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變遷的故鄉(xiāng)抒懷（組詩）

姜超

在鄉(xiāng)間

在鄉(xiāng)間，草木恣意生長

當暮色濃重，炊煙四起

到處是歸家的身影

在鄉(xiāng)下，每棵樹都

馱著故事和名字

鐵柱、虎子、二蛋、狗剩

喊的，答應(yīng)的，都那么自然

像是春雨后的玉米苗

暢飲歡欣，攤開葉脈，接飲春風

人畜共居的村莊

生人有名，逝者有位

呆頭鵝，笨雞，傻鴨子

犟牛，倔驢，野馬，土狗

萬物都是鄉(xiāng)村的孩子

在各自的棲所

分享同樣的月色

秋夜還鄉(xiāng)

土地還在，村莊走失，道路蒙塵，

哪有遺跡，眼前唯有新樓群;

看守兔子的人，無處背靠大樹，

剛剛移植的小樹苗使勁抓著大地，身形

不穩(wěn);

暮色猶存，落日的蛋黃糖分不減，

炊煙仍在做回家的燈繩，照亮羸弱的

生辰;

月色還鄉(xiāng)，愛上平原，命令群星交出

戶籍，

手指像溫柔的鞭子，歸攏羊群的圖案;

有墨有血，紙上立起青紗帳的縱橫與幽暗嘶鳴，

農(nóng)具睡在一滴淚上，久久盤旋;

諸事正在幻滅，請讓野花接住蝴蝶的

精魂，

為我翻開度脫的經(jīng)卷。

九月印象

陡坡上雜樹橫生

三五鴉巢托著天空

側(cè)身下坡，衰敗

從發(fā)尖蔓延到腳趾

還有三間草屋

彼此攙扶

在一片玉米地里

或蹲踞，或搖晃

像是被野狗遺棄的

三塊骨頭

再往下，寬闊的河灘

映照天空，牛羊漫步

其下，河水喧響

棲息億萬水族

最低處的稻子

腳踩淤泥，身形端穩(wěn)

金色的頂上

藏有蓮花一樣的白

深夜還鄉(xiāng)

趺坐仲夏深夜

與玉米、高粱、大豆

傾聽鳥鳴、蛙唱、蟲響

同披一身夜色

莊稼和花草垂首伺立

大小生靈各自開口

說出枯榮與歡愛

蟈蟈飲露

蚯蚓吃泥

秸稈填進灶口

煮著黃牛肉

有人慶生，亦有人死去

天空總有云朵

云并不在乎是否被看見

……坐得愈久

植物盤下根系

無須抗爭

繁星滿天

交出更多光亮

面對一條大江

差點摁不住自己

要跟隨眼前的大江奔流遠去

洗刷一身塵埃

其實我還站在原地

回憶

最初的浪花與寂靜

那落日蒼茫，讓人心疼

它決然墜下

在一片驚呼中

安然回家

幽暗漸次加深

江風一寸寸揭去皮膚

掏空所有

裝進

滿天星斗

突然遇見故鄉(xiāng)的小河

好多年，不敢想見

我以為你早沒了

先于黃金毀去

少時陪我長大的小河

像遺落民間的貴族

失去音訊

烈日灼心

偶然踏上河壩

原本要踩過枯河道

拍攝連綿的稻田

印象中的灌溉

源自地下水

不情愿的上涌

而突然的大河奔流

一下子驚掉相機

還我故鄉(xiāng)、童年的大河

壓住汽笛

和對岸墓園的鞭炮聲

裹挾炊煙、云朵與蛙唱

將我變成一棵樹

向上生長

往深扎根

鏡子里的故鄉(xiāng)

一燈如豆

萬物吮吸煤油味

無邊的虛靜

叫人如何細數(shù)？

睡熟與醒著并無不同

夜晚的村莊與白日那么相似

窮是冰涼的窗花

家家平均分配

彼時的窘態(tài)愁容

比掙脫繩索還要急切

而現(xiàn)在

故園相望相左

千篇一律的相似

鏡湖水已然枯干

對聯(lián)怎能穩(wěn)住門楣

觀綏棱農(nóng)民畫

大紅大綠

身形都很肥碩

顢邗的表情

任何人都隱去了眼睛

樸素的手，原始的欲望

為龐大的事物

碰巧畫下

細小的腰身

鄉(xiāng)村之夜

馬燈 風燈 煤油燈

帶火光的舊事物完美無缺

它們從未老去

頻繁出入夢境

搖曳勞作、識字與深思

影子的故鄉(xiāng)里

光的靜心，端坐

于頭頂之上

均勻播撒微光，分配時辰

像一則溫柔的勸誡

人神各安其位，六畜逐一入眠

有燈之夜

大地收起了全部的嘆息

燈總是亮在每個夜晚

但并非不動

它們悄然漫游

向更寧靜之處轉(zhuǎn)移

始終叮囑身后的追隨者

安穩(wěn)現(xiàn)世，領(lǐng)受——

漸漸消散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