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潁西湖

苗秀俠

冬日的潁西湖，水波安寧，麥田碧青。通往陵園的柏油路面上，排滿了大小車輛，給平日闃靜的陵園，帶來一些熱鬧。陵園門口一排商店，擺放著大同小異的祭品，男男女女走進(jìn)去，買黃表紙、金元寶、大盤鞭炮，臉上表情肅穆。有打鬧嬉戲的孩子，跟在大人身后跳躍。

隨著祭奠的人群，進(jìn)到陵園，走上那條紅磚甬道。甬道兩邊的小柏，在歲月高舉著的尖銳年輪里，旺旺地成長著，盡管它們是離生死最近的植物，卻有著昂揚(yáng)的姿勢。只有紅磚甬道，消瘦如昨，仿佛承載太多淚水的浸染，不愿意長大。那些祭奠時飄飛的炮灰紙屑，把甬道的磚縫，填塞得滿滿實(shí)實(shí)。

西8區(qū)5排3號，女兒的家址。西8區(qū)在陵園的最西側(cè)，一條小溝之外，便是無際的田野。女兒萱萱剛在這里安家時，西8區(qū)尚顯荒蕪，絕大部分墓穴都空在那里。如今的西8區(qū)，已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

掃干凈萱萱墓碑前的落葉、灰塵和紙屑，打開那捆紙，劃亮火柴。柔軟的黃表紙，金色的元寶，在火光里打著滾。已經(jīng)成年的萱萱，站火光背后，微微笑著。熔化成蝶的紙屑，漫天飛舞。

一切皆緣于一個愛情。這個愛情，在18歲的春季，滴落在貧瘠的皖北平原上。那個在江南齊山腳下讀書的少年，用三年時間，一天兩封信、兩天一封信，生生把一千多個日子，織成愛情的十字繡。這個給我愛的男人，讓我對人生沒有第二種選擇。便離開故鄉(xiāng)，隨他到江邊而居。

居處不遠(yuǎn)，有條叫幸福的河。汛期的幸福河，寬寬亮亮的水面，走著機(jī)帆船和手搖小民船。早春枯水期，河床高的地方，便露出鮮黃的河底，駘蕩的春風(fēng)，把河底吹起一層翹翹的泥瓦瓦。河兩岸的居民，再不用花費(fèi)三五毛的船費(fèi)，邁開大腳板，嘎吱有聲蹚著河底的泥瓦瓦，走親戚串朋友。也喜歡去早春的河底，踩著泥瓦瓦走，兩人的腳步，一輕一重。重的腳是我，女兒萱萱已經(jīng)七個多月，安靜地住在我的身體里。

五月五日，陽光明媚，大地芬芳，女兒萱萱呱呱墜地。她來到塵世，帶來歡樂和喜慶。因?yàn)檫@一天是立夏，升格為父親的他，為女兒取名夏萱。

居所是一所中學(xué)，建在一個叫羅山頭的山坡上，離鎮(zhèn)六華里，四周被稻田圩堰和野湖所圍。這所傲世而獨(dú)立的學(xué)校，四季美景流轉(zhuǎn)，足以喂飽貧瘠的身心。從此的日月里，散步的堤壩上，是三人的影像。有個小人兒，或被我的膝所托，或在他的臂彎里依偎，她咯咯笑著，清澈的眼眸，裝著遠(yuǎn)山遠(yuǎn)水遠(yuǎn)逝的船帆，裝著滿坡滿壩的青草和蝶飛。三人的日子，被江邊野荷的香氣熏染得芬芳四溢，被圍堰稻谷焦熟的氣浪裹挾得醉意朦朧，被放鴨人粗樸的山歌拉拽得忘了今夕何夕。萱萱會坐了，萱萱會站了，萱萱長牙齒了。萱萱跟我們嬉鬧時，嘴巴里無意識發(fā)出的笑聲呼聲里，突然多了一個“爸”字。

“爸爸爸，爸爸爸”，她手舞足蹈的嬉戲里，她搖晃小鈴鐺，抓著小風(fēng)車的顯擺里，她的不滿和抗議里，“爸爸爸”是她用來表達(dá)的唯一方式。做爸爸的好生得意，八個月的女兒，先喊他爸爸了。

