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樹強
造勢
——書法與兵法
崔樹強
天書勢法,猶若登陣。
古代兵家重勢,書家亦重勢,所以,古人常常把書法比作兵法。
曹操曾說:“用兵任勢也?!本褪钦f,用兵最主要的是靠“勢”。表面上看,兵家打仗靠的是人,靠的是士兵,靠的是由士兵組合而形成的陣形和陣法。但是,高明的指揮者認為,這些都只不過是形成主客、攻守、陰陽、向背關(guān)系的“形”,而善用兵者,要能善于變化其形,因敵以制勝,也就是任勢以取勝,兵勢已成,則勢不可擋。
《孫子兵法》中有《勢篇》,就是專門討論“勢”的問題。其中有一句話,叫作“故善戰(zhàn)者,求之于勢,不責于人,故能擇(釋)人而任勢?!边@句話,一直都被誤讀了。很多人解釋為要選擇適當?shù)娜瞬?,充分利用已?jīng)形成的勢。這是因為不明白“擇”和“釋”之間可以假借(古書中常常假“擇”為“釋”)。唐代李筌以來的很多注家,都是這樣解讀的。這個錯誤,被當代學者裘錫圭先生予以糾正。他說,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中的“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中要讀作“河海不釋細流”?!搬尅笔欠艞?、舍棄的意思,大海只有不放棄哪怕一點點涓涓細流,才能成就它的博大和淵深。同樣,《孫子兵法·勢篇》中的“擇人而任勢”應該讀作“釋人而任勢”。也就是說,打仗的關(guān)鍵,不是靠人,而是靠勢。
說勢,又離不開形。形是靜態(tài)的,勢是動態(tài)的;形是可見的,勢是不可見的;形是潛在的勢,勢是變化的形;形是勢的基礎(chǔ),勢是形的發(fā)揮;形是有所素備,勢是因敵而設(shè)??傊?,勢是藏于形之后的一只看不見的手。岳飛曾說:“陣而后戰(zhàn),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泵珴蓶|把“妙”字解釋為“靈活性”,但靈活不是輕舉妄動,而是審時度勢,是基于客觀情況而采取的及時又恰當?shù)奶幹梅椒ā?/p>
書法的體勢結(jié)構(gòu)的安排,就如同安營布陣一樣。漢初名將蕭何說:“每欲書字,諭如下營,穩(wěn)思慎之,方可下筆?!彼未愃家舱f:“夫書勢法,猶若登陣?!痹跁ㄖ校M管字的體勢不定,千變?nèi)f化,但都要納于書法家胸中,就像將帥運籌于帷幄之中,而能決勝于千里之外一樣。
兵家是釋人而任勢,書家則應該是釋形而任勢。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中國書法的理論自覺是從對“勢”的認識開始的。不僅很多著述直接以“勢”來命名,比如東漢崔瑗的《草勢》、蔡邕的《篆勢》《九勢》,西晉衛(wèi)恒的《四體書勢》、索靖的《草書勢》、劉劭的《飛白書勢》、王羲之的《筆勢論十二章》等等。而且很多不以“勢”來命名的論著,實際上主要談?wù)摰囊彩恰皠荨钡膯栴},比如西晉成公綏的《隸書體》、楊泉的《草書賦》、梁武帝的《草書狀》等等??梢哉f,關(guān)于“勢”問題的討論,占據(jù)了漢末魏晉乃至南北朝時期書學思想的核心。這些書勢論,大多借助比喻,以形象描述的方法,把難以言傳的書法的靈活變化的動態(tài)美表達出來了。
