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駿益
春天來得似乎比以往更早了一些,仿佛一愣神的光景,各色梅花就次第綻放了,在枝頭熱熱鬧鬧地躍動著,像極了調(diào)皮的精靈。暄妍的早梅之后,便是迎春、山桃、連翹、金鐘花、杏花、白玉蘭、榆葉梅……
不由自主地走進花期,我總會想起吳梅村的舊聯(lián):“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十萬春花如夢里,記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侖”。生命是一場盛大的悲歡,也是充滿隱喻的冒險。
春情繾綣的時日,我更懷戀起暖國的雪來。暖國的雪絕不凜冽,絕不孤寂,它是江南溫柔雨霧的精魂。就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痹谂瘒谝黄┗h落的時候,我沿著潮潤的石子小徑踱到網(wǎng)師園去。在引靜橋上略微停駐,看見暖國的雪花輕輕柔柔地飄舞著,壁間石楠交錯的枝柯因雪入畫,好一幅《漁隱問雪》圖。
我循著曲徑穿過小山叢桂軒,繞過蒼苔如點的云崗,紆行至濯纓水閣,水石瀠洄的池沼里還有幾色不知名的閑花野草在雪里昂揚,顯出鮮艷蔥翠的神色。彩霞池里的輕波與天上的素雪倚逗溫存,我走到風(fēng)來亭,迎面就看見看松讀畫軒里程可達先生所書的楹聯(lián):“風(fēng)風(fēng)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我在暖國的雪里反復(fù)讀這聯(lián)語,似乎四圍的松石云澗和頭頂?shù)难┒际菫槲叶鴣?,是天造地設(shè)一樣地難得。
我的耳際蕩漾著裊裊樂音,在這樣的天氣里,連同音色都是不一樣的。我心里的吳吹越吟和著暖雪落下的節(jié)拍,沒有劇場的墻壁,沒有臺下的聽眾,也沒有都市的塵埃,歌吹就會透過冬日朦朧的晨空,暢通無阻地響徹遠方微微積雪的小山。靈隱慧遠自題畫像時說:“得意高歌,夜靜聲偏朗。無人賞,自家拍掌,唱徹千山響?!痹诔溆娈惗鞯涞慕駮r今世,我們要學(xué)習(xí)以四時天地為賓客,孤寂而超邁,操縵吟嘯。這種孤詣驅(qū)散了哀愁,蘊含著豪放的意志。
暖國的雪,那微帶甜味的濕潤,那使人快活的冷氣,那彩色夢幻的飛旋,伴著我少年的輕狂,再也無處追尋。 童年舒適的舊夢里,東小橋弄的雪地里有血紅的南天竹果,隱約零星的梅花,裹著冰凌雪痕的蠟梅。薄薄的積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大概就是賈寶玉詩里“綠蠟春猶卷”的顏色。吳語里講“冰凌蕩”從灰瓦的豁口處墜下來,努力蹦起來卻還是差著一截兒,那冰凌的滋味若何,究竟是記不真切了。不曉得哪個鄰家女孩兒捧著一只小兔來,這小小的棉花團伏在雪里,眼睛里的顏色比南天竺的果還要絢爛。那時候,我總戴著厚厚的粗絨線大紅圍巾和墨綠色的半指手套,蹲在粉墻的角落看西瓜蟲艱難地爬過冰面??罩信既贿€令人錯愕地飛過一只越冬的蟲子,努力振動深褐色的翅翼,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響,不曉得要到哪里去。有一次和堂姐們剛剛堆完雪人,呵著姜紫色的小手跑進屋里,圍著洋鐵皮煤爐管道取暖。忽然聞到一股焦煳的氣味,母親省吃儉用給我添置的新皮夾克竟?fàn)C壞了一小塊兒。這雖非肌膚的疼痛,卻一直在心底徘徊不去。
暖國雪霽后的兩三日,我騎著單車到滄浪亭、可園、五峰園、環(huán)秀山莊、開元寺無梁殿……各處問余雪,仿佛是與一位分別太久的老友重聚。敘舊的話不免越來越少,卻也還是急切地巴望著見面,即使見了面也不過是重重地一握,兩下里沉默。這沉默恰恰是暖國的雪最好的賜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