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娘
不記得是哪一年,我偶然聽過一個藏戲唱片,那歌聲刺破云天的高亢、空靈和綺麗,瞬間便抓住了我。我沒聽懂它唱的什么,可是那神秘的發(fā)聲,唱出了世世代代藏族人血脈里的東西,它帶給我從未經(jīng)歷的藍天、河水與圣潔。
我為尋找藏戲來到西藏,古老的藏戲,比京劇的歷史更久遠。在拉薩,和北京40米的海拔相比,我已經(jīng)走在了天上??梢哉f,在西藏生活的人,都是天使;在西藏歌唱,就是天唱。我走過西藏的山山水水,走過拉薩的街頭、寺廟,穿行在磕長頭、轉寺廟的藏族人之間。我知道它們都不是藏戲,它們是藏戲的底座。直到那一天,我走進了西藏自治區(qū)藏劇團。
班典旺久,西藏自治區(qū)藏劇團團長,藏戲表演藝術家,藏戲覺木?。ú貞蛄髋桑﹤魅?。他是西藏第一個中國戲劇梅花獎獲得者;西藏第一個中國文化藝術政府獎——文華表演獎得主;他在京劇藏戲《文成公主》中飾演松贊干布——關于班典,我大致知道這么多。想象他是個長相英武、肩寬步闊、臉上“紅二團”、藏音普通話、頭上辮子里盤著紅絲穗的康巴漢子。然而,一見面卻出我意料,他的普通話很標準,頭發(fā)也不長,皮膚是城市的顏色,還是中共黨員。只有看見他明亮深沉的目光,我才感到他靈魂深處依然有一片愛的草原、野性的河,血液中依然回響著馬蹄聲聲。
喝一杯午后的清茶,他就開始給我講藏戲的故事。他的普通話非常流利,你根本想不到班典是藏族人,他甚至染上了一些內(nèi)地人的口頭語,說幾句話就要跟著一個“完了以后”,我忍不住笑出來,他也毫無察覺,接著又說,完了以后,演出就開始了……
一雅礱扎西雪巴
藏戲,誕生在西藏山南地區(qū),藏戲中的白面具也誕生于山南,班典旺久就出生在那里。藏戲是中國最古老的劇種之一,班典說,1000多年前就有了說唱舞蹈的藝術雛形,說來話長了。
15世紀初葉,一個初秋的下午,白云紛飛,秋風蕭瑟,山谷間蒼鷹低旋,雅魯藏布江上波急浪涌。江南岸,一個身穿白色鑲邊紫紅袈裟的僧人焦急地跑來跑去,他向河對岸呼喊著什么。然而,他的呼喊卻被洶涌的波濤打成斷斷續(xù)續(xù)的碎片在空中飄散,對岸崖畔上一群人誰也聽不清楚,人們更加焦急地向河對岸的紅衣僧人搖臂呼喊。
這位穿白色鑲邊紫紅袈裟的僧人,便是明代著名建筑師、藏醫(yī)、藏戲創(chuàng)始人、后藏地區(qū)藏傳佛教嘎舉派高僧湯東杰布。1385年,湯東杰布出生于后藏窘巴的鄉(xiāng)村,家境貧寒,幼年便出家為僧。他邊修習佛法和醫(yī)學,邊云游印度、漢地及康藏各地,為信徒祛災去邪、為病人醫(yī)治痛苦,贏得了方圓百里的敬仰。這一天,他應邀去雅江對岸治療一個病?;颊?,但天氣突變,牛皮船擺渡不過去,他只能望江興嘆,無可奈何地眼看著對岸鄉(xiāng)親呼天喊地,眼看著病人無醫(yī)而亡。直到暮色慢慢淹沒天穹。
湯東杰布呆呆凝視著江面上翻騰的巨浪,心頭萬千思緒如巨浪滾過。這種事情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他在云游中,看見藏地人們過河艱難,江河無情地奪去了許多過河人的生命,湯東杰布發(fā)愿要在有生之年修一百零八座鐵索橋,讓雪域更多天塹成為通途。
那時,藏地鋼鐵如黃金般稀有難得,湯東杰布節(jié)衣縮食,早出晚歸去募化鐵料磚石等建筑材料和資金??墒前肽赀^去了,靠一僧一缽何年何月能建成鐵索橋?湯東杰布精誠所至,終于感動了上蒼。神女古準卓瑪托夢給他,要他到山南瓊結縣去找一家農(nóng)戶,他家有七個兒女,那七兄妹各個才貌超群。如果能找到他們來演出,便可以演戲籌資建橋,有望募集建筑材料和資金。湯東杰布來到山南,果然找到了能歌善舞的七兄妹,他立刻建起一個戲班,讓老大演甲魯(部落頭人);三姐妹演拉姆(仙女);三弟兄演溫巴(漁夫或獵人);湯東杰布自己擔任編劇、導演、戲師,還兼司鼓。他親自教授他們演唱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又用自己設計的各種款式不同的服裝,裝扮在這些美麗的姑娘身上,到處表演。湯東杰布以演戲籌資建橋,調(diào)集了設計師和冶煉工匠以及大量民工,還親自操錘干起了被當時人認為最低賤的鐵匠活兒。就這樣,因地制宜,連年施工,鐵橋終于造成了。他一生中,不僅為藏地人民修建無數(shù)座鐵索橋和木橋,還編寫了很多部以歌舞劇形式演唱歷史故事的藏戲劇本,他創(chuàng)造了藏族歷史上的第一個藏劇團。那個藏劇團的名字叫“雅礱扎西雪巴”。
湯東杰布功昭日月。他被后人譽為“鐵橋活佛”“戲神”和“鐵木工匠的祖師”,他是藏族人心中創(chuàng)造、智慧和力量的化身。藏族人世世代代歌頌他……
一片天地啊
在高山的格桑花中展現(xiàn)
一朵奇葩啊
在飛舞的風雪中綻放
穿白邊袈裟的湯東杰布啊
把女神古準卓瑪?shù)耐袎?/p>
喇嘛瑪尼和賓頓巴
化成雪域高原的戲劇之花
……
二在找到七兄妹的地方
就在湯東杰布找到七兄妹的山南地區(qū),有一個小村莊叫朗色林村。1973年5月,野杜鵑又開花的時候,有一個富有的大家族,又生了一個男孩。那一年春花開得格外爛漫,刺瑪花、沙棘花摧枯拉朽般地從遠山一直開到朗色林。全家人歡天喜地,父親給孩子取名班典旺久。意思是:智慧無邊、胸懷寬廣、前途宏偉。也許,就應了這個名字的吉祥寓意,40年后,這個孩子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藏戲表演藝術家,他為西藏抱回來第一個中國戲劇梅花獎。
班典旺久從小就有學藏戲的天分,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只要聽見母親的歌聲,他就會破涕而笑。每逢藏歷年、薩嘎達瓦節(jié)(吉月)或者藏歷吉日(每月的八號、十號、十五號、三十號),村子里的大人們便提著青稞酒、酥油茶和糌粑等一些零食出門,他們手拉著手一大早就出去了,這是班典旺久五六歲的記憶。大人們出去是一邊轉山、轉佛塔,一邊喝青稞酒,直到晚上才回來。藏族人習俗,在這樣的日子里祈福,事半功倍,磕一個頭有千倍于平日的力量。所以,每逢吉日,村子就空蕩蕩的,能去轉佛塔的都去了,幾乎沒有一家會放過這樣的吉祥時刻。