勢的關(guān)鍵是動。書法要有筆勢,就要包含動感。魏晉時期的書勢論,充斥了大量對自然物象動態(tài)的比擬,以物象的生動來比擬書法筆觸的靈妙??梢哉f,當時對“勢”的廣泛強調(diào),最能反映出書法“動”的特征,也就是要寫出物象的“活”態(tài)。蔡邕《篆勢》說:“揚波振撇,鷹跱鳥震。延頸脅翼,勢欲凌云。”崔瑗《草勢》說:“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毙l(wèi)恒《字勢》說:“蟲跂跂其若動,鳥飛飛而未揚?!彼骶浮恫輹鴦荨芬舱f:“婉若銀鉤,飄若驚鸞,舒翼未發(fā),若舉復安?!笨此麄兯枋龅倪@一組生命的舞蹈:鷹的跱立、兔的驚駭、獸的躡足、蟲的爬行,特別是鳥的振翅欲飛而未飛的態(tài)勢尤為生動。所有這些描寫,都是在書法家的筆觸中所展示的生命的活態(tài),以及這種動的活力中所包含的自然美和精神美。這種精神,能用毛筆表現(xiàn)出來,就是得“勢”。
人們常說,遣兵如遣毫,文機如戰(zhàn)機。書法家對結(jié)構(gòu)章法的安排,就像兵家安營布陣一樣。傳為衛(wèi)夫人所作的《筆陣圖》,將“筆”與“陣”結(jié)合,就是書法和兵法關(guān)聯(lián)的最好說明。后來,王羲之又進一步對《筆陣圖》作了解釋,他說:“夫紙者陣也,筆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心意者將軍也,本領(lǐng)者副將也,結(jié)構(gòu)者謀略也,飏筆者吉兇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奔垶殛嚨?,筆是刀矛,墨為盔甲,硯是城池,心意氣度是將軍,運筆技巧是副將,結(jié)構(gòu)安排是謀略,舉筆即現(xiàn)吉兇,出入則為號令,屈折乃是殺戮。戰(zhàn)爭的勝負主要靠將軍的指揮,書法的成敗得力于書法家的意度。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羲之提出了“意在筆先”的著名論斷。“意在筆先”,就是要成竹在胸,要在把筆研墨之際,能凝神靜想,對字形的大小、線條的平直、取勢的向背以及頓挫的節(jié)奏,都能了然于胸,而且使之筋脈連帶成為一個整體,并以氣來充實它。衛(wèi)、王二人論書皆以兵法作喻,是因為兵法和書法皆重勢。漢末魏晉書學特重視勢,從這一點來看,當時以兵法喻書法,就是很自然的。又如,包世臣在《藝舟雙楫·答熙載九問》中也說:“晉人所謂殺字甚安。”用“殺字”代替“寫字”,正是以作戰(zhàn)喻書法,拒擋揮刺,要迅速而沉著,絲毫不得含糊,此亦說明書法之勢也。
王鐸書法善于造勢,結(jié)構(gòu)欹側(cè)跌宕,充滿動感和視覺張力
遣兵如遣毫,遣毫如遣兵。毫有萬千,必須凝聚于一束;兵卒無數(shù),必須以一氣貫之。這一氣,就具有了團結(jié)性的作用,也就是“群”的作用。士兵固然要勇,但散亂的勇,不但不足以殺敵,反而會成為相互反駁的作用力。散亂的勇,無論匯集多少人,只不過是“多之一”(即散亂的個人),而不是“一之多”(即團結(jié)的眾人)。
戰(zhàn)國時代是勇者被稱贊的時代,但是《墨子》中就指出了單純的勇所具有的破壞性?!秴亲印ふ搶⑵芬嘣疲骸胺踩苏搶⒊S^于勇,勇之于將,乃數(shù)分之一爾。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就指出了不僅要勇,更要合。比起勇來,他們更認識到團結(jié)的重要性。《吳子·論將》云:“吳子曰:‘凡兵有四機:一曰氣機,二曰地機,三曰事機,四曰力機。三軍之眾,百萬之師,張設(shè)輕重,在于一人,是謂氣機。”這里的“氣機”,就是團結(jié)性的氣。對于軍隊組織,就是要團結(jié)統(tǒng)一,要使全軍兵士、百萬人行動統(tǒng)一于一個人的指揮,整個軍團由一氣貫之,這時,氣對于勇,就具有了團結(jié)性的作用。
每一根筆毫都具有很好的彈性,即毫之“健”,也就相當于士卒的勇敢,但是,如果因為彈性而散亂分叉,反而會成為書寫的阻礙。書法家要用好每一根毫,就像將軍指揮好每一個士兵一樣,關(guān)鍵是聚束住筆毫,并以一氣貫之,使之聽從調(diào)遣。只有以一氣貫之,兵家才有陣法,書法才有章法。
