的。儀式過后,主持大和尚擺了幾十桌素宴盛情招待,素雞、素鴨、素魚、素肉、素豬蹄、素火腿、素海參、素魚翅,素這素那,一盤又一盤,流水般送上桌來,大吃大喝。小張看見十多名端菜的小沙彌,居然蔣逸也在其中,汗流浹背忙個不亦樂乎。問他怎么在這里,蔣逸說他來做和尚,但是還得經(jīng)過一段時間考察,算是“實習(xí)生”吧,尚未剃度就干干雜役。
“哈哈,做和尚也有要求呢。”李鐵說,“不過,我覺得他輕輕松松就通過?!?/p>
我堂哥猛拍自己大腿一記,說:“怎么沒想到他是出家做和尚去呢!”別的人七嘴八舌議論開來,最后所有的人居然都覺得蔣逸做和尚能夠做得很出色,他的文采,他的靈性,他的思維,他的一切的一切都與之相契合。那個年代人們干什么都講求一個“出路”(與此相反,如今的人干什么都講求一個“歸宿”,從這件事看,二者其實是一致的),因此認為他說不定能成為一名高僧。至此,眾人居然有一種釋然,再也不為此事糾結(jié)了。
約莫半年后的一天,我跨進“摩托車之家”店門,頓時覺得氣氛不對勁,阿麗抱著女兒坐在角落垂淚,李鐵、十三妹和小張等人神色張皇,望著街上。順著他們的視線,我看見郵電局門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邊站著一個抽煙的矮胖子,車上還坐兩個人,眼睛全朝這邊望。
我堂哥從樓梯上走下來,提著平日鍛煉用的雙節(jié)棍和拉力器,還有一把生銹了的日本軍刀,看了看,將之放到桌子底下了。
十三妹低聲告訴我,這些人是我堂嫂阿麗前幾年周游全國時惹上的黑道人物。怎么惹上的呢?不知道。一個單身女孩子五湖四海亂闖,總歸要惹些事兒吧。如今被搜查著,追到家門前了!
阿麗情緒低落得不能再低落,也許是緊張,也許是氣憤,她死命地摟緊女兒,孩子被唬著了,哇哇哇直哭,十三妹要替她抱一會兒,她還不,掀開衣裳讓小孩含著乳頭,才止住哭聲,可她卻自怨自艾起來。她說這些人是一個“二奶村”物業(yè)管委會的,以幫老板們照顧小三小四獲取不菲報酬。表面上為那些可憐的女人提供生活便利,實際是管制她們的自由。她幫助一個不想繼續(xù)過這種生活的女孩逃脫,得罪了他們。endprint
“呵呵,還當(dāng)過俠女呢。”李鐵說。
我堂哥說:“她哪有什么俠義心腸?無非那想逃跑的女孩給她一筆報酬罷了?!卑Ⅺ惓姓J當(dāng)時確實是路費不夠,在小旅館邂逅那女孩,收了她兩千塊,才冒險掩護她逃逸。
報警吧,小張?zhí)嶙h說。阿麗不肯,她說自己短人理呢,報警也解決不了問題,且對方并不直接到店里鬧,警察來了也不能把他們帶走吧。而他們就那樣堵在店門口,意思就是你們瞧著辦。
李鐵說:“這樣吧,我過去跟他們談?wù)?,讓他們劃出道來吧?!?/p>
我堂哥則認為由他過去談,大家又商討了一番,最后覺得還是讓李鐵去,他有“氣功”防身。李鐵走了過去,車上的兩名壯漢也下來了,四個人站在街邊談了長達半小時之久?;貋砗?,李鐵說對方提出,他們給了人家老板三萬塊違約金,悉數(shù)賠個夠吧。
三萬塊簡直是獅子大開口,要價太高了。眾人問阿麗知不知道那女孩逃到哪去,把地址告訴對方,讓自己找去,省得把事全攬在身上。
“那女孩上哪去了,鬼知道,當(dāng)時她跑得比兔子還快?!卑Ⅺ愓f。至此,只好先跟他們對峙著,看對方是不是沒了耐心知難而退。于是,大家故作輕松,燒水泡茶,煮了些點心吃吃,大談起詩歌。明擺著心慌慌——誰都明白,這樣的鎮(zhèn)定是裝出來的,可是鎮(zhèn)定不靠裝,能從天上掉下來嗎?大家聊起前幾年在鐵路上臥軌的年輕詩人,法國新浪潮電影和無調(diào)性音樂,又說到抽象畫、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街上的那三個人根本沒有走的意思,還買來生煎包、粉漿糕、油酥餅和可樂、雪碧,吃喝起來。其間,兩名警察打邊上經(jīng)過,停下來盤問了一番,那三個人不慌不忙解釋著,把車子的證件和身份證什么的拿出,警察看了看,就離開了。
十三妹說:“警察說不定被收買了。”
“他們跟警察說在這里等人,合情合理的,警察一點也不覺得可疑,根本不用收買,就自己想要離開?!毙堈f。于是,把門面關(guān)了起來,眾人稍稍放心了??墒?,這不是長久之計。明天,這些人還不走怎么辦?!總不能這樣防范著,出門都沒有安全感。
我堂哥讓我到樓上拿些餅干下來,大家吃一碗泡面,早就又餓了。
“咣當(dāng)……”從陽臺傳來什么東西落地的聲響,我回過神來,剛要走去看看,又“咣當(dāng)”一聲,緊接著就跳出一個人來。細看卻是蔣逸。
“嚇我好大一跳啊,你怎么從這里進來?”
