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古戲劇“撮泰吉”來源新說

陸剛

[摘要]彝族古戲劇“撮泰吉”演出過程中，在祭祀、祈福、掃寨、性表演等方面的祝詞、對白及情節(jié)與祭祖、開財門、掃屋、求子等儀式有很多相似或相同之處，演員構(gòu)成方面，也能從“吉祿谷”儀式中找到其影子。由此推測，“撮泰吉”來源于以上幾種民俗活動，是將以上幾種民俗活動綜合提煉后的產(chǎn)物。

[關(guān)鍵詞]彝族；儺戲；撮泰吉；板底

彝族古戲劇“撮泰吉”是流傳于貴州威寧縣板底鄉(xiāng)的一種十分古老而又奇特的戲劇形式，自1984年被學界發(fā)現(xiàn)以來，引起國內(nèi)外眾多專家學者的高度關(guān)注。因其古樸粗獷的原始形態(tài)，被戲劇專家譽為“中國戲劇的活化石”。關(guān)于“撮泰吉”的來源問題，筆者曾于2008年發(fā)表過《彝族古戲劇“撮泰吉”探源》一文，認為這幾種民俗活動同出一源，產(chǎn)生于云南彝族六祖分支的地方。經(jīng)過多年來對“撮泰吉”和彝族各種民俗活動的持續(xù)觀察，發(fā)現(xiàn)“撮泰吉”中的很多內(nèi)容都可以從一些民俗活動中找到其影子，由此推測，“撮泰吉”來源于彝族民間的多種民俗活動，是多種民俗活動綜合凝聚在一起的產(chǎn)物。

一、“撮泰吉”演出的主要內(nèi)容

“撮泰吉”一般在每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三到十五演出，旨在驅(qū)邪崇、迎吉祥、祈豐收。演出多在夜晚進行，地點選擇在村旁山間的一塊平地上，通常由10人至17人演出。主要分工是三人演獅子，兩人扮牛，兩人打鑼鼓，四人舉燈籠、火把，六人扮角色。角色分別為惹戛阿布、阿布摩、阿達姆、麻洪摩、嘿布和阿安。演出過程由祭祀、耕作、喜慶和掃寨四部分構(gòu)成。

祭祀：阿布摩等“撮泰”老人先在樹林中化裝?；b結(jié)束，阿布摩帶領阿達姆、麻洪摩、嘿布拄著木棍，從樹林中走出。來到曠地上，“撮泰”老人放下手中木棍，向天地、祖先及四方神靈祈禱。

耕作：表演人類祖先在農(nóng)耕生產(chǎn)中買牛、犁地、耙土、撒灰、播種、收割、打場的勞動過程。勞動間歇，穿插著吸煙、喂奶和交媾等動作。后半段描寫糧食喜獲豐收，“撮泰”老人把大倉小倉都裝滿了，惹戛阿布將酒灑在地上，向天地、神靈和糧食祝禱。

喜慶：舞獅人揮棍逗弄獅子，在場上翩翩起舞，慶祝糧食豐收。據(jù)板底彝族同胞介紹，這一部分內(nèi)容原來沒有，是后來才加入戲中的。

掃寨：正月十五演出接近尾聲時，惹戛阿布帶領“撮泰”老人走村串寨，掃除災難和瘟疫。每到一家，都要坐在火塘邊念一段吉利的祝詞，并向主人索要雞蛋和麻，走時從柴房四角扯一把草。然后來到寨邊路口，把三個雞蛋埋入土中，并點燃茅草，將其余雞蛋煮熟分食，然后整個演出結(jié)束。

二、“撮泰吉”演出內(nèi)容與彝族其他民俗活動的比較

（一）“撮泰吉”祭祀與彝族節(jié)慶祭祖

彝族是一個崇拜祖先、崇拜自然的民族，每逢節(jié)日節(jié)慶和重大事情，都要對祖先進行祭祀，在家中神龕前和家祠里祭祀祖先時，由長者念誦祭祀詞，以酒肉供奉祖先。說是祭祀祖先，但是祭祀詞的前半部分則是祭祀天地和山神，在這里，彝族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的宗教觀念合為一體。其詞為“敬酒啊敬酒，向北方的大地之神敬酒，向南方的大地之母敬酒，向山頂?shù)木攀盼惶焐窬淳?，向山腰的六十六位山神敬酒，向山下的三十三位地神敬酒。”敬奉完自然神靈后，再敬奉祖先?！按樘┘敝械募漓朐~與此基本一致：“敬酒啊敬酒，向天父敬酒，向地母敬酒，向九十九位天神敬酒，向六十六位山神敬酒，向三十三位地神敬酒，向侍奉天神的神敬酒?！边@里的九十九、六十六、三十三并不是確數(shù)，彝族視三、六、九為吉祥數(shù)字，九十九、六十六、三十三均形容數(shù)量眾多。通過兩段祭祀詞的對比，兩者無多大差別，祭祖時，祭祀詞在敬完自然神靈后即開始敬奉祖先，“撮泰吉”祭祀詞在敬完自然神靈后即戛然而止?？梢钥闯?，“撮泰吉”祭祀詞的內(nèi)容，明顯是對祭祖儀式中祭祀詞的部分截取。

