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兵走進宅院,宅院寂靜無聲。牛安然地嚼著枯草,雪花飄落一地。這里仿若世外桃源,可是兵知道,幾分鐘以前,一名叛軍逃了進來。兵全神貫注,嘴角抽搐,心臟蹦到喉嚨。宅院空無一人,然而兵的眼睛里,槍口,槍口,槍口……
一扇門猛地打開!兵驚駭,魚躍,翻滾,射擊。扣動扳機的瞬間,兵后悔了。他做一個探身的動作,似乎想將射出的子彈塞回槍膛。子彈鉆進女孩的額頭,女孩燦爛的笑容,甚至來不及完全綻放。
女孩只有五六歲。也許她正在與自己捉迷藏,也許她在門后面睡過去又醒過來,也許,她將端著步槍的兵,當(dāng)成裝扮怪異的圣誕老人。她輕輕倒下,如同一片雪花飄落。
兵仰面跌倒,似乎中槍的變成自己。兵全身顫抖,包括眼珠和舌頭?;秀敝g,兵認為他殺死的,是他的女兒。
女人哭號著沖進院子。她跪倒在女孩身邊,撕扯著自己的胸口,呼喊著女孩的名字。
女人凄厲地叫著,沖過來,掄著兵的耳光。兵站著,不動,任女人長長的指甲將他的臉變成一張帶血的蛛網(wǎng)。
女人的動作越來越大,好幾次,兵的槍差一點從手里脫落。
兵開始掙扎、反抗,抬腳將女人踹開很遠。
“對不起。”兵說,“我不是有意的,我很害怕,她突然將門推開……”
兵掏出所有的錢,還為女人留下水壺、干糧、藥品、一把鋒利的匕首。“我得走了,女士?!北纯嗟卣f,“請相信追殺叛軍,真的是為解救你們……請相信我開槍,只是本能……請相信我與你一樣難過……愿上帝懲罰我的罪過……”
每一天,兵都會想起女孩的笑容,女人的哭泣。他不求上帝將他寬恕,他只求懲罰。女孩固執(zhí)地鉆進他的每一個夢里,然后,在他的額頭上,笑著鑿出一個同樣的洞。
這就是上帝的懲罰吧?兵大汗淋漓地從夢里醒來。
叛軍遲遲沒有被消滅,甚至,他們招兵買馬,戰(zhàn)事開始升級。兵隨隊伍打過來打過去,兵五次經(jīng)過那個宅院,五次流下眼淚。
有一天,隊伍被困進一個山坳里,密集的子彈壓得他們抬不起頭。
不遠處,藏著一個極其隱蔽的地堡。重機槍架在那里,待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地堡,隊伍已經(jīng)死傷過半。兵和三個兄弟從旁邊繞過去,途中,三個兄弟全被子彈敲碎了腦殼。
兵艱難地向洞口接近,接近,接近,塞一顆手榴彈進去,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墒潜匀粵_濃煙滾滾的地堡打光所有的子彈才敢鉆進去。兵看到一個女人,一個被炸爛的女人,一個零散的女人。兵盯著女人血肉模糊的臉,兵感覺她像極了那個女人。
兵想,他只是誤殺,他無罪;她只為報復(fù),她無罪?;蛘?,他殺死無辜的女孩,他有罪;她殺死無辜的戰(zhàn)士,她有罪。也或者,戰(zhàn)爭是政治的延伸,它無罪;戰(zhàn)爭讓仇恨放大,它有罪。更或者,有罪無罪,你我之罪,不在前因和后果,只在如何欺騙自己或者后人罷了。
而現(xiàn)在,兵希望回到一年以前。當(dāng)那扇門打開,兵只想送給女孩的不是子彈,而是一份圣誕禮物。
(摘自《小說月刊》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