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世界觀最早的幻燈片—漢字別解

王東杰

“漢語拼音化”思潮自清末發(fā)軔，新文化運動之后愈演愈烈，雖 然爭議不絕，聲勢卻不容小覷。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隨著計算 機漢字輸入技術(shù)的飛速發(fā)展，其影響力才漸告式微。這一運動持續(xù) 百年之久，除了各種現(xiàn)實考量之外，還受到兩個學理假定的支持。 一個是進化論，認定每一種文字的發(fā)展都要遵循從象形到拼音的歷 史發(fā)展次序，漢字還處于象形階段，自應(yīng)向更“高級”的拼音階段 邁進。另一個假定是，人類先有語言，后有文字 ；發(fā)明文字，就是 為了記錄語言。因而，能否準確地捕捉聲音的流動，就成為分辨文 字好壞的標準。漢字既不以記音為目的，當然就是劣質(zhì)的。

這個邏輯很像德里達批判的西方文化中的“言語中心主義”傳統(tǒng)： 在意義、言語、文字三者之中，言語直通意義本身，文字只能通過 言語而間接地觸及意義。揚·阿斯曼也發(fā)現(xiàn)，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語 言觀，“文字”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必須先后經(jīng)過語言和概念 這 兩 道 關(guān) 卡 ； 至 于 文 字 和 語 言 的 關(guān) 聯(lián) ， 也 不 發(fā) 生 在 “ 概 念 層 面 ”， 而 只是在“發(fā)音層面”。但在埃及象形文字系統(tǒng)中，這一圖式就大不相 同 ：文字“直接指涉世界”，其“表音符號和表意符號”則“分別指 涉語言的發(fā)音層面和意義層面”。因此，“象形文字不僅反映了聲音 里的東西，而且也反映了精神中的東西，以及存在于世界的東西”。

阿斯曼對古埃及文字理論的總結(jié)，也可在中國的古典文獻中找到印證。西漢揚雄《法言·問神》篇云 ：“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難矣哉！”這意味著，“書”是用來達“言”，“言”是用來達 “意”的。在這一點上，揚雄的看法與“言語中心主義”有著高度的

重合。不過同篇還有另一句話 ：“言，心聲也 ；書，心畫也?！边@里， “言”與“書”似乎又都各自對應(yīng)著“心”，“意”則分別通過“言”

和“文”兩條途徑表達出來。這就和言語中心主義的觀念截然異趣 了。綜合這同一文獻里的兩層意思，文字既可以通過語言反映世界， 又可以避開語言直接關(guān)聯(lián)世界。這樣，漢字既可以是、又可以不是 漢語的符號。

顯然，在古埃及和中國傳統(tǒng)的語文觀中，語言和文字的關(guān)系并 不只有一種。漢語拼音化論者的單線思維無疑是西方語文觀影響的 結(jié)果，而同樣的理路也支配了白話文運動— 后者同樣要求書寫向 口語看齊，只是處理的層面不同而已。事實上，言語中心主義早已 成為一種不證自明的理論前提，滲入二十世紀語文革新運動的各個 層面。這一點僅從相關(guān)學科名稱的變化上就可以看出 ：在中國傳統(tǒng) 知識體系中，與今日所謂“語言學”相關(guān)的部分是“小學”。盡管章 太炎曾說“小學”即是“語言文字之學”，但如同王力指出的：“小學” 的研究對象其實是“文字”，而非“語言”。即便是音韻學，也沒有 脫離以文字為中心的引力場。就此而言，“小學”和“語言學”不但 不能毫無“違和感”地互換，而且在眼光上不無捍格。“語言學”替 代“小學”，絕不只是名相的單純改易，而是整個研究領(lǐng)域的徹底重 組。毫無疑問，語言學思維的出現(xiàn)，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開辟了一個全 新的領(lǐng)地，但我們也必須看到，在它的視野中，漢字似乎僅是“心聲” 的曲折外顯，而不再是“心畫”的直接呈露— 漢字的性質(zhì)有意無 意間被歪曲了。