“見店面早早就緊閉著,我就從那根電桿爬上來,”他脫下腳上的腳扣,撿起扔過來的行李,“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把阿麗惹上黑道的人,被搜查到了,人家追過來堵在店門口的事,大致說了一下。然后,一同下樓去了。
同人們看見我后面走下蔣逸,感覺怪誕極了,一個個目瞪口呆了。據(jù)后來他們回憶說,看到那個一身海青僧袍未曾剃度的人,幾乎認為是一場幻覺(事實上,我們這群人在生活中,確也不時產(chǎn)生幻覺,只是事后又一一回復(fù)到現(xiàn)實)。
爾后,坐了下來,眾人問蔣逸怎么來了,不是去做和尚嗎?蔣逸淡然地回答說,考核的結(jié)果不合格,所以人家不收他。若是平時,這可有得談的了——一個人結(jié)婚娶老婆不合格,出家做和尚也不合格?然而此時沒心思再多談這些了,已是晚上九點多鐘,我堂哥和蔣逸趴在門縫觀察那輛黑色轎車及那三個人的動靜。
“車子還停在那邊……”我堂哥說。
“警察被收買了,否則他們外地人,哪敢深夜流連在街頭?”十三妹堅持她的看法。小張說現(xiàn)在尚未深夜,十三妹說再下去就是了。
我也趴在門縫看,有了新發(fā)現(xiàn),“車上只剩一個人,另外兩個上哪去了呢?”
于是,大家都從門縫上尋找另外兩個人。
“那兩個在春風(fēng)旅館的陽臺上抽煙,你們看,”李鐵提醒了大家,“他們就近找了住宿,看來不達到目的是不罷休的?!?/p>
“他們等待機會,當(dāng)阿麗一個人出去的時候,就……”我說道,十三妹連連擺手,我頓然覺得失言了。阿麗更加憂心忡忡,她說早先抱著女兒要去打防疫針,好在朝那邊多望了一眼,趕忙退了回來,否則會被一把扯到車上,或尾隨到無人處堵住。冤有頭債有主,出來混總有一天要還的,屆時,要殺要剮只得由他們。
我堂哥生氣地說:“哪有那么容易?大不了拼了!”他眼睛盯在放刀棒的桌子底,眾人紛紛說,那幾個人量也不敢沖進店里鬧,無非是不好孤身出門,就比比看誰挨得久,阿麗說:“可是,小孩的防疫針明天就到期呀?!?/p>
“明天再想辦法讓你帶她去打防疫針?!蔽姨酶缯f。
蔣逸把我堂哥扯到一邊商議,提了個方案——由他把那伙人引開。我堂哥不肯聽他的,他硬是從走廊推出我堂哥的雅馬哈摩托車,接著用我堂哥的頭盔、車手專用夾克衫、鹿皮手套、牛皮長筒靴子,從頭到腳一路按規(guī)范裝備弄好,騎上車子讓眾人把他的行李一一綁在后背上,最后讓阿麗脫下身上的連帽大衣蓋上,再用細繩綁好。
“像不像他夫妻倆騎車想要溜走的樣子?”