五六歲的時候,每到吉日的下午,班典旺久就會跑到村口等著母親回來。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了,他看見村外小路上出現(xiàn)了轉山歸來的大人們的身影,那些手拉手,唱著歌,喝得微醺,搖搖擺擺的大人們,背著牦牛毛織成的包或者毯子,那種織物永遠不會發(fā)霉。他們在村頭一出現(xiàn),班典就和孩子們跑過去,他拉著母親的藏袍,可是母親并不回家,她和人們又接著在朗色林莊園門前的麥場上跳圓圈舞。母親能歌善舞,只要村子里有人跳圓圈舞,母親一定在場。母親在他們中間非常突出,她那織錦的五彩邦典(圍裙)融入晚霞,母親猶如手舞彩虹的仙女自天而降,她的歌聲和美麗舞姿讓班典旺久驕傲。那時,班典旺久就帶領孩子們大聲呼喊著:拉——姆!拉——姆!拉——姆……母親就是拉姆!在班典旺久心里,母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只有仙女才會這樣美麗。
母親是扎朗縣強巴林人,她年少時支差到朗色林村,給父親家打工。父親家是一個大家族,總是招人來家里種地放牧,母親是被招來放羊的。母親放羊的時候,面對著青青牧場,無際藍天,她唱那些古老的民歌,附近的村莊都能聽見她的歌聲,她那熱情而具有穿透力的聲音直上云霄,感動了樸素的村莊,也深深感動了父親。他們相愛、結婚,并且生下了六個孩子,四兒兩女,班典是最小的。母親不僅有百靈鳥般的歌喉、勤勞賢淑的品德、美麗的容顏,她還是勞動能手,炒青稞、織“氆氌”、種莊稼,心靈手巧,樣樣能干。從此,一直到她去世,母親再也沒有離開朗色林村。母親的歌聲至今還彌漫在朗色林的空氣中——
在潔白的哈達上啊
顯露著吉祥八瑞
在美如碧玉的湖泊中啊
游著歡快的魚兒
魚兒和水生死相依
真摯的情感哦
綿綿無期……
優(yōu)美淳樸的藏族民歌,每日在村子里面回蕩。在朗色林村,音樂就是人們生活的一部分。整個扎朗縣的歌舞表演、濃厚的藝術氛圍在山南數(shù)一數(shù)二。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很特別的鄉(xiāng)間長大。班典旺久對我說。
我一直覺得藏族人歌唱是個謎。我問班典旺久,我在西藏連呼吸都困難,為什么藏族人在缺氧的情況下還能發(fā)出那么嘹亮高亢的聲音?而內(nèi)地人不缺氧也唱不出這種聲音呢?
基因。班典很確定地說,任何一個民族的聲音都是血液中帶來的,骨子里就有的。西藏草原上的牧羊人,每天在大自然中進發(fā)出的生命之音,那種穿透力、沖勁兒,都是地域形成的。因為山河壯美而高亢,因為孤獨而空靈,牧羊人的聲音世世代代流傳到今天,那不是教室里訓練就能學到的。藏戲唱腔的音色不要說內(nèi)地人,就是西藏的那曲人都沒有這個音色,藏北牧民的音色、演唱方法和衛(wèi)藏(拉薩、山南、日喀則)一帶藏戲唱腔的演唱方法完全不一樣,再努力也學不了。聲音的底色就不一樣。水里面打不出酥油,牛身上能剪下羊毛嗎?藏族人的聲音,是世世代代的演唱習慣形成的生命的基因。
你多么幸運,有一個曾經(jīng)牧羊的媽媽,她把西藏的聲音傳給了你。我對班典旺久說,我能想到,你媽媽有最美麗的藏地聲音。
我媽媽唱歌非常好聽。班典說,在我的故鄉(xiāng),那里的人們隨時隨地都會歌唱,那是血液中的東西,他們的聲音是天然的,原裝的,他們離不開那片空曠粗獷、美麗古樸的高天厚土。就像牦牛,西藏牦牛放到北京養(yǎng)就養(yǎng)死了。北京太熱。還有污染,牦牛都不適應。藏族人發(fā)聲沒什么秘訣,那是西藏特產(chǎn)。就像西藏人要吃糌粑吃生肉喝酥油茶,到了內(nèi)地就不能吃了。內(nèi)地人就唱不了藏戲,不管什么明星,于魁智、孟廣祿都唱不了藏戲。反過來,我也唱不了京劇。所以那句話有道理: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因為不可取代。
那個下午,藏劇團里靜悄悄的,不過總有電話,還有人來找班典簽字。他一次次給我演繹那些唱腔又一次次被打斷,那個唱盤里回蕩在雪山上空的聲音,現(xiàn)在回蕩在藏劇團辦公室里。班典的歌聲如夢如幻如入仙境,他辦公桌上的單子可都是柴米油鹽、人間煙火。班典旺久很難完整地講述。一會兒唱,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簽字。他一會兒是松贊干布,一會兒是藏劇團團長。
給我講幾個故事,我說,我要寫藏戲,你不給我米,我可做不了飯。
咱們約一天去山南扎朗,看看我家鄉(xiāng),那是藏戲白面具的故鄉(xiāng)。班典旺久說。藏戲是戴著面具跳舞和說唱的藝術,藏戲中有兩個面具,一個是藍面具,一個是白面具,當然,具體到劇目中的各個人物,那顏色就多了,紅、藍、黃、白、黑、綠、半白半黑的都有,還有樣式、材質(zhì)和它的寓意又都不一樣。每一個面具都有獨立的唱腔和表演程式,面具很像京劇中的臉譜,是藏戲的重要元素。咱們?nèi)ド侥希?/p>
好!我們握手告別。他握手熱情實在,不虛設不做作,那一握,我就知道他演戲一定好,人生就是最大的戲。
三活在儀式中的藏族人
那一天,我從日喀則回到拉薩,當天下午隨班典旺久去了山南。扎朗縣朗色林村。班典的家鄉(xiāng)。現(xiàn)在大哥依然住在他童年的老房子里。院子里爐火正旺,爐臺上鐵水壺冒著水汽。已經(jīng)是公務員的侄女給我們端來酥油茶,姐姐烙好的酥油餅熱氣騰騰。班典一會兒跑到童年的草地上躺臥著;一會兒走進一間掛滿干肉的屋子,割下一塊干肉分給大家吃。樹下的羊兒咩咩叫著,我們和大哥一家圍坐在露臺上。老貓從母親留下的織布機上跳下來,它也興奮地圍著客人走來走去。大哥家的酥油茶很好喝,比酒店里面的更醇厚。班典說他很少這么悠閑,只有回到朗色林,來自童年的歡樂便重新貯滿他的心胸。管理一個藏戲團事情很多,影響演戲。他喝著酥油茶說:你知道我多么想演出?那才是我。給我三個月,我就可以演個過癮的大戲。
既然做團長影響你演戲,那你為什么不放棄?
