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浪子”史與自由主義文學研究

劉川鄂

/壹/

作為一個文學教育工作者，我是眾多的大學文學教授之一員；作為文學研究者，我是眾多人文學者之一員。但我習慣于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文人，身兼教授、作家、文化評論、文學編輯諸多角色，體制內(nèi)的規(guī)則、任務和個體化文人趣味性思考、寫作并兼而有之，一個興趣廣泛、博而不精的文人。文人習氣，往好聽的說，是自由、浪漫，往壞里說，是隨意、散漫。我就是這樣一個文人。

我博客名為浪子阿川，是一個文人的自我命名?？梢哉f我從小就“浪”著。我的出生史和成長史就是一部“浪子”史。

屢屢有人問我的名字的來歷，其實很簡單：父母都是四川人（現(xiàn)屬重慶萬州，詩人何其芳的故鄉(xiāng)），年輕時到湖北求職，又是在川鄂交匯之地建始。我家之于建始，是異鄉(xiāng)客，外地人。我父親25歲母親20歲時生下我這個長子，就為我取了這個名字。這個名字肯定是含有他們對故土的感念和對新地的認同之意的。沒有根基的流浪感，與生俱來。

我岀生不久，母親又懷上了我弟弟，他們根基未穩(wěn)、事情繁多、條件艱苦，難以撫養(yǎng)幾個孩子。在我弟弟出生不久后，我就被送回老家跟奶奶生活。老家是個大家族，我吃百家飯長大，又沒有父母管束，從小就被認為是一個調(diào)皮的娃兒。我七歲回建始讀小學，家居村鎮(zhèn)而吃商品糧，既不是地道的農(nóng)村人，又不是真正的城里人，不僅沒有根基感而且沒有身份感。

小學玩蛐蛐，中學看禁書，大學逢“思想解放”，讀了三四遍魯迅，讀了大量西方文學名著，我怎么可能做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孝子”呢？

我的人生觀大概不會有太多變化了。我以為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很偶然的事，因此人活著就該自己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因此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就是自由的人生。人生本是沒有地圖的旅行，人永遠沒有最好的居所。浪跡天涯，任心飛揚，此乃浪子的本色。我想做個浪子，至少在心疆思野中自由飛翔的浪子。

所以我會研究自由主義文學。命中注定。

/貳/

1993年的盛夏，在連續(xù)幾天近40度的高溫中，我為一個200余人的中文本科班講新詩研究專題課。那天，上午我講了自稱“有浪漫性而無浪漫力”的聞一多，下午將要介紹集“愛、自由、美”于一體的徐志摩。午休時，我跳上了一輛火車，隱隱約約以為是開向成都的。這火車的結構有點怪，節(jié)與節(jié)的外沿有一個類似陽臺的設置，我來到已站有男女老少的“陽臺”上，問開往何處。一位白色連衣裙在風中飄舞的陌生女孩，指向火車車廂外殼中間通常的掛牌處說：“你看！” 我順著她的手看去，兩個慘白的正楷字在風中閃現(xiàn)——自由！