漢初名將蕭何很早論到書法與兵法時,就說:“夫書勢法,猶若登陣,變通并在腕前,文武遺于筆下,出沒須有倚伏,開闔借于陰陽?!焙髞砜涤袨橐舱f:“夫書道猶兵也……古之書論猶古兵法也,古碑猶古陣圖也,執(zhí)筆者束伍也,運筆者調(diào)卒也,選毫者選鋒也?!薄吧w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兵家重形勢,拳法亦重撲勢,義固相同。得勢便則已操勝算?!?/p>
可見,書論就像陣圖,落筆作字就像下營布陣一樣,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善于造勢,而勢是源自氣。氣充足則民勇敢,無氣則民怯,要使怯者轉(zhuǎn)化為勇者,就要養(yǎng)氣,也就是注意到氣的可變性。而最重視氣的可變性的,是《孫臏兵法》,其中有《延氣》一章,論述激氣、利氣、厲氣、斷氣、延氣,就是想通過氣的可變性作用,使兵卒的質(zhì)地得以提高。氣的量的變化,就會產(chǎn)生現(xiàn)象上質(zhì)的變化。
《尉繚子·戰(zhàn)威篇》中說,兵有三種取勝之法,“有以道勝,有以威勝,有以力勝”。其中,“以道勝”也就是“以氣勝”,因為“夫?qū)⒅詰?zhàn)者,民也,民之所以戰(zhàn)者,氣也。氣實則斗,氣奪則走”。要“使敵之氣失而師散,雖形全而不為之用”,這樣,就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也就是以氣勢取勝。氣,是對于軍隊全體士卒而言的,是要心向一處,這一處就是將軍的心意。所以,雖然都是指戰(zhàn)斗的意欲,“氣”是指軍隊全體,“心”是指將軍個人。心意者,將軍也,高明的將軍要善于鼓舞士氣,而不是使之泄氣,要善于利用軍隊中戰(zhàn)斗意欲變化的情況,要一鼓作氣,讓有限的氣和力起到無限的作用,這就是造“勢”。勢,是能使有限之物起到無限作用的變化。
氣對于筆毫而言,也是起到了凝聚和團結(jié)的作用。如果筆毫散亂,力量再大再猛,終究不能形成一股整合的力量。但高明的書法家,并不是始終保持著筆毫凝聚不散,而是要能散能聚,散是為了更好地聚,在聚散開闔之中,根據(jù)筆毫變化的情況,隨時調(diào)整,相機而動。其中的魅力,并不在于一成不變地去收束筆毫使之不散,而是要根據(jù)筆毫當下的狀況,迅速作出一個反應,隨散隨聚,立刻付諸實踐。這其中的道理,和兵家指揮打仗中陣法的變化收束完全相通。
《孫子兵法·(始)計》云:“計利以聽,乃為之勢?!币靹?,關(guān)鍵要善于計謀利害關(guān)系,善于兵力的配置,這個配置就像醫(yī)生的配方一樣。本來醫(yī)是救人,兵是殺人,二者本不相同,但宋代以來的兵書,喜歡以醫(yī)方比喻兵法。將軍營兵布陣,就像醫(yī)師配藥方一樣,兵力的配置,用李零先生的話說,就是“兵力的配方”。中國古代兵法的運用之妙,最主要的就體現(xiàn)在“兵力的配方”上。
“兵力的配方”有兩種,一種是“形”,就像是配好了放在藥店里,可以直接抓用的成藥;另一種是“勢”,就像是經(jīng)驗豐富的大夫,要根據(jù)病情深淺、表里虛實,給病人開方子,來斟酌用量、增減其味的處方。
在武術(shù)中,一招一式的套路是確定的,但散打時不可能完全按照套路來;下棋時,棋譜中行棋路線也是確定的,但下棋時也不可能完全按照棋譜來。軍隊交鋒時,所擁有的確定的兵力是“形”,而由兵力分配和部署所造成的變化的狀況是“勢”。孫子又說:“勢者,因利而制權(quán)也。”“權(quán)”,就是權(quán)變,就是平衡、調(diào)節(jié)和分配力量。用兵要如“雷動風舉”,主要就是指兵力的聚散分合、行軍路線和運動方向的變化無常,要走得隱蔽,打得突然,靈活機動,快速敏捷。戰(zhàn)勢的變化,是要根據(jù)敵情隨時調(diào)節(jié),沒有固定的程式和內(nèi)容??傊ㄓ嬁啃?,但用計靠勢。
