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蕩（七首）

唯有大海不可辜負

這海水像是用永恒做的

鋪得比時間還遠

這海風無妄地吹著——把潮濕像隱秘的

記憶一樣留在了我們體內

這海浪輪番撲跌在紅褐色的巖石上

飛濺的迸裂比死亡更驚艷

這海灘，細膩、平整、松軟，像是大海

遺落在岸邊的

一只供我們沉思、休憩的枕頭——

這海港，規(guī)避歧途，建在所有風暴之外

如此靜默、溫柔，一次次

接納著我們的到來和離去……

消停的春意

消停的春意擱淺在海灘上，

像幾個破碎的水洼。

月光照著。

月光不可能抹去這些水洼，因為它們是

消停的春意。

海浪一次次、

一次次跳起來撲打……海浪也擄不走

這些水洼，——

因為它們是消停的春意。

我曾經(jīng)在你身上觸摸到這春意，

在絲綢的靜電中、

布裙的褶皺里，在海風吹起的——偶爾

拂過我面頰的

你頭發(fā)的嬉鬧中……

它們變換不同的姿勢生長，

就好像大海是一座秘密運行的春之花園。

后來，當我們逆著月光上山，

當我們在寂靜的山頂上唱起憂傷的歌謠，

我們在時間中返身，同時看見了

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

破碎的水洼——它們被沙子收藏在

記憶中，閃爍如星辰，

絕望像停止生長的春意。

我嘗到了歡愉中的悲傷，那是消停的

春意；我享受著憂悒里的甜蜜，

那是消停的春意。

海上紀行

我站在甲板上最靠近海水的地方。

夜摸上船像一個新的物種。

艙廳輝煌，所有白天消失的觀感都有了

輪廓，舞會給其綴上閃爍變幻的花邊。

船在動仿佛沒動。

我存在仿佛根本不存在。

如果整艘船是一個巨大的現(xiàn)實，

浩淼的海，恰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深淵。

我在搖晃還是船在搖晃？

欄桿像一只冰涼的胳膊抱著我。

我看見有人跑出來對著大海嘔吐，

月光浮泛在海面上，像是腥咸的嘔吐物。

音樂繼續(xù)。船向不可知的方向行進。

我站在甲板上最靠近死亡的地方，

海風將我鏤成一個空心的幽靈。

人們在狂歡，而深淵靜默。

海上夜旅

白晝如此短促。

很快，翻過黃昏，他又駛入了漫漫長夜。

風像一根隨時帶在船上的纜繩，

但他不知道將它系在哪兒。

到處都是漂浮的古拉格群島。

星光落進海里，長成倒立的釘子。

他遺落了什么在陸地上？

又將什么帶進了這茫茫大海里？

黑夜是唯一的方向，

而水，成為最后的倚靠。

他有時會把肉體留在小船上，

攜帶著靈魂，獨自到大海深處游蕩。

他又遇見了那個在鯊魚肚中打坐的自己。

掀開傷疤，他又看見了那只標槍。

然而沒有一滴水保存他的過往，

更沒有一條路指給他未來。

他的小船裝滿了靜默的風暴，

載著他在大海上盲目飄蕩。

他不知道黑夜的出口在什么地方，

海浪撲過來，他和小船一起晃了晃。

空 曠

我有一只貝殼。

它扇形的貝無時不在分泌和搜集空曠，

在有生之年，

我能把這些空曠典當出去嗎？

它蹲在我的書架上像一個遺忘。

當我偶爾去取書，它以

堅硬的空曠碰觸我的手指，

提醒我曾有一次遙遠的海上之行。——

它以遺忘吸收書中的空曠，

它使書籍變輕。當我閱讀一本新的書，

仿佛在掏挖一只貝殼里的空曠，

我的生命也在空曠的吹拂中變輕。

什么因緣讓我把它從海上

帶回我已忘了；和我一起去海上旅行的

女孩也早已不知所蹤。而今，

當它神秘地出沒于書和書架之間，

我感到它是消逝的見證，

是我身體空曠的一個實體。

我碰觸它，它的空曠在我心中回響像

一次閱讀的遺緒。我把它扔出去它

仍蹲在書架上分泌空曠，

我燒毀它而它的

燃燒比灰燼更空曠。

藤蘿的美學

確認不會被一滴水溺死，

他最終走進了海洋。

——他的呼吸爬滿了鹽漬；

一個方形的口供，裝著他的行蹤。

他喊一滴水，墻上就滲出了無數(shù)水珠。

他寫的字在淌汗。

一個死去的羅盤開始復活。

他遭遇了水的斷裂帶，

但仍然第一個將植物帶進了大海。

空氣在水底有著螺旋形的清澈，

通過魚鰭的過濾，

他看見月亮是方形的，

正從一只沉船的舷窗升起。

他把樹栽進一個漩渦中。

他在波浪上種花。

礁石內部，他植下一粒從邊地帶回的

胡麻籽。在最小的沙上，

他培殖藤蘿的美學。

他喊：大海。石油管道噴出了

黑色的雨。在中東，或者在日本，

他帶回的金槍魚身上，

有子彈在哭泣。

激 蕩

我擁有一座大海但我不知道它有

多深多寬——它近乎絕望的未知領域

令我沮喪又著迷。我擁有一座

大海它時而暴怒時而又安靜得像

一個廢棄的莊園——落日是它懸垂的

門廊和籬笆嗎？我擁有

一座大海我不知道揮霍了它的多少波浪，

它鋪向遠方的枕木充滿風險和動蕩。

我擁有一座大海我時而在它的

浪尖上嬉樂時而又潛入它的內面像

一條脫光衣服的魚。

我擁有一座大海而我的肉體是它閑寂的

沙灘。——多少往時的癲狂、享樂像

失事的船只，沉入了它的深處。

我擁有一座大海我把我的頭埋在它

藍色的呼吸里?！龅蔫F軌是它的

肋骨嗎？我擁有一座大海它

從不說話，只把它無盡的

處女地祭奉給我像一個溫柔的墳冢。

作者簡介：張作梗，祖籍湖北，現(xiàn)居揚州。1980年代中后期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以詩歌為主，近期兼及隨筆和文學評論。作品散見國內各種刊物，有詩入選多種選本，部分作品被譯介海外。曾獲《詩刊》2012年度詩歌獎、首屆反克詩歌獎。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第16屆全國散文詩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