我被深深地感動了，不能自已。這時朦朧地聽見了室友的呼喚：川鄂，川鄂，兩點了，快上課去！

這是我人生里最美的夢，因為這個夢，我的一生是充實的。只要還有這個夢的溫存，我不會在乎任何世俗的好處。

所以，我成為魯迅、胡適研究專家易竹賢的學生，貌似偶然，實為必然，命中注定，非如此不可。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裴多菲的這首詩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外國詩。但絕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吞讀而沒有切身體悟！實用理性太發(fā)達的中國人的實腦筋是難以理會還有比生命和婚姻大事更重要的人生需求的。在古中國的主流文人圈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在民間是“福祿壽喜”，這些價值在現(xiàn)代中國有的仍然存活，有的已改頭換面?？墒怯卸嗌偃藦膫€體和人類的角度真正思考過什么是快樂？看一看中國人在筵席上的表現(xiàn)，喝酒不自由不喝酒也不自由；聽一聽“家中才有自由”和“常回家看看”等流行歌曲中所體現(xiàn)出的品位，太缺乏超越感和個人性了，與自由的真正含義相差太大了；太多的人太深地沉溺于倫理文化所包容的世俗享樂中。癡狂的偽科學偽氣功熱、國學熱讀經(jīng)熱、鋪張的婚禮喪禮、活躍的風水相命生意、頻繁的跑官賣官丑聞、對“8”的崇拜和對“4”的忌諱……理性安在自由安在？在很多場合，我都痛切地感到，仿佛中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五四新文化運動。民主制度、自由理念、科學精神、人權觀念、審美人格、平等意識、博愛心理等現(xiàn)代價值系統(tǒng)中的重要內(nèi)容，即使在很多知識分子心中也是漠然的，愚昧迷信、人情交際、精神勝利法等傳統(tǒng)仍以各種方式大行其道。

/叁/

1993年，這是文人經(jīng)商潮的高峰。我和一位頗有才華的朋友懷著半旅游半探路的動機，在南方的幾個火爆的城市轉了一圈?？吹皆鐏碚叩男量鄤?，我知道我不是那塊料。這段時間還和幾個朋友談了陣足球、影視、情愛等大眾文化，頻頻在報刊和電臺電視臺以“胡四氓”的筆名露面，熱鬧過一陣，可惜未堅持下去。轉眼到了第二年春，武漢大學龍泉明主動為我聯(lián)系好與導師易竹賢先生見面去商談報考博士生事宜。易先生對我的獨特吸引力不僅是他的學識人品，還有他的招生方向：中國自由派文學。就我所知，在全國范圍內(nèi)，以此為博士生研究方向的，僅此一家。

當易先生對我談到中國自由派文學這個研究方向時，我的心頭一亮。就是它！我在心中肯定地說。約二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清晰地記得易先生說“中國自由派文學”時給我?guī)淼男睦碚鹗帯ｋm然此前我也一直關注著這一派作家，寫過一些關于張愛玲、聞一多和其他相關的文字，但從未想到從整體上對中國自由主義文學思潮進行把握。所以說，是易先生、是武漢大學給了我這個學習研究這一課題的機會。

我的博士論文選題沒有任何躊躇，那就是綜論中國自由主義文學的發(fā)展道路、顯著特色、貢獻與局限。其直接觸發(fā)，是易老師招博士的研究方向中國“自由派”文學，其深層心理動機，即出于我受益于五四的“啟蒙情結”。我讀博士的動因是集中幾年時間潛心研究自由主義文學，甚至可以說自由主義文學就是我讀博士的全部意義。盡管論文并不直接探討自由和自由主義的普泛原理，而只討論了1949年前的近現(xiàn)代自由主義文學的一些基本問題。而且在寫作過程中我時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靜客觀的學術心態(tài)，但其間確實融入了我的人文理想和藝術美學。

/肆/

自由乃人之天性，自由是天賦。每個人來到世間都是很偶然的事，因此人活著就應該自己給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做自己想做之事，成自己想成之人。在不傷害他人前提下，把自己從人群中分離出來，為自己活著，讓人性飛揚起來，所以說，自由乃人之本質。從人與社會關系來看，人是萬物之主體。哈耶克說“自由出于無知”，正因為沒有人能窮盡一切真理，所以每個人都有探索真理的自由，包括犯錯的自由。此乃給了自由一個終極的存在理由。

而自由主義，正如胡適所言，就是人類爭取自由的學說和運動。

自由主義作為滲透人類各個生活領域的思想體系和社會思潮，在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方面深刻影響了近現(xiàn)代世界的歷史進程，同時也影響了文學藝術。

文藝復興以來的西方文學充滿了自由主義精神，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由獨立品格，創(chuàng)作內(nèi)容以人為中心，充滿對個性自由的高揚和對一切束縛個性自由的封建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批判，深厚博大的人道主義和個性主義內(nèi)涵。