如果是為了自己,我就不干了,那肯定個人成就和名聲超過了當團長??墒莻€人是光鮮亮麗了,成績再大也沒有意思,靠個人力量怎么能夠推動藏戲藝術的發(fā)展?藏戲需要改革和發(fā)展,藏戲團更需要懂它的人把握方向,藏戲我當然是內(nèi)行。不論哪個行業(yè),內(nèi)行領導工作就是方便。我不為別的,就為藏戲藝術我愿意犧牲個人的一大部分。
我注意到,他沒有說為藏戲貢獻生命,他說的是“一大部分”精力或者是時間。我說,班典,你很真實。
朗色林是一塊神奇的土地,除了歌舞,還有那些無所不在的儀式,足以滋養(yǎng)一個孩子的藝術心靈。如何獻哈達、如何敬青稞酒、如何點酥油燈、煨桑煙、如何轉佛塔等等,都是成長中要經(jīng)歷的儀式,藏族人就生活在這些儀式之中。
爐子上的水壺又開了,穿著藏袍的姐姐倒好了開水,又去水池邊提水了,勞動中的藏族女人是很入畫的。
那個下午,村口的朗色林莊園,在夕陽中顯得格外寧靜。這個古建筑曾經(jīng)是一個莊園主的私宅,它對面的麥場是朗色林村的歡樂記憶。班典旺久指著麥場說,這就是當年大人們跳舞的地方,每逢豐收或者過節(jié)的時候,那中間就放上一口大銅缸,人們把青稞酒用壺提來,用盆端來,沒有人計較誰帶的酒多酒少,大家都把酒倒進大銅缸里,然后便圍著大銅缸跳圓圈舞。人們跳累了就去舀大缸里的酒喝,不斷地出汗,不斷地跳舞,從黃昏跳到黎明,那些來自民間的歌舞韻味十足。朗色林村歌舞遠近聞名,班典說,我們村在扎朗縣是有名的歌舞之鄉(xiāng),有鐵匠的歌,木匠的歌,織布的歌,放羊的歌,所有的勞動都有歌。我小時候在家跟著媽媽跳舞唱歌,在學校里,老師們都能歌善舞,有個由頭就會唱起來跳起來。
背水、轉山、獻哈達,還有大人們的舞蹈,都在歡樂中飽含著一種美麗和莊嚴,都給了他最初的儀式感,還有對上蒼的敬畏之心。
有一天,班主任拉巴老師把學生們召喚到中學禮堂前面排起隊伍,原來是西藏自治區(qū)藝術學校的老師來到扎朗縣中學招生,那年班典16歲。老師們一個一個審視著學生,班典依然記得那天試唱,他唱的是母親和父輩們在麥場上唱的歌——
雪山猶如寶塔哦
屹立那高山之巔
仙人白發(fā)哦,由此而來
潔白,潔白
白云猶如哈達哦
掛在那高山之巔
仙人胡須哦,由此而來
潔白,潔白
……
班典旺久被選中了。當?shù)诙握猩M的老師們來到班典家時,班典的父母卻很猶豫,在他們心里,歌舞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與生俱來的,為什么要到學校里面去學?他們也從來沒想過讓孩子把能歌善舞當成謀生的手藝。
可是我很想去,班典說,至少我不用參加畢業(yè)統(tǒng)考了。那時,只有他的數(shù)學老師拉巴支持班典旺久,他說,什么職業(yè)都可以成就人生,既然藝校選中你,你就去。這讓班典豁然開朗。與此同時,藝校那邊有一個叫次仁平措的老師,一開始并不想招收班典,因為他看中了山南貢嘎縣覺木隆戲班子的一個男演員,他一直猶豫把唯一名額給誰呢,次仁平措愛惜人才,一聽到好聲音他就會不顧一切地把人招進來。一番周折之后,藝校最終還是錄取了班典旺久,他們看中了班典的形象和聲音潛質(zhì)。
夕陽暖暖,晚風微微,班典旺久幾分惆悵地看著空蕩蕩的麥場,不說話了。麥場上,母親不在了,拉巴老師也不在了,聲音最好聽的茨日多吉爺爺、跳舞最帥的嘎瑪頓珠叔叔,所有在這里歌舞的人們都不在了。唯有那些古老的儀式、唯有藏族歌唱那具有穿透力的發(fā)聲方式,會在這里一代代地傳下去。
四不朽的覺木隆
離開故鄉(xiāng),班典旺久來到了拉薩。從走進藝校的那一刻,班典旺久再也沒有離開過藏戲。班典到學校上的第一課,是關于藏戲的歷史和藝術價值,他第一次知道了湯東杰布這個名字,知道了母親唱的那些歌曲,有些就是藏戲。第二天是唱功課,走進教室的老師就是次仁平措。
班典想不到,他就是自己一生的老師,唯一的藏戲老師。他的藏戲人生,就從次仁平措開始。次仁平措是藏戲覺木隆流派一代傳人,至今還可以聽到他的唱腔。覺木隆是所有藏戲流派中藝術發(fā)展最完美、最豐富、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藏戲流派。覺木隆誕生在堆龍德慶縣覺木隆村的“雄白拉瓊”泉水邊,那里住著一個覺木隆藏戲隊。劇團內(nèi)有覺木隆村人,也有各地來的支差者和殺牛人等,所以也被稱為“鮮巴拉姆”,意為“殺牛人藏劇”。覺木隆藝術發(fā)展是首屈一指的,它的傳統(tǒng)特技功夫很深,如躺身蹦子,藏戲中叫“拍爾欽”,雙臂平伸與地面成60度轉大圈旋舞,最多時能在一個大場地或大舞臺上一氣轉四大圈,要有一二十個蹦子。次仁平措從小就是與覺木隆戲團的戲師和名演員們一起學習演出長大的。覺木隆藏戲團早時是舊西藏地方政府唯一的帶有專業(yè)性的劇團,但無薪俸。除參加雪頓節(jié)會演可得賞銀和糧食外,其他時間就到西藏各地賣藝乞討度日。他們唯一的權力是不管身份高低可任意挑選演員。次仁平措不僅繼承了覺木隆的技藝,也繼承了覺木隆選拔人才的傳統(tǒng)。看到藏戲人才,他就要千方百計地琢磨挖人,恨不能把心掏給人家,這也是他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次仁平措一身好功夫,他不僅唱功好,表演好,個頭形象也很標致,舉手投足器宇軒昂。在班典的心里,次仁平措就是藏戲的象征。
班典旺久很崇敬次仁平措老師,崇敬中也有幾分畏懼。次仁平措對學生要求極其嚴厲。班上有幾位已經(jīng)是唱功不錯的同學,本來就是藏戲演員,他們都是次仁老師欣賞的人才。每次上課,一聽到那幾個同學唱得好,他會興奮得眼睛發(fā)亮。在這樣的老師和同學面前,班典旺久感到新奇,更感到壓力。他從小在朗色林村長大,從來都是自由隨性地唱歌,如今開始接受正規(guī)的訓練,他有點茫然。而這時他又聽說次仁平措就是那個不想錄取他的老師,他擔心自己是不是不受老師待見?那個學期真是痛苦至極。唱功課就像鬼門關,越緊張越唱不好。有時班典緊張得連唱詞都忘了,次仁平措老師會因此而發(fā)急,甚至他會氣得捶胸頓足,戳著班典旺久的頭說:就這一段,你給我唱一百遍。唱不好別來上課了。