元月三日的夜晚，羅山頭被北風(fēng)狂拍了半夜，薄弱的土墻壁后面，幾排站立著的老沙松，水牛般的低吼聲，幾乎穿壁而來。驀地，一陣犀利的呼哨聲，猛然把我拽醒。慌忙拉亮燈，第一眼要看的是萱萱。她小手從被窩里掙出，握成小拳，雙目圓睜，鼻翼夸張抽搐著，一聲緊連一聲窒息般的呼哨，正從她嘴巴里洶涌而出。怎么了？怎么了？兩人大聲互問，他猛然攬過小搖床里的被子，連同萱萱一起，裹進(jìn)懷里，朝門外沖去。我緊隨其后。劈頭蓋臉的冬風(fēng)，利如刀劍，裹挾著羅山頭四周的黑暗，橫貫而來。幾乎沒得商量地，一起奔赴一座村莊。穿行在崗地、松林和墳山之間，忘卻腳下的磕絆，對墳山松崗沒一絲懼怕。四五里的路程，我們走得像飛人。驚慌地拍擊著小診所的木門，村醫(yī)半披著大衣，于睡眼惺忪中，給不斷抽搐的萱萱，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

萱萱即刻安靜了下來。我們的胸腔里，長長呼出一口氣?？粗畠菏焖臉幼?，以為是上蒼給我們開了個玩笑，讓我們體味夜半狂奔的艱辛，嘗透初為人父母的責(zé)任。

村醫(yī)謹(jǐn)慎地給萱萱量燒，陪我們說話，分析病情。天光漸亮，看著沉睡不醒小臉燒得通紅的萱萱，村醫(yī)催促：趕緊送往縣醫(yī)院，在他這里，已經(jīng)束手無策。

我們的心，再次陷入冰窖之中。

孩子爺爺連忙喊來村子里的至親，綁了一只竹晾床，把萱萱裹在棉被里，放竹床上抬著，朝縣醫(yī)院飛奔而去。

蒼茫的丘陵原野，枯瘦的棉花稈，遒勁的芭茅草，遍地?zé)o助的油菜苗，一座連一座的松崗，再無詩意可言。我望著天的盡頭，那里長著一座小山，小山給天空畫了一個粗硬的輪廓。沒有一滴淚，任憑涼風(fēng)吹透全身。那時，我覺得自己是走在夢境里。

只愿夢醒時分，這一切都是假的。

抽血、做檢查、吊水，萱萱順利住上縣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也出來了：病毒性腦膜炎。

入院的第二天早上，萱萱從昏睡中醒轉(zhuǎn)了過來。兩人懸著的心，撲通放下；堵著的淚，瞬間泉涌而出。萱萱睜大那雙明亮的眼睛，輪流看圍著她的父母，不知道發(fā)生過什么。仿佛走了幾天幾夜的路程，仿佛從戰(zhàn)場上歸來，她疲倦地遞過來一個歉意的笑。

那個倦倦的笑，從此裝進(jìn)我生命存在的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天、每一年，直至今朝。那是萱萱作為一個健康孩子留給我的最后禮物。

萱萱再次昏迷、抽搐。醫(yī)生開始搶救。吊甘露醇，吊消炎藥水，抽檢脊液。四人間的病房，住著三個人。一個老人，胸膜炎，每天從胸口抽出幾大針筒積液，他捂著胸，沉默地坐著，臉色灰青，一言不發(fā)。一個中年婦女，來治關(guān)節(jié)炎，侍候她的男人，摔東罵西，女人時有哭泣，男人便罵得更兇。萱萱的床位靠最里，南窗下，天光足，然而，天光、燈光照在病房里，卻全無生機(jī)。低頭看著萱萱一刻不停抽搐的嘴角、鼻翼，再望一眼窗外蒼黃的天，內(nèi)心的疼痛，刀片般飛舞。

病房空出的床位，在門邊，很快被一位新病人住上。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卻比一般人瘦削、蒼白。一群人浩浩蕩蕩陪同而來，最后一名女子留下相陪。男子病情也很快知道個大概。白血病，晚期。輾轉(zhuǎn)上海、合肥救治，如今再回縣醫(yī)院。女子是他新婚妻子，溫柔、美麗，坐病床邊，給男子喂食稀粥和果汁。夜晚，女子倚靠床頭，把男子手握在掌中撫摩，溫言軟語，絮絮不休。夜晚的病房，被兩人竊竊私語的恩愛充盈，竟少了些許悲痛。那個嘴巴不停罵人的中年男，息了聲，連走路也輕了許多。