我當然不是要建議放棄“語言學”的名號，重新打起“小學” 的大旗。這種形式上的“復古”并無實質(zhì)意義。真正重要的是對“語言學”和“小學”這兩種不同學術(shù)背后的精神取向加以開放性審思， 通過對話方式，在平等的觀念對流中，熔鑄一種更為復雜和多元的 眼光，既豐富我們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認識，也向世界提供一種富有 啟發(fā)性的思想。至少，在采用語言學眼光重新整理中國語文現(xiàn)象的 同時，要小心不能將那些看來“不合時宜”的成分隨意棄置一旁。 即使面對自身文化中的“他者”，同樣需要“了解之同情”。

要走出新的道路，我們必須對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中一些不言自明的 預設(shè)加以反省，以解救那些被掩蓋的面相。在這方面，法國漢學家 汪德邁的《中國思想的兩種理性 ：占卜與表意》一書，可以算作一 個好的開端。要了解這本書的基本意圖，可以從他對王力《同源字典》 的評價開始— “一個博學而徒然的里程碑?！彼赃@樣說是因 為，該書雖然嫻于“出色但只孕育于印歐語言經(jīng)驗的科學語言學”， 卻忽視了“中國表意字的特殊性”，甚至“試圖將始自許慎的中國傳 統(tǒng)文字學從正規(guī)語言學中抹去”。我是外行，不敢判斷這個評價是否 準確。我敢于斷言的是，汪德邁提出的問題不容回避 ：如果漢字乃 是與拼音文字相平行的一種文字類型，而不是文字單線進化史上的 一個初級階段，對它的處理自應(yīng)采取一種和建立在印歐經(jīng)驗基礎(chǔ)上 的“科學語言學”不同的思路。

實際上，汪德邁此書關(guān)注的是一個更大也更老的題目 ：中西兩 種思想方式的差異。他把“關(guān)聯(lián)性思想”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特征，和 葛蘭言、李約瑟等人的看法相近，但他另辟蹊徑，改從書寫系統(tǒng)角 度入手破解問題。相應(yīng)地，這本書也被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討論漢 字的性質(zhì)，一部分討論中國思想的特色。其基本論點是 ：中西文化 的“深度不同”尤其體現(xiàn)為“表意文字與字母文字”的差異，其根 源在于，“中國一方，思想最初以一種極為講究的占卜方程式為導向， 希臘—拉丁并猶太—基督教一方，思想最初以宗教信仰為導向”。換 言之，中西文字的差異既是思想差異的結(jié)果，又是其表現(xiàn)，還是其動因，而更深刻的分道岔則是“占卜學”和“宗教信仰”的對立。 汪德邁認為，殷商時代的貞人集團，在長期的龜占實驗中，逐 漸將占卜所得的各種原本并不規(guī)則的裂紋加以簡約化和標準化，產(chǎn) 生出一套更加“客觀和容易”的“視讀”坼文的規(guī)則。汪氏將這種

閱讀技術(shù)和原則稱為“占卜學”，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占卜理性”： 在“巫術(shù)性的原始龜占”階段，人們通過祭祀乞知神靈意圖，對坼 文的闡釋不無隨意 ；占卜學則并不熱衷挖掘“自然與超自然之間的 契合”，而是從“卜相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入手”，意在“理性地研究自然現(xiàn) 象之間的契合”，并因此而成為“幾乎是科學的卜兆”。endprint

表意的漢字就在此過程中創(chuàng)生。最初出現(xiàn)的是一些“前—字”， 按照汪德邁所言，其中最重要的是“卜”，其次是“貞”和“占”。 它們之所以是“前—字”，因為它們還只是一些“支算子”，其作用 是將零碎的圖形符號銜接起來，以形成一個完整的“占卜方程式”— 包含序詞、貞人、命辭、驗辭等占卜活動最受重視的因素。這些“前— 字”經(jīng)過進一步抽象化、概念化，與發(fā)音配合，再經(jīng)借用、重組等 手段，層層外推，逐漸擴展，就形成了一整套表意文字系統(tǒng)。所以，

“漢字的創(chuàng)造不是創(chuàng)造一連串口語詞匯的特殊符號，而是非常合理構(gòu) 成的文之‘新—詞”。在此過程中，其作用也突破了單純的占卜行為， 而成為適用于一切領(lǐng)域的記錄工具。

