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城市歌唱

皮村，一個位于北京東五環(huán)外，地處朝陽區(qū)邊界的小村莊，由于外來打工者的大量聚集，成為一個飛懸并自立于北京的地理與人文空間。相較于僅占全村人數(shù)不到一成的本村村民，皮村中近三萬的外來打工者，成為本文的第一個關注點。作為城市里的打工者聚居地，皮村組建了自己的藝術團、文學小組、女工小組等，也因此吸引一批學人關注和應援。5年前的“打工春晚”，①崔永元和他們站在一起；3年來的文學小組，工友范雨素寫出了社會熱議的《我是范雨素》；②7月25日，新工人藝術團的第11張專輯《紅五月》的首唱會在北京樂空間舉行。這個由打工者自發(fā)組織，以皮村為據(jù)點，發(fā)行過10張專輯的藝術團，尚未得到音樂界的充分關注，卻已在打工群體里發(fā)揮著特殊影響力。它成為本文的另一個關注點。

皮村里的藝術團和勞動新歌，與首都北京這一政治中心的工作和生活不可分離，它刻意地保持自己在城市文化里的這種特殊性，又在社會反哺打工群體的力量中顯示出其現(xiàn)代性。本文將新工人藝術團及其新歌作為一種城市里的勞動音樂進行研究，并探討這一自我認定為“新工人”的勞動群體在一個陌生文化環(huán)境之中所形成的獨立的身份狀態(tài)和文化姿態(tài)。

一、勞動、人群、藝術團

與北京市朝陽區(qū)望京街道大量聚居工作的韓國人不同，皮村的打工者顯然是中國廣大進城務工人員中的一部分。他們因為各種原因聚居在皮村，又由于工作性質、經(jīng)濟狀況和群體意識的與眾不同，創(chuàng)造出了自己的文化品牌。藝術團的歌曲專輯、打工春晚、文學小組……，有一張共同標簽——“勞動”和“新工人”，這鮮明的標簽通過舞臺、網(wǎng)絡和種種社會力量被不斷推廣、宣傳、討論，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力。今天的新工人藝術團已經(jīng)成為北京乃至中國城鎮(zhèn)化背景下2.8億進城務工人員的代言人，他們不僅懂得發(fā)聲，而且始終堅持大聲地唱自己。

新工人藝術團成立在充滿符號意味的2002年“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2017年是它成立的第15周年，現(xiàn)核心成員有團長孫恒、王德志、許多、姜國良、孫元、路亮、龐巖等。7月25日晚上發(fā)布的這張全新專輯《紅五月》，是他們的第10張原創(chuàng)唱片（除去1張精選輯），收錄了10首歌曲。當晚，主唱許多與鼓手姜國良、貝斯手孫元、吉他手龐巖等悉數(shù)到場，請來的嘉賓是音樂人張淺潛、車攆坡樂隊的徐軍，還有定位為女工和性別平等歌唱的女性民謠樂團“九野”，其成員段玉曾是新工人藝術團的主力。

首唱會簡單緊湊，在“九野”、徐軍和張淺潛等相繼獻唱熱場之后，新工人藝術團登臺。許多和樂隊一口氣演出了新專輯里的8首原創(chuàng)歌曲和藝術團的老歌《小妹妹來看我》《勞動者贊歌》。③他們的原創(chuàng)歌曲一直保持著容易與工友們共鳴的質樸和寫實，歌名一目了然，歌詞記錄各種打工遭遇，近年來又加入了一些地方音樂元素，比如《小妹妹來看我》的前奏是大段嗩吶獨奏，新專輯《勞動青春》唱起了《無錫景》“我有一段情，唱撥那諸公來聽一聽”開篇，《你和這世界不是一場茍且的愛情》則借用了廣西彩調劇《劉三姐》“唱歌不是圖（貪）風流，唱歌本為解憂愁”。

