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璽
杜伯宇是保姆小惠遇到的最特殊的一位客戶了。
兩個月前,通過一家家政公司,保姆小惠來到了已經(jīng)九十二歲高齡的老人杜伯宇家。其實,剛聽到杜伯宇的情況時,小惠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崔姐,老人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獨居。盡管只是每天做三頓飯,幫忙照顧起居、大小便、打掃衛(wèi)生……但是,畢竟是‘熟透的瓜。萬一哪天出個意外,他的子女趕不過來,我擔不起責任啊?!毙』菀贿厡艺镜拇扌沾蠼阏f著,一邊翻看著杜伯宇在公司留下的資料。
“老人的子女和老伴雖然都在西雅圖,但是人家要求保姆隔幾天要把老人的情況通過‘越洋電話匯報一下。遇到緊急情況可以隨時打過去。老人也還要隔幾天和他老伴通電話呢!你不要擔心那么多。而且,人家開出的薪金是正常的兩倍多呢!你再考慮一下。”崔姓大姐開導著小惠。
兒子結婚,在鄉(xiāng)下蓋房也急需用錢,小兒子還在讀大學……唉!應下吧!小惠反復掂量,最終答應了。
一個金秋的下午,保姆小惠來到了杜伯宇老人家。推開屋門,迎面客廳的一張桌子上竟然擺了一幅俊俏男子身著中山裝的照片:頎長的身材、烏黑的眸子,別著鋼筆,似有些微笑的神態(tài),顯示出了極具貴族風范的氣質(zhì)。“這是誰呢?”小惠很納悶。
聽說保姆要來,九十二歲的老人杜伯宇早早地推著助行器來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前面的茶幾上,擺上了幾盤水果。
“我就是您請來的保姆,叫小惠?!毙』菹茸晕医榻B,聲音有些低。
“你就是小惠?”杜伯宇用已經(jīng)些許老年白內(nèi)障的雙眼,上下打量著保姆小惠。然后,微微點點頭。
“來我這里,不要拘束。唉!我年紀大了,一天三頓飯都快難以自理了。你在這里,吃啥、喝啥,隨便。給我做的飯要好消化的。還有,每天記著要清理我臥室里照片的衛(wèi)生,客廳的也要清理,還有臥室天花板上的照片,也要一周清理一次?!倍挪钪v話的聲音,蒼老但很清晰。
“大伯,照片?”小惠疑惑地望著杜伯宇。杜伯宇艱難地在沙發(fā)上欠欠身。用手指指臥室,示意小惠進去看看。
走進老人臥室的房門,小惠頓時驚呆了。十幾平米的臥房,中央靠墻,放著一張寬大的木板床,床旁邊相隔幾米擺放著一只老式床頭柜,像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產(chǎn)物。奇怪的是,床頭柜上了銅鎖,銅鎖也似乎很有年代了。環(huán)顧四面的墻上,掛滿了一位婦人的照片,每張照片大約八寸大小。婦人的照片,從年輕到年老。有的還是杜伯宇和婦人的合照。走近細看,一張攝于一九五〇年的照片吸引了小惠的目光。照片上的婦人身著淺色旗袍,手拿一把油紙傘,站在一座石孔橋邊,明眸善睞,盡顯大家閨秀的風范。照片上,橋梁的遠處,隱約可見水鄉(xiāng)的景致。照片的下方橫貼一張白紙,幾個遒勁的小楷:公歷一九五〇年七月十五日 蘇州覓渡橋畔 愛妻王婉云。”原來是杜伯宇年輕時夫人的照片……
還有一張照片也同樣吸引小惠駐足良久。那是一張杜伯宇和夫人的合影,夫人懷里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杜伯宇的神情流露出初為人父的喜悅。照片下方的注釋文字為:公歷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 伯宇與妻婉云 長子仲為 攝于上海”。哦!原來我剛進門,在客廳桌子上擺放的照片上的那個人,是年輕時候的大伯呀?像個男電影明星!小惠終于解開心中的疑團。