換言之，從一開始漢字就是用來“書寫意念”的。“‘意念即 概念性形式，在那里，我們的心性能力琢磨思想?！庇们耙龘P雄的話 來說，它生來就是“心畫”；而這同時也意味著，其目的并不是要記 錄“心聲”。以“卜”字為例。它的發(fā)音模擬了灼燒龜甲發(fā)出的爆裂聲， 盡管可能要根據(jù)“自然語言”做調(diào)整，但其實質(zhì)與口頭語言并無關(guān)聯(lián)； 它在占卜方程式中被放在日期和貞人之間，而非自然語言中的謂語 的位置上，也說明了這一點。汪德邁據(jù)此認為 ：“中國表意文字體系 不是作為話語的書寫被創(chuàng)造的，而是作為一種配置的象征系統(tǒng)而被創(chuàng)造的，以直接表述占卜的參數(shù)與結(jié)果?！痹诖艘饬x上，他將漢字系 統(tǒng)稱作“文言”。

顯然，汪德邁說的“文言”和我們通常說的“文言”有異。我 們一般說到“文言”，并不包括文字這個層次；而汪德邁所謂“文言”， 則包括了文字、文句和文體在內(nèi)。在他看來，漢字的非拼音性質(zhì)直 接塑造了中國文學的面貌 ：“文字不僅僅是口語的投射......而是不同 的語言，即文言。它不再僅僅在替代口語發(fā)音的書寫符號層面進行 運作，而是在文言詞素層面上運作，這一文言書寫符號以其特性自 動組合形成語言?！蔽难允歉叨瘸橄蠛鸵?guī)范的書寫形式，和“口語完 全分離”，無論是在單字，還是在文句乃至文章的層次上，無不如此。

中國傳統(tǒng)言文分離，是早已為學界公認的現(xiàn)象，但對它的理解 則相當不同。傅斯年曾說 ：漢字“最初自然也是用來記言，但以非 標音之故，可以只記言辭之整簡而不記音素之曲者。更因這個緣故， 容易把一句話中的詞只揀出幾個重要的來記下，而略去其他，形成 一種‘電報語法”。中國早期刻寫工具的不便，更強化了這個趨勢， 影響到后來漢語的文法形式。傅斯年也是將文言與文字聯(lián)系起來論 述的，不過他贊同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而文言只是口語的簡化 書寫。這樣，文言勢必成為一種病態(tài)的現(xiàn)象。然而，汪德邁的理解 要積極得多 ：文言根本就是與口語相異的，也就談不上病態(tài)的問題。

跳出文字單線進化論的陷阱，汪德邁的描述也許比傅斯年的論 斷更接近原貌。而汪氏得出這個觀點，和他刻意要“保持漢字特殊性” 的自覺是分不開的，其邏輯前提則是從普遍主義的文化一元論中解 套，不是把西方特定的歷史文化經(jīng)驗當作標準，而只是把它們作為 理解中國文化時的必要參考和借鏡。事實上，直到最近，中國傳統(tǒng) 小學仍被批評為“不能正確處理語言和文字的關(guān)系”，而論者所舉出 的證據(jù)就是那時“很少有人直接以語言為研究對象”（裘錫圭、沈培）。 這個批評當然不能說毫無道理，語言意識的淡漠乃至闕如，確是傳統(tǒng)小學的弱項 ；但這是否即是錯誤？很明顯，與這種價值性的評判 不同，汪德邁感興趣的不是如何評價這項事實，而是如何從漢字所 由發(fā)生的具體情境和特殊邏輯出發(fā)，理解傳統(tǒng)中國的語文觀，并發(fā) 掘其更深遠的文化涵義。

汪德邁的思路是有推廣價值的。從言語中心主義的束縛下解放 出來，可用更同情的態(tài)度重新解讀中國傳統(tǒng)中的某些現(xiàn)象?！墩撜Z· 陽貨》記載 ：“子曰 ：‘予欲無言。子貢曰 ：‘子如不言，則小子何 述焉？子曰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的慨嘆無疑是有感而發(fā)，表達了特定情形下的特定情緒，不過，

“天何言哉”似乎卻不能僅僅視作一時的感慨，因為周秦文獻中的類 似例證俯拾即是。如《荀子·不拘》篇 ：“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 言而人推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倍抖Y記》的《樂記》和《祭祀》 篇中也都有“天不言”一語。可見這是一種很普遍的信仰。位于宇 宙最高秩序等級的天沉默不言，正和《圣經(jīng)》開篇那句“太初有道” 形成鮮明對比（再對照一下《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我們的印象就會 更加深刻）。在此意義上，言語絕不處在文化價值觀的高層。