（二）“撮泰吉”祈福與彝族開財門習俗

“撮泰吉”演出的目的，在于驅(qū)除邪祟，祈求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人們平安幸福。在表演耕作這一環(huán)節(jié)中，有一段祈福的內(nèi)容，即糧食收獲后，惹戛阿布帶領眾撮泰念誦祝詞：“……一顆種子落下地，萬顆糧食收進倉。裝在缸里缸也滿，裝在磨里磨也滿，不裝也會自己滿?！弊Ｔ~中極盡夸張之詞，表達了人們在糧食獲得豐收后的無限喜悅，反映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無盡向往。這一段祝詞，也可以在彝族另一民俗“開財門”儀式中找到影子?！伴_財門”是彝族人民在新居建成、大門裝好后選取吉日特別舉行的一種祈福儀式，在吉祥的日子里“開財門”，寓意“開門納財”。開財門儀式中包含有漢族道教文化的因素，是彝漢文化交融的產(chǎn)物。開財門時，亦有扮作“財白星”的人用夸張的語言念誦祝詞：“財門大大開，金銀財寶滾進來，滾進不滾出，滾到事主家一堂屋，堂屋裝不下，拿去買田壩，買塊田來喂馬，買塊田來喂魚，魚兒喂得千斤重，馬兒喂得點狀元?！薄按樘┘北硌莺烷_財門儀式中的祝福詞，都是世世代代以務農(nóng)為生的農(nóng)村人對富足生活的想象，祈盼能夠擁有衣食無憂的理想生活。

另外，在“撮泰吉”演出中，有一群送糧的“撮泰”，開財門儀式中，有一個送財?shù)摹柏敯傩恰?，兩者都有相似的對白?/p>

“撮泰吉”中，撮泰與觀眾的對白如下。

“撮泰：惹戛阿布！惹戛阿布！觀眾：你們幾位撮泰從哪里來？撮泰：我們從撮泰溝出發(fā)來。觀眾：你們來做什么？撮泰：我們來給你們送糧種。”

開財門儀式中，“財百星”與觀眾的對白如下?！柏敯仔牵洪_門！開門！觀眾：你是哪里來的人？財白星：我是天上來的財百星。觀眾：你來做哪樣？財白星：我來給事主家開財門?！?/p>

這兩段對白內(nèi)容基本一致，反映了人們渴望豐衣足食，祈盼財富降臨的美好愿望，而送糧的“撮泰”和送金銀財寶的“財百星”，都是財富的象征?！按樘┘北硌葜械淖８Ｔ~和對白，有可能是對“開財門”儀式的學習和借鑒。

（三）“撮泰吉”掃寨與彝族掃屋習俗

“撮泰吉”演出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掃寨，掃寨即是驅(qū)邪的內(nèi)容，惹戛阿布帶領眾“撮泰”挨家挨戶掃寨，每到一家，要一個雞蛋，以雞蛋掃除邪祟，寓意一切不好的東西都裝進雞蛋里被帶走。“撮泰吉”表演中的掃寨內(nèi)容，和彝族傳統(tǒng)習俗中的掃屋是一致的。在彝族民間，某家人遇到病痛、意外事故、財產(chǎn)損失或有家人新逝的情況下，會請畢摩“打掃屋頭”，即通過宗教儀式驅(qū)除家中一切不吉利、不干凈、會給主人帶來負面影響的東西。掃寨與掃屋，其內(nèi)容、形式及寓意功能都完全一致，所念祝詞也一模一樣，不同點在于掃屋一次只限于一戶人家，掃寨則是掃整個村寨。另外，“撮泰吉”中掃寨特別強調(diào)掃火星，即導致火災發(fā)生的邪祟。根據(jù)民俗文化學者顧樸光的說法，因高寒山區(qū)群眾居住的房屋多為木板房和茅草房，屋里常生火取暖煮飯，火災時有發(fā)生。所以，掃火星成為掃寨的重要內(nèi)容。在板底彝族村寨，一直流傳有由畢摩主持“掃火星”的習俗，顧樸光認為，“撮泰吉”中的掃寨部分，即來源于民間的“掃火星”習俗，只不過做了某些改動。綜合來看，“撮泰吉”掃寨是把“掃火星”和“掃屋”融合在了一起，除了掃掉火星，還要掃掉一切對人畜不利的邪祟。endprint

