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頭條詩人
HEADLINES POET
HAN MAN
汗漫
生于中原,居于上海。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 (1993)、 《漫游的燈盞》 (2003)、 《水之書》(2009)、《一卷星辰》 (2017)等。獲人民文學(xué)獎(2007年度、2014年度)、《詩刊》新世紀(jì)(2000—2009)十佳青年詩人獎、《星星》1998年度跨世紀(jì)詩歌獎等獎項。
浮生記·組詩·
□汗漫
歲末似臨終,陽光灼熱,如臨終關(guān)懷?
使我對晚年和死亡的逐步到來
無驚懼,有靜氣——臨終亦為臨盆——
春天的子宮內(nèi),萬物皆嬰兒。
走筆如絕筆,須干凈、溫暖、愛,
一切怨憤應(yīng)解決在立春以前。
素紙黑字如雪夜,一支筆走在雪夜里
若被錯認(rèn)成一棵臘梅樹,多么美。
在歲末,要練習(xí)以急促的語調(diào)說
“我愛你”。像獨處曠野的人
即將耗盡手機里的電池。
當(dāng)一個歲末的人、老人說“我愛你”
眼前會浮現(xiàn)秋山、夏日池塘、春風(fēng)、櫻桃樹
——“你”與“大地”成為了同義詞。
進(jìn)入你,就是在大地中獲得安息。
街頭公園的大鳥巢,含著熱鳥蛋?
一棵落盡枝葉的樹需要越冬的勇氣,
像含著炙熱的愛,一個人才能度過晚年。
走過大鳥巢,掖掖衣襟——
我心微小且軟弱,配不上廣大有力的北風(fēng)白雪
顯然是樹的反義詞,身穿毛衣和大衣
——春深脫衣。目前
我暫時還能掩藏靈魂的丑陋和貧瘠……
天氣預(yù)報:中國南方將普降新雪。
雪白附身于植物的蒼綠,多么冷艷而性感。
電影與小說中的愛情故事
基本上都結(jié)尾于不斷升溫的婚禮和煙火。
當(dāng)新雪普降,已婚者看見蒼綠與雪白
會想起激烈的初戀、生死戀。
未婚的臘梅體香,彌漫于南方
這一間廣大的臥室……
一瓶好酒是一個良宵,
友人們星星般歡聚在酒桌小天空——
酒后星散,陷入各自的軌道和飄泊感。
末班地鐵像末日,終點越近,同行者越少。
暫時還能返回地面燈火中去的人
也終將成為小地鐵,與蚯蚓的線路銜接:
“歡迎蟲子、草根、地下河來乘坐!”
當(dāng)它們出站、涌出地面,將替代一個人
繼續(xù)去愛這舊山河、新春色。
現(xiàn)在,落地玻璃窗像亡父的大懷抱——
歲末的光慈眉善目,與孩子般懵懂無邪的
新年的光很神似、無區(qū)別。
從衰謝到復(fù)蘇,尚需幾個時辰的轉(zhuǎn)化、過渡:
我是短橋與小舟?歡喜地承受
萬物與亡靈紛至沓來的腳步——
我汗流浹背,如星空負(fù)重。
明天,新年,嬰兒降生、少年奔跑,
父親混同于街角的綠樹,用鳥巢辨認(rèn)我,
使勁揮舞樹枝和手指,淚雨紛飛……
祝你讀到這詩中的星辰和愛意,
祝你兩眼秋波而非霧霾。
祝你站在生物學(xué)的立場,反對隔離墻和邊界。
鞋子和腳就會充滿露水和葉綠素,
風(fēng)吹來,搖蕩你的腰肢和情懷。
祝你握手機也像祖父握水瓢那樣動人——
低頭,仍能看見波動的天色和鳥群。
祝你像蛹化蝶、蛇蛻皮、鷹換喙,
把種種哀怨和陳詞濫調(diào)脫成一團舊衣。
看啊,大地上的老人們腳步蹣跚,
已經(jīng)接近了嬰兒的趔趄和驚喜。
寫完這首詩,夜深了。
像謝幕者,向白紙俯身、鞠躬,
向光陰和漢語致敬。
關(guān)閉臺燈,掀開窗簾,我像演員再次出場前
掀開帷幕一角,窺探觀眾席——
新年,已經(jīng)身穿暗綠色的樹林和燈火
在野外入座,準(zhǔn)備好了
新一輪的嘲笑、淚水和歡呼?
