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達宣
一
路楊又到長玲家來了。
“來了哥!”正在外屋地和她媽張羅晌午飯的長玲和他打著招呼。“快屋里坐,你叔在屋呢!”長玲媽用腳把地上散落的柴禾葉子劃拉了幾下,熱情地把路楊往屋里讓。
路楊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走進里屋,他照往常一樣,依本地規(guī)矩不脫鞋就上炕盤起腿,坐在長玲子爸對面,伸出手去打算拽煙笸籮。
路楊常來長玲家是緣于長玲和衛(wèi)華姐是干姊妹。衛(wèi)華姐比他高兩屆,是六六屆初中畢業(yè)生,在青年點里一直把實實在在的他和董昊、建興幾個六八屆畢業(yè)生當?shù)艿苷疹?,洗衣服繃被單這些活幾乎都替他們包了。長玲和衛(wèi)華兩人軋乎得好,就拜了干姊妹。衛(wèi)華從小父親離婚娶了個后媽,她就一直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一直到下鄉(xiāng)她就只有爺爺奶奶沒有媽,長玲媽待大連來的這個干閨女和長玲一樣,衛(wèi)華也好像找見了一個媽。衛(wèi)華常帶著路楊去串門,路楊去長玲家就像上自己叔叔大爺家一樣熟絡(luò)自然。
“我給你卷?!遍L玲跟著路楊也進了屋,已經(jīng)在路楊身后把煙笸籮拿了過去,三兩下就卷好了煙。她兩手拿著卷好的煙在潤濕的下唇上蹭了一下,右手捏著煙把在左手拇指和食指間旋轉(zhuǎn)了幾圈,遞給了路楊:“給,哥。”
“這丫頭不抽煙啊,怎么學會卷煙了?”路楊接過煙擰掉煙把,一邊點煙一邊在心里嘀咕。
他哪會知道這個農(nóng)村姑娘的心思。打從大連下鄉(xiāng)青年到村里插隊,她就暗暗地喜歡上了路楊,不過兩年多的光景,她的心思已經(jīng)全在這個大連青年身上了。
路楊不像下鄉(xiāng)青年,特別是不像大連青年。不單穿衣打扮不像,路楊就連言語行為也和當?shù)厝瞬顒e不大,村里大人小孩都喜歡他。路楊和長玲家處得好,鞋里墊的繡花鞋墊都是長玲給做的,青年點柳條箱里還有兩雙長玲給織的粗羊毛線襪子壓在箱底,那么漂亮的襪子怎么能套在臭腳上?但路楊給長玲買的紗巾,她到手就圍脖子上了。那是路楊哥給買的,生產(chǎn)隊里哪個姊妹有?平常長玲不會也沒有別的辦法親近,看到路楊來家抽旱煙,閑沒事她就偷偷練起了卷煙。喇叭筒煙經(jīng)過自己的嘴唇又叼進路楊哥嘴里,長玲往往甜蜜地回味好久。
“慶才叔,”路楊吸了一口煙,“隊里派我上臺吉營子化肥廠工地出工,明天咱隊的大車去,叔家里還有活要干不?”
“聽說了楊子,叔家里你別惦記,有你哪還能攢下活?聽說工地都住的是木頭板子釘?shù)呐镒?,眼瞅就下雪了,長玲你把咱家的狗皮褥子給你哥拿上。”
“不用了叔,那邊有火炕,不行我多撿點破板子燒。”
長玲已經(jīng)把狗皮褥子卷把好用一根麻繩捆上,路楊伸開腿磨下地,推開長玲遞過來的狗皮褥子,“那我走了叔,家有什么事給我捎信?!?/p>
路楊在家排行老二,從小就有力氣愛干活心腸熱,不大點小孩就摻乎著糇糇鄰居家大小子幫人家脫煤坯。小學時上北海頭抓蟹子玩,回家上個大坡幫拉平車的叔叔推車,摔倒了膝蓋磕得血糊溜拉的,她媽氣得一邊給他擦紅藥水一邊罵他,這個彪小子??!