不過三四日，白血病男子陷入昏迷，滴水難進(jìn)，鼻子出血不止。女子握著一團(tuán)團(tuán)紙巾，幫他擦鼻血，輕聲啜泣。男子成了紙片人，臥在女子懷里，薄脆得隨時都會碎掉。女子緊摟著他，附他耳邊喃喃絮語，然而，一個人的熱力，哪怕是癡情的愛，已不能讓另一個人起死回生。轟然炸開的哭聲，在夜半的病房里響起，送男子入院的那群人，風(fēng)一般地再次擁來，又風(fēng)一般而去。

那張空著的病床，陡然變得委頓而哀傷。

第一次近距離經(jīng)歷生死，人呆了半晌。再低眉看昏睡不醒的萱萱，一種巨大的哀痛襲來。女兒，你真要長睡不醒嗎？

醫(yī)生勸轉(zhuǎn)到市立醫(yī)院，那里有專業(yè)的兒科，治療更專業(yè)。

住進(jìn)市立醫(yī)院時，已進(jìn)入臘月天。第一場雪花飄揚(yáng)而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市里的醫(yī)院比縣里好太多，有專門的兒科診室和病房。我一直陪萱萱住搶救室。那只高高的搶救臺，一頭睡著萱萱，一頭蜷縮著我，半個多月，和衣而眠，就那樣挺過來了。

八個多月的萱萱，多日不進(jìn)食，已經(jīng)瘦成了小貓。她鼻子里插著輸氧管和鼻飼管，醫(yī)生送一支粗針管給我，一日三次，我把溫?zé)岬呐Ｄ?，通過鼻飼管，喂養(yǎng)萱萱。但愿這些營養(yǎng)給她增強(qiáng)能量，讓她一個翻身，突然醒轉(zhuǎn)過來，遞給我一個倦倦的笑。但每夜醫(yī)生巡診時，總叮囑我：今晚危險，注意！

又飄來一場雪。四樓的搶救室，玻璃窗很大，雪花在窗外旋轉(zhuǎn)著，鋪天蓋地，茫茫無邊。我突然想到，萱萱還沒見識過雪花呢，等她好了，一定告訴她雪花飄舞的樣子，雪花融化的樣子……

漸近年關(guān)了。醫(yī)生找談話。出院吧，別讓孩子再受罪了，也要過年了。盡管見慣了生死，醫(yī)生的臉色和聲音依舊溫和，充滿憐憫。

把萱萱包在小被子里，坐上回家的民船。小民船一路西行時，天空落起了雨夾雪。江面蒼黃一片，江心洲殘存的蘆葦花，在風(fēng)雨里搖蕩，一江的水，都發(fā)出嗚咽之聲。

萱萱人生的第一個春節(jié)，在千家萬戶的喜樂里到來了。年炮在窗外炸響，而萱萱，她依舊沉睡不醒。微弱的呼吸，毫無知覺的身體，使她像一只做蛹的蠶繭。跪在床邊，手撫著她軟軟的發(fā)絲，萬般無奈中，輕輕呼喚著她名字，用小匙蘸著牛奶，一點(diǎn)點(diǎn)潤到她雙唇間。熱乎乎的牛奶，帶著生命的熱力，帶著初為人父母的決絕和執(zhí)拗，一星點(diǎn)、一毫毫，穿越緊閉的齒縫，滲透到她的肚腹里，她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長睡里。

蒼天眷顧我們！三個月后，萱萱終于睜開了眼睛！

四肢依舊沉睡，嘴巴無動于衷，只有那雙眼睛，傳遞著茫然和無助。手舉在她眼睛邊，甚至觸摸到眼皮和睫毛，眼波還是靜止的。

她的眼睛沒有光感，沒有視力！

她的牙齒仍緊緊咬著。

要讓她好起來，腿腳動起來，眼波流轉(zhuǎn)起來，聲音叫出爸爸爸！再一次為萱萱求醫(yī)找方。

縣城里有家頭針醫(yī)院，治好了不少腦炎后遺癥的孩子，便抱著萱萱，住了進(jìn)去。醫(yī)生給萱萱做了全面檢查，聽力、視力、肢體的敏感度……“植物人”三個字，第一次撞擊腦門。

小病友們的治療效果非常明顯，而扎在萱萱頭上的銀針，仿佛柔弱的草，毫無用處。一月時光倥傯而過，無奈地回到羅山頭。夏荷在四周的野塘里開放。望著天邊被小山畫出的輪廓，想，天恩之下，人間就沒有出路嗎？我不要太多，我只要萱萱能走路，會吃飯，哪怕她傻，哪怕她癡……