在梅雨季節(jié)里讀幾首寫馬的詩——
馬鬃就和雨絲糾纏在一起……
水花或者說馬蹄四濺,潺潺奔馳。
玻璃窗把幾首馬,阻隔在馬嘶般的雨聲里。
在上海愛一匹馬,多么虛幻——
寶馬、人頭馬、愛馬仕、馬董事長……
與馬的關(guān)系多么可疑。
沒有草原的人愛一匹馬,多么傷感。
像喪失了青春的人,愛一個少女
多么羞恥又干凈。
幾首馬、一場梅雨,讓我從窗前落地?zé)衾?/p>
漸漸看清了馬頭和日出……
梅雨過后,馬群的浮現(xiàn)會比較困難。
我將把淋浴室改造成一個人工小雨季——
在熱水和一首詩的朗誦聲中恍惚
騎上馬背,潺潺奔馳……
在華山醫(yī)院探訪某詩人。
自古華山一條路,華山醫(yī)院也只有一條路:
手術(shù)刀就是懸崖絕壁。
一個擅長用隱喻辨認(rèn)世界的人
因暗疾的阻止而沉默了。
握他的手,握得像句號、涼句號。
脫離來蘇水的感傷,在世紀(jì)公園晃蕩——
“世紀(jì)”與“人生”同義。
“公園”是“醫(yī)院”的反義詞?
玉蘭花腫脹,像小乳房哺育早春。
游春者在陽光下、草地上,小寐或野餐——
無影燈、病榻、吊瓶,虛幻而遙遠(yuǎn)?
萬事萬物都能重新開始,像陰歷。
向野外過渡的人沒有減速——
進(jìn)入草根,去支持公園、孩子們的飛奔。
散步比翻書輕松許多。
看見了五只鳥,比看見那兩架戰(zhàn)斗機橫空而過
輕松許多。
走著看著,天黑了,像晚年——
在晚年般的黑夜里比在青春般的白晝里
輕松許多。
白蓮涇周圍的燈火像白蓮。
脫鞋而坐,袒露出破背心、舊胸懷。
周身充滿了鳥的歸意,天空和塵世里的斗爭
與我無關(guān)……
白蓮涇在一道漫長的防洪墻之外——
不知道我的水勢。
一個詩人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構(gòu)不成威脅。
白蓮涇流向黃浦江、東海
我流向暮年——手機模仿水鳥,在鳴叫?
防洪墻頂上的一蓬蓬野草隨風(fēng)搖曳。
草的立場在草之中,對萬物一視同仁——
用露水和灰塵組成的眼神,才能一視同仁。
我雙目有偏見、散光,身體枯竭——
用周身汗水冒充雨季?
用防洪墻嘲諷、確認(rèn)我對人間的種種傷害?
那紙質(zhì)、彩繪的鳥,飛起與歸來
讓放風(fēng)箏的人覺得自己也很像一個鳥巢了?
但真正的鳥巢筑于樹枝或屋檐
普遍高于人類的生活水平。
他只配收放這紙一般脆弱、
彩繪一般虛幻的情感?
我需要走到樓頂、山巔、云間
才能將內(nèi)心作為最后一枚鳥蛋,孵出動靜……
回客廳,我的確像一個客人了。
白蓮涇的花草香,暫時掩蓋掉一部分狐臭和
狐貍精一類的雜念。
吊燈,試圖從我身上垂釣天光水色
來改善其垂危的室內(nèi)生活。
一天將盡,像一生將盡——
埋頭清洗草木在褲腿上牽扯出的暗綠,
說服雙腳,接受這沒有根基的現(xiàn)實。
終將進(jìn)入野外那廣大的臥室——
所謂散步,就是練習(xí)適應(yīng)未來床頭柜上的
一盞新月、一盞落日。
公園一角堆集被廢棄的舊家具:
沙發(fā),茶幾,餐桌,寫字臺,衣柜,床……
曾經(jīng)被射燈、落地?zé)?、臺燈照耀,
參與“愛”“淡漠”一類概念的闡釋,
被臀、手、胸懷、腿和淚滴細(xì)膩觸及。
長方形床墊像一座良宵紀(jì)念碑,
也像一部愛情小說集——
內(nèi)部的彈簧保持著故事的糾纏、張力,
封面被傷心人撫摸得破舊不堪。
露天家具更像一群暮景中的人
在練習(xí)適應(yīng)未來無盡的露天生活,
滿身的皺紋、破綻、老年斑
回味一生中承載過的壓力、灼熱、夢……
公園一角跳健身舞的人們,
正歡天喜地迎接被廢棄的時刻漸次到來。
江面上掠過一艘貨輪
像一只大手,擦拭咖啡館落地窗上的水霧。
你默坐,一頭長發(fā)如大雨
讓我的身體無法躲避。
咖啡里的苦澀和糖在糾纏
雨聲如同某一小語種——
多年后,咖啡館、貨輪、雨聲將屢屢浮現(xiàn)。
但我缺乏一個隨行翻譯。
不懂你,其實是因為我不懂自己。
沒有傘的人,只能靜靜等待雨聲的消失。
又一艘貨輪模模糊糊掠過江面
像一種告別的手勢……
酷暑,是老人們在集體回憶熱戀?
