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松羅建羅才貴#
1 四川中醫(yī)藥高等??茖W校四川綿陽621000
2 成都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四川成都610075
《黃帝內經(jīng)》(以下簡稱《內經(jīng)》)理論體系分為《素問》與《靈樞》兩個部分,實際上就是基礎理論與治療方法兩部分,先秦時期藥物的廣泛流通尚存在諸多實際的困難,當然就更顯出針灸的重要性,在那個時代,針灸在中醫(yī)治療中的作用要比后世大得多。
在這兩大部分中,氣一元論、天人合一與陰陽五行是貫穿始終的理論核心,可以說也是先秦兩漢時期,中國古人用以解釋自然和人體奧秘最重要的核心理念。顧頡剛先生認為:“漢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陰陽五行。無論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學術上,沒有不用這套方式的?!盵1]陰陽五行是先秦諸子的公共思想根源,是漢代經(jīng)學的核心問題,也是漢人的思想主干,更是理解漢以下儒家哲學思想的前提和基礎。龐樸先生對此高度總結為:“陰陽五行是中國文化的骨架?!盵2]
臨床用藥講究理法方藥,針灸治療講究理法方穴,僅僅認識到穴位還遠遠不夠,必須要講究手法,正如有了好的藥物,還要講究炮制以及煎服方法一樣,若不能從氣一元論的根本上把握針刺手法的含義,不可能把針刺的療效發(fā)揮到最好?!秲冉?jīng)》成書于兩漢時期,其中的針灸思想當然會受到彼時主流哲學觀念的影響,針刺手法就是在當時的哲學思想指導下形成的?!秲冉?jīng)》以降,針刺手法逐漸發(fā)展,不斷豐滿,其中當有一條發(fā)展的主線,沿著此主線逐漸外延出各種不同的手法來,惜歷代針灸著述中并沒有將此處點明。我們今天學習《內經(jīng)》的針灸理論,很有必要把路反過來走,從各種復雜的手法中尋找最簡單的元素,繼而一直尋找到其思想的根源,這樣才能更深刻地認識針刺手法的蘊意。筆者認為,針刺手法與陰陽五行的核心觀念關系密切,陰陽五行是理解時間、空間和功能統(tǒng)一性的金鑰匙。
針灸治病最講究操作技術,《靈樞·官能》云“徐而安靜,手巧而心審諦者,可使行針艾”,若不能夠心靈手巧,熟練掌握針刺方法,即便有下針前一系列析理、辨證、取穴的正確,完全可能因手法問題功虧一簣。故歷代針灸醫(yī)家無不對針刺手法格外強調,清代醫(yī)家李守先在其著作《針灸易學》中論針灸之難時曾云“難不在穴,在手法耳”,切中肯綮?!鹅`樞·根結》說:“用針之要,在于知陰與陽。調陰與陽,精神乃光?!敝冈趯嵤┽槾讨委熐?,要明臟腑經(jīng)絡的陰陽常數(shù),屬理論范疇;下針作用要達到糾正不調的效果,為實踐要求。針刺效佳的關鍵在理論和實踐的始終貫穿,把調陰陽的觀念與調陰陽的手法結合,才不落于玄談。本文所討論的大抵為一經(jīng)一穴范圍內的微觀調整層面。
按照一般的分類方法,針刺手法主要可以分為提插與捻轉兩大類。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不同的復式手法,方法繁多、眼花繚亂,治療的作用也各不相同。透過這些復雜的現(xiàn)象回歸到簡單的本質,是我們能夠執(zhí)簡馭繁的關鍵。實質上,任何一種針刺手法,都是提插及捻轉兩類手法以不同的方式進行的重新組合,掌握這兩種手法的根本蘊意,就可以理解不同手法的作用機制,甚至“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地,自由靈活地,因人、因地、因時制宜地變化出新的針刺手法來。