簡單地說,形和勢所構(gòu)成的“兵力的配方”,就是兵力的投入,這里多放一點,那里少放一點,這個地方安排得緊一點,那個地方安排得松一點,就像行棋捕子、出拳接招一樣。書法結(jié)構(gòu)的安排,也是如此。書法家要精于結(jié)構(gòu)的安排,懂得“配方”的道理,就是要處理好松和緊的關(guān)系、多和少的關(guān)系、快和慢的關(guān)系、重和輕的關(guān)系。說起來,無非就是點畫長短的安排,提按輕重的安排,距離松緊的安排,向背趨勢的安排等等,但難就難在要相時而動,隨機應變。戰(zhàn)場上沒有一個固定的程式可以固守,抱著兵法打仗的人是一定要吃敗仗的;書法中也沒有一個確定的模式可以照搬,全在于書法家的靈活機動,見機行事。書法難在這里,也妙在這里。
遣兵如遣毫,遣毫如遣兵。毫有萬千,必須凝聚于一束;兵卒無數(shù),必須以一氣貫之。
比如,書法中有“九宮格”,其實就是源自兵家的九宮陣。九宮陣是五行陣的擴大,除前、后、左、右、中,又加上了四個角,也稱為八陣。包世臣《藝舟雙楫·述書下》說:“字之九宮。九宮者,每字為方格,外界極肥,格內(nèi)用細畫界一‘井’字,以均布其點畫也。凡字無論疏密斜正,必有精神挽結(jié)之處,是為字之中宮。然中宮有在實畫,有在虛白,必審其字之精神所注,而安置于格內(nèi)之中宮,然后以其字之頭目手足分布于旁之八宮,則隨其長短虛旁而上下左右皆相得應?!眲⑽踺d《藝概·書概》也說:“欲明書勢,須識九宮。九宮尤莫重于中宮,中宮者,字之主筆是也。主筆或在字心,亦或在四維四正,書著眼在此,是謂識得活中宮。”可見,八面朝中宮,中宮散為八面,形成收聚綰束的態(tài)勢,一團生氣聚攏在一起,就像千軍萬馬聽從將軍指揮一樣。所以,米芾曾有“書備八面”之說。
“九宮”法固然對于學書者實現(xiàn)筆畫(就相當于“兵力”)的有效配置,有著切實的效果。但是,如果把“九宮”也模式化了,就會成為書法學習的羈絆和束縛?!熬艑m”只不過是一個方便法門,一旦把九宮學死了,就把書法中“兵力的配方”給僵化了,這也不符合書法中“勢”的精神。
米芾書法奇正相生,以奇為主
兵家常說,戰(zhàn)勢不過奇正:用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進行決斗,與敵人作正面交鋒的主攻部隊,就是“正”;而將軍手中留下的作側(cè)翼接應或發(fā)動突襲的機動部隊,就是“奇”。
奇,還包含打破平衡的意思,也是故意造成不平衡。兵家喜用奇兵,書法也要善用奇,笪重光說“形勢之錯落在奇正”,奇和正相互參用,則能奇正相生。奇不是刻意造作,而是造勢的點睛之筆,是書法家手里的“機動部隊”,是追加上去的關(guān)鍵一筆。關(guān)于正與奇在書法中的關(guān)系,項穆有一段很好的論述:“書法要旨,有正與奇。
所謂正者,偃仰頓挫,揭按照應,筋骨威儀,確有節(jié)制是也。所謂奇者,參差起復,騰凌射空,風情姿態(tài),巧妙多端是也。奇即運于正之內(nèi),正即列于奇之中。正而無奇,雖莊嚴沉實,恒樸厚而少文;奇而弗正,雖雄爽飛妍,多譎厲而乏雅?!?/p>
沒有正的鋪墊,就無所謂奇的妙筆生花,所以正不舍奇,奇不離正。董其昌說:“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薄罢帧本褪撬钠桨朔€(wěn)、缺少變化的格局,只有破除四平八穩(wěn)的正局,才能出奇,才能寫得奇宕瀟灑而時出新致。米芾書法結(jié)字以奇見長,奇而能正,正中見奇。正要從規(guī)矩中出,乃能深謹之至;奇要從意外中來,自然奇蕩恣生,所以,奇正兩端,實唯一局??傮w上看,正是多數(shù),用以接敵;奇是少數(shù),用以決勝。所以,書法中也是以正為主,以奇為輔。但因為作為少數(shù)的奇,往往是決定性一筆,最為引人注意,以至于有人誤以為只要奇不要正了。書法中的奇,與用筆的速度有關(guān),兵貴神速,要出其不意,出奇往往要快,所以,南宋姜夔說用筆是“緩以效古,急以出奇”。緩與急交互使用,故能奇趣橫生,筆勢乃出。