新上市的桃子和瓜,證實甜蜜。
各時代的愛情都有南風(fēng)般的腰肢和忸怩。
對霜降和小雪充滿預(yù)感,
暮景中的人,開始燒掉日記和信件。
學(xué)童們對酷暑的要求是冷飲、泳池、
街頭拐角處的玩伴和暑假作業(yè)標(biāo)準(zhǔn)答案。
還需要若干酷暑,來催熟小身體、大未來
還需要為初吻練習(xí)造句和解詞,
并終將熟練掌握失眠、失戀這兩門藝術(shù)。
處于暮景與童聲之間的中年人
在酷暑時節(jié)需要一碗米酒來緩解尷尬——
這假裝也是胸口的異性的瓷碗,
埋伏著稻穗一樣的辮子?
去把他澆灌成一個稻草人、一塊稻田……
你著名,就擁有故居、門票、旅行社旗幟
我無名,出現(xiàn)在這座三層小樓,
像信使,傳遞“愛眉小札”
或“人間四月天”一類春風(fēng)燕語。
“才子情種”與“美人艷婦”對偶
仄平平仄,詩文與生活波瀾四起、韻味十足,
讓凡人庸眾在晚報、通俗小說或電視劇里
看傳奇故事,聽緋聞流言。
高潮在濟南霧中的山頂戛然而止——
“濟南號”郵政飛機裝滿民國的情書、合同,
你是其中最熱烈的一個絕句
獻(xiàn)給北平城里的林徽因。
愛需要回應(yīng),像山澗流水需要云影。
而死亡,一個人就能獨自完成。
以缺席強化在場感
以故居,證明靈魂的有家難歸或無家可歸。
在你與陸小曼的蜜月新房里一掠而過
不帶走一絲月色——你是新月派,
清瘦、早亡,始終處于不滿的狀態(tài)。
我肥胖,擠進(jìn)滿意的火車和上海。
圍繞烤魚,我們坐著
像干旱的兩岸圍繞三條放棄了理想的魚。
干旱的人,需要美酒、淚水和言辭
彌補身心裂痕,重建雨季般豐盈的局面
——可能嗎?
綿陽不是綿羊,街頭風(fēng)聲也不像羊鳴。
在旱季,四川的綿羊去哪里喝水?
九部手機像河床上九塊渴望的卵石。
一人翻菜譜,尋找通往河邊菜地的小路?
若干目光,像微熱的蝴蝶
向異性的對岸渺茫地飛。
夜深了,三條徹底消失的烤魚
假裝重新獲得了隱秘的流速和入??凇?/p>
小機場只有五條跑道,掌控鄉(xiāng)愁和遠(yuǎn)方,
像小領(lǐng)袖的手掌控小命運——
周圍山坡開花,是精致的衣領(lǐng)和袖口
自上海飛來,在金沙江、岷江、長江
三江匯合處吃魚——
一對男女在此匯合而成漫長的愛、怨、后裔?
我是一個適宜出現(xiàn)在婚宴上的貴賓?
江上暮色燈火,有洞房中的喜氣和驚艷。
右手捏竹筷,像奔流的青春和竹筏
匯合而成臃腫的肚腩和暮年。
左手像小機場,五條跑道,早已廢棄。
赤裸如嬰兒——在溫泉就是在子宮?
