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脫”的詞性及詞義演變

摘要：事物都是發(fā)展變化的，詞匯也在發(fā)展演變，“脫”就是其中一例。作為現(xiàn)代漢語使用的高頻詞匯，“脫”的詞義紛繁豐富，既有實詞義也有虛詞義。從上古時代起，綿延至今，“脫”的詞義和用法一直處在不斷演變的歷程中。本文梳理“脫”的詞義演變脈絡、并嘗試探究其詞義演變的原因?！懊摗钡脑~義演變主要是歷經了詞義引申和詞義虛化兩個階段。

關鍵詞：脫 詞義引申 詞義泛化 實詞虛化

一、引言

詞語代表著人們對客觀事物和現(xiàn)象的主觀性判斷和認知。詞義是詞語的內容。因此，詞匯的研究必須注重對其詞義方面的梳理。依據(jù)義項的數(shù)量，詞匯有單義詞和多義詞兩種區(qū)分。多義詞即指同一個詞含有多種義項，且其各個義項之間存在著一定的關聯(lián)。多義詞詞義之間的清晰梳理，有助于字典和詞典的編纂。

“脫”是一個多義詞，其在《漢語大詞典》中的解釋多達18種：①肉剝皮去骨。②離開；擺脫。⑧逃遁；私走；遠離。④赦免；解除；開脫。⑤脫落，掉下。⑥脫掉（穿戴的衣帽鞋襪等物），解下。⑦脫漏；散落；失去。⑧吐出；冒出。⑨脫免。⑩簡易，疏略。11病愈；舒適。12用脫胎方法制作出來。亦指逼真地描繪或捏制。13將貨物等賣出。14全。15副詞?；蛘撸苍S。16副詞。甚，很。表示程度。17連詞。假使，萬一。用以表示假定意義。18“中醫(yī)指病情突變，陰陽相離，而致生命垂危的病理及其癥候?！薄懊摗痹凇豆艥h語常用字字典》中的釋義也有8項：①肉去掉皮骨。②脫落，脫去。③脫離。④出，說出。⑤簡略。⑥副詞，或許。⑦連詞，倘若，如果。⑧[脫脫]舒緩的樣子。

這些紛繁的詞義之間是有聯(lián)系的。本文梳理“脫”的詞義演變歷程后，認為“脫”的詞義演變原因大致以實詞義和虛詞義兩方面分界，各具特點：

二、“脫”詞義引申

“脫”詞義豐富，詞性多樣?！懊摗笨勺鲗嵲~理解，也有虛詞的用法。實詞“脫”又可以細分為動詞“脫”、形容詞“脫”和名詞“脫”三種。這三種實詞詞義皆來源于“脫”字本義的引申。“脫”的這三種詞性又各自衍生出一系列詞義。“脫”紛繁的詞義內部或多或少含有某些相似點。

（一）“脫”本義

本義是指某詞現(xiàn)存最早的有文獻可證的詞作者簡介：岳雯，女，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義?！懊摗北玖x應指肉去皮骨。從字形分析，“脫”是形聲字，從肉，兌聲。兌，從八，含有“分開”的意思。另外，該詞義在文獻中也有記載：

（1）肉日脫之。（《爾雅》）

此例在邢咼注疏中解釋為“此論治擇魚肉之名也。肉剝去其皮，因名‘脫之。李巡云：‘肉去其骨日脫?！庇纱丝梢姡懊摗北局笇⑷馓薰侨テ?。

（二）動詞“脫”的詞性及詞義

“脫”的本義直接引申出了其動詞詞義?！懊摗钡膭釉~義又因為其搭配成分（狀語、賓語）的改變和雙音節(jié)復合化的作用進一步發(fā)展。

1.詞義產生

漢語“脫”的常用義即為其動詞義?！懊摗钡膭釉~義有“脫離”“逃脫”“脫掉”等。這些動詞義項或是從“脫”的原始義直接引申產生的，或是從其他動詞義項繼續(xù)演變來的?！懊摗北玖x指肉去皮骨，本就含有動詞詞性?！叭馊テす恰边@一本義包含了動作“脫”實施的地點“肉”和“脫”的受事賓語“骨”兩個詞義特征。動詞“脫”的詞義正是沿著這兩個詞義特征的方向發(fā)展演變的。

