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宸宇
2017年7月,在考取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后,我選擇了休學,報名前往云南省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西疇縣駐村扶貧。不久后,我被最高人民檢察院派往西疇縣瓦廠村任第一書記,開始了在一個國家級貧困村的兩年任期。到了西疇,我才知道,最高檢已經(jīng)定點幫扶西疇23年。
自2015年中組部會同中央農(nóng)辦、國務院扶貧辦印發(fā)通知,對全國選派第一書記工作部署以來,全國累計選派第一書記45.9萬人,現(xiàn)在崗20.6萬人,實現(xiàn)了建檔立卡貧困村和黨組織軟弱渙散村全覆蓋。2018年,包括西疇在內(nèi)的多個國家級貧困村要脫貧摘帽,我們已經(jīng)進入最后的沖刺階段。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和全國在崗的20.6萬名第一書記都在沖刺。過去5年,人類減貧事業(yè)中的一件大事是,中國有6000多萬人口告別了貧困。整個國家計劃到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全世界都在盯著我們的沖刺。
村級層面的脫貧指標中,有很重要的一項是實現(xiàn)“當年村集體收入達2萬至5萬元以上”。瓦廠村哪里有什么集體收入?這里地處連片石漠化地區(qū),沒有規(guī)?;N植的土地條件;村落分散,平地匱乏,也不具備集中養(yǎng)殖的條件;村民思想保守,缺少致富帶頭人。這個幾乎“遍地狼藉”的村子好像朝哪兒都望不到出路。我意識到,自然環(huán)境的先天不足雖然是限制村子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但最根本的還是因為村子里沒有致富帶頭人。為此,我十分注意尋找村中有闖勁兒和思想的年輕人。
“小珍,聽你媽媽說,你2018年畢業(yè),能和你聊聊嗎?”2017年10月的一天晚上,我利用下村走訪的機會,從村民畢興姚那里要到她女兒的聯(lián)系方式,迫不及待地給正在城市讀書的高天珍發(fā)了一條短信。
村里的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了。高天珍2018年剛滿18歲,像她這個年齡的人,如果沒有特別的情懷,基本不會想著再回到農(nóng)村干事業(yè),高天珍也是如此。我和她通了近一個小時電話。“鞏書記,我覺得我們這里交通不方便,也沒有很好的產(chǎn)品,人又窮,怎么干???”我告訴她,我們不搞規(guī)?;姆N植,就從農(nóng)戶家里原生態(tài)的產(chǎn)品入手,家里有什么我們就往外銷售什么,總比賣不出去爛在地里強。我又給她發(fā)了幾張我在她家地里拍攝的紫山藥圖片,告訴她這個東西很有市場,“我發(fā)了個朋友圈,就幫你們家賣出去了20多斤”。
高天珍有點心動了,我又順勢建議她,利用課余時間注冊一個村里的網(wǎng)店,把村里的產(chǎn)品都集中起來銷售。第二天,她注冊了我們村的第一家微店——“太陽谷有機商城”,雖然產(chǎn)品種類不多,但頭3個月銷售額就達到6000余元。
然而,隨著高天珍學業(yè)壓力的加重,和她自己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僅1個月后,她便放棄了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念頭。本來計劃熱火朝天大干一場的電商,就這么黃了。正當我為此事著急上火的時候,村里的另一名小姑娘田維星找到了我。田維星是村里很早一批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她的履歷十分豐富,既在沿海城市做過銷售和管理,自己又經(jīng)營過云南特色農(nóng)副產(chǎn)品推銷。她因為孩子小,想在家里做點事。我隨即將想幫助他們在村里開公司、做電商的事情和她進行了溝通。我倆聊了一個下午,很是投機。2018年2月,我?guī)椭猿闪⒘藴珯z緣商貿(mào)有限公司。湯代表了她所在的瓦廠村委會湯谷村小組,檢代表了最高檢,緣則是我們最高檢和當?shù)氐木壏帧H缃?,湯檢緣商貿(mào)有限公司已經(jīng)整合了此前的電商平臺并在推廣村里的土蜂蜜和紫山藥等特色農(nóng)副產(chǎn)品,2018年的銷售額已經(jīng)突破3萬余元。公司還代表村子與縣里簽訂了合作協(xié)議,承接了縣里“太陽節(jié)”的住宿、餐飲和接待工作,2018年“太陽節(jié)”,公司就聘請了20余名檔卡戶,讓他們通過勞動獲得報酬。
另一位年輕人是李文國,他和高天珍、田維星不同,他年齡較長,且很早之前就有了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我早就想回來,但工程太多,而且確實能掙到錢,就一直沒回來?!彼谏虾R患腋叨嘶ㄋ嚨甏蛄?年工,此后又在外面做工程,本該存下一筆積蓄,可去年家中突發(fā)變故,一下子“沒了”4個人,這里面就包括他不滿30歲的小弟。他幾年存下的錢都用來給家人處理后事了,工地上還發(fā)生了兩起小事故,掙的錢都賠進去了。
最早和文國相識是2017年8月,我跟扶貧工作隊員吳俊一同去鄰縣的一處工地上找他核算家庭收入,因為在村民代表評議會上,大家提出希望將他家納入貧困建檔立卡戶——這意味著獲得政府更多的扶持。那天,他對我說,能不能納入建檔立卡戶其實都無所謂,因為不管這個政策有沒有,日子都要過下去,過得好過得差都得靠自己的雙手,只有勤勞才能致富。從那天起,我覺得他是個干事的人!