《素問·寶命全形論》云:“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人之根本在天地之氣,天為陽,地為陰,陰陽和合而化生萬物,人是陰陽二氣最為調和的杰出代表。人的經(jīng)絡功能正常發(fā)揮必要通過一定的陰陽組合規(guī)則方能體現(xiàn),《素問·血氣形志》中說:“夫人之常數(shù),太陽常多血少氣,少陽常少血多氣,陽明常多氣多血,少陰常少血多氣,厥陰常多血少氣,太陰常多氣少血?!边@是十二經(jīng)脈的氣血常數(shù)。陰陽的分布都遵循著“外為陽,內為陰”的法則,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物質與功能是一體的,陰陽需要各自為政,并且要很好的溝通,不在其位而謀其政的越俎代庖,就是不能守住各自之位,就是陰陽混亂,可稱之病態(tài);同樣,陰陽不相交通也是病態(tài),若再精細一些,可知在具體的每一經(jīng)、每一穴中,陰陽之數(shù)也有一定的大概比例,有常就有變,此變超出一定的程度,也是病態(tài);針刺治療,就是和調陰陽的過程。
《內經(jīng)》中并無“提插”法的概念,但在《靈樞·官能》中有“伸”“推”的方法,言:“瀉必用員,切而轉之,其氣乃行,疾而徐出,邪氣乃出,伸而迎之,搖大其穴,氣出乃疾。補必用方,外引其皮,令當其門,左引其樞,右推其膚,微旋而徐推之,必端以正,安以靜,堅心無解,欲微以留,氣下而疾出之,推其皮,蓋其外門,真氣乃存?!睂嶋H上,伸推就是提插;《難經(jīng)·七十八難》中說“推而內之是謂補,動而伸之是謂瀉”[3],這里的伸推也是提插;宋代瓊瑤真人《針灸神書》中多處講到“提按”法,是提插手法的另一種表達;直到明代楊繼洲《針灸大成》才正式提出“提插”一詞,并言“治病全在提插”[4],說明了提插法的重要作用。
筆者認為,把氣看作人或者信息,理解起來就很方便了。提插手法就是利用針為載體,首先要在針刺“得氣”的基礎上,溝通氣血陰陽,譬如針為船,氣血為人,以船載人,從此岸到彼岸,再從彼岸到此岸,頻頻在兩岸間往返載人,這就是陰陽兩岸間的溝通途徑,這種溝通要保持一個度,不能太過,即提插速度不宜過快,太過則陰陽膠著,氣血聚集壅塞,發(fā)生“致氣”出現(xiàn)局部腫脹,甚至造成“致氣則生為癰瘍”的情況;同時,也不能不及,即提插速度也不宜太慢,太緩則陰陽兩隔,難成既濟之勢;總是能使陰陽氣血隔者能合,疏者能聚,堅者能散,達到陰陽氣血“和”的目的,便是提插手法的關鍵,以中人奔走于矛盾雙方之間,居中調和雙方矛盾來理解這個問題就會很簡單,實為天人一也?!鹅`樞·五亂》中還有“徐入徐出,謂之導氣,補瀉無形,謂之同精,是非有余不足也”,此出入也是提插,導氣就是交通陰陽,只要這個最基本的手法含義明白了,其后稍復雜些的補瀉也就可以理解。
在提插調和陰陽的過程中,是如何體現(xiàn)出“補瀉”作用的呢?《靈樞·官能》說“瀉必用員(圓)……補必用方”,是指用瀉法是瀉邪氣,如改正錯誤,定要當機立斷,不可猶豫遷延,若壯士之斷腕,不能忍痛割“愛”,怎能迷途知返?然在具體針刺“瀉”的過程,一定是先找到問題所在,即針刺必須以“得氣”為先,得此邪氣之時是突然的,常有猝不及防的突然性,感覺非常強烈,是為“如魚吞鉤餌之沉浮”,抓住不放然后將此邪氣緩慢引領出來,太快是不行的,提針過程中會斷了針感,如以繩牽物,若速度太快會繩斷物脫,筆者體會,這個過程,一定要慢要細,始終把握針下的手感,保持患者的針感,始終保持魚在鉤上的感覺,緩緩從深部領至淺部,效果才會很明顯,這是《靈樞·小針解》中所說的“疾而徐則虛者,言疾內而徐出也”,《針灸大成》中稱之為“疾入徐出”,《醫(yī)學入門》中稱為“緊按慢提”。補法則不然,補如百年樹人,培養(yǎng)一個好習慣,定是要日積月累,不斷熏習,緩慢積功才能做到,一曝十寒不足以養(yǎng)成好的習慣,補如不斷學習,一定需要外在的知識熏修其內,故需從陽分取氣,緩慢到達陰分,到達后急速而出,再次到達陽分,再緩慢到達陰分,多次循環(huán)往復,應渴求知識,如饑似渴之象,豈能一蹴而就?猶如對大饑大渴之人,絕不可一次進食過度,過度則壅滯而不稱其為補,定要循序漸進,補是小量的逐漸積累,沒有很大的耐心與毅力,定不足以完成。