那天,次仁平措戳了班典旺久的頭,第二天他又從家里帶了干肉送給班典。他經(jīng)常帶一些零食給學生們。其實,次仁平措是個非常好的老師,班典旺久說,他待我們就像自己的孩子。講到呼吸,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腰部,讓我摸他呼吸時腰部的感覺,告訴我唱高音的呼吸點。
這一摸你就明白了?我問他。
當然,這個太重要了。歌唱這件事就像窗戶紙,一點就破,可是如果沒有老師手把手教你,你靠自己摸索自己看書,你得看多少年才能學會就不知道了。班典旺久說。
次仁平措不認識藏文,他的教學是舊式的,全憑口傳心授。一句唱腔微妙的細節(jié),是無法在教材里體現(xiàn)的,也不是靠文字就能理解和掌握的。次仁老師一個個音符示范糾正,那時,班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就怕錯過了哪個細節(jié)。此外,班典還要訓練毯子功,每天一身汗,一個沒做好,老師的小棍兒就敲過來,在那么冷的冬天被打的滋味可不好受。那個學期,班典每天累得天昏地暗。
有一天,老師教了一段傳統(tǒng)藏戲《朗薩雯波》,《朗薩雯波》講的是后藏娘堆有一位美麗勤勞的姑娘叫朗薩雯波,由于不堪當?shù)亟y(tǒng)治者扎青巴父子的毒打、侮辱,抱恨而死。她死后卻因生前善業(yè)而還陽,之后便遁入空門為尼。扎青巴父子也皈依佛教。這是一出以佛教理念來解釋社會的戲,主張以德化怨,從而使人間彌漫友愛親善,走向和諧。在宗教、歌舞氣氛濃厚的朗色林村,它是人們最喜愛、耳熟能詳?shù)牟貞?。班典小時候就聽村子里大人們唱過這個段子,那旋律讓他仿佛回到童年的麥場上,他突然模仿起茨日多吉爺爺醉醺醺的帶著酒味的歌聲,盡情而放松地唱起來——
只為金燦燦的奶油而攪動哦
不為酸溜溜的奶渣而攪動
吉星高照哦今日
陽光灑滿大地
良辰美景時刻哦
獻上潔白的哈達
啊哎…矣哎…矣哎矣哎哎哎……
好!次仁平措老師突然抓住班典旺久的胳膊,他激動得幾乎喊起來:就是這兒!“震谷”!就是這個位置,你記住嗎?回去練!記住!
班典旺久第一次在學校里得到老師的表揚,他的眼里閃著淚花。從此,他一天比一天唱得好,從此,他每天一睜眼就跑步壓腿開嗓子,從宿舍到食堂,從校園到河邊,走到哪里唱到哪里,起早貪黑地訓練。到第二個學期,班典旺久開始融入了藏戲。他從童年隨性地歌唱,變?yōu)樽杂X地學習藏戲唱腔。他聲音中美好的東西,在次仁平措老師幫助下一點點被發(fā)掘出來,像金子一樣光芒四射。次仁平措老師終于喚醒了班典旺久對藏戲的愛,小時候故鄉(xiāng)的熏陶被激活了。
什么叫“震谷”?我問班典。
“震谷”是藏族聲樂中一種特殊裝飾音的發(fā)聲技巧。
才旦卓瑪歌唱中啪啦啪啦的聲音就是“震谷”嗎?
是,但是才旦卓瑪老師唱得很輕,而藏戲是更強烈的“震谷”,班典說著就唱起來“啊哎…矣哎…矣哎矣哎哎哎……”班典旺久演示“震谷”,猶如銀珠落入玉盤,清脆圓亮,韻味醇厚。他說,藏族的所有傳統(tǒng)歌曲都帶有不同的“震谷”,歌曲風格不同,演唱方法也就不同。
到第三學期,班典旺久的唱功更加成熟,他越來越得到同學的稱贊和老師的喜愛。人們驚異于他的唱功突飛猛進,只有班典自己知道,他的力量,來自藏族歌舞的民間,他的背后有一個藏戲的故鄉(xiāng)。班典說,我知道酥油是怎么做的,糌粑是怎么來的,我不會出那種笑話,說土豆長在樹上。我的家鄉(xiāng)畢竟是白面具藏戲誕生地,藏戲就在我的血液中,我對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熟悉。
后來,許多唱腔只要老師一點撥,班典旺久就心領神會。到了三年級,班典旺久的功課都是最高分,成為次仁平措老師最喜愛的弟子。班典旺久說,我非常敬佩我的老師,次仁平措老師太不容易了!他不認識藏文,你說他的腦子里要記住多少藏戲劇本呢?每個戲中的每個人物唱腔他都會,他示范一句你唱一句,每部戲都是他一句句教出來的。班典旺久還聽戲劇前輩們說,20世紀70年代時,移植藏戲《紅燈記》,次仁平措老師擔任主演李玉和,在北京護國寺人民劇場演出過,他演的李玉和非常帥,非常成功。班典旺久一生都不會忘記老師對人物的刻畫如此的到位。次仁平措展現(xiàn)的藏戲之美,喚醒了班典旺久身上原來就有的藏戲元素。
次仁平措老師住在八廓街,有時星期天,老師就讓班典旺久和同學們到他家里吃飯小聚,這是班典學生時代最快樂的時刻。還沒畢業(yè)的時候,班典就可以演出了。次仁平措老師介紹他接受了電視劇《朗薩雯波》的配音工作。班典第一次走進錄音棚,他扮演兩個人物,一個是閻王爺,一個是朗薩雯波的父親。
1995年班典旺久畢業(yè)了。他被分配到西藏自治區(qū)藏劇團。班典一進藏劇團就接受了傳統(tǒng)藏戲《朗薩雯波》的排練。他一進藏戲團就演一號人物,那個日子很不好過,周圍全是挑毛病的老演員,因為他們也是這樣過來的。班典咬牙隱忍著,許多受不了這種委屈的年輕演員,就放棄了,只好去跑龍?zhí)?。幸運的是,那時候次仁平措就是藏戲團的臺柱子,班典旺久又和老師成了同事。在老師的鼓勵下,他沖破了重重障礙,終于演出了傳統(tǒng)藏戲《朗薩雯波》。那天,他請媽媽去看戲,他感到母親的眼神一直跟著他在臺上移動。母親特別喜歡《朗薩雯波》這出戲,因為它塑造了一個農(nóng)家女,更是伴隨她成長的藏戲。她是被兒子感動了,還是被《朗薩雯波》感動了?那天,她哭了。
次仁平措老師很高興吧?他說什么了?