明月慈祥如母親的臉。
丙申秋,與友人共浴,如同胞共生于母愛。
月光把我們的白發(fā)掩飾得很好。
泉邊,有巖石、松、佛龕、油燈……
天漸涼,白露后便是霜降。
在東京,晚年,川端康成懷念伊豆的舞女,
就用墨水瓶模仿地心這一母腹
生發(fā)出火焰——來到紙上,就是愛和詩;
來到塵世,就是溫泉和纏綿。
現(xiàn)在,我自然也會想一想舊事和前歡,
風(fēng)就起了,泉邊的油燈顯得危急——
因為我積垢重重?缺乏與一場初雪、
一個女子深刻而干凈的交集?
需要溫泉,讓一個衰敗者恍惚折返夏天——
像一枝漏洞百出的殘荷,重生于池塘,
讓蜻蜓把我頭頂當(dāng)作荒涼的機場……
霜降時節(jié),桃花只能開放在言辭里。
此地為黃河中下游分界處。
一條河流被明確區(qū)分為三個階段,
人生的各個時期卻模糊難辨
像桃花峪前后的河水,似乎一聲一色。
由此開始,黃河加強對鹽分和蔚藍(lán)的渴求。
像一個人中年以后需要補鈣、染發(fā),
穿兒子淘汰的藍(lán)牛仔褲,
修改甚至燒毀日記中的陰影和暗示——
晚年一樣的入???,來了……
乙未秋,若干教授攜研究生到此一游,
在演繹精神的賡續(xù)與演變。
我孤身而來,獨自橫跨分界線
是一種反諷——左腿不是右腿的導(dǎo)師,
謬誤與真理有相同的步調(diào)和血型?
以黃河為背景留影,很必要——
水色與膚色渾然一體,
流水聲與漢語綿延一致。
一只鳥越河而去,那是我的手越腰而去
獲得了母親偉大的體溫……
伏牛山中,太陽很好。
蜜蜂坐著的荷花,比菩薩坐著的蓮臺鮮艷
——菩薩就想與蜜蜂換換位置和責(zé)任?
反正佛經(jīng)也是甜言蜜語,
反正推門而進(jìn)的祈禱者都有苦澀的心。
有蜂箱二三像古寺——
穿僧衣、戴網(wǎng)紗,我就成為僧人、養(yǎng)蜂人
去服伺菩薩或蜜蜂?
寺前曬著幾十條棉被,絢爛如花園
為素淡的清修生活加熱。
寺檐下竟有一雙紅布鞋,暗香襲人。
我沒有看見僧尼或村姑。太陽在看著她。
一個游客、過客,被伏牛山中的風(fēng)聲和泉水
更換了心跳和眼神。
在烏衣巷睡了一夜,
沒有碰到劉禹錫和王謝堂前的燕子。
尋常百姓在朱雀橋邊做小生意:
炸臭豆腐、蹬三輪車、搖船、捏糖人,
青樓已化妝成洗頭屋或發(fā)廊。
深巷里,紅燈籠亮到凌晨
照不見一個穿烏衣的人打馬而歸……
從夫子廟到江南貢院一千米,
到民國以前的書生一百年。
我不趕考、錐刺股、囊螢映雪,
就錯過柳如是一類女子的美艷、傷心和氣節(jié)。
秦淮河邊恍惚有杜牧、俞平伯在游蕩吟誦。
我借長衫留影,但相紙上留不下
舊明媚、新隱痛。
袁枚之隨園已改造成高樓大廈,
廚師學(xué)校講授《隨園食單》,其中
蕭美人點心“小巧可愛,潔白如雪”,
寫的似乎是蕭美人而不是點心。
我來到點心鋪地址“儀真南門外”,
不見小巧與潔白,有美國大叔在招牌上微笑:
歡迎吃漢堡、薯條……
兩江總督、天王和總統(tǒng)們相繼消失。
林則徐、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洪秀全、
孫中山、蔣介石、李宗仁、汪精衛(wèi)……
消失。一代代游客在總統(tǒng)府掠過——
像大臣、革命者、外賓、仆從、園?。?/p>
在民國政府辦公室,看到我可能的前身:
一個秘書在寫激烈的社論……
明孝陵里一個帝制中的人,
中山陵里一個推翻帝制的人,
被景區(qū)門票、樹木、陽光等等事物緊密聯(lián)系。
不知道群山之巔這兩種睡姿有何差異,
像春風(fēng)不關(guān)心陰歷與公歷。
我人生尚未成功、仍需努力
追趕旅行社旗幟與公共汽車的動機。
大屠殺紀(jì)念館、空軍烈士墓園……
這么多亡靈英靈,讓南京多雨復(fù)多雪。
長江上的汽笛猶似軍號在吹。
殘陽如輸血,讓墓地里失血的孩子
復(fù)蘇為花瓣和青草?死神教授過的形容詞
都頓然凝重,比如“安寧”——
我的筆帽像一個中國士兵的鋼盔?