新工人藝術團并不是玩票的散兵游勇，甚至比樂隊同行們更為優(yōu)勢突出：打工歌曲個性鮮明、內(nèi)容多樣、故事性強，具有勞動的活力和真實的熱情。更重要的是，原創(chuàng)的歌詞少不了生活里的真人真事，畫面感特別強，讓廣大勞動者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參與感?！半x開了親人和朋友，踏上了征戰(zhàn)的路途，為了生活而奔波，為了理想而奮斗，我們不是一無所有，我們有智慧和雙手……”當首唱會的最后響起新工人藝術團的代表曲目《勞動者贊歌》，全場觀眾合唱，遲遲沒有散去。他們的專輯介紹里寫著，“寫歌、用音樂來表達，一直是我們這一路走來，面對這世界的一種方式，勞動發(fā)聲，用歌聲吶喊、講訴、批判、求索，用歌聲聯(lián)結一個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④果然，每一首歌都唱著同一個方向——城市打工的所遇所想。

二、執(zhí)念，新工人之歌

皮村的新工人藝術團，在2002年成立時名為“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2003年改名為“打工青年藝術團”，2006年改為現(xiàn)名?！靶鹿と恕边@一概念，由費孝通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首用，指蘇南地區(qū)發(fā)達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中“以農(nóng)為主兼營工業(yè)”“亦工亦農(nóng)”或“以工為主兼營農(nóng)業(yè)”的兼業(yè)勞動者，“這批兼業(yè)勞動者中的絕大部分與城鎮(zhèn)工人之間已經(jīng)不存在本質的差別，他們同樣與先進的生產(chǎn)力相聯(lián)系，承擔著約占辦在鎮(zhèn)上的工業(yè)1/3的生產(chǎn)任務……因此，他們無疑是從農(nóng)村中生長出來的一批新工人，是中國工人階級新一代的一部分。”⑤樂隊名字從“打工青年”變更為“新工人”經(jīng)過一個階段的抗爭，更名的背后是群體意識的覺醒和對“新工人”身份的認同。

新工人藝術團代表的是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和從小城鎮(zhèn)進入大中城市的外來人員。外人看來，“農(nóng)民工”的“農(nóng)民”、打工者的“工”都只是指代的字詞，不存在什么光榮、卑微，皮村勞動群體卻對“農(nóng)民工”“打工仔”稱呼產(chǎn)生了反抗情緒。孫恒說，“最早叫我們盲流，后來又叫打工仔、民工，這些叫法都帶有明顯的身份歧視，我們就是工人，靠勞動吃飯為生。”與上一代勞動者群體對“農(nóng)民工”“打工仔”等稱謂的默默接受相比，這一代勞動者群體敢于拒絕。原成員段玉唱過《我的名字叫金鳳》⑥，寫到女工們在家鄉(xiāng)有名有姓，可來到城市的紡織廠、美容店、飯店，就被叫做“打工妹”。她們希望撕掉標簽，得到社會人都享有的對待。就像他們要唱自己的歌一樣，打工青年拒絕其他稱呼，要當“新工人”，表達了他們要求平等和尊重的心情。

寫歌，可以使“城里人”知覺“新工人”的需要。城市、農(nóng)村的成長背景不同，藝術團需要原創(chuàng)，自己敘述事件，更需要主動發(fā)聲，為自己換取理解，爭取權益。大概因此，十年十張專輯的戰(zhàn)績使他們比一般的音樂團體更顯勤奮。這些年，藝術團完成了專輯《天下打工是一家》（2004）、《為勞動者歌唱》（2007）、《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夢想》（2009）、《放進我們的手掌》（2010）、《就這么辦》（2011）、《反拐》（2012）、《家在哪里》（2012）、《勞動與尊嚴》（2013）、《與機器跳舞的人——工傷之殤》（2014）、《我要大聲唱——女工專輯》（2016）。除了表達日常情感、生活訴求，新工人也毫不客氣地唱出了個人尊嚴和社會地位問題，只是隨著法制法規(guī)的健全和工作條件的改善，他們的心態(tài)也在發(fā)生變化，如《工業(yè)區(qū)》“我把我們的希望、失望和絕望，捏成一個結實的拳頭”這類言辭激烈的歌曲漸少，《不再迷?！贰段覀兊睦硐虢K將實現(xiàn)》等激勵自我的歌曲大量增加。