筆者體會,在針行提插補法過程中,首先在淺部得氣,緩慢將此氣引領入深部,針入深部即如推車載物卸入庫房,快速提針至淺部如空車返回,不斷循環(huán)往復,最重要的也是不能失去插的針感,但得正氣與得邪氣的感覺大相庭徑,得正氣是緩慢的,逐漸加強的,得氣的突然性要小得多;這是《靈樞·小針解》所說的“徐而疾則實者,言徐內而疾出也”,《針灸大成》稱為“徐入疾出”,《醫(yī)學入門》稱為“緊提慢按”。這里的方圓是果斷與持久的含義,方正更多能體現(xiàn)出原則性,而圓潤則更多體現(xiàn)出靈活性,中國人習慣說“外圓內方”就是這個含義,兩者缺一不可,相輔相成;同樣,徐疾和緊慢也不應從力量和速度上理解,而應從態(tài)度與意念上理解。在當代針刺手法上,我們常用強刺激為瀉,弱刺激為補來界定補瀉,實際上有一個如是的思想轉變、語言轉換過程的。
提插手法經(jīng)過歷代針灸醫(yī)家的不斷豐富,衍生出了很多復式手法,如陽中隱陰、陰中隱陽、留氣、青龍擺尾、蒼龜探穴等,不過是從最基本處,做了一些適當?shù)恼{整,加強了某一方面的意而已,并不神秘。
捻轉類手法大行其道并不在《內經(jīng)》時代。但《內經(jīng)》中已經(jīng)多處提及五行,五行的配屬關系是其主要論述的內容,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中就系統(tǒng)地闡述了五行、五臟、五志、五音、五氣、五味的相互對應關系,從《內經(jīng)》中的五行內容來看,即依賴五行這種思維工具,建立起了天地的外五行系統(tǒng),與人的內五行系統(tǒng),一氣因所在時空的具體條件不同,化成五種相互制約又相互依賴的五種氣,五行代表著一氣的不同形式在時間與空間上的繼起,五行的生克制化關系正常,則表示氣的運動在不斷轉換流變的過程中保持著順暢的狀態(tài),五行關系失常,則意味著不同功能態(tài)相互轉換中的困難,用五個齒的齒輪嚙合,互相傳動來具體化這個模型可能是較為恰當?shù)?;五五相合,相互傳動,共同?lián)接起了天地人的宏觀總體結構。
捻轉手法,就是通過對針體冠狀面上的運動控制,針在每一個相位運動,則運動相應相位之氣血,不同相位對應不同的五行屬性,看起來是針的捻轉,實際上是氣血的旋轉,針體不斷的旋轉正如攪拌器一般,意味著氣血在一個固定平面上的調和。從五行的相生相克關系來看,木火土金水相互制約,又相互扶助,構成穩(wěn)定的動態(tài)平衡結構,五行相位需不斷地順暢轉換,不順暢就是病態(tài);只有結構的平衡才能保證功能態(tài)的轉換正常,如一個圓圈,必須保持其圓滿才能順利地滾動,若有缺口,則在滾動的過程中一定會發(fā)生困頓,滾動速度越快,則對圓圈的精確度要求越高,這是同樣的五行不和程度在不同人身上表現(xiàn)出客觀癥狀與主觀感受不同的原因。然而,人與機械有很大的不同,機械的圓圈一經(jīng)固定,便不可再移動,而人的五行之氣則皆由一氣化生,可以把一種相位上的氣,引導到另一相位上,可以進行轉換,針刺得氣后進行捻轉,就是要將此一層面上的木火土金水五行之氣進行轉換,所謂調和就是引有余而補不足,用一個形象的比喻,恰似把一個不圓的面團搟為圓餅的過程。
陰陽是一定要與五行相結合的,《春秋繁露?五行相生》中說“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5],自然界的一切運動,都可以體現(xiàn)出陰陽五行的道理,如煙囪中冒出的煙,是旋轉而出的,上下為陰陽,旋轉為五行;再如一處的水流旋轉而入地面的孔中形成漩渦,漩渦的方向是固定的,反之,同處之水從漩渦中旋轉而出,從水面下向上看,則與旋入的方向相反,旋入代表了陽氣入于陰,旋出代表陰氣出于陽;《素問·舉痛論》中說“善言天者,必有驗于人”,我們同時也應理解為“善言人者,必有驗于天”,只有把兩句話合起來理解,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針刺手法中,往往都是提插與捻轉共同使用,是符合自然之道的?!爸眲t折,曲則圓”,我們可以觀察到,自然界中的出入方式,都是以螺旋的方式進行,這就是古人取法天地,設定提插捻轉結合以行針刺的根本依據(jù)。