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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康寧
明代嘉萬年間的書畫消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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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康寧
雅賄對書畫價格的影響令人瞠目。
《清明上河圖》的故事告訴我們,消費者不一定都是收藏者。王忬是《清明上河圖》的購買者,是直接消費者;嚴(yán)氏父子是《清明上河圖》的收藏者,是間接消費者。購買者與收藏者分離既是這個故事中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又提示我們消費者的消費需求并不單一。
傳統(tǒng)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在州縣衙門常常會懸掛“天理、人情、國法”的匾額,可見人情甚至大于國法。人情社會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做什么事都要依靠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可能寸步難行。關(guān)系和人情靠什么來維系呢?通過對黑龍江省下岬村進(jìn)行人類學(xué)的田野考察,閻云翔發(fā)現(xiàn)中國的禮物與關(guān)系和人情休戚相關(guān),“可以被視為一種符號,或一種依靠關(guān)系這一社會基礎(chǔ)傳達(dá)人情的工具”①。饋贈禮物可以傳達(dá)人情,拉近關(guān)系。
禮物有很多種,王忬為什么偏偏選擇了書畫?在人際交往中,書畫有哪些與眾不同的功用?
(一)人事
明代書畫家詹景鳳有一通手札致徽商方用彬:“佳冊二、佳紙四俱如教完奉。又長紙四幅、中長紙六帖,聽兄作人事送人可也,幸勿訝。”②
“人事”有很多含義,此處指人際交往中的禮物。如宋代《云谷雜紀(jì)》說:“今人以物相遺,謂之‘人事’?!雹壅簿傍P送給友人方用彬幾幅書畫以為“人事”,同時告訴他這幾幅書畫還可以作為“人事”轉(zhuǎn)送他人。這通書信是解讀書畫禮品功能的絕佳標(biāo)本。類似的信札還有很多,聊舉數(shù)例如下:
文彭《與中山札》:
遠(yuǎn)別無以為情,小畫一幅聊將薄敬,幸笑留,萬萬?!眍D首,中山工部尊兄先生。④
王世貞《與許殿卿札》:
吳中好事者為仆刻陽羨諸游稿,并所輯徐汝思詩附覽。詩扇一握,畫一幀,奉佐清燕之賞。余不多具。⑤
黃姬水《與錢穀札》:
日來不面,懸懸。扇一握求佳制,款書衡翁(文徵明),更須著色為妙。友人即日啟行,望就揮灑,明日當(dāng)奉領(lǐng)也。艷珠之約,日前當(dāng)了,可謂前帳未清,新債又繼。奈何!奈何!姬水頓首,磬石老兄。⑥
田藝衡《與方用彬札》:
乍辱采翁尊賜,不及面拜陳謝,見時叱賤名代申之。外素冊五幅,求丈及君在諸社丈各書平時佳章一首,不必其見賜之作,蓋欲垂久也。更畫丹青一幅,尤荷為妙。冗極草草殊甚,并謝罪萬萬。⑦
前兩通書信是以書畫為“人事”贈予友朋。后一通則是求畫信,黃姬水的一個朋友即將遠(yuǎn)行,黃計劃送他一柄文徵明的畫扇以為“人事”。但黃并沒有去市肆求購的打算,而是寫信給文徵明的弟子錢穀,請他捉刀操觚,并贗為乃師款識。