老師什么也沒有說,你演得好是應該的,不批評就是表揚了。班典說,我的老師是一個太好的人,他對學生的愛猶如細雨濕衣看不見,無比溫暖。有一次,我跟老師去成都演出,那是西藏自治區(qū)歌舞團邀請我和老師,還有我們團的一個老演員去參加一部歌舞劇《珠穆朗瑪》的演出,因為里面有藏戲唱腔,他們沒有演員。那是1999年,那時候老師已經(jīng)得了肝癌,到了成都就感覺不好了,卻還在病中看我們排練。你永遠不需要對他說請老師指教,任何時候只要他看見你在排戲,必定要指出你的不足,隨時隨地,不留情面。對藝術精益求精、嘔心瀝血地教授學生,已經(jīng)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班典喝了一口酥油茶又說,次仁平措老師對藏戲唱腔不是一般的精益求精,他不容忍你對藏戲有絲毫懈怠不恭。他真是那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藏戲覺木隆傳人,他的老師都是民間最純正的覺木隆傳人,他也希望我們這些弟子們把覺木隆藏戲原汁原味地承傳下去,他用每一個唱腔和演唱細節(jié)告訴我們,什么是真正的覺木隆。
我問班典:如今的西藏自治區(qū)藏劇團是原來的覺木隆藏戲班嗎?
是的,自治區(qū)藏戲團的前身就是覺木隆藏戲團。班典說,可是次仁平措老師1999年去世了?!吨槟吕尸敗肪褪撬o我的最后指導。他沒有看過《珠穆朗瑪》的演出,也不知道《珠穆朗瑪》轟動了拉薩,轟動了全國。我只有這一位老師,這一位老師頂十幾位老師。他的離世我非常悲痛,直到今天,我都感覺八廓街上缺少了什么。
現(xiàn)在,我看到兩份資料:
2009年,藏戲入選聯(lián)合國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2014年,國家文化部授予班典旺久“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稱號;西藏自治區(q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覺木隆藏戲“代表性傳承人”;2013年,班典旺久獲得中國戲劇梅花獎……
次仁平措先生沒有看到這一天,但是他也沒什么遺憾,因為藏戲走到今天,有他的血汗、他的傳承,他畢生的努力已經(jīng)在藏戲的歷史中開枝散葉。那個淘氣的鄉(xiāng)村少年班典旺久,也已經(jīng)長成了藏戲覺木隆的大樹。
五京劇藏戲《文成公主》
在朗色林,到處是班典旺久的記憶。我問班典旺久,你最滿意的作品是京劇藏戲《文成公主》嗎?
不一定是最滿意的,但一定是最難忘的。班典旺久說。
2016年央視的新年戲曲晚會上,班典旺久又參加了京劇藏戲《文成公主》演出,他飾演松贊干布。
京劇就是京劇,藏戲就是藏戲,什么叫京劇藏戲???
京劇藏戲,是援藏干部孫少東提出來的。孫少東是國家京劇院武功演員,他來到自治區(qū)藏劇團掛職副團長。2004年8月,孫少東和班典帶著劇團演出團隊去杭州參加中國第七屆藝術節(jié),班典旺久在參演的劇目《卓瓦桑姆》中分別擔任了兩個不同人物,獲了文化部文華新劇目獎。倆人本來就一見如故,這次又都獲了獎,真希望能有一次合作。
在杭州會議期間,孫少東興致勃勃地對班典旺久說,班典,我有一個創(chuàng)意,你得支持我。孫少東講了一個想法,他想用藏戲和京劇加起來的形式演出《文成公主》,班典旺久有些驚訝地望著他,這行嗎?他說,反正你得出力,松贊干布還是你演。孫少東也是一個性情中人。
文成公主是漢藏文化交流的開端,孫少東說,這肯定是一個漢藏文化最好的結合點。
創(chuàng)意不錯,可是這個京劇藏戲怎么演出呢?
文成公主用京劇表演;松贊干布依然唱藏戲,這既符合歷史真實,又可以把藏戲和京劇最美的唱腔發(fā)揮出來。
那這不就成了藏族人聽不懂文成公主,漢族人聽不懂松贊干布?這樣的戲你給北京人看還是給藏族人看?音樂又怎么結合?
第二天會議間隙,孫少東牽線,藏戲團與國家京劇院的領導碰頭了,他們很興奮,都預感到這是一個創(chuàng)舉,是中國戲劇史上第一次把最傳統(tǒng)、最優(yōu)秀的兩個民族的戲劇藝術融合在一起。當時他們一拍即合?;厝]過多久,準備簽合同時就炸窩了,一時間眾說紛紜。很多人都感到不知所從,因為這是一個前無古人的事情,沒資料可參考,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辦。從音樂到演出手法、從服裝到演員表演對接,層層審議。西藏藝術研究所等相關多個專家否定了,認為京劇藏戲雖勇于創(chuàng)新,但是違背了藝術規(guī)律。班典旺久也很忐忑:如果成功了,這是一個劃時代的創(chuàng)舉,萬一不成功呢?在這個戲上栽了,不僅自毀前程,最怕的是藏戲發(fā)展走到歧路上。班典說,這個戲我當時真是吃不準,傳統(tǒng)藏戲是經(jīng)過時間考驗的,越唱越愛。我就不喜歡流行,流行的東西缺少錘煉,不耐人尋味。這就像青稞和方便面,青稞你一輩子吃不膩,方便面吃兩回就夠了。
然而,不久之后兩個劇院簽訂了合同。像許多新生事物出現(xiàn)時一樣,這個項目就是摸著石頭過河?!段某晒鳌肥且圆貞蛟瓌?chuàng)劇本為主,班典旺久參與了一些部分的創(chuàng)作,多次修改。作曲卻是一個大工程。國家京劇院特聘的著名京劇音樂作曲家朱紹玉擔任該劇的作曲主創(chuàng),他寫了許多二重唱、三重唱,非常優(yōu)美。但是他不懂藏戲,特別是京劇與藏戲唱腔的銜接,這個難度非常大。既要把藏戲的特點發(fā)揮出來,又要把唱腔的高低中音、男女聲部銜接上。比如對唱,如果松贊干布唱腔在前,那么他唱腔的最后一個音,要和文成公主唱腔的第一個音相接,這些部分如何銜接?朱紹玉在總譜上留下空格,然后由藏劇團著名作曲家扎西羅布填空式地銜接創(chuàng)作。整個戲完成后,由藏劇團班典旺久飾演松贊干布,用藏戲原唱;國家京劇院鄧敏飾演文成公主,用京劇原唱;李世民的角色也是京劇唱腔,然后是刀馬旦、老生、花臉、合唱、獨唱全部就位。
音樂完成了,可是排練也很艱難。班典說,我很喜歡和漢族同事排練,聽到京戲味兒,很新鮮很喜歡,但是唱腔、念白都聽不懂,只能拿筆記。我的唱腔、念白全部是藏語,京劇院的同事都是漢語,整個戲下來全都要靠打字幕。觀眾可以看字幕,困難的是演員排練。京劇道白、唱腔對我來說都聽不懂,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唱什么,但是我接的唱詞還不能接錯,特別是一氣呵成的快板,不僅接聽詞兒很困難,還得根據(jù)詞兒合上表情。我們必須做到,讓觀眾看來文成公主說的話,松贊干布都明白。我想,當年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說話,都不會像我今天這么吃力吧?