在進出家鄉(xiāng)——城市——皮村的打工歲月里，這些我歌我心的表達，從村里走向了社會，拓展了勞動新歌的功能，而輿論各界對“新工人”稱謂的沿用和對藝術團新歌的宣傳報道，也充分尊重、順應了這個群體的訴求，可以算是社會回報給建設城市的這一勞動群體的一個平等的姓名。

三、新工人如何歌唱

提起新工人藝術團，容易聯(lián)系上2010年走紅的“農(nóng)民工”組合“旭日陽剛”。同屬外來務工群體，同是為城市建設默默無聞的勞動者，翻唱《春風里》而登上2011年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旭日陽剛”在熱議之后，消聲覓跡，皮村里的新工人藝術團卻還堅持創(chuàng)作演出，準備迎接他們的第16年。

（一）創(chuàng)作·發(fā)行

皮村“工友之家”曾經(jīng)是藝術團最初的場地。兩把吉它，兩只小音箱、一支家用麥克風，一根插進地面的鋼筋“話筒架”、借來的電視機、一根拉來的電線和幾只小燈泡，唯一振奮人心的是臺子上方的條幅，也是藝術團第一張專輯的名字：“天下打工是一家”。設備業(yè)余，不妨礙藝術團成為皮村音樂小社會的中流砒柱，更何況畢業(yè)于音樂院校的孫恒和許多等人也算不得太“業(yè)余”。

1998年，師專音樂教育專業(yè)畢業(yè)的孫恒辭掉中學音樂老師的工作，到北京自費錄制了第一張專輯《梯子》，隨后奔走演唱于全國各地的地鐵站、地下通道與高校，就像他喜歡的伍迪·格思里一輩子流浪民間為底層人民寫歌。許多比孫恒到京晚一年，辭掉了協(xié)警工作，來到“地下?lián)u滾音樂搖籃”的學?！本┟缘岩魳穼W校求學，畢業(yè)后在北京的地下通道賣唱為生。2001年9月11日，許多依托于曾經(jīng)“職業(yè)”的音樂經(jīng)歷，與孫恒、王德志、姜國良四個志同道合的青年人在2002年為皮村的勞動者群體組建了“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2004年，建筑工人出身的京文唱片老板許鐘民聽到小樣后，承諾賠錢也要幫助他們，這才有了銷量10萬張的第一張專輯《天下打工是一家》。

（二）心聲·表達

藝術團的“原創(chuàng)”歌曲，有些采借自現(xiàn)成的曲調，如第五張專輯的《為什么》根據(jù)陜西民歌改編，《勞動者贊歌》來自韓國歌曲，但是歌詞都一直出自孫恒等人以及皮村勞動群體的原創(chuàng)。在物質貧瘠的皮村文學小組里，工友們的寫作長期得到北京各院校師生志愿團隊的專業(yè)批改。藝術團的歌詞源于真實，不需想象創(chuàng)作，比如《是不是又要搬家》，就是根據(jù)李清等人對皮村同心實驗小學學生黃靖涵的采訪整理，而這種口述經(jīng)歷賦予了這些歌曲打動人心的特殊能力。

主流的勞動和邊緣的聲音，城市的執(zhí)念與新工人的歌，與同類工人樂隊的普遍迷茫相比，新工人藝術團的歌曲顯得積極。2009年10月的第二屆新工人文化藝術節(jié)上，臺灣工人樂隊黑手那卡西音樂工作坊的歌曲《怎么辦》唱道：

城市的路太硬踏不出足跡，小草扎不下根難以活下去，我來到這城市感覺無能為力，沒有金錢沒有后臺，明天到底在哪里？老師說要追尋夢想，但現(xiàn)實把夢想擊碎，我像浮萍一樣四處無依靠，怎么辦？怎么辦？我要怎么辦？

相比之下，新工人藝術團的歌曲模式經(jīng)常是對現(xiàn)象、認識和行動（團結、反抗）的敘述，比較突出的是《團結一心討工錢》。2002年，孫恒采訪一批討薪的建筑工人后，寫出了這首生動的歌。