英國美術(shù)史家柯律格注意到“人事”這個詞在文徵明的書信中也出現(xiàn)過兩次。其一是文徵明在為父親文林治喪期間的一通手札:“到家,人事紛然,加以哀荒廢置,未遑裁謝?!笨侣筛窠庾x說:“這可能是文徵明眾多感謝親友為此喪事致贈禮品的信札中,意外流傳下來的一封。信中用‘人事’二字代表禮物,是最晚開始于宋代并沿用到明代的習(xí)慣用法。這兩個字模糊了禮法中對香、茶、燭、酒、果等之‘奠’,與絲帛、錢財一類之‘賻’的分別?!雹嗥涠俏尼缑髟谌胧吮本┢陂g的一封信:“在此只是人事太多,不能供給。”柯律格翻譯為The presents are so many that I cannot give them all(收到的禮物太多,讓人幾乎無法一一回贈)。⑨
杜堇《玩古圖》
以書畫為“人事”在嘉萬年間十分流行。書畫可以作為節(jié)禮。張嘉林就曾送李日華一幅謝時臣的《漁村小景》作為過年的節(jié)餉。⑩還可以作為壽禮,送給朋友或長輩。方樵逸曾送李日華一幅唐寅的《黃花翠竹圖》作為壽禮。劉石閭和李日華有年誼,他過生日,李日華準(zhǔn)備的壽禮是張路的畫作《白鹿圖》。李日華的表叔周某七十壽辰,他扶著父親,帶著兒子前往祝壽,壽禮就是陳淳的畫作《古檜水仙圖》。項孟璜為了給丈人陸澹園賀壽,特意請李日華畫了一幅《松泉芝壑圖》作為壽禮。李日華還曾畫過一幅畫“寄京貴中相知者”。
托人辦事,也有以書畫做人情來投桃報李的。據(jù)王弘撰《山志》所記:
(仇時古)為松江太守,與董宗伯思白(董其昌)、陳征君仲醇善。有富室殺人,法當(dāng)死,求宗伯居間。太守故不從,曲令重酬乃釋之。自是往來益密。宗伯每一至署,太守輒出素綾或紙屬書,無不應(yīng)者。所得宗伯書,不下數(shù)百幅。
董其昌托松江知府仇時古辦事,事后過往甚密,求字無不應(yīng),在很大程度上是還仇時古人情。假若董其昌自己不是書畫名家,自然會想方設(shè)法地去購買仇知府喜歡的書畫送他,以投其所好。
詹景鳳《與方用彬札》
長洲人陳君“與十洲(仇英)善,館之山亭,屢易寒暑,不相促迫”,仇英作《諸夷職貢圖》卷以為回報。民抄董宦之時,董其昌避禍于丹徒張修羽家,作為回報,為張臨摹了許多古畫。顧復(fù)的父親看到其中部分,“冊葉四五十頁,又小幅數(shù)件。設(shè)色多,水墨少;絹素多,紙本少”。文伯仁在客舍為何良俊畫《仙山圖》,何則“每日攜酒造之”。書畫成為維系關(guān)系的人情酬酢。
通過對晚明福建版日用類書中“書畫門”的研究,王正華發(fā)現(xiàn):“在人事紅塵的應(yīng)酬交際中,繪畫作為物品已是中介物,或宴飲同歡時妝點氣氛,或人情交換時贈與往來。書法亦是,拓本與法帖在人情世故中也參與一角。類似的書信范例在尺牘集成中也可見到,教導(dǎo)如何寫信求畫。由此可見,繪畫或書法相關(guān)文化商品已成固定消費,在人際關(guān)系上扮演角色。”
(二)雅賄
晉唐宋元名跡,晴窗展玩,可以發(fā)思古幽情;披圖坐對,可以見千載興亡。歲月的淘洗,使它們?nèi)諠u稀缺;前賢的印記,讓它們更顯珍貴。因此,它們又常常成為交通官員、謀取私利的雅賄。嘉萬年間由于吏治日偷,這種雅賄更為風(fēng)行。
以書畫作為雅賄并非發(fā)軔于明代,而是由來已久。早在唐代進(jìn)獻(xiàn)書畫就是求官的捷徑。據(jù)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記載:
貞觀、開元之代,自古盛時,天子神圣而多才,士人精博而好藝,購求至寶,歸之如云。……或有進(jìn)獻(xiàn),以獲官爵;或有搜訪,以獲錫賚?!瓡r有潘淑善,以獻(xiàn)書畫,拜官。
元代的李秉彝,做過兩浙轉(zhuǎn)運使,“歷官有剛介惠績。傳稱有人求吏,以東坡、穎濱二先生手寫奏議三十冊賂之”。
明代立國之初,朱元璋采取刑戮與監(jiān)察相結(jié)合的辦法,重典治吏,吏治相對清明。到了明朝中后期,特別是正德以降,隨著官吏銓選方式的變化,吏治日趨腐敗。趙翼總結(jié)說:
