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氣預報,家的方向,蘭州以南的山區(qū),雪下得正緊。這種關注或許成了我和生我村莊最微弱的聯(lián)系。
西寧城的上空,冷空氣涌動著,天空把一肚子的委屈化作蕭瑟,飄然而至。這種一望無際的寂寥令人心里有些發(fā)慌,遠處傳來各種發(fā)動機的轟鳴聲。
在一塊荒棄的城市空地上,一群烏鴉起起落落,彼此呼喚著。它們落下來,用喙啄著撒滿一地的垃圾,幾乎每一片廢紙都被啄遍了。
此地的安靜寂寥不免讓我想到的三百公里以外的老家。我想此時,冬日暖陽,打麥場幾乎集聚了全村所有的勞力,成年的,未成年,干活的,不干活的,都坐在麥場的曬曬他們的牙叉。四周的田野里,一片安靜,那種以往讓我有點揪心感覺的安靜。
我忽然有點厭煩冬天,城市的冬天讓人莫名慌張。一年的時光又悄然走失,一夜之間忽然感覺自己不年輕了。
有次跟朋友吃飯,期間,朋友說我是一個離不開家的人。我問何故,朋友答曰,你看看你握筷子的手,基本抓在筷子的腰以下了。
我是一個戀家的人,但從小都在離家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求學生活,直到有一天徹底遠走高飛。小時候,我的眼前就是固定的那幾座山,即便到站在山頭上我看見的還是遠處無群無盡的遠山。從我記事起,我仰首面前的山,我眼中能夠看見的東西,從都來都未曾發(fā)生過大的改變。我想就在那時,我的心里開始裝起了眼睛無法滿足的渴望,那就是被山擋住的看不見的世界。那時我基本不了解世界,甚至沒有思想,只覺得有無數(shù)的山幾乎壓在我的頭上,我沒有足夠的高角度觀測我想看到的世界。寬松地說,這是夢想,嚴格的說這是由感知產(chǎn)生的欲望。我也曾大膽的嘗試著走的離家更遠一些,終究因為膽小,因為條件,我從未走出方圓三十公里的地方。在上小學之前,我的眼界還未完全到達縣城,小鎮(zhèn)會川在我心中那便是繁榮之地。我想著能在鎮(zhèn)子上生活那該多好,我把這個愿望表達給某個大人的時候,大人告訴我,那你得去做個會川人的上門女婿。
這只是個笑話,也是我的童年。
我從老家走出來已有八年光景,而我從來都未疏遠了生我養(yǎng)我的那片村子,甚至情感上,都與城市劃清著界限。
有時路過青海的某些農(nóng)村,站在別人的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遙望和復原我的故鄉(xiāng),回憶自己過去發(fā)生的一切,仍然在天地間的某個角落里喘息著,掙扎著。
現(xiàn)在我生活在一個距離老家并不算遠的城市,準確說我還尚未融入到這個城市。必然,我一直與故鄉(xiāng)保持著聯(lián)系,直接的間接的聯(lián)系都有。我每年都要回家數(shù)次,不像那些衣錦還鄉(xiāng)的子弟,他們通過考學走出來的子弟,回家看看,從來都是一樁神圣的人生大事。而是我不是,我把回家當成了一種習慣。在家里,和家人提起的最多還是別人家的家長里短。人是一茬一茬活的,同齡的老人誰誰死了,誰誰老無所依,誰誰誰生了兒子,誰誰的婆娘跟人跑了,如此等等。說著無意,聽著無意,不說似乎也沒其他要說的。村子里,新一代的年輕后生新媳婦們大多我已不認識了,他們冬伏夏出,基本都已外出謀生,過年在村子里遇見他們的時候與城里人無異。人們的眼界真是開闊了,村子里偶爾會有年輕人娶了外地媳婦。還有一部分男的四十過了,仍是光棍。
每次深入我的故鄉(xiāng),我對那個不大的村子都有不同的感受。在那里,我再也看不到孔武有力的男人有事沒事暴打自家嘴碎的女人,女人再也沒有激情和時間披頭散發(fā)蹲在炕上咒罵自家的男人,婆媳之間不再因為某件小事爆以粗口,鄰居間因為誰家的牛吃了誰家的莊稼而大打出手,用世間最惡毒最骯臟的語言互相詛咒,孩子們可以為某個愿望,奔跑十幾里山路,結伙去開一下眼界。遇上婚喪嫁娶的大事,男女老少齊上陣,心甘情愿接受對方的支配,十年不說話的人一起言笑泯了多年的恩仇。人情世故維系的是一個村莊固有的生存方式和道德秩序,是一個村莊面對另外一群人時,必須要有的面子。而當下,這些都已不復存在了。
老家的村子有了前所未有的安靜,沒有走鄰串巷的貨郎,沒有洋芋換蘋果的三輪車了,農(nóng)家養(yǎng)的那些貓般大小的雜交狗,哪怕小偷爬上家墻頭進村,它也懶得叫一聲。村子里的小學都坍塌了,條件好點的家庭娃娃送到了縣城鎮(zhèn)子上,條件差一點被集中安置在了一個較大的學校,十個老師教著五六十個學生,教師快趕上碩導的待遇了。
直至今天,我還依然遵循著老家至高無上的情結,曾有人告訴我應該斬斷和老家的一些聯(lián)系,這樣你才能融入新的生活。當我所在的新生活范圍內(nèi),來自各個不同角度的指責,我都得默默聽著,默默承受著。
現(xiàn)在,我越來覺得我有些無能。不與人爭搶過什么,金錢,名譽,地位,一切引起人爭搶欲望的東西似乎都勾不起我對這個世界的重新認識。在我的世界里,已經(jīng)將好多非分之想已完全徹底地還給了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是活著,活在這里,活在那里,這樣活著,那樣活著,活得好壞只是一種狀態(tài)罷了。
我似乎放棄了對這個世界的利益訴求,而因此獲得某種安寧。當有人問我自己人生大事的時候,我只有虛言應付,或傻笑搪塞。
唉,畢竟到了一個較為尷尬的年齡階段。一個命運的叛逆者,走到這一步實屬不易,坦然與卑怯情理之中。
一個村子的歷史進程,或許跟一個人的命運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