漢族演員去西藏沒有高反嗎?能演出嗎?
京劇院的同事很少有高反。班典說,倒是我,比高反更難受的是——勒頭,每次就像上刑一樣,頭暈、惡心、吐,實在受不了了,我只好把那個頭盔摘下來,從2005年到2008年一直如此,這個戲可讓我知道了做個京劇演員的艱辛。
就這樣,兩個劇種的演員們磨合了三個多月。班典旺久記得第一次進排練場,大家要彼此了解一下,北京人更急于了解藏戲。在北京京劇院,他們幾個藏戲主唱第一次亮相,登臺一唱,京劇院的同事震了,沒想到藏戲如此好聽,他們說就像美聲唱法。同樣,國家京劇院的演員登臺亮相,那些老旦、老生、花臉聲音都極好,班典他們也同樣震了:國家級就是不一樣!
藏劇團演員到北京訓練,國家京劇院的演員也到拉薩去,大家在一起生活,互相學習。最重的戲份兒是開場、序,涉及群眾演員60多人,所以多是兩地排練,回頭又去北京合攏。
文成公主是漢族演員,你們合作愉快嗎?
飾演文成公主的鄧敏,她的唱腔、身段表演特別有感染力。她把我感動了,和她搭戲很受鼓舞。鄧敏來西藏采風過幾次。兩個民族的演員們一起排練的日子,真的很幸福。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演出的時候女主角換了王艷,她也很好。
2007年,藏戲京劇《文成公主》終于巡演了。那些日子無比興奮,無比辛苦?!段某晒鳌烦龊跻饬系卮笫軞g迎,人們對京劇藏戲充滿了好奇。第一場在保利劇院演出,票價600元,站票還要150元,一票難求。劇場過道里站滿了觀眾,場場爆滿。在??谶B演六場,又是場場爆滿。班典旺久和演員們備受鼓舞,眾人放聲高唱——
紅日多少次落下又升起
冰雪消融了千回萬回
一部藏在柱間的史籍
記錄了吐蕃兒女走向文明的足跡
掌聲響起。所有汗水所有疑惑所有焦慮,都在觀眾的掌聲里塵埃落定。
班典旺久主演的京劇藏戲《文成公主》榮獲全國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及全國重大文藝獎項獲獎作品獎;2007年9月,班典旺久主演的京劇藏戲《文成公主》成功入選“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獎,打破了西藏沒有國家舞臺藝術精品的歷史紀錄……
我看了班典旺久送我的VCD——京劇藏戲《文成公主》,京劇與藏戲的唱腔無比優(yōu)美,鑲嵌得不著一絲痕跡,堪稱珠圓玉潤,完美無缺。藏戲和京劇兩個劇種都經(jīng)過了數(shù)百年的歷練,一代代戲劇前輩們提供了那么成熟的藝術形式,孫少東又在此時千古一薦,用班典的話說,牛!京劇藏戲便呼之欲出了。《文成公主》一亮相便驚艷于世,京劇藏戲的結合可算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孫少東雖故去了,可是歷史會記住他的名字。
六西藏梅花第一枝
京劇藏戲《文成公主》是漢藏戲劇千載難逢的碰撞交流,碰上這種工作,是演員之大幸。我問班典,這一次合作,你在京劇中受到什么啟發(fā)嗎?
很多。班典說,比如京劇的眼神、亮相,那是太傳神、太到位了。藏戲演員過去不大注意表情,因為藏戲過去多半是戴著面具的演出?,F(xiàn)在因為看不見表情,主要人物就不戴面具了。京劇的人物表情很豐富生動,值得我們學習。還有一個收獲,我和京劇院的許多同事都成了好朋友。黃炳強、魏積軍、畢揚、鄧敏,現(xiàn)在我每次到北京,大家都要小聚一下。
這次前無古人的合作,班典從京劇中得到的收獲也是以往藏戲演員所沒有的。他是個膽大心細、善于洞察的人,他對京劇有自己的見解。他說,藏戲分人物,京劇分行當。老旦聲音又厚又干凈,花臉很大氣,聲音很醇厚,一唱風格就出來了??墒俏也幌矚g小生這個行當,小生很不好唱,唱功難度很大,聲音又尖又高還不好聽。
以往的藏戲演員都沒有趕上這種機會,京劇藏戲拓寬了班典旺久的視野,喚醒了班典旺久對整個中國戲曲發(fā)展歷史的關注和反思。從此,班典旺久在自己承襲的覺木隆藏戲掌握得爐火純青的基礎上,又注意研究吸收京劇、秦腔、黃梅戲各劇種和姊妹藝術所長,他原本高亢明亮、底氣飽滿的聲音,更加韻味醇厚,表演更加細致入微、收放自如。尤其在藏戲表演、唱腔、念白以及囊瑪堆諧、卡爾魯?shù)妊莩矫娓仟殬湟粠茫蔀閺V大藏族群眾最為喜歡的藏戲藝術家之一。2010年5月在廣州第九屆中國藝術節(jié)上,班典旺久榮獲中國文化藝術政府獎——文華表演獎。那一次,和班典旺久同臺領獎的還有各個劇種表演藝術家于魁智、孟廣祿、茅威濤、蔣建國、韓再芬、沈鐵梅等。
2005至2008年之間,班典旺久一直奔波于主演藏戲京劇《文成公主》,這部戲使班典旺久受到北京以及多方媒體關注,他的視野和他在業(yè)界的名望都走出了西藏。他常年奔波于各種演出之中,上海世博會藏戲歌舞劇目《雪域歡歌》的演出、澳門基本法頒布20周年慶?;顒友莩?、梅蘭芳大劇院落成典禮、國家大劇院2016新年戲曲晚會、央視春節(jié)戲曲晚會、文化部春節(jié)戲曲晚會、央視國慶戲曲晚會《錦繡梨園》、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連續(xù)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藝會演、中國藝術節(jié)、《合家歡》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戲曲晚會、上海博士生中國器樂新作品音樂會、歷年雪頓節(jié)、春節(jié)、藏歷新年的電視綜藝晚會,他都擔任主要演員。特別是在國家級的戲曲晚會上,國家領導人前來觀看,更使班典旺久備受鼓舞。政治視野開闊,藝術敏銳度提高,這使班典每年創(chuàng)作出大量喜聞樂見的民族藝術作品,他出訪世界幾十個國家,進行演出和藝術交流。所到之處,一路鮮花和掌聲。各種榮譽各種證書各種頭銜,都來了。
其實,在這些獎項到來之前,班典旺久就是觀眾很熟悉的藝術家,人們認可他的藝術水準,特別是那些他在充分繼承傳統(tǒng)技術的基礎上,利用村民們傳統(tǒng)歌舞而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藏戲,家喻戶曉。他早就是一個戲劇明星,在西藏,連許多山溝里的人都認識他。
不久,班典旺久又被邀請參賽第26屆中國戲劇梅花獎。那時,班典旺久心潮澎湃,面對這樣一個大獎,他的準備,必須顯示千百年來藏戲歷史的精華,他深知自己背負著一代代藏戲藝術家們的積累、傳承和期待。班典旺久花了一年的時間準備,根據(jù)梅花獎要求:一號人物要有百分之六十的戲份;演出三個精彩折子戲,形式與內(nèi)容分別是:現(xiàn)代新戲、傳統(tǒng)藏戲、創(chuàng)新藏戲。他準備了三個折子戲:《金色家園》《文成公主》《朗薩雯波》。這三個戲中他飾演三個不同角色,一個是他在傳統(tǒng)藏戲《朗薩雯波》中飾演莊園主;一個是在現(xiàn)代藏戲《金色家園》中飾演大學生,然后創(chuàng)作部分是在京劇藏戲《文成公主》中飾演松贊干布。
準備梅花獎你有壓力嗎?