2.詞義發(fā)展

“脫”的動詞義分別沿著其組合狀語、賓語的變化這兩條脈絡延展，每條發(fā)展脈絡上的詞義又體現(xiàn)了各自的特點。

首先，肉，指行為“脫”發(fā)生的地點，從肉中脫。當行為“脫”發(fā)生的地點范圍擴大后，動詞“脫”就可以解釋為“從……中脫”，即“脫離”。此時，“脫”的言語主體可能是非生命體，例如言語；“脫”的言語主體也有可能是生命體，比如動物。如下所示：

（2）言脫于口。（《管子·霸形》）

（3）魚不可脫于深淵。（《韓非子·喻老》）

脫，從……中脫，也可解釋為“逃脫”。詞義“逃脫”帶有主觀性。動詞“脫”釋作“逃脫”時，主語全部是生命體。“逃脫”也就帶有了主觀性，凸顯行為主體期盼逃離某地點的迫切心情。例如：

（4）故知野禽野性，未脫樊籠。（《鶴賦》）

其次，動詞“脫”的詞義還沿著其賓語泛化的脈絡而發(fā)展。這時，“脫”的賓語在地位上逐漸次要化，在體積上也由大到小變化。動詞“脫”的賓語由“骨”擴大為“葉”“衣”“戰(zhàn)時袍”“帽”“絲履”“劍”等。骨，是身體內部居于核心地位、起重點支柱性作用的組織?！叭~”“衣”“戰(zhàn)時袍”“帽”“絲履”“劍”都是枝節(jié)部分，居于次要地位。

（5）日晏矣，君不若脫服就燕。（《晏子春秋·諫下十六》）

當“脫”的賓語是“葉”時，“脫”言脫落，掉落；當“脫”的賓語是“衣”“戰(zhàn)時袍”“帽”“絲履”時，“脫”釋作脫下，取下?！懊摗钡馁e語最常為人的衣飾和配飾。

動詞“脫”的詞義發(fā)展源于其搭配成分的變化。隨著狀語成分的泛化，“脫”演變出脫離，逃離的詞義。隨著賓語的改變，“脫”又可譯為“掉落、取下、脫下”等含義。

3.成詞能力強

“脫”的動詞義是“脫”的眾多詞義中最具活力的，直至今日“脫”的動詞義還時常為人使用?！懊摗钡膭釉~義繁榮發(fā)展的原因，得益于其較強的成詞能力。

“脫”可作構詞語素，形成雙音節(jié)復合詞，例如“擺脫”“逃脫”“解脫”?！懊摗彪p音節(jié)化后在現(xiàn)代漢語里占據(jù)了較大的發(fā)展空間。這里同樣以其搭配成分來作說明。動詞“脫”搭配的賓語廣泛。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來，“脫”后承接的賓語由客觀實物趨向主觀現(xiàn)象。例如“擺脫影響”“擺脫命運”“掙脫理性的束縛”“脫貧”“脫敏”這些類似的短語或詞語之中，作賓語的“影響”“命運”“束縛”“貧”“敏”均是一種抽象化的概念。

“脫”的賓語趨向為主觀現(xiàn)象的同時，“脫”所沾染的主觀性也更為濃厚。當“脫”的賓語是抽象化的概念時，“脫”的賓語往往是消極的、落后的、是說話人力求掙脫的?，F(xiàn)以“擺脫影響”為參照，來說明“脫”的主觀性增強。經調查北大語料庫中8038條包含“擺脫影響”的例句，發(fā)現(xiàn)其中的賓語全部有礙主語的發(fā)展進步。

（三）形容詞“脫”詞性及詞義

由于隱喻機制的作用，“脫”演變出“灑脫”的語義。作灑脫理解時，“脫”是該句中的謂語成分，用以形容人的性格或狀態(tài)。循著“灑脫”這一語義，“脫”的形容詞義也有所擴展。

1.詞義產生

形容詞“脫”也來源于本義的發(fā)展。肉去皮骨，即失去了支撐，就會隨散?！懊摗庇辛藶⒚摰脑~義，并與“舒”“喜”等狀態(tài)形容詞并列使用。“脫”與其相呼應的對舉成分一樣，常用于修飾人的狀態(tài)，成為一個形容詞。

另外，從語法位置來看，“脫”的本義內含動詞詞性，常作句中謂語成分。常作謂語這一語法特征也使得“脫”更易于演化出形容詞的詞義。作為形容詞，“脫”可以重疊，重疊后讀為[thuei₃₅]。例如：