奇正,是結(jié)構(gòu)和章法上造勢的核心,虛實不過是奇正的擴大;奇正偏于點上的分配,虛實偏于面上的分配;奇正是將自己兵力投入實際戰(zhàn)斗時所作的兵力配置,而虛實是通過分散集結(jié)的運動變化,以造成預定會戰(zhàn)地點上的我強敵弱、我專敵分、我眾敵寡,也就是在面上兵力的相對集中和相對分散,而面上的虛實是“走”出來的,所以虛實尤其和運動關(guān)系更大。就像下圍棋,就專在“虛實”上作文章,“闊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子而取勢?!币谧餮酆统宰又型瓿砂鼑头窗鼑?,使得實中有虛,虛中有實。中國畫家和書法家都十分懂得虛實妙用的道理,這就是要“留白”,“留白”成為了整體章法上造勢的絕妙手段。
《孫子兵法·(兵)勢》中說:“紛紛紜紜,斗亂而不可亂;渾渾沌沌,形圓而不可敗。”這就是講戰(zhàn)斗場面的混亂中,部隊陣式打法一點不亂,使敵人無懈可擊。就像踢足球,外行看球,只見滿場很多人亂跑,場面很亂;行家看球,則有章有法,有條不紊,應帶傳遞都很到位。表面亂,其實不亂。行伍陣式在作戰(zhàn)的變化中之所以能不亂,是因為將軍心意的指揮有度;書法在體勢開闔中能有章法可尋,是因為書法家以意行之,所以通篇能氣脈連貫而氣勢連屬。兵法奇正的變化,全藏于將軍胸中;書法奇正的妙處,要靠書法家去體會。
兵以詐立,兵者詭道也,用兵就是要善用詐術(shù),常常聲東而擊西,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用兵之妙,在一個“詐”字,要“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币簿褪且テ洳粋?,出其不意,這是兵家常勝之秘訣。
詭道是兵家用兵的特點,也是書法造勢的特點。造勢,就是要制造機變,偽裝陣勢,給敵人制造不確定性。書法如兵法,文機如戰(zhàn)機。劉熙載就曾說:“兵家‘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二語,亦書家所寶?!北以靹莸膶嵸|(zhì),是兵力部署數(shù)理關(guān)系的妙用,就是兵力的投入,這里多一點,那里少一點,盡量集中優(yōu)勢兵力殲滅敵人;書家造勢的關(guān)鍵,是筆墨分量和比重(包括筆畫粗細和墨色濃淡)的安排,這里緊一點,那里松一點,故意打破僵局和平衡。所以,劉熙載又說:“孫子云:‘勝兵先勝而后求戰(zhàn),敗兵先戰(zhàn)而后求勝?!艘馔ㄖ诮Y(jié)字,必先隱為部署,使立于不敗而后下筆也?!?/p>
但是,究竟奇該用多少,正該用多少,哪個方向多一點,哪個方向少一點,這個配方,卻是變化無窮的。要不斷打破舊的平衡,再求得新的平衡,所以變幻莫測。兵者如水,兵無常勢,水無定形,兵家沒有固定的陣式,流水沒有固定的形狀,要因敵以制勝,就水以成形。所以虞世南說:“兵無常陣,字無常體矣;謂如水火,勢多不定,故云字無常定也?!彼畡?、火勢往往不定,不可捉摸,書法亦然,唯其變動不拘,故能攝心魄、驚鬼神。明代項穆說:“夫字猶用兵,同在制勝。兵無常陣,字無定形。臨陣決機,將書審勢,權(quán)謀廟算,務(wù)在萬全。然陣勢雖變,行伍不可亂也。字形雖變,體格不可逾也?!北ㄖv究兵無定勢,隨機應變,雖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書法何嘗不是如此呢?