當然有,這是中國戲劇最高獎啊!那時候壓力很大,一方面是要力爭獲獎的自我要求,這是每一個參賽人的共同心理,你不想獲獎你去干嗎?另一方面就是家里出了事。那個時候我老婆做個小生意虧了,我們都背負著雙重壓力:一個是背負著百萬債務的精神壓力,另一個是她要扛起所有家務,接送小孩等,我心很愧疚,同時還要頂著壓力排練,非常緊張,實在是沒法顧家。
班典旺久懷著對梅花獎志在必得的決心去排練,那一段是班典旺久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光。自治區(qū)政府為這個梅花獎參賽項目撥出了30多萬專項經(jīng)費,用于赴成都參演的56個本團演職人員及從國家京劇院聘請的主要演員的交通食宿等相關費用。這更讓班典旺久感到壓力,不獲獎怎么說得過去?那些日子太糾結太焦慮了,班典旺久真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但是直覺告訴他,他會獲獎,就像藏族人說的,好事情的背后總有許多災難,他已經(jīng)先承受了災難,這或許就是塞翁失馬呢!
賽前的那個晚上,班典旺久睡不著,精神過度緊張,這是從未有過的壓力。從高原到成都,氣候很熱,狀態(tài)又很緊張,到兩點多鐘他只好吃了安眠藥。第二天下午正式演出,后臺準備更加緊張,每個節(jié)目之間只有三四分鐘的時間,他要換三套行頭,一會兒是現(xiàn)代青年,一會兒是莊園主,一會兒是松贊干布,三四分鐘的時間,從頭到腳把衣服和裝飾全部換好。班典旺久到底是一個老演員,他一出場,觀眾掌聲不斷,受到鼓舞,他的緊張立刻就煙消云散,到第二個片段就超常發(fā)揮。第三段結束后,班典在觀眾的掌聲中看到了自己的成功。那是2013年5月,班典旺久贏得了第26屆中國戲劇梅花獎。
你的老師次仁平措那一輩人,從來也沒有得過國家獎,你覺得自己在藝術上超越他們了嗎?
我的老師,還有那些優(yōu)秀的藏戲藝術前輩,他們只是沒有趕上參賽中國戲劇梅花獎,可是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我,就沒有藏戲的今天。我只是一個接力手,是千百年的藏戲借我的手抱回來這個梅花獎,這枝梅花是西藏的。班典旺久說得有幾分激動。
說說當時你摘得梅花獎的幸福感受。
我感到最幸福的是,在中國最好的舞臺上,我充分發(fā)揮出自己的藝術水平,這在演員藝術生涯中,是畢生難忘的。
那時候,班典在一瞬間仿佛停止了思想,他只覺得自己透明了,鮮花、掌聲穿過他的身體,送給他的老師次仁平措,送給老師的老師們,直到湯東杰布,甚至更久更遠……
演出結束了。班典旺久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望母親,以往每次重要的演出一結束,他總是要回家看望母親。為了準備梅花獎的排練,他好久沒有回家了。那一刻,他歸心似箭。
班典走進村子,遠遠看見自己童年的大門,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班典不知道母親在此等了多久,他只看見母親的眼睛里流露著無比的喜悅和激動。班典給母親看他的獲獎證書,母親愛不釋手地左看右看,然后把它久久地貼著自己的前額,一聲不響。那神情,讓班典想起小時候跟隨母親去河邊取圣水的情景。
七來自前世的約定
拉薩的夜空濃郁高遠,應該看見許多星星,可是布宮廣場過于明亮的燈光消減了夜色的濃度——班典旺久就是在這個朦朧的夜空下和我講電話,這是我在北京的又一次補充采訪。
八大傳統(tǒng)藏戲,班典旺久演出了七部半。那八個主要傳統(tǒng)劇目是《文成公主》《諾桑王子》《卓瓦桑姆》《朗薩雯波》《白瑪文巴》《頓月頓珠》《智美更登》《蘇吉尼瑪》。班典旺久的條件和技術應該是男一號,但是他很全面地掌握了藏戲的各種不同人物的唱腔和表演技巧,他對每一個角色的表演都達到了最高水平,他很善于綜合各個門類的藝術形式,然后自成一家。我說,班典,你很有福氣,千百年的藏戲成果在你身上開花結果,作為新一輩藝術家,你的目標是什么?
藏戲真的很牛!這么說,不是因為我是藏戲演員。藏戲一千三四百年前就有了,是中國戲劇史上最早的劇種之一??墒?,在文成公主時代就有藍面具了,今天還是藍面具,我們不改革行嗎?其實,國家一直都在關注戲劇改革。比如,以前藏戲是廣場戲,在大空間里要用面具。1960年以后,國家成立了西藏自治區(qū)藏劇團,這才有了舞臺版的藏戲。舞臺上對主要人物表情要精雕細刻,不能從頭到尾都一個表情,所以主要人物的面具取掉了。我們團現(xiàn)在取掉的更多一些,但面具又是一個藏戲的標志和符號,所以還要保留一些面具。
有一件事我很擔憂,我說,次仁平措老師非常有本事,八大藏戲全部都可以口傳心授地教學,他自己就是活劇本、活教材。可是他去世了,如果你們這些后人沒有記住,那不就失傳了嗎?你現(xiàn)在帶學生嗎?也是口傳心授嗎?你能記住那些劇本嗎?