洪武以來,吏治澄清者百余年,當(dāng)英宗、武宗之際,內(nèi)外多故,而民心無土崩之虞,由吏鮮貪殘故也。嘉、隆以后,吏部考察之法徒為具文,而人皆不自顧惜,撫按之權(quán)太重,舉劾惟賄是視,而人皆貪墨以奉上司,于是吏治日偷,民生日蹙。
高岱也說:“正德初,劉瑾用事,賄賂公行,百官非貲不得遷,且禍及,故貪墨風(fēng)熾,有司尤甚?!碑?dāng)官吏的升遷不系于百姓的公論,而系于上級的好惡時,賄賂公行是必然的。民間也世風(fēng)大壞,人心不古。對于致仕歸鄉(xiāng)的官吏,不問人品高下,只問懷金多寡。這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貪墨之風(fēng)。貪腐一旦相沿成風(fēng),整個官場就會變成一個醬缸,縱使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雄心,要想做到也難上加難?!坝幸磺辶詯壅?,則共道其矯,共駭其異,不去之不已?!必澑蔀楣賵霾痪呶牡臐撘?guī)則,而清正廉潔就是最大的犯規(guī),清廉者也會被同僚視為寇仇。貪腐讓明代后期的政治江河日下。
顧炎武曾為明代后期的貪墨之風(fēng)辯護(hù):“貪取之風(fēng)所以膠固于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家也。”吳思長期關(guān)注明清時期的官場潛規(guī)則,他在《當(dāng)貪官的理由》的一文中也討論了明代的官俸。他發(fā)現(xiàn)明代不僅官俸微薄,而且還常常難以兌現(xiàn)。朝廷通過折俸等手段幾十倍上百倍地克扣官員的工資。“《典故紀(jì)聞》第十五卷曾經(jīng)詳細(xì)描述成化十六年戶部是如何將布折成大米的。朝廷硬將三四錢銀子的一匹粗布,折成了三十石大米。而三十石大米在市場上值多少錢?至少值二十兩銀子!假如按這種折算率,完全以布匹當(dāng)工資,縣太爺每年只能領(lǐng)三匹粗布,在市場上只能換一兩銀子,買不下二石(將近二百公斤)大米。”
官俸如此微薄,養(yǎng)家尚且不足,何以購藏古玩書畫?故有長物之好的官吏要獲取值高價昂的書畫,不可能花費自己的官俸,只可能用貪腐得來的灰色收入,或者依靠下級官史與商賈的直接饋贈。收受書畫比直接收受財物要安全得多,書畫價格的模糊性保證了它的安全性。再則,明代書畫是可以充當(dāng)俸銀的,如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所記:“嚴(yán)氏被籍時,其他玩好不經(jīng)見,惟書畫之屬,入內(nèi)府者,穆廟初年,出以充武官歲祿,每卷軸作價不盈數(shù)緡,即唐宋名跡亦然。”又,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亦云:“郭忠恕《越王宮殿》,向為嚴(yán)分宜物,后籍沒。朱節(jié)庵國公(朱希孝)以折俸得之,流傳至余處?!奔热豢梢猿洚?dāng)俸銀,自然也可以充當(dāng)禮金。于是,名家書畫成為交通上官的利器,“雅賄”蔚然成風(fēng)。
成化年間,蘇州籍名臣吳寬位高權(quán)重,他與畫家沈周交誼甚厚。沈周經(jīng)常有作品贈他,他也投桃報李,在沈的畫作上題詩,以為之延譽。一來二往,社會上都知道吳寬喜歡沈周的畫作。于是,沈家便求畫者踵門,讓沈周不堪其苦。透過他在《石田稿》中的記敘,我們可以對明代后期的雅賄現(xiàn)象有更為深入的解讀:
匏庵吳太史偶見予畫,喜為題志一過。以故吳人有求于太史(吳寬)者,輒來求予畫以餌之,遂使予之客座無虛日,每嘆為太史所苦。昨日卞退之言,太史云為予畫相累,稠疊可厭。雖然,不知予累太史耶?太史累予耶?姑致諸一笑。今景和又持是幅所題絕句索和,此又累外生累。吁!予畫不足重,豈太史之見借乎?