（6）舒而脫脫兮，無感我悅兮。——《詩·召南·野有死麇》

隨著時間的推移，詞義程度有加深的傾向。言語主體灑脫過度就會疏忽、輕漫，從而用“脫”表示疏忽、輕漫。

2.詞義演變原因

“脫”含有形容詞義“灑脫”，這一詞義是其本義的語義特征定型化使用的結果。

“脫”形容詞義的演變原因還與人類的隱喻觀念有關。對于抽象的、未知的概念，人們通常習慣將其與具體的、已知的概念相聯(lián)系。這種認知慣性即為隱喻。隱喻認知的基礎在于被認知的兩者之間存在相似點?！懊摗北局溉馊テす?，這種擺脫是具體的，而其形容詞義“灑脫”是抽象的。灑脫是形容人的狀態(tài)或性格超然，擺脫世俗陳規(guī)的束縛。這種束縛來自于人類的普遍認知、思維定勢，是無形的。這兩種詞義之間具有相似點。

3.詞義發(fā)展

“脫”的形容詞義自產生就得以廣泛應用，尤以“脫然”最為人樂道。本文就“脫然”為例論述“脫”形容詞義的發(fā)展情況。

“脫”與“然”組合，形容身體的輕松舒適。經過對北大語料庫的檢索，“脫然”適用于三種語境：第一，“脫然”形容病狀減輕的舒適感；第二，“脫然”形容疲累的身體得到緩釋；第三，“脫然”形容超脫世俗欲望的舒適，這種語義多用于敘述修習佛道的文章中。這三者的區(qū)別主要集中在“脫然”所修飾主體的狀態(tài)。第一種情況下的言語主體呈病態(tài)，第二種情態(tài)中言語主體是筋疲力竭的，第三種情境下的言語主體是輕松平靜的正常狀態(tài)。下表簡略統(tǒng)計了三種情況出現(xiàn)的時代及作品：

綜合上表，“脫然”的發(fā)展脈絡清晰可見?！懊撊弧弊钤缬糜谛稳莶“Y得以好轉?！懊撊弧弊钤绯霈F(xiàn)在戰(zhàn)國時期，例如在《公羊傳》中有一段關于樂正子春探望病人的描述，其中就有“脫然”一語，何休注其為“疾除貌”。而用于形容超脫自在的“脫然”出現(xiàn)年代最晚，此義最早出現(xiàn)也是在北宋時期了。不過，這一意義的發(fā)展最具生命力。經統(tǒng)計，形容病癥舒緩的“脫然”共計14例，形容疲累舒緩的“脫然”只1例，表示超脫自在的“脫然”共有39例。

（四）名詞“脫”詞性及詞義

名詞“脫”是醫(yī)學領域的一個專名，“脫”癥的命名有理論依據(jù)。

1.詞義產生

名詞“脫”只用于醫(yī)學病癥，使用頻率低。醫(yī)學名詞“脫”是指病情急轉，瀕臨垂危的醫(yī)學癥狀，類似現(xiàn)今的休克，也表示中風。“脫”的具體病癥早在《臨癥指南醫(yī)案·脫》中已有記載。

2.命名理據(jù)

作為醫(yī)學名詞使用時，“脫”是一個專名。按照約翰·斯圖爾特·穆勒和克里普克的觀點，專名詞語是只有指稱而無內涵的。專名詞語的這種指稱命名是有一定理論依據(jù)的?！懊摗庇靡灾阜Q休克這種病癥，是因為這種病癥“陰陽相離”，指身體失去了主要支撐。這一病癥恰好與“脫”有相似點。

三、“脫”詞義虛化

“脫”不僅有實詞用法，還有虛詞用法?！懊摗庇懈痹~和連詞兩種虛詞用法，這兩種虛詞是經過語法化產生的。在“脫”的實詞虛化歷程中，副詞“脫”的出現(xiàn)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副詞“脫”詞性及詞義

“與副詞有關的虛化現(xiàn)象，實際上應該包括三個階段：A.名動形實詞向副詞的轉化；B.副詞內部由略虛向較虛的變化；C.副詞向更虛的詞類，譬如連詞的轉變。”副詞“脫”也經歷了這三種階段。

“副詞‘脫是動詞‘脫語法化的結果。副詞“脫”有表示頻度的用法，義指偶爾。如：

（7）“脫時過，止寒溫而已?！保ā妒勒f新語·賞譽篇上》）

“副詞‘脫表示時間頻度少，指偶爾，是實詞虛化而來的。虛化是從一個認知域向另一個認知域的轉變。”“脫”作動詞時，其賓語多是指空間體積占比較小的物體。比如“盟者皆脫劍而入”“公主脫簪珥”中“脫”的賓語“劍”和“簪珥”都是配飾，相較于主體人，空間體積的占比小?？臻g體積小對應時間頻次少?！懊摗庇迷跁r間頻度上即表示偶爾。副詞“脫”還表示推斷，義為或者、也許：