自從下鄉(xiāng)來到好松溝,路楊的精神頭派上了用場,一年下來,他扶犁濾糞、割地揚場樣樣都像個老莊稼把式。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不惜力,上鄉(xiāng)親們家串門趕上活了也是抄家伙就干。開春時跟衛(wèi)華姐上長玲家借磨面家什,看見長玲子爸跛著腿起豬圈,他二話不說蹦豬圈里,硬是把活干完了才出來。長玲媽把過年攢下的面搟了兩碗面條,臥了雞蛋還放了幾片咸肉的美味把兩個小丫頭饞得直流哈喇子,她不管小丫頭把著門框不走,硬把路楊按在炕上。路楊有辦法,跳窗戶就跑,弄得長玲媽把面條留了好幾天,就差沒打發(fā)長玲弟弟送青年點去。
有天晚上生產(chǎn)隊開會,路楊看莊稼沒回點直接去了隊部,正趕上那個撇拉腿的民兵隊長趁別的社員沒到,對去得早的長玲動手動腳。路楊一拳頭打過去,直接把那個王八蛋干到墻角去了,隨后幾腳踹得兔崽子鼻口竄血抱頭鼠竄。生產(chǎn)隊大姑娘小媳婦們平時看見就打怵的臭流氓叫路楊哥三下五除二收拾得連滾帶爬,躲在路楊身后的長玲笑出了聲,為這事路楊在公社人保組的長椅子上躺了一宿。
下鄉(xiāng)那年秋半天,一個點的董昊打場歇氣時一個前手翻從北隊場院竄過土墻翻到南隊場院,滾翻落地時大拇指上鉗高粱頭的鉗刀把頭皮割了一個大口子,滿腦袋頭發(fā)里沁的都是血。大隊赤腳醫(yī)生把頭發(fā)剪了幾大綹也沒找出傷口,沒辦法只好用繃帶把腦袋纏上。路楊牽來一頭驢,抓過旁邊社員的帽子扣董昊頭上,和隊長一左一右扶著暈暈乎乎的董昊,十二里地一溜小跑進了公社衛(wèi)生院。董昊頭上縫了四針,路楊又和隊長扶著,摸黑跑回了生產(chǎn)隊。下個趕集天青年點女青年去公社趕集,路楊托她們買了一瓶酒和一頂新帽子,酒給了隊長,帽子還給了社員。
二
太陽已經(jīng)躲到大黑山后面去了,稀稀拉拉的雪花襯著東一處西一處縷縷炊煙,燒柴禾的味道刺激腸胃止不住地咕咕作響。背上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包袱,胳肢窩里還夾著一張卷起來的狗皮,褲腳和鞋子上掛著泥漿,長玲影在化肥廠工地大門外背風的墻旮旯里,打量著一個個走出來的人。和別的農(nóng)村姑娘不太一樣,十七歲的長玲出落得有模有樣,像野草叢中的山花,貧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勞作一點兒也沒使她萎黃,反倒催發(fā)得越發(fā)茁壯芬芳。兩條粗辮子有點松散了,頭發(fā)上掛著幾點沒融化的雪花,大部分劉海貼在汗?jié)竦那邦~上,兩眼緊盯大門里走出的每一個人。
“路楊哥,我在這呢!”
路楊聽人說有個女的找他,心里琢磨不明白能是誰。他循聲走到跟前,才看清楚依舊背著包袱靠墻站著的長玲。
看著長玲這副樣子,路楊奇怪,“你咋跑這來了?”
“找你?!倍⒅@張兩個多月沒見了的臉,長玲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興奮地說。
“咋地了?家里有事???”路楊有點緊張。
長玲把狗皮交到路楊手里,又把背著的大包袱褪下肩膀兩手抱著遞過來:“沒事。爸媽怕你吃不飽,叫我給你送點東西來?!?/p>
路楊不接,“不用。工地食堂能吃飽,你拿回去?!?/p>
“這是我媽蒸的一鍋黏豆包和烀的點羊肉,你這沒有?!遍L玲把包袱往路楊懷里送。
路楊幾乎感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生產(chǎn)隊一天日值還關(guān)不上一毛錢,家家戶戶窮得只有過年才吃得上黏豆包,長玲家窮得叮當響,這是怎么了?面對那么大一個包袱,路楊態(tài)度堅決:“那么多我往哪吃?都拿回去!”
“你自己實在吃不了就和大伙吃,都大老遠背來了拿回去和媽咋說?”
路楊倔勁上來了,把包袱推回長玲懷里:“拿回去,我不要??!”
一句話硬邦邦地堵得長玲臉通紅,僵在那里,肩膀聳動著,兩行淚順著眼角慢慢流下來,抱著的包袱慢慢地從手里滑落到腳下。
說完路楊就后悔了,他彎下腰去,包袱的分量出乎意外,再看看長玲褲腿和鞋上的泥水,不由得吃了一驚。
“你背著這么沉的東西走著來的?”