果不其然,4個月后,李文國來村委找我,打算回家創(chuàng)業(yè),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見?!皶洠矣X得我們村以后還是大有發(fā)展的,縣里在弄旅游開發(fā),我們很多土特產(chǎn)質量也都不錯,就是沒人帶他們做?!彼@句話說到了點子上,我們?nèi)钡木褪且粋€好的平臺和帶頭人。那天下午,他帶我來到村口一片他打算開發(fā)的地方,那里上風上水、環(huán)境優(yōu)美,自然條件得天獨厚。我們沿著河床旁的山路小心攀爬,要去他的地里看看。一路聽他聊著自己的打算和構想,再看著眼前風景宜人的河堤,我覺得他開一個農(nóng)家樂的想法應該能夠實現(xiàn)。然而,因為環(huán)保和資金的問題,他的農(nóng)家樂至今也沒有開起來。在農(nóng)村,很多工作并不像我們想象得那么簡單,有時候既需要我們找到能干事、肯干事的人,又必須保證各項工作符合當?shù)貙嶋H,滿足法律法規(guī)的要求。在我們幾經(jīng)溝通之后,他暫且將農(nóng)家樂項目暫停,轉型建了個魚塘,預計2019年初,魚塘里就要開始放苗了。
此后,我又陸續(xù)找到了程方巧、王正娟等一批有志向的年輕人加入我們的創(chuàng)業(yè)隊伍。創(chuàng)業(yè)的日子里我們經(jīng)常在微信群里聊個不停,晚上再到村民家中邊“烤茶”邊謀劃,常常一聊就到了深夜。雖然這里既沒有成熟的產(chǎn)品,又沒有生產(chǎn)、儲藏、運輸?shù)扰涮桩a(chǎn)業(yè),一切都要從零開始,但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基本找到了一條適合村子發(fā)展的方向。如今村里的商貿(mào)公司已經(jīng)注冊,相關產(chǎn)品的商標也在注冊中,各類產(chǎn)品逐漸開始生產(chǎn)、銷售。村子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也愿意加入到我們之中。
我常常在想,第一書記其實在村里的時間非常短,兩年根本不夠幫助他們建成一個成熟的產(chǎn)業(yè),但帶給他們致富的希望和動力卻至關重要。
駐村以后,從酷暑到寒冬,2017年冬天,29歲的我第一次體會到冬季沒有暖氣的濕冷難耐,第一次劈柴做飯卻被柴刀割傷了手,第一次尤為想念2000多公里外的水餃和手搟面……如今,我再有半年就要完成駐村任務,這邊的生活已完全適應。不再畏懼這里的寒冬,不再擔心自己在村里吃不上飯,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也漸漸轉化為努力工作讓他們?yōu)槲叶湴恋膭恿Α?/p>
和我一起工作的除了村干部,還有來自省縣鎮(zhèn)不同單位的工作隊員,有任勞任怨給我們當駕駛員的晏文江,有剛剛訂婚馬上就要嫁人的王正娟,有深夜會自己在屋里彈吉他的張發(fā)飛,還有剛剛考上公務員就被派下村來的李方樹。
我們住在村委會的樓上?!安欧帕艘粋€國慶長假,被子就霉了?!边@種事再尋常不過,屋子里也常常是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可翻箱倒柜卻怎么也找不到究竟什么東西發(fā)了霉,聞著聞著也就習慣了。到了冬天,火盆、烤火器、“小太陽”、電熱毯成了標配,但凡少了一樣,不是在辦公室凍得渾身發(fā)抖,就是在被窩里輾轉難眠。我作為一個北方來的“精壯漢子”,一度過分自信自己的抗寒能力,堅持不買電熱毯,半夜被凍醒是家常便飯。