董其昌
“予畫不足重,豈太史之見借乎?”最有深意。可以說,正是因為當(dāng)權(quán)者的愛重,沈周的畫作才獲得了廣泛的社會認(rèn)可,“近自京師,遠(yuǎn)至閩楚川廣,無不購求其跡,以為珍玩。風(fēng)流文翰,照映一時。”
嘉靖年間,嚴(yán)嵩官居首輔,位極人臣,權(quán)傾朝野,勢焰張?zhí)?,又聚賄不止,時人謂之“錢癆”。他和養(yǎng)子嚴(yán)世藩嗜好書畫,下級官吏便窮搜宇內(nèi),投其所好。為了向嚴(yán)氏父子獻(xiàn)媚,中書舍人羅龍文不惜白銀千兩從文徵明手中購得唐代書法家懷素的《自敘帖》。浙江總督胡宗憲也以數(shù)百兩白銀的高價從仁和丁氏手中購得《越王宮殿圖》、從錢塘洪氏手中購得《文會圖》進(jìn)獻(xiàn)。嚴(yán)世藩垂涎吳城湯氏收藏的李昭道《海天落照圖》,立即有官吏為他收羅?!皶r鄢懋卿以總鹺使江淮、趙文華以督兵使吳越,各奉承意旨,搜取古玩,不遺余力。”嘉靖四十四年(1565),嚴(yán)家被籍沒,共抄出墨刻法帖三百五十八軸(冊),古今名畫手卷冊頁三千二百零一軸(卷、冊)。按沈德符的說法嚴(yán)氏父子是“貪殘中又帶雅趣”。有明一代,張居正不算貪官。他死后兩年,萬歷皇帝抄了他的家,“所蓄不及十萬”,據(jù)說還是家屬所斂。遼帥李成梁封伯時,為了感謝他,送他萬兩白銀千兩黃金,被他婉拒。馮時可說他:“苞苴饋遺,多卻而少受,不可謂黷貨?!钡珜τ跁嬤@種價格模糊的雅賄,他似乎并不拒絕。據(jù)沈德符說:“今上初年,張江陵當(dāng)國,亦有此嗜,但所入之途稍狹,而所收精好,蓋人畏其焰,無欺欺之。”王世貞和他有同年之誼,想做尚書,送了他許多禮物,其中就有一件極為名貴的古人法書。王世貞在《觚不觚集》中有一段話也可與之印證:
查抄嚴(yán)府的清單《天水冰山錄》
分宜當(dāng)國,而子世藩挾以行黷,天下之金玉寶貨,無所不致,最后始及法書名畫,蓋以免俗,且斗侈耳。而至其所欲得,往往假總督撫按之勢以脅之,至有破家殞命者,價亦驟長。分宜敗,什九入天府。后佚出,大半入朱忠僖家。朱好之甚,豪奪巧取,所蓄之富,幾與分宜埒。后沒而其最精者什二歸江陵,江陵受他饋遺亦如之,然不能當(dāng)分宜之半。
以書畫做禮品為饋送行為涂上了文雅的保護(hù)色,送者安心,受者坦然。
送禮者大多注重書畫裝潢,金題玉躞,極盡奢華。據(jù)范濂說:“近來各學(xué)及士夫承奉有司,每遇慶賀,必用上等泥金冊頁手卷,偏索詩畫。裝綴錦套玉軸,極其琛重。即黃米真跡,稱最得意者,亦不曾享得世間此等供奉?!?/p>
雅賄并非局限于官場,許多士紳或商賈也用書畫來逢迎好事的官吏,以拉攏關(guān)系?!冻蹩膛陌阁@奇》就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姑蘇城里有一個人,名喚郭慶春,家道殷富,最肯結(jié)識官員士夫,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游到院中來,見了這幅芙蓉畫得好,又見上有題詠,字法俊逸可觀,心里歡喜不勝,問院主要買。