“嗯吶?!遍L玲哽咽著答應(yīng),“不沉,早到也見不上你,還白搭車錢?!?/p>
六七十里地,大冷的天刮著小北風還下著雪,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背著幾十斤重的包袱,從溝里到這,一步一步得走多長時間?。繛槭″X不坐汽車,長玲頂風冒雪忍饑流汗一整天??!長玲那穿著濕漉漉家做鞋的兩只腳似乎還在走,噗踏噗踏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在他的心上。
“等我一會兒?!甭窏钐崞鸢?,轉(zhuǎn)身走進工地大門。
從臺吉到北票縣城街里并不遠??h城畢竟是縣城,雖然商店都關(guān)門了,依然有幾家飯館子照常開張。一只頂著防雨燈傘的燈泡,一閃一閃地映著下面牌匾上“人民飯店”四個紅色大字。站在飯店門口,門縫中不斷飄出過年都沒聞過的味道,長玲止不住流出了口水,肚子也叫得更響。腿有點發(fā)虛,長玲扶著門框卻不想進去,長這么大頭一次進飯館子,而且比公社騾馬市邊上的飯鋪大那么多,再怎么餓,她也不習慣在這里吃飯,不舍得在這樣的地方花錢。路楊抓住長玲的胳膊,硬把她拽進去按在角落里的凳子上坐下,然后徑直走向賣飯的小窗口。掏一塊兩毛錢,路楊買了一盤木耳炒肉、一碗羊肉丸子湯,外加兩大碗大米高粱米兩摻的二米飯,一起擺在長玲面前。長玲的胃不做主,她接過路楊遞過來的筷子,幾筷子劃拉進肚子里小半碗飯,才想起來路楊靜靜地坐在對面。
“哥,你咋不吃?。俊?/p>
“我在工地吃了,這些都是你的。”
路楊沒覺著餓。他心里滿滿的,既五味雜陳又翻江倒海,他為剛才自己對長玲的態(tài)度懊悔。凌亂的微黃頭發(fā),掛著水珠的濃黑整齊的眉毛,凍得微微發(fā)紅的細嫩皮膚,飽滿濕潤的嘴唇,還有那已經(jīng)發(fā)育得很豐滿了的胸脯,路楊都是頭一次看見。離得那么近,路楊連長玲鼻尖上幾個小小的雀斑和忽閃忽閃的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前一直當她是一個能干的農(nóng)村丫頭,一個衛(wèi)華姐的干姊妹,一個慶才叔的大閨女,和她那兩個妹妹一樣的小妹妹,不知不覺中,什么時候這種關(guān)系起了變化嗎?
對長玲的憐愛和心疼叫他鼻子發(fā)酸,心里止不住一陣陣發(fā)緊。路楊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在煙霧的遮掩中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長玲似乎知道路楊的心思,埋頭把飯菜吃了個凈光,任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看。
漆黑的天上有幾點稀疏的星光,泥濘的街道和北風像黑夜裹挾了鳥雀,攆走了最后的行人。雪已經(jīng)悄悄地停了,風卻越刮越大,不時從街道兩邊的房頂上吹下片片雪花。路有點滑,長玲緊偎著路楊,誰也不說話,誰也沒有話,默默地走回臺吉,那里有長玲的二姨家。
雪雖然停了,天依然像扣著一口鍋一樣陰沉著,沒有月亮,只看得見白雪映襯下地面上影影綽綽的稀疏腳印。頭上,風掠過電線發(fā)出一陣一陣嗚嗚的嘯叫,鞋踩在雪地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嚓嚓聲。長玲二姨家和周圍鄰里一樣,院子里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四下里悄無聲息。路楊準備去敲門,長玲一把拽住路楊伸出去敲門的手,欲言又止。
路楊納悶,“咋的了?”
長玲吞吞吐吐地說:“我媽叫我問你個事——”
路楊縮回了手,看看低著頭站在門口的長玲,等著聽長玲說。長玲不言語,頭埋得更低了。路楊有點著急,催促著問長玲:“你媽問我什么事???”
“我媽,叫我問你,愿不愿意——”看不見長玲的表情,只聽得斷斷續(xù)續(xù)的窘迫。
轟地一下路楊頭大了,雖然話說得很隱晦,還是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他沒有準備,無論是存在還是意識,無論昨天今天抑或是明天,他能做出明確的回答嗎?