我們用幾個月的時間走訪了全村15個自然村的貧困戶,在只有一米寬的山路上望著懸崖膽怯前行過,也曾在深夜時坐在村民家中和他們“干酒”做工作。
“車陷進溝里沒事,最多車出不來,要是掉到下面的山崖里,人可就爬不出來了。”這是我來到瓦廠的第四天,深夜和駐村工作隊員一起前往三家寨村小組,我們在夜路行車時開的玩笑話。開車的是鄉(xiāng)鎮(zhèn)民政所的工作人員左大富,和我一般年紀。車沿著泥濘濕滑的道路緩慢前行,既不敢太靠邊怕車輪打滑滾下山崖,又不敢太靠近山體,避免被滾落的碎石砸中。
“慢點、慢點、慢點,往回打輪,好好好,不能再拐了,直走,直走……”因為前路有一塊大的塌方點,我們不得不涉險從碎石堆旁邊壓著懸崖邊過去。大富緊緊握著方向盤,坐在副駕的村支書老謝探出頭盯著輪胎和山崖間僅存的一絲縫隙,指揮著車輛前行。而我坐在后座上閉著眼睛,看似氣定神閑,其實心里一直在想:“千萬別出事,千萬別出事,我還沒娶媳婦呢?!?/p>
像三家寨這樣道路險峻的村寨,整個瓦廠村有六七個,其中最小的一個,常年在家生活的只有不到10戶。記得剛到瓦廠村,就聽一位領導說過這樣一番話:“路再難再有危險,老百姓是不是要下來?既然老百姓能下來,我們的干部為什么上不去?”自那時起,我便決定要用自己的雙腳去丈量這里的土地。
“340萬貧困人口實現(xiàn)易地扶貧搬遷、有了溫暖的新家……”習近平主席在2018年新年賀詞中專門提到了易地搬遷的具體數(shù)據(jù)。多數(shù)沒有參與過易地搬遷工作的人,可能無法理解這340萬背后的艱辛。
瓦廠村15個自然村中有3個村要進行整村易地搬遷,再算上“插花安置”的群眾,涉及近100戶400余人,占全村的近1/4。讓他們離開祖祖輩輩生存過的土地談何容易?“這是政府幫助你們解決的安全住房,你們自己只用掏1萬塊錢?!薄靶乱?guī)劃的搬遷點有統(tǒng)一的飼養(yǎng)點,用的都是自來水,有線電視、網(wǎng)絡都有。”“山上的地還是你們的,你們要是愿意可以流轉出去,也可以自己再回來種?!蔽覀円淮未巫咴L、一遍遍做工作,1戶、2戶、3戶……最終,這3個村的建檔立卡戶全部都簽了搬遷協(xié)議。
然而,工作并沒有到此結束,建檔立卡貧困戶雖然都簽字了,可還有不少非建檔立卡貧困戶,他們將要付出相對更多一些的自籌資金才可以隨遷?!皯{什么他們出1萬元,我們就要出三四萬元,政府要是不把這錢解決,我們就不搬了?!睅ь^不搬的是這個村里家境較好的一戶村民,前幾年做生意虧了本,不得已回到家中,等著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岸际且粋€村的,大家生活條件都差不多,憑啥要讓我家多掏錢?”在他的帶動下,又有幾戶隨遷戶拒絕在搬遷協(xié)議上簽字。雖說易地搬遷要群眾自主自愿,可生活在地質部門多次明確警告的“地質災害多發(fā)區(qū)”的群眾,我們怎能放任他們“自愿”留在山上。村里說不通鎮(zhèn)里說,鎮(zhèn)里說不通縣里說。
時磊是上一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派來掛職的西疇縣委副書記。我們曾一起冒著瓢潑大雨,蹚著順道而下的泥水,打著手電朝一個計劃整村搬遷的村小組走去。時磊給那幾戶因沒有被納入建檔立卡戶而拒絕搬遷的群眾算了一筆賬?!奥凡恍枰銈兂鲥X修,水電網(wǎng)全部政府出錢給你們做,集中飼養(yǎng)點也是政府出資,還有整個搬遷點的公共基礎設施建設。這還不算,你們每戶還有補貼,光這些加起來,你們每戶政府平均都幫你們出了10多萬元,再讓你們自己出幾萬元,不過分吧?