“這都是我老伴的照片?!辈恢裁磿r候,杜伯宇推著助行器挪進了臥室。小惠趕緊攙扶杜伯宇在床上坐下。杜伯宇瞇縫著雙眼,深情地環(huán)顧四周。“都是婉云的照片,瞧,我頭頂上還有一幅更大的呢?!倍挪钪钢柑旎ò?。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小惠抬頭一看。只見一張大的他夫人佇立橋畔的圖畫,整個兒貼在了天花板上。為什么叫圖畫呢?因為它早已超過了平時照片實際的尺寸。這張圖畫,就是把那張“覓渡橋畔愛妻”的照片,進行了著色加工夫人更顯風姿綽約。
“每天早上,我一覺醒來,就能看到我的愛妻婉云。好像她時刻都在我身邊!”杜伯宇喃喃自語道?!按蟛竽锊皇且苍诿绹餮艌D嗎,你也可以去那里啊,不必在這里牽掛呀?!毙』莶唤獾貑?。
“唉!這把老骨頭了,怕是到不了美國就散架了。上個月,女兒剛回美國。她也六十好幾的人了,在西雅圖那里也一大家子人呢。老太婆在他們那里都夠給他們添麻煩了,我就不湊熱鬧了。這不,我女兒在家政公司,把你這個小惠保姆找來了。”杜伯宇道。
在杜伯宇老人家做保姆,不僅感到輕松,還有幾分愉快呢。轉(zhuǎn)眼之間,在杜伯宇老人家,小惠做保姆已經(jīng)一年多了。
“老人脾氣好,對飯食方面要求清淡。把我這個在鄉(xiāng)下以做得一手好菜聞名的業(yè)余‘廚子弄得也無用武之地了。老人對家庭衛(wèi)生方面很講究,尤其那些懸掛在臥室里的照片。我?guī)缀跆焯烨謇砩厦娴幕覊m。”保姆小惠帶著夸獎意味地對鄉(xiāng)下的姐妹們說。
“尤其是啊,老人和西雅圖的老伴通電話時,那個激動??!那一次,真嚇壞我了!我剛接通電話,他就扔了助行器,從臥室朝客廳跑,我趕緊上去攙扶住了。老人和老伴通電話,真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瞧人家老夫妻的感情!”保姆小惠說著,羨慕不已?!拔夷强谧?,要有人家一半對我好,也值??!”小惠的姐妹們中有人感嘆地說。
有一次,小惠在打掃衛(wèi)生時,想要將床頭柜打開,清理一下衛(wèi)生?!澳鞘俏覂号垇淼谋佑游业膶氊惸?!我女兒回美國時特意交待,不能打開,打開就不靈了。也怪,有這個床頭柜在這里,我晚上睡得特別踏實?!倍挪钅樕暇谷宦冻龊⒆影闾煺娴男θ?。“銅鎖鑰匙在我女兒那里呢!沒辦法打開!那里的衛(wèi)生不搞了!”杜伯宇補充道。
時間一長,逐漸地,與杜伯宇老人的日常交談中,小惠也了解到一些杜家的家世。杜伯宇是解放前蘇浙富商杜廷鶴的大公子。當年蘇州茶行百余家,幾乎一半都是杜家的門臉??箲?zhàn)時期,杜廷鶴還暗中慷慨解囊,資助過在豫皖地區(qū)抗戰(zhàn)的新四軍呢。杜伯宇作為杜家的大公子,出過洋,留過學,成為了上海灘很有名的醫(yī)生。杜伯宇的妻子王婉云,也出身于富甲一方的地主豪門。兩個人可謂郎才女貌、門當戶對。解放后,杜氏家族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公私合營”“社會主義改造”,獲得了“進步資本家”的稱號。王婉云家也獲得了“開明地主”的名譽。但是,后來這些都化為了泡影。杜伯宇和王婉云成了被批斗的對象,小夫妻倆被下放到了北大荒勞動改造。命運并沒有使夫妻兩個低頭,兩人在勞動之余,自己開墾,自己種菜,豐衣足食。小日子苦中有甜,恩愛有加。浩劫過后,杜伯宇還風趣地說:“如今,我這個外科醫(yī)生,也學會了給蔬菜做‘外科手術了?!?