我?guī)W生,我也是口傳心授。班典說,藏戲教學千百年來都是如此。在西藏自治區(qū)藏劇團正式成立之前,這些傳統(tǒng)藏戲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劇本,戲師都用經(jīng)書來進行排戲,他們所用的劇本都是藏文原著的經(jīng)書文本,只適合廣場戲。它不是今天國際通用的舞臺劇本,而許多老演員是不認識藏文的,這就造成了傳承的差異,沒有統(tǒng)一標準。你到雪頓節(jié)上看看,參與演出的各個民間藏戲團劇目,好多是情節(jié)不完整、唱腔臺詞不規(guī)范,演同樣的劇目每個團演出都不一樣。為了保護藏戲,從2013年起我們每年推出一部傳統(tǒng)藏戲,我們計劃在2020年以前,傳統(tǒng)八大藏戲都要搬上舞臺,這個“舞臺化保存工程”現(xiàn)在有國家投資。去年,三個完整版藏戲大戲首登空中劇院。在2010年,我做了一套八大傳統(tǒng)藏戲經(jīng)典唱腔精選的唱片,我給你了,三碟裝的珍藏版,這也是西藏第一個選本,現(xiàn)在成了藏戲經(jīng)典模本和教材,在海內(nèi)外發(fā)行都很火爆。我們在意大利、瑞典、瑞士、西班牙、斯洛伐克、德國、法國、泰國都演出過,都很受歡迎,那一聲“震谷”同樣也把老外震了,好東西誰都喜歡。
為了藏戲藝術傳承保護,2005年以來,國家和西藏自治區(qū)先后投入1000多萬元,對藏戲藝術進行了全面的普查保護工作?!段某晒鳌返任鞑貍鹘y(tǒng)八大藏戲劇本(藏文版)編寫完成,正式結束了國家級非遺藏戲主要劇目“無劇本”的歷史?,F(xiàn)在新編寫完成的八大藏戲劇本,詳細描述了相關劇目中角色的唱詞、唱腔、身段、劇情、場景,以及人物情緒等內(nèi)容。
我問班典,你現(xiàn)在是藏戲掌門人,你怎么考慮藏劇團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的?比如你說的諸如學習了京劇的眼神、表情?或者像《文成公主》那樣在唱腔上的改革嗎?
我認為藏戲程式化的表演,唱念做打基本上不用大改造,因為藏戲已經(jīng)非常經(jīng)典,它是世世代代藏族人打磨積淀出來的,它是我們的寶貝。藏戲故事都是藏地民間故事、歷史傳說、佛教經(jīng)典,它是為廣大藏族人認可的,它非常符合高原地帶的生活、文明和藏族人的性格,藏族人的民俗民風都在其中。傳統(tǒng)藏戲充滿了濃郁的宗教精神,在當代社會穩(wěn)定和精神文明以及民族團結上,它有著不可取代的力量。而我們現(xiàn)在未必就把古人的精髓吃透了,一知半解就要去改造,讓仙女飛上天,那是胡扯。我不能容忍這樣糟蹋藏戲。
你的意思是修舊如舊,但不要動了元氣。對吧?那你怎么打算對藏戲改革呢?
對,班典說,我一直在做,但不是很理想。我認為當務之急是好好學習經(jīng)典,從低到高都得好好學,傳統(tǒng)是大海,你要潛下去深入研究,去做功課,那可不是吹出來的。我所理解的藏戲的創(chuàng)新和改革,要貼近現(xiàn)代人的生活需求。比如在戲劇的時間上要壓縮,讓它適合在舞臺上演出,適合當代生活的節(jié)奏。過去,藏戲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都是廣場戲。諾桑王子一周才能演完一部戲,現(xiàn)在信息量如此之大,生活節(jié)奏如此之快,誰有耐心花一周時間看戲呢?所以,我們在不丟根不丟源的基礎上改造一下,壓縮一下。又比如說,可以利用現(xiàn)代的音樂、舞美、燈光,讓聲光電吸引當代人重新欣賞古老的藝術,這都是必要的。但是藏戲經(jīng)典的東西不能改沒了,那些成熟的唱腔和表演程式一般不要動。藏族人講話,不能為了撿地上的石頭,丟了懷里的干糧。
如今我們自己還是創(chuàng)作了一些東西,不然光靠老祖宗那一點家底,怎么能跟上時代發(fā)展?班典旺久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他說,我們創(chuàng)作幾部戲,幾百年后也應該是傳統(tǒng)了。
我說,還有一個問題,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像從前了,你在劇團管理上有些什么新的舉措呢?
我們在制定團里制度時,出發(fā)點是尊重藝術、尊重人。比如說我們?nèi)ネ獾匮莩?,過去要按照干部級別分配房間,這種規(guī)定至少是對演員和藝術規(guī)律的忽視。演員如果休息不好,第二天肯定演出效果不好。所以我改了,在一部戲里的前五六個角色,不管你是誰,你是什么級別,都給單間,我們不差這點兒錢。群眾演員都是雙人間。藝術和級別沒有關系。
你懂得演員,因為你是演員,然后才是團長。
其實我覺得,不光是藝術部門的領導,就連主創(chuàng)人員,比如說編劇、導演,甚至作曲、舞美人員,最好都當過演員。當過演員的人,對藝術感覺把握更準確。
班典旺久說,對傳統(tǒng)的改革,首先是方向正確。每個演員不是代表自己的,我們都是中華民族的一員,必須為民族的歷史負責任。
班典旺久帶藏劇團下去演出,他從不與農(nóng)民討價還價。他說,因為我就是農(nóng)民,我知道農(nóng)民生存有多么艱苦,特別是那些在高海拔生活的農(nóng)民,他們給多少算多少。藏劇團經(jīng)常是五六十人去農(nóng)村演出一整天,不要一分錢,這是常有的事情。不僅劇團如此,班典旺久個人也從不主動要出場費,一般都是人家給多少算多少,有時候也分文不取。
每年藏劇團的任務有80場義演,班典旺久他們要演100場左右。班典從小受到母親的熏陶,扶危濟困。班典說,我們做義演,和學習誰關系不大,這就是藏族人的本分。
在班典旺久看來,藏戲是世世代代藏族人創(chuàng)造的藝術瑰寶,他帶領劇團去演出,只是把藏戲瑰寶還給父老鄉(xiāng)親。這是一種來自前世的約定——藏戲源于湯東杰布修橋鋪路、普度眾生的善舉,作為藏戲的后來人,絕不可辜負了前輩的初心。他說,只要群眾想看,我們省吃儉用也要去演出。
在西藏,除了那曲地區(qū),所有地方的人都喜歡藏戲。只有那曲人喜歡《格薩爾王》。
有一天,班典旺久率團演出走過桑日縣,在雅魯藏布江邊的娘古(碼頭)旁邊有一座橋,那就是湯東杰布造的鐵索橋。當他扶住那個橋欄時,他感到冥冥之中的一種力量。也許,他的某個腳印與湯東杰布的足跡正好重合。他和同事們從橋上走過去,他們要用新時代的藏戲,再造永續(xù)的精神橋梁。
想到今晨,太陽又在橋欄上升起,照耀大地,永不更改。
責任編輯:索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