（8）“事既未然，脫可免禍。（《后漢書》）”

（二）連詞“脫”詞性及詞義

副詞“脫”在語法化和類推機制的雙重作用下，演變出連詞“脫”。“脫”的連詞用法較少，擴散能力有限。

1.詞義產生

連詞“脫”表示或然性的假設。在假定性連詞中，連詞“脫”表示的假設可能性較小，其程度略等同于假定連詞“設”。連詞“脫”的產生是副詞向更虛的詞類轉化的結果。

從語義角度觀之，副詞“脫”表示推斷，而推斷本就是一種猜想，易用于表示或然性的假設。推斷副詞演變成假設連詞的詞語有很多，“或”就是其中一例。

從語法位置的角度觀之，副詞“脫”一般位于分句句首，這一現(xiàn)象使得“脫”逐漸進入連詞的語法位置。另外，“脫”的虛化也與其相呼應的對舉成分的虛化有關。如：

（9）“設令無雨……脫遇天寒……（《齊民要術·卷五》）”

連詞“脫”的應用范圍有限，僅使用于文言材料。“連詞‘脫的語法化不符合語法化的兩個重要原則：頻率原則和漸變原則?！薄懊摗钡氖褂寐实蛥s依舊產生了語法化現(xiàn)象，這主要是類推機制起了作用。上文已提及，推斷副詞易于演變成假設連詞，例如“或”和“儻”。推斷副詞多易演變成假設連詞這一現(xiàn)象就會成為一種無形的語法規(guī)則。“脫”作為推斷副詞，在這種語法規(guī)則的類推作用下進一步虛化為假設連詞。

2.詞義發(fā)展

盡管連詞“脫”的使用范圍有限，主要集中在文言材料中，其使用頻次也

較少，連詞“脫”還是有所外延的。連詞“脫”發(fā)展的一個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它的雙音節(jié)化。

假設連詞“脫”也與其他假定連詞雙音節(jié)復合化，作“脫或”“脫若”“脫使”。雙音節(jié)假定連詞“脫或”“脫若”和“脫使”在產生時期、使用頻率和具體用法三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別。從產生時期來看，雙音節(jié)連詞“脫或”和“脫若”產生較早，最早出現(xiàn)于六朝時期。例如在北齊魏收撰的《魏書》中有連詞“脫或”共記2例，連詞“脫若”共計3例。而連詞“脫使”出現(xiàn)的時期略晚，最早在唐《周書》中有記載。

這三者的使用情況也不相同。經過對北大語料庫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連詞“脫或”使用頻率最高，共出現(xiàn)35次，連詞“脫若”和“脫使”使用次數(shù)較少，分別出現(xiàn)了10次和11次。其中，“脫或”“脫若”和“脫使”都常用于史書和筆記兩種作品類型。“脫或”“脫若”“脫使”用于史書和筆記中的數(shù)量分別占其出現(xiàn)總數(shù)的77.14%、80.00%和90.91%?？梢?，假定連詞“脫”與其他假定連詞雙音節(jié)復合化后，其應用范圍擴大。具體隋況如下表所示：

連詞“脫或”“脫若”和“脫使”在用法上也不盡相同。“脫或”多與謂詞直接搭配使用，或置于時間分句之后?！懊摶颉币话阄挥诩僭O分句的句首，且該句的主語多在假設分句之后出現(xiàn)。

（10）脫或未然，山僧無夢說夢去也。（《五燈會元》）

“脫若”可位于假設分句的句首，也可位于假設分句之間?！懊撊簟彼诘募僭O分句多在主語后出現(xiàn)。

（11）“姬泣曰：“相公且強進藥餌，脫若不起，愿相從泉下。（《情史》）”

“脫使”只在假設分句句首出現(xiàn)，其所在的分句構成形式有兩種：一種是“脫使”直接與謂語組合，另一種是“脫使”與主謂成分相結合。

（12）脫使不成而死，猶勝于束手屯。（《新五代史》）

（13）脫使邊關有警，內郡何資？（《明史》）

四、結語

綜上所述，“脫”的詞義演變脈絡如下：

“脫”的詞義演變主要依靠詞義引申和語法化兩種作用力。其中，“脫”的實詞義是詞義引申而來的，“脫”的虛詞義是實詞虛化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