蔣逸叫大家仔細過目,不合理的地方再收拾收拾,尤其是帽子和袖子要扯好,以達到仿佛阿麗趴在后面讓載出去的感覺。
眾人把門打開,騎手發(fā)動車子引擎,油門聲狠狠地呼嘯,冒得一屋子白煙,他掛上擋,傳動鏈“咣”的一聲,輪胎同地面擦出一道黑色印痕,車子像脫韁野馬似的駛出。街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可是在若干年后我們的回憶之中,卻好似是悄無人聲的,異常闃寂,那摩托車帶著騎手緩緩向那邊靠近,仿佛一片落葉飄了過去……
空氣中彌漫汽油燃燒的味道和塵土的味道,夾雜飯館燒菜焦鍋的味道,似乎還有一股鐵件生銹了的味道……
蔣逸的車技的確不錯,他在街道中央竟走了下“S”形路線,人車與地面呈四十度角,眼看要滑倒了,登時又起來,我們知道他使這高難動作并非???,目的是要吸引轎車上和陽臺上的人。他又在那轎車邊上繞了大大小小七八個同心圓,呼嘯個沒停,讓人頭暈?zāi)垦5摹N覀儼验T關(guān)緊,一個個趴在門縫張望,看到陽臺上那兩個人已經(jīng)下來,從春風(fēng)旅館大門奔出(我緊張得喉嚨底一陣發(fā)甜,血要涌起了,舌頭卻苦澀苦澀的,如同嘴里含著一把鹽)。車上那人已經(jīng)把引擎打開,排氣管呼呼冒煙,另外那兩個人手忙腳亂地開門上車,摩托車騎手居然不急于逃逸,反倒讓車子像被扯緊韁繩的烈馬那樣立起來。街燈照射在顏色鮮艷、锃亮的頭盔上,透過玻璃我們清楚地看見他正對那些人做鬼臉,猙獰極了,然后驅(qū)車朝南駛?cè)?。才駛不到一兩百米,一個急剎車,蔣逸對著那些人豎起中指,與此同時竟掉頭向北而去了,黑色轎車只好在街道上轉(zhuǎn)個大圈掉頭追上,車上有個人半個身子從車窗伸出,氣急敗壞地罵罵咧咧……endprint
我堂哥收到蔣逸從外地發(fā)來的電報:
“事妥了,壞人從此不再找麻煩。車借我,周游全國去?!?/p>
作為電報,用這么多字實在啰唆,而要解釋這件事則遠遠不夠。眾人的心一直懸著,可是日子得照常過。十三妹陪阿麗抱小孩去打防疫針,一路上都防人跟蹤;我堂哥出門總把雙節(jié)棍插在后背,急匆匆辦完事,快去快回;偶有轎車停街邊稍久,同人們就疑神疑鬼,說那伙人又來了。事實上,那伙人確如蔣逸在電報上所說,不再來了。倒是,他不時(隔一周或隔兩三周)從什么地方寄來明信片,題著幾句詩,或者簡短描述那個地方的風(fēng)土人情,他騎著那輛摩托車全國各地逛蕩。同人們從郵戳辨認他此時在哪個省份哪個小鎮(zhèn)或者城市,阿麗陡然驚呼,那全是早年她去過的地方。
眾人議論,蔣逸到底怎么把那三個家伙甩掉逃脫的?
“他會不會一直引著那些人呢?引著他們一直追著他?”我把自己心里的猜測說了出來。十三妹說:“那樣的話早晚會被追上,畢竟要停下來吃飯、住宿、加油什么的,哪能無休止跑下去?”討論到最后,大家一致認為蔣逸把那三個家伙引到什么地方,以一敵三把他們“做”掉了,因此才在電報上那么有把握地說“壞人從此不再找麻煩”。眾人不免將他同他一身高超武藝、離奇自殺的偵察兵出身的父親聯(lián)想在一起。于是,眾人又提心吊膽的,擔(dān)心某天警察找上門來,也紛紛祝福他能夠跑得遠一點。我堂哥后悔當(dāng)時沒問他身上錢夠不夠,沒讓他多帶點。
“那他還寄什么明信片,不怕泄露行蹤?”李鐵說。
這確令人想不通,于是又引得各種猜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少年老成的小張建議大家莫再議論此事了,讓它成為“通靈術(shù)青年讀書會”永遠不能再提的隱秘吧。但愿這件事就此了結(jié),畢竟蔣逸本人已失蹤,如今他和三個尋仇的外地黑道人物在他鄉(xiāng)一起“消失”了,沒人追究就權(quán)當(dāng)沒發(fā)生過。
可是,那可惡的蔣逸卻不管這些,明信片源源不斷從外地發(fā)來,一會兒在這個地方,一會兒又到了另一個地方,正如阿麗所說,他沿著她的足跡,追尋著什么。
十三妹說:“他尋找阿麗幫助逃脫的那女孩?他跟對方談妥了,負責(zé)把那女孩找出來!”
“不是的,他不是找那個女孩,那根本找不著……”至此,阿麗才坦言,并沒有什么逃脫的女孩,要說有的話那就是她自己了,蔣逸其實早就知道,上次在山上她告訴過他。
從我堂哥怪異的表情能看出,這個——連他也不知道,顯然阿麗沒告訴過他呢。阿麗還有多少秘密瞞著他?蔣逸到底想表達什么?每到一地方,寄一張是明信片是什么意思?展現(xiàn)一種莫名其妙的存在?真讓人搞不懂!