改革開放之后,杜伯宇老人的一對兒女學業(yè)有成,相繼定居了美國。保姆小惠在杜伯宇家兢兢業(yè)業(yè)地照顧老人。但是,老人畢竟是上了年紀,事情說來就來了。
那天傍晚,吃過晚飯的杜伯宇顯得有些反常。他讓小惠把婉云的照片一張張從墻上取下,一張張細致地撫摸著。嘴里囁喏著,“婉云!婉云!”身子向著側面倒了幾次。保姆小惠提高了警惕。凌晨兩點多鐘,小惠聽到杜伯宇臥室傳來幾聲老人翻身床板響亮的咯吱聲。小惠披上衣服,飛快地跑進杜伯宇的臥室。只見杜伯宇面色鐵青,仰躺在臥室的床鋪上,滿頭的虛汗。保姆小惠在呼喚不醒的情形下迅速撥打了急救電話。
急救醫(yī)生救護杜伯宇,并抬上擔架。在送往醫(yī)院的時候,保姆小惠撥通了杜伯宇在美國家人的電話……
急救室外,圍滿了杜伯宇的親友。已經(jīng)年近七旬的兒子杜仲為,女兒杜仲敏,一下飛機就直奔市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孫子輩們,也輪番乘飛機而至,足足有十幾人。保姆小惠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已經(jīng)守候了兩天一夜了。看到杜伯宇的親友來了,虛虛地想癱倒在地。杜仲敏一步上前,雙臂扶住了小惠,而后把她攙扶在躺椅上坐下?!靶』菝妹茫量嗄懔税。∠刃菹⒁粫?!”杜仲敏滿含歉意地說。
“誰是杜伯宇的家屬???來醫(yī)生辦公室一趟?!贝髦卓谡值尼t(yī)生,推開重癥監(jiān)護室的大門呼喚道。杜仲為、杜仲敏兄妹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了醫(yī)生辦公室。兄妹兩人與醫(yī)生的談話一直持續(xù)了大約半個小時。當兄妹兩人蹣跚地走出醫(yī)生辦公室大門時。遠遠望去,就如同兩片秋風中旋轉(zhuǎn)的落葉。杜仲為突然扶著墻,堪堪向前倒去。親屬們見此狀況,紛紛上前攙扶。
“爸爸不行了??!我們已經(jīng)簽了‘放棄搶救……”杜仲敏放聲大哭。
當送靈車從躺椅邊經(jīng)過時,保姆小惠在蒙眬中突然蘇醒過來。呀!是大伯嗎?“大伯,你是個好人哪!”小惠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拉著送靈車的邊緣,號啕大哭了起來……
一整天都壓抑、沉悶。
保姆小惠和杜仲敏默默地整理著杜伯宇老人的遺物?!爸倜艚悖蟛ナ赖南?,千萬不能告訴大娘呀。她年紀也大了,經(jīng)受不住打擊呀!”小惠說。杜仲敏愣了一愣,隨即嘆了一口氣?!澳愦竽锶ナ蓝嗄炅?!”杜仲敏說。“???不對,不對呀!那么每次越洋電話和大伯聊天的大娘又是誰呢?”小惠非常驚訝。
“三年前,你大伯得了一場病。病好之后,對于你大娘婉云去世的記憶竟然全部消失了。從那時起,你大伯就認為你大娘婉云一直生活在美國,非要吵著打電話。沒辦法!你嫂子以前在美國一家私立電臺工作過,聲音模仿在行。每次打電話過去,都是你嫂子模仿以前錄音的你大娘的聲音與你大伯對話。每次放下電話,你嫂子都放聲大哭。唉!我們也真沒辦法!給你大伯點兒精神寄托吧!”杜仲敏說著說著,眼角淌下淚來?!霸瓉砣绱税?!”小惠感慨萬千。
“唉!沒有失憶前,你大伯一直把你大娘的骨灰放在家里。逢年過節(jié),甚至吃飯前,都要走到骨灰盒前面,嘮叨幾句。失憶之后,為了不讓你大伯再傷心,我們把骨灰盒鎖到了床頭柜里,哄他說,是請來的庇佑他的‘寶貝。唉,算是一種陪伴吧?,F(xiàn)在,你大伯也走了,可以入土為安了?!倍胖倜裟艘话蜒蹨I。
鑰匙插進銅鎖里,“咔嚓”一聲,鎖打開了。床頭柜里,端正地擺放著一個樸素的骨灰盒,上面搭著黃綢布。還有一個小小的靈牌,杜仲敏取出靈牌,拂去上面的灰塵。只見正面赫然寫著:“愛妻王婉云之靈位,生于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五日,故于一九九〇年六月十三日,享年陸拾捌歲”,右下角遒勁的正楷書:夫杜伯宇立。
杜仲敏與保姆小惠再一次淚雨滂沱……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