（四）“撮泰吉”性行為表演與彝族“米耨秋”習俗

在“撮泰吉”掃寨的過程中，遇到有久婚不育的人家，“撮泰”們會問主人“你們搞了沒有？搞進去了沒有？”然后兩個撮泰做出交媾的動作，對主人說：“要這樣搞才行呢！”然后還要唱一首情歌。掃寨過程中出現(xiàn)的性行為表演，應來源于彝族民間的一種求子儀式，對此，彝族學者陳世鵬曾經(jīng)提及，但他把這種儀式稱為“吉祿谷”。實際上，“吉祿谷”是另一種祈福儀式，包含有性行為表演的這種求子儀式彝語名稱為“米耨秋”，漢語稱為“退煞氣”。“米耨秋”是久婚不育的人家認為有鬼怪作祟，請畢摩做的一個求子儀式，儀式的目的，是要讓久婚不育的夫妻能夠生下孩子。彝族平時禁止在家里、村里唱情歌，禁止在公眾場合談論性行為，也不允許在大眾面前有親呢行為，但在進行求子儀式時，需邀請一幫男女青年在房前屋后對唱情歌，談情說愛，在儀式進行的過程中還有性行為表演，并且受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許可。舉行儀式時，不育不孕的夫妻坐在板凳上，請幾個人拿上草扎的茅人和雞、鴨子，在夫妻面前唱歌，每唱完一段，就把茅人和雞頭、鴨頭對準女主人的胯下做插的動作，并高喊“哦，殺！”動作粗暴，語言粗魯，但主人家會滿心歡喜。“撮泰吉”中唱情歌和性行為表演，與“米耨秋”求子儀式情節(jié)一致，應是從“米耨秋”演化而來。

（五）“撮泰吉”演出與彝族“吉祿谷”儀式

“撮泰吉”表演的角色中，除了幾個主角外，還有兩個人扮牛，三人扮獅子。在角色扮演方面，“撮泰吉”與彝族民間“吉祿谷”較為相似，但“吉祿谷”中角色更多?！凹摴取笔且妥迕耖g的一種家庭祈福儀式，目的在于祈求“吉祿”神保佑本家人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財源廣進。儀式需要有人扮演牛，有人扮演馬，有人扮演羊，有人扮演耕地的人，有人扮演推磨的，有人扮演春碓的，儀式進行時，扮演牛、馬、羊的人要學所扮動物的叫聲，扮演耕地的人要弄出挖地的聲音，推磨的、春碓的都要弄出聲響。其寓意為這一家人牛羊成群，糧食成堆。這一儀式中的各種角色，有可能就是“撮泰吉”演出角色的最初來源。而貴州省畢節(jié)市彝文翻譯研究中心的著名彝文專家、畢摩王子國先生則肯定地說，“撮泰吉”就來源于“吉祿谷”儀式，是從前“吉祿谷”儀式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吉祿谷”儀式現(xiàn)在在很多彝族村寨已經(jīng)消失，仍然保留的地方，儀式也簡化了許多，很難看到其中與“撮泰吉”相似的部分了。

三、“撮泰吉”來源推測

通過對“撮泰吉”與上述彝族民俗活動的長期觀察、對比，筆者認為，“撮泰吉”并不是一種單獨形成的民俗活動（或稱藝術(shù)形式），而是對彝族民間各種民俗活動、宗教禮儀的提取、組裝和加工而成的一種新的民俗事項，在對各種民俗活動吸收、借鑒的過程中將其進一步發(fā)展成一種具備了戲劇基本要素的藝術(shù)形式。不管是祭祖習俗、開財門習俗、掃寨習俗還是求子儀式、“吉祿谷”儀式，其終極目標都是希望祖先和神靈保佑人們能夠得到理想的生活?！按樘┘碧崛『途C合了以上民俗活動中驅(qū)邪納吉，祈福禳災的內(nèi)容，不但集中了它們的核心功能，還具備了觀賞的價值，不但可以娛神，還可以悅?c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