想起幾個同時代的南京詩友
詩篇都有著悼詞般的痛感和節(jié)制——
出生入死的漢語,拒絕偽飾和濫情。
一個輕浮的人不要經(jīng)過南京,
一個輕浮的人要經(jīng)過南京,
去成為被江水日夜沖洗的一塊石頭——
墨水東流,日夜沖洗著一塊鎮(zhèn)紙……
停機坪上方的探照燈,竟然含著不規(guī)則的陰影。
我湊近候機廳落地玻璃窗,仔細(xì)辨認(rèn)——
原來是一輪空前的滿月。
探照燈是偽君子,毫無瑕疵以供指責(zé)。
跑道盡頭的滿月召喚我憑一張機票
去加入一種高寒的思想和孤獨。
我與它久久對視如遇導(dǎo)師。
周圍旅客也癡癡眺望,像看見愛人、父親、
一個巨額的銀庫?
登機。騰空。在臨窗位置上
不斷調(diào)整我與月亮之間的師生關(guān)系——
它在講臺上來回走動,口吐蓮花即星辰……
把隱疾和暗喜坦陳為環(huán)形山,
一彎新月就能漸漸散發(fā)出中年以后的光輝——
像一首詩,由刻薄而臻偉大的渾然。
下山的雨,對我逆勢而上很吃驚——
雷隱隱,雨瀟瀟,一胖子氣喘吁吁。
終于抵達(dá)暮色抱緊的山頂。
復(fù)下山,稍稍像一滴干凈的雨了——
回到山腳和燈火里,猶豫片刻
我還是落進(jìn)人流而非溪水及其下游的江?!?/p>
我仍然缺乏托起魚群的美感與力量。
在樓梯間濕淋淋盤旋而上,像登山。
一只壁虎盯著我,像盯著一場雨——
它覺得自己快要劇變成峭壁上的老虎了……
推開家門,親人們抬頭、驚愕、起立——
像隆重迎接一個陌生國度的貴賓。
蒹葭蒼蒼,隨風(fēng)起伏如潮——
穿行其間,兒子如魚,我如暗礁和沉船。
種種的傷害與被傷害,
都是崇明島、這一座崇尚光明的島嶼
所反對和憐憫的事物。
所謂伊人,即某女、某事和上海?
在水一方,在長江與東海交接之處窈窕
使人寤寐思服。初夏的崇明島
物候一新,利于我擺脫種種耽溺?
斑鳩、黃鸝在濕地深處一聲一聲邀呼。
請后人走一條英特邁往之路吧——
祖先血管仍是子孫們繞不開的舊浮橋?
復(fù)習(xí)那些往與來,那些楊柳依依、雨雪霏霏?
先秦后的男子一概采薇、伐木、搔首踟躕,
在外灘抱布貿(mào)絲、二三其德……
“相見歡”“生別離”“行路難”這些主題
誰能回避?如何自明、自洽復(fù)自在,
像崇明島這一盞廣闊的油燈?
兒子的手臂隨風(fēng)摟摟我,像蒹葭葉子和光線
安撫著一個人的暮景……
有過鄉(xiāng)村生活史的人
對臥室天花板上的聲音,有以下聯(lián)想:
拖鞋走過,像野兔跑過屋頂;
床腿有節(jié)奏地震動,像野馬或陣雨;
物體掉落,像深空中的雷;
鋼琴斷續(xù),像鴿子低語……
他把頭頂上的鄰居,看成云朵里的神了。
把自己看成云影下昏睡的船——
他掌握了用昏睡解決疑難這一門藝術(shù)。
右手緊握職業(yè)要求的
“二十四小時處于開機狀態(tài)”的手機,
像一艘船緊握清醒的鐵錨——
防止自己在無知中隨風(fēng)飄進(jìn)公海、
公墓一樣的大海。
條紋床單像機場跑道?