萱萱3歲了，萱萱4歲了，萱萱5歲了……

仿佛一千年一萬年的等待，我看見流動的白云彩，在萱萱的眼睛里飄動起來；我聽見四季的花朵，開放在她的嘴角；我聽見了貓一樣的叫聲，從她唇邊沖出……她終于張開了嘴巴，雖說吞咽能力有限，但她能在湯匙的觸碰中，主動張開嘴巴接食；她的眼睛，可以跟著我手指的晃動而轉(zhuǎn)動，雖然焦距不準(zhǔn)，甚至?xí)芷C明她有視力了；而她的面容，也有了笑模樣……我們的女兒，終于回到了我們身邊，和我們相依為命！

因?yàn)闋I養(yǎng)跟不上，萱萱瘦弱而多病，高燒成肺炎，幾乎隔不久就來一次，每一次，萱萱都處于危險邊緣?？瘁t(yī)生，吊水，四處奔波……家里的老人，熟識的醫(yī)生和朋友，不止一次勸我們放下這個孩子，別讓她再受人間的罪。每當(dāng)有這樣的話說出，我們便決絕而蠢鈍地抱緊萱萱：不，我們一定要治好她！這時候的“治好”，就是要她不再發(fā)燒，要她慢慢地吞咽牛奶，要她的眼睛再一次跟著我的指頭轉(zhuǎn)動！我已經(jīng)不指望她一丁點(diǎn)的回報，不指望在衰朽之年看到她的風(fēng)華正茂，我只要她躺在我的臂彎里，偶然給我一個傻笑，聽我的絮絮叨叨……

費(fèi)盡周折，終于回到我的故鄉(xiāng)，那座皖北小城。雖說在城市里蝸居條件窘迫，但救治萱萱的條件，已經(jīng)好了許多。

冬天的時候，9歲的萱萱又一次病倒。高燒不退，吊水多日無果。那段時間雨多，每日都叫來人力三輪，在門口接我們?nèi)メt(yī)院。把女兒裹在被子里，聽著雨滴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三輪車的雨篷，看著街上行人匆忙的腳步，猛然會想到在羅山頭，女兒初病時我們的狂奔和哭泣。而如果當(dāng)初不是在羅山頭，是在這座城市里，萱萱會成為現(xiàn)在的萱萱嗎？

一個冬天的奔波和救治，家和醫(yī)院，連成一線。這一次，萱萱的離去那么決絕。她最后留給世上的，只是弱弱的一聲哭啼……

陽歷年剛剛開始的日子。皖北的冬風(fēng)，把大地吹得面黃肌瘦，一片蕭索。友人陪同著，一起去了殯儀館。布娃娃、鮮花、一只小小的睡袋，隨同萱萱一起，化作一縷青煙，升入高遠(yuǎn)的藍(lán)天……萱萱睡在小小的木盒里，枕著潁西湖水波的輕漾，開始她另一個世界的時光。從此，那個未知的世界，不再陌生和寒冷，因?yàn)?，女兒在那邊?/p>

而死別和生離，卻是雙胞胎，它們相依相隨，并肩而行。

掃去墓碑上的塵埃，那兩行淡漠的字，清晰起來：

九歲生命九死一生懷中日月

八苦世界八載沉疴紙上云煙

字下面是兩個并排著的名字。

我們在，你便在；我們活，你便活；你是我們的生命?？墒?，女兒，你走了，那兩個給你生命的人，不久，也走散了。

曾經(jīng)，我是那么相信愛情永恒的神話，當(dāng)愛情發(fā)生時，我蠢鈍地拋卻一切，相隨而去；當(dāng)愛女因病成癡時，我又蠢鈍地四處呼救，相信奇跡發(fā)生；而當(dāng)愛情發(fā)生背離時，我卻沒有拿出蠢鈍的執(zhí)拗，牢牢抓住。我放手了。因?yàn)槲业纳?，已?jīng)創(chuàng)傷累累，沒有一處可下刀的地方；我的心，也倦到抽不出一絲力氣，去為一場無望的愛拼守。那就把愛送到這樣的路口，隨它去吧。萱萱，我錯了嗎？在我放愛一條生路時，我給自己一條生路了嗎？

我只是把大把的眼淚，攥成堅(jiān)硬的干冰模樣，拋灑在來來回回潁西湖的行走里，讓路途變得清潔，讓現(xiàn)世回歸到當(dāng)年的明朗。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