“什么事愿不愿意?”路楊只好明知故問。
“你知道?!?/p>
“你不說我上哪去知道。”
“你就知道!”
“你不說我可要回去了,回去晚了還得翻墻頭砸門呢?!?/p>
“你不給我媽個話我不進去!!”長玲又使勁拽住了路楊的衣袖。
路楊伸出手,隔著長玲的肩膀,咣咣咣敲響了大門。沒等屋子里的人應(yīng)答,他猛地甩脫開長玲拽著他衣袖的手,拔腿就跑。
三
青年點并點了。好松溝青年點院外,三年前大連下鄉(xiāng)青年每人一棵栽的扎根樹,已經(jīng)深深扎下了根,十棵比鍬把還粗的松樹郁郁蔥蔥枝繁葉茂,青年點卻人去屋空。
路楊從工地回來就直接去了扣卜營子。離開青年點不到一年,原來一個青年點的人只有他自己了。國家的形勢他看不透,青年下鄉(xiāng)頭幾年的氣氛和現(xiàn)在大不一樣。路楊的心情灰灰的,即使衛(wèi)華姐來信說大連要去招工了,他還是高興不起來。從離開好松溝起,從離開他親近的那些人那個山溝起,他就像棵根剛從土里拔出不久的樹,雖然葉子沒黃,但斷絕了水分營養(yǎng),已經(jīng)一天天萎蔫了。
他再沒回過好松溝,只是工地工程結(jié)束時托好松溝的社員給長玲家和隊長家捎了些東西。隊長來過扣卜營子看他,村里好幾個小伙子也來過,慶才叔捎信叫他回去吃饸饹,可他沒勁踏上去好松溝的路。
他既盼望又不盼望的好事終于來了。填表、轉(zhuǎn)糧食關(guān)系、遷戶口,等等,從接到招工通知到卷起鋪蓋回到大連,前前后后不過十天。這十天,他心里慌慌的,自己知道心里有事又不敢去想。他哪也沒去,跟誰都沒打招呼,只是在汽笛長鳴火車緩緩駛離北票站臺,他才凝視著車窗外的山山水水,眼睛望著好松溝的方向,心里酸酸地向他曾經(jīng)那么親切熟悉的一切告別。
他沒有選擇進大連鐵路機務(wù)段,而是去了同屬大連鐵路分局管轄的瓦房店機務(wù)段——大連家太狹窄,弟妹們都大了,里外屋擠了六口人,哪有地方安置他?招工回城了,他回大連呆了兩天轉(zhuǎn)身就去了瓦房店報到上班,當了火車司爐,只有休大班的時候才回來。為了知道兒子哪天回家,路楊媽和兒子要了張排班表貼在日歷牌上。
街上已經(jīng)零零星星地響起了鞭炮聲,動手晚的人家大開著廚房窗戶,幸福地向外飄散走油的香氣。明天就是大年初一,路楊提著兜子凍梨推開家門。路楊媽忙從廚房迎出來。她生了五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巧珍不用說了,兒子里最疼的就是這個老二。路楊爸也在鐵路上班,話少老實,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路楊媽操持。
“楊子,一會兒還走?”看見兒子脫下油漬麻花的工作服卷把卷把扔在門邊,當媽的知道兒子正在班上,年三十不能在家過了,火車頭一會兒還得折回瓦房店去。
“走,再過一個點就折返?!甭窏盍嗥鸲底舆f給媽,摘下帽子回身墊在小杌凳上坐在門邊。過年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門后整齊地堆著東西,一身油漬麻花的工作服在家里站沒站處坐沒坐處。
“媽,都快三十晚上了門后堆的啥呀?我都提摟倉庫得了?!甭窏畲┲ぷ鞣蛔 ?/p>
“不用你歸置,你老實坐著?!甭窏顙屧陂T外走廊貼墻撂下了兜子,回身在兒子對面的小杌凳上坐下,眼睛緊緊盯住對面的兒子,“楊子,今天媽問你,你和媽說實話,你是不是在農(nóng)村干壞事兒了?”
“怎么回事媽?你兒子什么時候干壞事了?咱是那樣人嗎?!”
“那怎么上午你們青年點那個衛(wèi)華來了,領(lǐng)著北票你們生產(chǎn)隊里一個叫長玲的閨女,那閨女特為看你來了,還樣樣數(shù)數(shù)背來綠豆粉條子黃米,對了,還有黏豆包黏糕。你衛(wèi)華姐說了,你后天休班她倆還來。是不是蹊蹺?是不是你把人家閨女怎么的了?”