他像飛機,在鼾聲大作騰空而起。
枕邊人是異性飛機?航線互不知曉。
穿行于各自困難的積雨云。
半夜穿衣接電話——他無法裸體交談。
他擔(dān)心因裸體而呻吟或哭泣。
衣服是生活的掩體,即便隔著手機這一緩沖區(qū)。
在正午,陽臺上會晾曬一面床單,
像銀幕放映著夜晚。特寫鏡頭:
一張臉上的老年斑像缺點、污點,
在緩慢放大成覆蓋一生的長夜。
他開始減肥,逐步騰出體形,
讓世界最終補充進(jìn)來六十五公斤、
一立方米左右的草香、流水和童聲……
這么多身體模型,需要性器、呼吸、香水、體味
賦予布料、皮草、絲綢以魅惑力。
需要高鐵、飛機的動感,促成歡快的命運。
需要淚痕與污點,表達(dá)塵埃與人生。
需要解脫,說明夜晚、愛情、痛楚甚至死亡
一一降臨。
挑選衣服的中年人,像一面舊山坡
在挑選大雪與陣雨,來微調(diào)坡度、修復(fù)裂痕。
童裝的幸福感應(yīng)該最強烈——
日新月異的小身體,將使它們體驗到春天地皮
被種子脹破時的沖動和驚喜……
還鄉(xiāng)。窗外是玉米、山河、墓地——
泥土中的死者,向后飛?
百年身軀萬年心。只剩下骨頭,飛。
臥鋪車廂里的我,與死者的姿態(tài)和速度相同,
但方向相反。終將趨于一致。
練習(xí)減法,練習(xí)在飛馳中減去百年、身軀、心,
只剩下骨頭,飛——
車窗上,一系列名詞、動詞撲面而來——
“炊煙”“孩子”“星光”“愛”……
只需伏在餐桌抄寫車窗上的詞匯表,
愚笨的人也能成為意象派詩人——
字跡分行,是模仿車窗上分行的雨水。
偶爾,火車在小車站即興停一陣子、發(fā)呆,
像詩人在句子轉(zhuǎn)折、提速前,停一陣子、發(fā)呆。
火車是詩集——一路失去那么多的愛和美。
旅客們是站臺上不斷增刪的詞?
以落日、隧道、山谷來張口結(jié)舌地朗誦。
詩集的防偽條形碼印刷在我的腰部——
一顆暗紅的痣,一出生就隱喻一切
一出生就有火車從母親子宮那輝煌的車站
蜿蜒駛來——
月亮追隨火車,在觀察一個詩人的生成?
她長發(fā)已經(jīng)彌漫為夜色——
我編織車窗上的一串燈火成為發(fā)卡
簪在月亮鬢旁——有難度的愛
需要有難度的表達(dá)。
但我其實只能通過水盆、游泳池或大海
把臉埋進(jìn)夜空、埋進(jìn)月亮的胸懷。
……斜拉橋像顫抖的手
試圖解開流水這絲綢的內(nèi)衣?
平原廣闊,像充滿喜鵲和皺褶的繡花床單。
以想象力支持體力是衰老的標(biāo)志?
在火車上大面積追憶往事吧
初戀、熱戀、生死戀撲面而來,讓肋骨像枕木
一行一行灼熱、痛。
還鄉(xiāng)。連火車盒飯也洋溢出母親廚房的氣質(zhì)。
哐當(dāng)哐當(dāng)……酷似地方戲中的檀木梆子
把命運朝悲、歡、離、合四個方向,催逼。
原諒我把異鄉(xiāng)當(dāng)成異性和天堂
原諒我短暫的歸來、漫長的背棄。
火車是祖先們在墓地內(nèi)攥緊的風(fēng)箏繩子,
一拉,我紙質(zhì)的身體和羞愧就被拽回……
在上海至南陽的慢車上度過除夕。
沿途,江蘇、安徽的焰火騰空而起
像亡父的手語,持續(xù)向我招呼。
車廂內(nèi)擠滿鄉(xiāng)親,一群故鄉(xiāng)的叛徒
把綠皮火車改造成南陽的飛地、芳草地。
初一晨,與弟弟赴獨山墓園祭父——
需要多么強烈的美酒和春意
才能讓一個長眠者醒來?
“爸,新年好啊!”