就這樣過了幾年,有家運輸車隊的人找我堂哥,說有人托了一件東西來。一只挺大的木板箱子,我堂哥領(lǐng)回打開看,是他那輛雅馬哈摩托車,被蔣逸騎得破爛不堪了,用鐵絲固定在木箱中,邊邊角角還墊著撕開的舊書,可見甚是用心。舊書里頭有一本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扉頁上的字跡,一看便知是蔣的手筆。據(jù)車隊的人說,當(dāng)時他們正在邊境公路上行駛,有個流浪車手向他們求助,請求幫忙把這破摩托車弄回交給某人。交割清楚,那車手徒步向戈壁灘一直走去。從那時起,就沒再收到蔣逸寄來的明信片。我堂哥已另買了一輛新的鈴木摩托車,他把這輛舊的給了我,讓我修修,將就騎一騎。
那些年,我生意做得不順,有點兒失意,不時去一位朋友家蹭吃蹭喝。并非淪落到?jīng)]飯吃的地步,那是我少年時代在電影院前廝混的玩伴,尋求慰藉罷了。朋友明白這層意思,可是他妻子不理解,炒菜炒得不情不愿,在廚房里把炒勺在鍋沿敲得哐當(dāng)響,只把冰箱里的剩菜熱了就湊合,她老公問紅酒放在哪也不告訴一聲。
弄得我和她老公好不尷尬,正好她家大女兒在邊上教她家小兒子念兒歌,我摟過那胖小子說,寶貝,叔叔教你背唐詩吧,好不好?于是,我們朗誦我賣給他爸用以追求他媽的一首詩。當(dāng)年,電影院門口那一帶,少年們追女孩用的情詩都找我買,一首三至五塊。
女主人登時兩頰緋紅,不好意思極了,流水般把好酒好菜端上桌來。據(jù)說我走后,妻子讓老公交代,他向她求愛的情詩怎么讓那蹭飯的家伙知道。她老公只得老老實實講了,詩是花五元錢向我買的??墒撬豢狭T休,非要追究詩的準(zhǔn)確來源,作者為何人(書上摘錄抑或現(xiàn)實中某人所作),因為她當(dāng)年以為是愛上他,實際上是愛上那首詩,才心甘情愿天天做飯給他吃。
另一個晚上,我又到那家蹭飯,夫妻倆重提這個問題。
“不會是你寫的吧?”
夫妻倆靜候我的回答,我注意到兩人都提心吊膽的,生怕作者就是我,那樣的話當(dāng)年美妙的愛情就落在不時來家蹭飯的家伙手上,這個留著耶穌一樣的山羊胡子、喝湯時總是浸到湯盆里的窮酸的人,看著極其惡心。
我說:“這首詩的作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有人向我買詩,我就去找他們,也就是說是集體創(chuàng)作的?!?/p>
我告訴他們,早年間我們這里有個由文藝青年組成的散漫組織叫作“通靈術(shù)青年讀書會”,其實也無關(guān)乎什么主義、什么文藝思潮,就一群年輕人,不能融入既有的迂腐官僚化文藝組織,自發(fā)成立了這么一個讀書會。讀書會的發(fā)起人是我堂哥和一個叫蔣逸的人。
我的眼前陡然浮現(xiàn)電影一樣的畫面:車技高超的摩托車騎手(詩人所喬裝的)駕車從蜿蜒山道上來,把摩托車推倒在地,取下蓋在行李上偽裝的女式大衣,從崖頂往深淵丟下,使之掛在某株樹上,穿上攀爬“神器”以敏捷動作登上電桿。當(dāng)黑道人物的黑色轎車追到,車燈明晃晃得地照射在石崖上,只見摩托車歪在地上,不見騎手和車上載的女人。他們緩緩走近石崖邊緣,向黑沉沉的深淵探身,看到掛在樹叢的女式大衣,其中之一拿起石子,丟進深淵里,許久才傳來著地的聲響。顯然,這不是他們想得到的結(jié)果,三個人驚慌失措上了車,急忙掉頭向山下駛?cè)ァ?/p>
我連夜騎上那輛破爛得除了喇叭按不響,全車哪個部位都響的雅馬哈摩托車,沿國道開了十八公里,徑往郊外山上駛?cè)?,到了?dāng)年我堂哥和阿麗幽會,也就是蔣逸做阿麗思想工作不成反倒愛上她的那片石崖。
崖頂果然有一根用以連接從對面山峰拉過來的電線的電桿。
電桿上的詩人慢慢悠悠下來,取下腳扣,扶起摩托車,朝另一方向沿山道駛下。風(fēng)吹過去,風(fēng)中有匹烈馬四蹄騰起,鬃毛飛揚……暮色四合的時候,神從天際降臨,流星劃過,死魂靈從大地上冉冉升起……
責(zé)任編輯 陳 健
施 偉
施偉,原名施偉強,1971年生于惠安。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青年文摘》轉(zhuǎn)載,獲惠安薯花文藝獎、泉州文學(xué)獎、泉州市刺桐文藝獎、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xué)獎一等獎、福建省百花文藝獎,入選《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全球華語小說大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