辛辛苦苦干一年，到頭來不給結工錢，面善心黑的周老板，躲將起來不相見。

寒冬臘月要過年，全家老小把我盼；空手而歸沒法辦，只有橫下一心：跟他干！

……到了夜里十二點，騙人的招數(shù)露了餡：先是來了三車“安全帽”，想挑起內(nèi)訌，在工友之間；后又來了“110”，連哄帶騙帶詐唬，說要把我們，全部都收容。

……幸虧有，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王老漢，他挺身而出，把這騙局全揭穿；他帶領大家高聲喊：“兄弟們，團結一心跟他干！條件一個結工錢?！?/p>

霞光萬丈照天邊，周老板乖乖結工錢。⑦

工人們憤怒的聲音、孫恒的陜西方言和吉他的鏗鏘匯成了一個強勁的聲場，這代表團結的勞動集體！

有事說事，有話直說，就是新藝術藝術團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表達方式。他們復刻的歌詞和畫面完全來自打工者的語言，由于沒有什么刻意加工，也不需要什么藝術處理。真實的命運有時比藝術更加深刻，它以粗礫的事實敲打著我們，帶來比一般民謠和搖滾更直指人心的力量。

（三）定位·選擇

有樂評人說：“中國搖滾樂從不缺乏底層關懷，但一直以來卻都是一種精英式存在，在面向底層大眾的時候，總顯得比較躲閃，更不用說主動代某個龐大的人群發(fā)言。盡管很多樂手和打工者一樣同處城市底層，但搖滾樂手還是會很自覺地將自己區(qū)分出來。”⑧因此，新工人的搖滾要靠自己唱，哪怕歌曲引起的社會反響并不如想象的那樣大。確實，他們的樂隊正面臨定位上的選擇：同樣是發(fā)聲，是停留在新工人狀態(tài)，以非職業(yè)樂隊的形式存在？或是爭取成為一個職業(yè)樂隊，滿足生活？前些年，新工人藝術團參加了一些與地方音樂節(jié)、桃子節(jié)市集等相關的演出，如果積極參與，樂隊的商業(yè)價值或許會有進一步增長。但他們遲遲沒能做出選擇，有些成員已經(jīng)決定離開。

在觀察他們的過程中，我注意到新工人藝術團選擇的音樂形式。從2004年《天下打工是一家》到今年《紅五月》為止的第11張專輯，無一例外地是民謠或搖滾這種充滿現(xiàn)代城市意味的音樂類型。要知道，這可不是他們歌里常念叨的那個家鄉(xiāng)——鄉(xiāng)村的文化內(nèi)容。而更為吊詭的是，就在他們歌里所唱的家鄉(xiāng)，“新工人”們不予選用的戲曲、曲藝等傳統(tǒng)正在被重新審視，大力弘揚。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歌唱，是城市新工人平衡情緒、抒發(fā)自我的現(xiàn)實需要，但城市流行音樂，才是他們內(nèi)心喜好的真實反映？！與傳統(tǒng)的上一代工人群體相比，“新工人”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城市化。

四、我們，走不回老路上

離開家鄉(xiāng)、寄居外地的新工人群體在北京的皮村形成了自己的群落，他們找到了一種可以流動、可以延續(xù)的有力語言——歌唱，找到了自己的音樂生活以及在城市里生活的勇氣和力量。

（一）大聲唱

對新工人藝術團來說，歌唱的意義何在？本質是一種發(fā)聲。一方面，大聲歌唱的新工人藝術團的確受到了各方關注，另一方面，孫恒自嘲，“《團結一心討工錢》唱了10年，拖欠工資還不是照樣發(fā)生。”

還是歌里唱得好，團結就是力量。2002年下半年，許多寫了一首歌《打工號子》，歌詞的主語不再只是“我”，而換上了代表著新工人群體的“我們”：“我們進城來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誰也不比誰高貴，我們唱自己的歌?！雹崴f，“以前一個人的吶喊可能還沒底氣，后來覺得大家都一樣，和一個群體結合在一起后，感覺有了吶喊的底氣。”有了齊心協(xié)力的“我們”，有了第一張專輯的7.5萬元版稅，新工人藝術團辦起了一所打工子弟學?！ご逋膶嶒瀸W校，也自此展開了一系列與工人教育培訓相關的事業(yè)，比如“反對身份歧視”“工資是爭取來的”“識破打工陷阱”“自我營造，合作發(fā)展”這樣的專題演出。