天無言，不能表述自我，卻以“象”的方式呈現(xiàn)自身。《周易· 系辭上》：“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庇衷?：“子曰 ：‘書不盡 言 ， 言 不 盡 意 。 然 則 圣 人 之 意 ， 其 不 可 見 乎 ？ 子 曰 ： 圣 人 立 象 以 盡 意。......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 是故謂之象。”說得很清楚，言不盡意，以“象”盡意?！跋蟆蹦耸?人“擬諸”萬物之作，萬物生長又為天道之功，則“象”實為天的“心 畫”。在中國傳統(tǒng)論述中，“象”與文字的發(fā)明有關(guān)。《周易·系辭下》 和許慎《說文解字序》都講到庖犧或倉頡“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 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制作八卦或 書契的故事。同時古人又直以天地為文，故有“天文”一說 ；《文心 雕龍·原道》篇以“天之象”“地之形”，以至“無識之物”“有心之器”，莫不為“文”，顯然也不能僅僅看作一種譬喻。這樣，“文”“象”和 “天”就可謂三位一體，為汪德邁在“占卜學”和“表意文字”之間 建立的關(guān)聯(lián)提供了另一重佐證。而當討論到“天”的時候，問題顯 然已不再局限于書寫工具的層次，而抵達了宇宙論的高度，成為一 種“認知世界”的方式。汪德邁把漢字稱作“中國世界觀最早的幻

燈片”，也可以由此角度理解。

王力曾說 ：“文字本來只是語言的代用品。文字如果脫離了有聲

語言的關(guān)系，那就失去了文字的性質(zhì)?！边@是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家的共 識。然而，我們這里舉出的諸多例證在在表明，中國傳統(tǒng)存在一種 視覺優(yōu)先的傾向，古人是有意識地不把文字看作語言的簡單“投射”。 因此，到底怎樣才算“正確處理語言和文字的關(guān)系”，并非一個已經(jīng) 完全解決的議題。同樣，西方文化傳統(tǒng)雖然相對說來更加注重言語 的價值，但近些年來，也有學者意識到，人類常常是“憑圖像來思考” 的，因此不能“把思想和語言混為一談”，必須給視覺以特殊的價值。endprint

回到漢字的議題上，我并不認為“心畫”的概念就已窮盡了古 人對文字的全部認知?！皶槐M言，言不盡意”一類表述表明，在古 人的觀念中，文字也的確具有“達言”的使命。除了直接呈露“心畫” 外，文字同時也還用來刻錄“心聲”。汪德邁認為，在表音文字中， 從所指到能指的關(guān)系鏈是線性的：文字（能指）→發(fā)音（所指）→詞意（所 指）。而在表意的漢字系統(tǒng)中，這個關(guān)系是“并聯(lián)串接”的：文字（能指） 一面指向詞意（所指之意），一面指向語音（所指之意的讀音）。這是一 個睿見，而我想補充的是，雖然“并聯(lián)串接”更能體現(xiàn)中國文字的 特色，但如同揚雄所表述的那樣，線性關(guān)系鏈在漢字中也并不闕如。

進一步，汪德邁拈出的“文言”二字，是否意味著中國早期書 寫和語言毫無瓜葛？或者如另一位漢學家梅維恒所說，白話文的出 現(xiàn)完全是佛教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梅氏認為，即使是《論語》也不反映當 時的口語，仍屬文言文 ；而文言文“是一個獨立的語言系統(tǒng)”，“僅僅為書面寫作服務(wù)”。）汪氏看法并不這么極端。他含蓄地提到，龜甲刻文“以發(fā) 明者即卜人所用的自然語言為基礎(chǔ)”，而表意文字系統(tǒng)形成后，仍和 口語“相互影響”。不過他并未詳細討論這種互動的復雜過程和效應(yīng)。

實際上，這里還存在幾個不同層次。首先，如果“文言”仍以 “自然語言為基礎(chǔ)”，則其必不會背離自然語言的規(guī)則太遠。來看看 前引汪氏的一個關(guān)鍵證據(jù) ：“卜”在卜辭中的位置和它在自然語言中 應(yīng)該所在的位置不同?？峙马氉⒁獾剑@種情況在甲骨文中仍是特 例，其他字眼的用法與自然語言并無根本性差異（事實上，汪氏因強調(diào) 漢字的發(fā)明和占卜的關(guān)系，賦予了“卜”字以關(guān)鍵地位，但我認為其論證是薄