正月的亡靈像晴空里的云,干凈、自在。
周圍祭奠者如春游,歡快似乎大于悲傷。
可以把墓園看成車站、碼頭、機場,
我們終將是來此出發(fā)的人——
不需安檢,就帶一盒火柴吧
為多年未見面的父親點燃一根香煙。
中午,全家團圓,在餐桌上為父親
虛設(shè)一副筷子、虛構(gòu)一只手。
醉醺醺在小城晃蕩
看清真寺頂一彎鐵打的新月、白晝的新月
說明時光的匱乏和緊迫?
從除夕到元宵,烏鴉預(yù)警機停止起飛。
喜鵲們廣泛傳播幸福的幻影。
我走親訪友,醉醺醺在小城晃蕩
一仰頭就看見郊外的父親和獨山——
那一座盛產(chǎn)獨玉的名山。
母親姓名中也含一個“玉”字。
“獨山”“玉”,決定了我的個人史——
愛孤獨,愛玉一樣的漢語。
河邊柳樹綠了,像女子們蕩漾的腰肢。
父親,我在替你保存一顆春心……
在句子周圍留下空白,在刀子周圍留下光。
寫一行廢話,用刪除鍵啪啪啪啪抹掉
有麻雀啄米的快樂。
寫一行好句子留下來
有雪地上咯吱咯吱踩出一串腳印的快樂。
筆尖移動,讓混沌曖昧的事物間出現(xiàn)光線——
像一個礦難遇險者借著筆尖這一把鍬
開掘出一條通往地面的道路——
寫,就是逃生。
以寫作抵抗恐懼
抵抗對人性中幽暗部分的恐懼,
像童年時代,依靠大聲唱歌穿過夜晚的墓地。
以細(xì)小、卑微的人事,抵御抽象的大局——
在細(xì)小卑微處獲得最尖銳的力和痛——
刀尖、筆尖、心尖。
長詩如長夜——夜色周圍的光,是紙白。
短詩如午寐——很短的黑,抗拒頭顱郊區(qū)的白晝。
那一個拄著拐杖走路的人,
那一棵被木條、草繩們加固的行道樹——
一個依賴筆桿生活的人,在街頭看清了自我:
一棵沿海地區(qū)臺風(fēng)中的樹。
把筆桿拉長,助跑、加速、騰空而起,
像撐桿跳高運動員,助跑、加速、騰空而起——
稿紙橫格線不斷升高,他必然跌落、失敗。
詩人與撐桿跳高運動員的區(qū)別是:
在失敗之地建設(shè)一個桃子跌落、蜜蜂飛舞的果園。
月亮反對夜,又為夜的存在而辯護(hù)——
像律師熱愛訴訟和沖突;
像詩人在紙白和字跡之間裂變、痛楚、融合……
造句,就是制造夜色和月色
把自我同時分解在原告和被告的位置
接受詩神的判決。
一輪明月像祖先存入銀行的巨款
讓后人夜夜享受利息——這月光的白銀。
李白、蘇軾以才華為月亮保值增值。
我平庸,缺乏使天空破產(chǎn)清算的能力,
避開月亮寫月餅,這月餅里也都是
李白、蘇軾品嘗過的秋風(fēng)……
寫寫咖啡和霧霾吧,讓方塊字成為方糖與口罩
緩解這全新的苦澀和恐懼……
抱緊父親的呼喊,父親夢見你的悼詞和哭訴;
抱緊愛人的小名,愛人親吻你的情話和怨言;
抱緊仇人的詛咒,仇人牢記你的責(zé)備和承諾;
抱緊兒子的童謠,兒子辨析你的遺囑和詩篇
——在漢語中,就是在人間。
走錯誤的路,也能通往暮色和暮年。
愛錯誤的人,也能與情敵成為美學(xué)上的知己。
寫錯誤的詩,也能讓陳詞濫調(diào)們抱在一起取暖……
正確很乏味,錯誤是真理暗自喜愛的私生子。
就這樣錯誤地走著、愛著、寫著吧,
就漸漸融入是非不分、榮辱與共的大地。
那終將消失的事物,比如愛、比如美
如果過于盛大,將會讓一個詩人
死得異常緩慢——用墨水瓶作為氧氣瓶
吹拂一張紙、一張白床單上的掙扎。
筆名與本名必然格格不入。
世俗的我與詩人的我在沖突中,誰能勝出?
書桌,這木質(zhì)的小戰(zhàn)場上,月如鉤……
在古寺方向傳來的晚鐘聲里,旋緊筆帽
像給偏頭疼的人戴上棉帽——
筆,像一個臥床不語的偏頭疼患者
咬緊筆尖般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