兵家強調(diào)要攻其不備,出其不意,要趁其不料,在敵人措手不及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采取敵人料想不到的行動,這是戰(zhàn)爭的基本規(guī)律之一。兵法說,要乘其未至可撓,乘其未發(fā)可制,乘其既勝可劫,乘其既敗可退??傊樠饠骋?,以敵制敵,要以正合,以奇勝。所有這些,都涉及到兵力布置的虛實問題。
虛就是藏,實就是露。郭熙《林泉高致》里有段名言:“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惫跽媸前巡睾吐丁⑻摵蛯嵉拿钐幷f透了。他所說的一“鎖”一“掩”,也就是一“隔”,這一“隔”,便形成了藝術(shù)的張勢和節(jié)奏,于是便騰挪出、創(chuàng)造出一個回蕩不已的空間,在若隱若顯中,更彰顯了山和水的形勢。古人有畫訣云,“路欲斷而不斷,水欲流而不流”(托名王維語),斷而不斷,流而不流,深藏的也是這種虛實藏露的深層用思。笪重光也說:“宿霧斂而猶舒,柔云斷而還續(xù)。危峰障日,亂壑奔江;空水際天,斷山銜月。雪殘青岸,煙帶遙岑?!膘F斂寒江、斷山銜月等等意象,反映了中國藝術(shù)中欲露還藏、欲放還忍的獨特匠心,目的就是使得這露和藏的關(guān)系中隱藏著無限的可能性,有吟味不已的美,也就是造“勢”,勢是從有限到無限的橋梁。
孫過庭有云:“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睍ㄖ械墓P斷勢連,說的就是書法中這種藏和露的道理。其關(guān)鍵之處就在于善“斷”,老子說:“大成若缺”,斷處就是缺處,缺處就是成處,無筆墨中包含的卻是最多的筆墨,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南宋書畫家趙孟堅說:“草書雖連綿宛轉(zhuǎn),然須有停筆。晉賢草體虛淡蕭散,此為至妙,惟大令綰秋蛇,為文皇所譏。至唐旭、素方作連綿之草,此黃伯思、簡齋(即陳與義)、堯章(即姜夔)所不取也。今人但見爛然如藤纏者,為草書之妙。晉人之妙不在此,法度端嚴中蕭散為勝耳。”
晉人草書之妙并不在如藤纏繞,而在若斷還連,就是要善“斷”,也就是李世民評王羲之書法時所說的“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jié),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壁w孟堅批評了后世草書連綿不斷,狀若藤繞蛇纏,反而缺少了勢。宋代的黃庭堅草書善用“點”法,多少能得到一些“斷”的妙處。但形“斷”必須氣連,連成一個生命整體,這時的“斷”,是為了將力和勢孕育于其中,藏匿于其中,其“勢”將發(fā)未發(fā),似發(fā)非發(fā),更能讓人體味到一種玩味不盡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