社會工作日漸繁重，一定程度上擠占了音樂創(chuàng)作與演出時間。藝術團找到了一個辦法，建立音樂網(wǎng)站“http：//www.dashengchang.org.cn/”，可以免費試聽、下載他們的音樂作品，名字就叫做“大聲唱”。就像孫恒所說，目的是讓大家知道，“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聽到的大多是精英和資本的話語，很少有我們打工者的聲音……我們只想通過自己的演出，讓社會看到打工者的生活現(xiàn)狀，大家一塊來出主意，想出路。”這個群體并不是先天地知道“大聲唱”的力量，卻總在行為中顯示出一種特殊的敏感。

（二）逆襲

新工人藝術團沒有與世隔絕，這些年，皮村還走出過范雨素等焦點人物，打工春晚還是年年雷打不動地得到崔永元等公眾人物的力挺，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外國語大學等院校的師生們還在持續(xù)義務為工友們提供專業(yè)輔導……但是這些關注和支持的熱度也如潮汐進退，迫使他們一輪又一輪地制造新的發(fā)聲。藝術團背后的勞動者實際上是一個弱勢群體，面臨離鄉(xiāng)、討薪、婚戀、子女就學等種種問題，皮村的租約糾紛、拆遷問題也預示了他們即將失去這片陣地。但從某些角度上看，他們又很強勢！正名、反拐、尋子、討薪，那些歌遇事說事，直來直往，開敞得一點兒也不扭捏?！俺璨皇菆D風流，唱歌本為解憂愁。唱得憂愁隨水流，唱得云開見日頭”，他們在自我權益上的當仁不讓，毫不含蓄，讓我們看到一個外來群體在京城的獨立和倔強。

與此同時，“新工人”的稱謂之爭，一直在進行。隨著自我意識的覺醒，藝術團成員對這種身份的認同愈加敏感。2009年1月，在皮村“第一屆打工文化藝術節(jié)”民謠專場上，藝術團骨干王德志和一位演唱者因使用“農(nóng)民工”一詞，差點大打出手，8年后的今天，在孫恒等人組織的全國工人大學每周網(wǎng)絡討論中，也發(fā)生過多次口頭爭執(zhí)。為什么這群經(jīng)歷過各種社會怪象的堅強的勞動者，會糾結于一個群體稱謂且始終不能妥協(xié)，甚至有些玻璃心？我似乎更愿意接受一種樸素的解釋——“社會主人”和“商業(yè)受雇者”給人的不同心理感受，“工人這個詞從歷史上講還是被賦予了一定的主體性的含義，它代表了一種主人翁的社會地位，而‘打工的更多的是指自己是個被雇用的勞動者。”⑩

不論承認與否，大部分打工者對“北京”這座城市以及“皮村”這塊投入心血的土地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主人翁意識。盡管還唱著心中的家鄉(xiāng)，盡管一年到頭把血汗錢統(tǒng)統(tǒng)寄回家，盡管不停念叨著要回家建房娶妻生子，實際卻依舊選擇了“多干兩年，干不動了再回去”的將來?！盎乩霞沂且环N想象中的退路，其實這條退路并不存在。農(nóng)村的耕地根本無法承載打工者返鄉(xiāng)務農(nóng)，而且按照現(xiàn)在的人均耕地規(guī)模，一年的農(nóng)業(yè)收入往往趕不上在外打工半個月的收入，打工者是不可能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11}相對于留守村里的親鄰，離開了田地的他們，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民，再稱之為“農(nóng)民工”確實有點名不符實了。腳下就是城市，已走不回老路上，在歌里想家，卻回不到老地方，所以，他們在歌曲的最后，不斷反復、強調，“北京就是我的家”！{12}。

結 語

據(jù)新華社報道，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副部長邱小平在2017年全國農(nóng)民工工作暨家庭服務業(yè)工作電視電話會議上提供了最新數(shù)字，截至2016年末，全國農(nóng)民工總量達到2.82億人，其中外出農(nóng)民工1.69億人，分別比上年增加424萬人和50萬人。{13}