弱的— 雖然并不影響其總體論點）。另一方面，一旦自然語言被書面化， 其次序也就勢必被固定化和標準化，從而對口語產(chǎn)生更大的制約。

其次，也應(yīng)該關(guān)注到字音對自然語言的調(diào)節(jié)作用。汪德邁援引 董作賓的論證，認為“卜”字的發(fā)音只是模擬了占卜灼燒造成的物 理聲象，當然不錯，但他據(jù)此認為其“與口頭語言絕無關(guān)系”，卻并 無任何實證性的支持。英國學者胡司德注意到，中國人有根據(jù)動物 叫聲為它們命名的習慣（《古代中國的動物與靈異》）。因而，口語首先 根據(jù)龜甲灼燒的聲音而將此行為定名為“卜”，然后再根據(jù)灼紋的形 狀發(fā)明“卜”這個字，理論上并非不可能，而且似乎更合理。

更重要的是，和語法一樣，文字讀音一旦形成，也就開始制約 口語的聲音變化。近代學者胡以魯、錢穆、劉節(jié)等都提出，以中國 地域之遼闊而論，漢語的方言其實并不算多，這主要即是得力于文 字統(tǒng)一之故 ：大同小異的字音引導了各地人們口頭上那參差不齊的 語音，使其向一個大體相同的方向發(fā)展，同時，方言的語匯、語法 等亦經(jīng)書面文字的作用得到相當程度的“消融”，元明以后所產(chǎn)生的 作為現(xiàn)代“國語”前身的“官話”更受到書面語言的直接形塑。

因此，文言和口語雖是兩套不同的語言，卻也不是像有些學者 所暗示的那樣天地懸隔，渺不相涉，而是一直處于互動之中— 因而它們自身以及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不斷變化的。（面對梅維恒的假定， 我們不能不追問 ：那么，什么是“地道的文言”和“純粹的白話”？它們真的 存在過嗎？）漢字的確不是為了記述口語的需求而出現(xiàn)的，但它并不 排斥記錄言語的功能。事實上，當其成為一整套記錄符號后，人們 自然會產(chǎn)生書寫“心聲”的要求，這和它作為“心畫”的性質(zhì)并不 矛盾，反而相得益彰。因此，“意”與“文”之間的通途并不只有一 條。在此思路下，我們再看“書不盡言”這四個字，可以發(fā)現(xiàn)它其 實蘊含著對言文之間若即若離的兩面性的理解：一方面，“書”有“達 言”之效；另一方面，“書”（作為一種“文言”）又和“言”（口語）不同， 因而永不能“盡言”。

就此而言，汪德邁在矯正我們認知方向的同時，或者也有些用力 過猛。而這里的部分原因大概是他過于關(guān)注中國文化的“特殊性”了。 當然，給這種特殊性以獨立價值，比一味貶低它更為可取 ；但在此 過程中，如果我們不小心地將其打磨得太亮，也可能造成另一種變形。 其實，不同文化的差異也未必非要兩兩對稱 ：如果西方語文的所指— 能指關(guān)系鏈是線性的，漢字中是否就只有“并聯(lián)串接”這一種？同 樣，書中討論中國思想的那部分也有太過聚焦“關(guān)聯(lián)性思想”的嫌 疑。英國學者勞埃德已指出，中國人感興趣的并不單是“聯(lián)系”思維， 也同樣注意到一般認為西方文化才關(guān)注的“因果關(guān)系”（《認知諸形式 ： 反思人類精神的統(tǒng)一性和多樣性》）。當然，汪德邁也已聲明過，中國思想

“并不排除因果性”，只是“將其置于次要地位”。也就是說，他區(qū)分 了一個文化中的主要因素和次要因素，但我們還是想知道，它們是 怎樣在歷史性的場景中組合和變動的。如此說來，汪德邁這本著作 乃是一個精彩的開端，它還需要有人接著講下去。更重要的是，舉 一隅而以三隅反，它對我們的啟發(fā)顯然絕不只限于語言學一個學科。

（《 中 國 思 想 的 兩 種 理 性 ： 占 卜 與 表 意 》，[ 法 ] 汪 德 邁 著 ， 金 絲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一六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