路楊臉紅了,聽說長玲來了心里呼啦一下子,血往上直涌。他想不到,他無論如何想不到長玲會撲到大連來!他怎么可能把長玲怎么的?他沒把長玲怎么的,可他已經(jīng)把長玲怎么的了。那最遠到過北票縣城的山村姑娘,非親非故千里迢迢大包小裹干嗎來了?他就像真做了虧心事似的萬分內(nèi)疚。他心疼長玲兩眼抹黑長途奔波撲到大連的不易,心疼她懷揣希望自己卻要讓她失望。他媽慌了:兒子悶聲不響臉都紅了,事情不是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了嗎?路楊媽心里并不特別責怪兒子,長玲那閨女一見面就招人喜歡。她不滿意那個衛(wèi)華頭午來也不悄悄透個話。
“楊子,媽啥也不說了,你這么大了也上班了,你告訴媽有啥打算?!?/p>
路楊急了:“啥打算啊,我怎么也沒怎么的她,就是下鄉(xiāng)和她家處得好,你想哪去了呀!”
看兒子急扯白臉的樣子,路楊媽半信半疑,“真沒事?說準了兒子,要把人怎么的了咱得管人家!”
“真沒事媽!你兒子是那樣人嗎?!”路楊為了讓媽踏實,把能說的事和媽說了點。
“沒事就好。閨女真是個好閨女,看樣對你是一心樸實,媽一搭眼就喜歡。難為閨女遭多大罪作多大難摸大連來的啊!可是這農(nóng)村戶口的閨女,咱想啥法才能娶???”
是啊,路楊何嘗不知道,城市農(nóng)村中間隔著一條過不去的鴻溝呢!沒有戶口,吃飯穿衣都別想,更別用說成家立業(yè)單位分房子了。路楊無語,低著頭默默地站起來,撿起地上的工作服攥著領(lǐng)子拎在手里,從褲兜里掏出攢了幾個月的工資遞過去,“媽,到點火車快發(fā)車了,這些錢留著給長玲買衣服吧?!?/p>
“那后天休班回來吧?”路楊媽不放心,接過錢一邊送兒子一邊問。
“回來!”
“那你可早點啊,你衛(wèi)華姐她們頭午來,你怎么地也得好好陪人家吃頓飯!”
四
衛(wèi)華回城后還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解放廣場南面馬欄河邊上的小院里,那是爺爺?shù)乃疆a(chǎn)。孫女回城,小院里又有了生氣。長玲來了,老頭老太太對這個干孫女喜歡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回報那一家人對下鄉(xiāng)孫女的關(guān)照。
從打長玲穿著布鞋的腳邁進這個小院,一種踩在土地上的感覺就伴隨著她。矮趴趴的小土房,爺爺奶奶屋里熱乎乎的小土炕,樹枝夾成的菜園障子上干枯的秋扁豆枝蔓,都是那么親切。但,長玲隱隱覺著自己的心依然一直懸著。
長玲長這么大頭一次進這么繁華的大城市,看什么都新鮮卻沒什么心思看,她心里存了太多太久的思念,她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盼著這一天。爸媽話說了無數(shù)遍不讓她來,說了無數(shù)遍潑涼水的話,她不信,她不聽。她心里知道路楊哥喜歡她,可他為什么不說呢?長玲一定要見路楊哥一面,她一直等著路楊哥一句話,沒有那句話,長玲一輩子定不下心來。老早就和衛(wèi)華姐要下了她家的地址為了啥?不就為了這一天嗎?路楊媽真隨和,還明顯挺喜歡自己。這兩天又是大車又是汽車,光火車就倒了兩遍,暈乎乎都弄不清怎么磨磨姐家來了。路楊哥現(xiàn)在在干嗎呢?是不是正在火車頭上呢?他能想著妹看他來了嗎?
路楊媽昨天晚上掰著手指頭已經(jīng)把今天上些什么菜掂排好了,一大早就喊起閨女巧珍和她一起忙活,陽臺改的小廚房里菜板上窗臺上到處是盤盤碗碗,白菜心拌好了,豬頭肉擺好了盤,灶臺上鍋里咕嘟咕嘟燉著雞,幾個熱菜等人來了現(xiàn)炒。
路楊昨天晚上沒有回來,今天早上還是沒有回來。
太陽越來越高了,門外依然沒有他的蹤影,路楊媽真上火了!人家閨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奔楊子來了,可到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二兒子沒影,怎么吃這個飯?