所謂中國自由主義文學，大體是指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出現(xiàn)的那些深受西方自由主義思想和文學觀念影響的獨立作家和松散組合的文學派別，他們創(chuàng)作的那些具有較濃厚的超政治超功利色彩，專注于人性探索和審美創(chuàng)造的文學作品及相關的文學現(xiàn)象。它包括作家、作品和文學思潮三個方面。這些作家通常抱著遠政治近藝術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具有文學獨立性；其作品注重人性的發(fā)掘和藝術美的構造、注重文學的自身價值，具有主體性；作為文學思潮，它總是處于非主流狀態(tài)，具有邊緣性。

中國自由主義文學擁有現(xiàn)代作家中的龐大陣營，至少下列著名人物屬于此列：胡適、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聞一多、徐志摩、李金發(fā)、戴望舒、胡秋源、蘇汶、施蟄存、穆時英、劉吶鷗、朱光潛、蕭乾、師陀、宗白華、卞之琳、何其芳、梁宗岱、李健吾、沈從文、 錢鍾書、張愛玲、 穆旦等。具有較明顯的自由主義意味的群落如“現(xiàn)代評論派”“語絲派”“新月派”“第三種人”“自由人”“京派”“新感覺派”“九葉詩派”等，由于它們通常不具有結社的宗派意義，而更具有創(chuàng)作態(tài)度創(chuàng)作方式和思潮上的相似性，因而筆者不用“自由派”而用“自由主義”這一較寬泛的提法。

由此看來，自由主義文學作為一種文學史現(xiàn)象和文學研究的對象是客觀存在的，提出“中國自由主義文學”的整體概念有著充足的歷史依據(jù)和理論依據(jù)。應該說，自由主義文學概念，是一個從外部概括文學現(xiàn)象的提法，或者說是一個文學社會學概念。

中國自由主義文學與文化思想界的自由主義思潮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簡要說來，中國自由主義文學與中國社會的自由主義思潮基本上是一種同構關系：彼長此長，彼伏此伏。受西方尤其是英美自由主義文化熏染的自由派作家，當他們較集中地面向社會和文學發(fā)言的時候，自由主義文學思潮便出現(xiàn)了。

五四新文化運動蓬勃開展，思想文化問題的重要性凸現(xiàn)于歷史進程，大批知識分子成為自由職業(yè)者，自由主義文學的局面初步形成。胡適對自由民主思想的大力宣傳介紹，使他成為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文化（文學）的始祖。他一生對自由主義的明確追求，他的遭遇，則幾乎是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命運的縮影和象征。而周作人“人的文學”的主張，使他成為中國自由主義文學的理論奠基者。

自由主義社會政治運動在中國的缺點，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自由主義文學的缺點；但是，自由主義社會政治運動的失敗，并不意味著自由主義文學是失敗的。文學作為精神創(chuàng)造物，它一旦出現(xiàn)，就可用甚至只能用精神創(chuàng)造的價值高低來評價。中國自由主義文學的現(xiàn)代性表現(xiàn)在堅持文學本體觀、以人為創(chuàng)作中心的創(chuàng)作觀、張揚文學的自由品格等方面。我對中國自由主義文學的研究，既因我?guī)煆囊字褓t先生讀博士的研究方向為自由派文學，更出于我受益于五四的“啟蒙情結”。其間融入了我的人文理想和藝術美學，它是源于心靈的學術。三年博士生學業(yè)的學術心得，部分章節(jié)的主要內(nèi)容在《文學評論》《社會科學戰(zhàn)線》《人文雜志》《江漢論壇》等刊物發(fā)表過，且大被轉載。后來結集為《中國自由主義文學論稿》出版。

一本書，對于個人是一段歷史，對社會，是某人的一次發(fā)言。人微言輕，但我的態(tài)度是真誠的，用心是積極的。

而我在博士論文中已經(jīng)破題的“綜論中國自由主義文學的發(fā)展道路、顯著特色、貢獻與局限”還遠未“結題”，需要我在學術道路上繼續(xù)“真誠”和“積極”下去。

（作者系湖北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