我們還可以觀察到,大多數(shù)人為右側利手,故所有的標準螺絲釘都是一個方向,符合右手用力特點,旋入是前臂外側肌群發(fā)力,為手三陽經(jīng)氣血支配,而旋出為前臂內側肌群發(fā)力,為手三陰經(jīng)氣血支配;也有少量非標準螺絲釘,是為左利手設計,與標準螺絲方向相反,符合左手用力特點,同樣是旋入為外側肌群發(fā)力,旋出為內側肌群發(fā)力。這些現(xiàn)象提示我們,陽氣入陰并無特定的順時針與逆時針區(qū)別,正如地球南北半球的漩渦方向大體相反,但會因為各種其他相關因素而發(fā)生改變一樣,螺絲釘亦然,總是方便用力攻入為陽入陰,方便用力退出為陰出陽,總以方便順手為合道之大旨,而方向上并不固定,但應有概率上的不同。人為天地之靈,人影響的以及影響人的因素實在太多,氣血的出入旋轉方向當無一定之規(guī),但會有時代的共性特點?!秲冉?jīng)》后世尤其是明代針灸著作中,非常注重針刺的捻轉方向,有大指向前向后為補為瀉之說,就應是從這個概率上來說的,概率大的被稱為規(guī)范,有今天的操作標準之意;而反觀《內經(jīng)》中絕無這樣的固定規(guī)定性,只是強調“迎之隨之,以意和之”,認為掌握了意,即自然之道與人對道的理解,就可以靈活運用各種手法,故言“針道畢矣”,《內經(jīng)》中的“以意和之”,是高于一般規(guī)范的規(guī)范,是扎實基本功之上的靈活運用,提示我們,只有理解規(guī)范背后的含義,才能靈活地遵守規(guī)范,不被規(guī)范縛死。明代的規(guī)范是否還能繼續(xù)適用于今天,是需要繼續(xù)研究的問題。提插捻轉相結合的手法,如盤法、赤鳳迎源、白虎搖頭、龍虎交戰(zhàn)等,可以參照這樣的思路來理解。
中醫(yī)藥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支,決不能離開哲學文化。醫(yī)學是直接服務于人的科學,更不能離開人的感觸談技術。目前針灸界普遍存在一種傾向,試圖使用某個穴位,或幾個穴位的組合,或再輔以特定強度、頻率的電刺激以加強之,便欲規(guī)范化、包攬性地治好某一種類疾病,已經(jīng)使得今日的針灸醫(yī)生很大程度上稱為了針灸匠人,而“補虛瀉實”“調和氣血”這些最基本的針灸觀念是如何發(fā)揮作用的,反倒很少有人去思考,出現(xiàn)針刺如插秧的現(xiàn)象當然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筆者并不反對以現(xiàn)代科學的理念研究中醫(yī)和針灸,但單純使用數(shù)據(jù)等所謂科學的東西來論證是走不通的,短期看似推廣很快,長久則“欲速不達”,失去了思想文化的根源,最終會找不到回家的路;而用中國式的理念卻往往會達到“不求而至”的效果,實為理解中醫(yī)藥的捷徑,明確本末關系,是學習中醫(yī)的首要問題。中醫(yī)重視心法,歷代中醫(yī)針灸大家,都有很好的文化根基,善于從心上做功夫,這是不爭的事實;還有,中國式的學問,既有深刻的理論,也不會離開具體的生活,日用平常是最大的學問,學問讓人聽不懂,是中國古人不愿為的事。
[1]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
[2]龐樸.陰陽五行探源[J].中國社會科學,1984(3):75.
[3]秦越人.難經(jīng)[M].北京: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96:38.
[4]黑龍江省祖國醫(yī)藥研究所.針灸大成校釋[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4:470.
[5]董仲舒.春秋繁露(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5: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