這是長玲跟著衛(wèi)華姐第二次來路楊哥家了。聽見敲門,路楊媽馬上就迎了出來。跟在衛(wèi)華姐身后一進門,還沒有給路楊爸媽拜年,長玲的眼睛就已經(jīng)急切地把里屋外屋掃了個遍。她很疑惑,眼睛里的光變得飄忽黯淡。
“大叔大嬸過年好!”衛(wèi)華熱情地給路楊爸媽拜年。
“伯過年好!大媽過年好!”長玲分別給路楊爸媽鞠了個躬,眼睛里是掩飾不住的詢問。
“過年好過年好!大家伙都好!”路楊媽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拉衛(wèi)華和長玲坐到椅子上去?!扒烧?,快給你姐倒水,再把炸的小馃子拿給你姐嘗嘗。”
“路楊呢嬸?不是說他今天休班嗎?”衛(wèi)華知道長玲的心思。
“誰知道這小子怎么整的,這都快晌午了還沒見個影?;疖囉械氖?,往常休班早回來了?!甭窏顙屇樕嫌悬c不自然,“巧珍,你陪你姐說話,老頭子幫我剝頭蒜,我給你們做飯去?!?/p>
墻上的掛鐘當當當?shù)厍昧耸拢曇粼谀痰目諝庵酗@得格外刺耳,連廚房里飄來的飯菜香氣似乎都變了味道。
“嬸,路楊不是今天休班嗎?他沒說不回來吧?”
“這小子前天說得好好的,知道你們今天來,按理他早該回來了?!甭窏顙尪肆藘杀P菜擺上桌,“要不咱們先吃,不等他了?!?/p>
一直悶頭坐著的長玲眼圈紅了,站起來費力地對路楊媽說:“大媽,您別忙活了,俺不吃了跟衛(wèi)華姐回去?!?/p>
“這怎么行呢?大媽都整好了,無論如何你總得吃嬸頓飯??!”路楊媽真心挽留她。路楊爸也不過意,“閨女,咱們不等他,吃了飯再走啊!”
“嬸別麻煩了,長玲這趟來累得夠嗆,這幾天一直沒緩過勁來。也看見叔嬸了,她要走就走吧,您別留了?!毙l(wèi)華站起身,推開了門。
路楊媽看她們執(zhí)意要走,難過得不知說什么好,她得留長玲閨女,可她又怎么留人家閨女???她拉開五斗櫥上面的抽屜,拿出一個紅紙包,一邊往長玲手里塞一邊說:“閨女,大媽沒有多少,拿著路上用吧?!甭窏畎忠餐铣鲆粋€鼓囊囊的旅行袋提在手里。
長玲推回路楊媽塞過來的紅包,手指著墻上鏡框縫里插著的路楊和建興、董昊的合影,哀哀地懇請說:“大媽,伯,東西我不要。大媽非要給,就把墻上這張相片給我吧!”
衛(wèi)華走過去,抽出相片,從路楊媽手里拿過紅包打開,把相片和錢板板正正地包在一起,裝進自己的棉猴口袋里,然后拎起提包拉上長玲的手,“大叔大嬸,你們別出來送,我倆走了?!?/p>
路楊頭天晚上十點多下班回到宿舍就鉆進了被窩,明天得起早趕早班火車回家呢,可翻來覆去不知什么時候才睡著。早上五點剛過,急促的敲門聲像鬧表一樣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主任急三火四地叫他救急,說是跑蘇家屯的小葛子昨晚感冒,到現(xiàn)在燒到三十九度多,干不了了?,F(xiàn)在馬上就到點發(fā)車,趕緊辛苦辛苦再跑一趟。路楊眼睛直了,現(xiàn)在?跑蘇家屯?我要回大連??!
一列北去的火車??吭谡九_上,車頭氣缸的排氣閥哧哧地噴著白色的蒸汽,防雨棚外面,稀稀拉拉地飄起了清雪。站臺上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偶爾傳來幾響乒乒乓乓的鞭炮聲??斓近c了,長玲上了車,衛(wèi)華在凜凜的寒風中向長玲揮著手。長玲扶著門框站在車廂門口,淚眼婆娑地望著站臺上一邊擦眼睛一邊揮手的衛(wèi)華姐。發(fā)車的鈴聲驟然揪心地響起來,長長的,撕扯得長玲的心越收越緊,戛然而止幾乎叫長玲的心停止了跳動。汽笛長鳴,火車車廂的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長玲再也撐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