不要光想著等靠要,好日子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那天聊到了深夜。時磊講了他自己家的故事,原來,他家也是河南農(nóng)村的一戶貧困家庭,但他明確給家里打電話說,決不允許家人申請成為貧困戶。他老家的弟弟此前曾問過是否可以申請貧困戶,用政府的錢蓋個新房。時書記當即就給他潑了盆冷水:“你是缺胳膊還是缺腿呀?貧困戶的錢是給那些因病因災因學或者基本喪失勞動能力的人準備的,你那么年輕,隨便出去打打工就能掙到錢,看著現(xiàn)在政策好你就想當貧困戶,丟不丟人!”他弟弟自愿放棄申請資格,轉而外出打工謀生去了。聽了他的故事,幾戶曾經(jīng)拒絕搬遷的群眾面面相覷,畢竟他們也正值壯年,完全有勞動能力,只是“懶得出去打工”,想著僅靠政府過上好日子。這個事情也給他們帶來很大觸動?!皶洠郧拔覀儾恢勒o我們建房子要花這么多錢。這個字我們簽?!蹦峭?,他們當即就簽了協(xié)議書。
如今,時磊已經(jīng)完成了任期回到了北京,接替他掛職縣委副書記的張慶敏在2018年4月到任。張慶敏到任后,擺在他和我面前的第一個難題還是易地搬遷。瓦窯易地搬遷點是落在瓦廠村委會轄區(qū)內(nèi)的一個集中搬遷安置點,有安置群眾46戶,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36戶。房子主體雖然已經(jīng)建好,但水電等工程還在推進,距離縣里要求的最后搬遷入住時間已不到1個月。恰巧5月就到了西疇的雨季,如果不加快進度,一旦雨季來臨,施工進度就不得不再后延。為此,我們天天往工地上跑,督促施工方加快施工。就這樣,緊趕慢趕,群眾全部入住的時間還是比原計劃晚了1個多月。然而,工作并沒有就此打住,工程垃圾沒有人來清理,這讓房子、村子看起來都十分難看。本來,這里應該是一個新建起來的美麗新村,四處可見的工程垃圾卻嚴重影響了群眾們的生活和村子的美觀。我們多次讓村民自發(fā)組織打掃一下衛(wèi)生,可半個多月過去,絲毫沒有進展。于是,張慶敏組織了縣里的幾位領導和鎮(zhèn)上的干部,我組織起來了村里的干部集中突擊一周,帶領群眾打掃衛(wèi)生,布置綠化。如今的搬遷點已經(jīng)煥然一新,文化墻、綠植四處可見,我們也將這個搬遷點起名為“幸福新村”。
在農(nóng)村做工作,有一種酒杯是很難拒絕的,這就是村民遞過來的“冷淡杯”。這是一種空腹喝酒的習俗,我們需要硬著頭皮干下“冷淡杯”,再去努力爭取大家的熱情。第一書記本來就是“外來人”,你沒有120%的誠意,村民憑什么信任你?支持你?我們在“摸底”的同時,他們都在用目光審視著我們。
在陡峭的山崖上、破落的村寨中、寂靜的村宿里,我漸漸領悟到,脫貧攻堅有兩件事最難,一是把政策一五一十地落實到位;二是讓村民心服口服地理解配合。前者成功了,叫鄉(xiāng)鎮(zhèn)干部,后者成功了,叫村委干部,兩者都成功了才叫第一書記。在我們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瓦廠村已經(jīng)基本達到了脫貧標準,貧困發(fā)生率也從當初的43%下降至3%以下?,F(xiàn)在,我們還在利用所剩不多的時間繼續(xù)幫助村里鞏固脫貧成果、發(fā)展產(chǎn)業(yè)、謀求出路,靜候第三方考核組來驗收。我們也有信心讓瓦廠村和西疇縣在2018年順利脫貧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