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樟村的澡堂

鄒欣怡

霧氣蒸騰，溫暖的燈光使浴室亮堂起來。我瞇上眼，思緒又回到了干澀的傍晚，瑰紅色的黃昏。作為南方人，我第一次邁進了公共大澡堂。

澡堂里的燈光一如既往地昏黃陰暗，灰塵細(xì)細(xì)密密地爬滿了日光燈泡。望著燈光，我聞到飛蛾掙扎的焦味，聞到腐朽而陌生的黏濕的味道。簡陋的池子并不干凈，由砂石混著水泥澆筑而成，邊緣已磨損，裂痕里生長著頑強的野草。澡堂里的人，赤裸裸的肉體在霧氣的掩蓋下若隱若現(xiàn)。我站在原地，始終不愿褪下身上最后的防備。婦女的自在，孩子玩水時咯咯的笑聲，讓我的古板與固執(zhí)都顯得蒼白。

我站在澡堂前，歪著頭審視這棟幾十年的老建筑——時光的流逝沒有帶來歷史風(fēng)韻，不過徒增破舊感罷了。不收費，不管理，村民們只是靜靜地享受大自然的饋贈。來自大地深處，系著地球火熱跳動的心臟，溫泉洗滌著或老或少的無數(shù)軀體。我卻為此感受不到同源的共鳴，成了故鄉(xiāng)格格不入的旁觀者。

從小就很少回老家，外婆、舅舅和母親都走出了他們童年的家，向外向上繼續(xù)生長。老家是深山里的小村莊，留下的人大多是外婆輩的朋友。一般只有清明才會回鄉(xiāng)。崎嶇蜿蜒的山路驅(qū)使汽車不斷攀登，泥濘狹窄的道路迫使我們下車步行進村。漫山遍野的綠是種植得很規(guī)整的菜園，整齊背后缺少了綠色該有的野性與隨意。

走在街道上，外婆和每一個人打招呼，閑聊一會兒，就會收到無數(shù)午飯邀請。我看見外婆像久旱逢甘霖的稻子，在這片曾經(jīng)熟悉的大地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煥發(fā)光彩。而外婆回到下樟，一定要做的事少不了去澡堂洗一次澡。她總說在那兒洗完澡，就能又活過今年，活到明年再回老家的時候。骨子里的堅持成了信仰，我想，也許外婆的根在這座高山上的村莊里，在盛滿濕氣的溫泉澡堂里。

外婆拽著我說，在澡堂里洗一洗，能洗干凈身體里的污濁。我半信半疑著跟了進去。或許我還沒有做好迎接另外一個世界的準(zhǔn)備，進入澡堂發(fā)現(xiàn)沒有單獨的淋浴間，只有一個大池子，以及擺放在門后用來裝衣服的竹籮筐后，有些不知所措。外婆和母親自然地開始進入洗澡的程序，很快融入了到氤氳的熱氣之中。我找到角落，默默地脫下衣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鉆進池子。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水太燙了，我沒忍住大叫了一聲，跳了出來，著實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不過她們只是笑笑，又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這對于她們來說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小插曲。

緩慢地再次進入池子，漸漸適應(yīng)了水溫，我也開始放下緊張。浸泡到溫泉里來，給我一種類似處于子宮中的安全感。環(huán)視四周，外婆和一位奶奶在聊天，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靜靜地在角落洗頭發(fā)，還有不愿洗澡到處亂逛的孩子。褪去所有裝飾，人們在這個公共澡堂里坦誠相見，每個人都是和善友好的?；蛟S這座澡堂在默默守護著大山里的自在和人類的純真，以及流淌在血液中厚實的情感。那是對自然的敬畏，對生命自我的一種尊敬，不像菜園那般規(guī)整，卻若山野中肆意瘋長的草木繁花。

我多想抱緊這座遠在高山之上的滄桑村莊，將生命中的一縷淡淡的煙融入潮濕的霧氣中。若是多年以后，我能回想起下樟村里那個不太干凈的澡堂，也許我也能在繁忙的禁錮中找到一絲自由的味道。

（指導(dǎo)老師：鄔? ?雙）

肖堯留言

好的文字，會讓人產(chǎn)生很多很多的懷想。比如，經(jīng)由本文，我想到的幾個關(guān)鍵詞：農(nóng)耕文明，鄉(xiāng)鄰文化，母題，生命，敬畏肉身。經(jīng)由每一個詞，又都可以再聯(lián)想到更多的細(xì)節(jié)、歷史等。再如此這般延展下去，會發(fā)現(xiàn)寫作的主題如此之多，單拎出來一個，都可以亮人眼球。如此，會對中學(xué)生的寫作充滿無盡的期待。如果你是有心人，讀過本文，能想象出另外可以開掘的題材，用妙手繪寫出來，一定也會是很厲害的文字。這大約就是以文字影響文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