“逃離北上廣”的聲音里，皮村正是城市新工人群體來往的見證者，很多人離開，更多的人正在進來，而新工人藝術團用打工者自己的語言和思維方式，保存了這段群體的記憶。從自我的表達，到對城市生活的關注，再到超越音樂的種種社會實踐，他們用勞動的歌聲支撐著皮村存在的意義。更有意義的是，他們自己成為了這種音樂生活的組織者、參與者和表演者，也成為了它最忠實的受眾。

或許，皮村、新工人藝術團乃至專輯《紅五月》的盛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存在。一個外來的勞動群體在祖國首都實踐著知識、理想和權利關系的秩序，將皮村建構成了一個集文化、經(jīng)濟、理想于一體的“想象的共同體”，不知不覺地把“異鄉(xiāng)”變成了具有共同背景、集體記憶和生活信仰的“家鄉(xiāng)”。藝術團以聲音的方式上演著打工生活，借助歌曲關聯(lián)了社會群體，使一群來自五湖四海，具備國家、社會復雜特性的個人，對自己城市“新工人”的群體身份給予了一致認同，也凝聚成了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他們沒有選擇迎合唱片市場，而是成立了北京工友之家，組建了各種小組，創(chuàng)辦了同心實驗小學、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2017年11月又將踏上“大地民謠全國巡演”的社區(qū)、社群義演道路。這一次，他們準備這么介紹“新工人藝術團”：“過去社會上都習慣叫我們打工者，這里指我們是一群被雇傭的勞動者，而新工人則有了主體性的含義，代表了一種主人翁的社會地位；其次，新工人是我們一種自覺的訴求，也包含一種渴望創(chuàng)造新型工人階級和新型社會文化的沖動。”{14}

① 2012年1月8日，首屆“打工春晚”在北京市朝陽區(qū)金盞鄉(xiāng)皮村的社區(qū)劇場上演，由崔永元和同心實驗學校女校長沈金花共同主持。表演者以打工者為主，從不同的角度表達了打工者群體的真實體驗和真切思考。此后，持續(xù)每年舉辦，并進行網(wǎng)絡直播。

② 2014年秋天，工友之家文學小組在皮村成立，在每周日晚為工友提供免費指導。2017年，“正午”等微信公眾號推送了小組工友范雨素的文章《我是范雨素》，引起社會對作者和作品的廣泛關注。

③ 順序如下：《小妹妹來看我》《我一生中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完》《紅五月》《做蛋糕》《你和這世界不是一場茍且的愛情》《國際歌》《我們》《勞動青春》《生活就是一場戰(zhàn)斗》《勞動者贊歌》。

④ 見新工人藝術團、北京大地民之遙國際文化藝術傳播有限公司、大聲唱網(wǎng)站，專輯《紅五月》，前言，2017。

⑤ 費孝通《小城鎮(zhèn) 再探索》，《費孝通全集》第十卷，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0—361頁。

⑥ 該曲收入在新工人藝術團2013年發(fā)行的《勞動與尊嚴》吶喊十年精選專輯。

⑦ 該曲收入新工人藝術團2004年發(fā)行的《天下打工是一家》專輯。

⑧ 《新周刊》第406期，《致“額們”傷痛倔強豪放的青春——“新工人劇場”為勞動者歌唱》，見http：//www.neweekly.com.cn/newsview.php？id=5528，發(fā)布時間：未知，來源：《新周刊》第406期，登陸時間：2017年7月27日。

⑨ 該曲收入新工人藝術團2004年發(fā)行的《天下打工是一家》專輯。

⑩ 呂途《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總述），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6頁。

{11} 呂途《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前言），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6頁。

{12} 《北京北京》，詞：改編自工友來子的詩，曲：許多，新工人藝術團《勞動與尊嚴》吶喊十年精選專輯，2013年。

{13} 全國農(nóng)民工總量達到2.82億，見http：//news.xinhuanet.com/fortune/2017-03/14/c_1120627561.htm，來源：新華網(wǎng)，發(fā)布時間：2017年03月14日19：45：31，登陸時間：2017年7月27日。

{14} 孫恒的話。

高舒 博士，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