院主與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遺跡,本不忍舍;卻有我的題詞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著有心人玩著詞句,究問根由,未必不查出蹤跡來。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處?”就叫:“師父賣與他罷?!睉c春買得,千歡萬喜去了。其時有個御史大夫高公,名納麟,退居姑蘇,最喜歡書畫。郭慶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價錢買了這幅紙屏去獻(xiàn)與他。高公看見畫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里也未看著題詞,也不查著款字,交與書童,分付且張在內(nèi)書房中,送慶春出門來別了。
這段繪聲繪色的描述堪稱現(xiàn)實的折射。如李贄所言:商賈“所挾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結(jié)于卿大夫之門,然后可以收其利而遠(yuǎn)其害”。卜正民也說:“那些涉及專利貿(mào)易的商人,總是要努力與官員發(fā)展友好關(guān)系,用以減少官府掠奪的危險,并在與其他商賈有沖突時取得官員的支持。為了這樣做,他們致力尋找切入點,以進(jìn)入官員的文化圈子?!睍嫾仁枪賵錾狭餍械亩Y品,自然也可以作為商賈交結(jié)達(dá)官顯貴的媒介。
歸根結(jié)底,雅賄也是一種交易。來而不往非禮也,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貓蟮男问胶蛢?nèi)容因人而異,但求取回報是雅賄的出發(fā)點,更是雅賄的實質(zhì)。孫鑛《書畫跋跋》中記載了一個故事,恰恰就說明了這一點。
戚黨中一相知自云有寬掛幅,甚佳。為要人強取去饋一權(quán)相,初時自裝潢,人泄之。彼因置酒酣暢問婉轉(zhuǎn)游說,度不能已,因贈之。權(quán)相得之大喜,所藏寬畫數(shù)十幅皆出其下。后此君受要人惠殆逾千金。
從原藏家“受要人惠殆逾千金”來看,這位要人從“權(quán)相”處獲取的利益又何止千金!
雅賄成風(fēng),不僅增大了書畫需求,而且抬高了書畫價格。如王世貞所言:“若使用事大臣無所嗜好,此價當(dāng)自平也?!薄胺忠水?dāng)國,而子世蕃挾以行黷,天下之金玉寶貨,無所不致,最后始及法書名畫,蓋以免俗,且斗侈耳。而至其所欲得,往往假總督撫按之勢以脅之,至有破家殞命者,價亦驟長?!秉S穰也說:“孝皇帝(弘治)時候,吳中古器物圖籍號甲品者,視今時不能一二。又多好古君子,然不過奉清暇之賞,修粉飾之事,以故雖有名物,莫得厚直。今讀邸中書,見朝廷遷官晉階,其在齊魯燕趙者,遠(yuǎn)不可數(shù)。若吾鄉(xiāng)某人為御史,則曰以某器進(jìn);某人為監(jiān)司,則曰以某圖入。由是夏王之鼎、石鼓秦經(jīng)、圖史丹青、玉檢金匱之書,棼然入市,而其價視昔不翅十倍。嗚呼!是古鐘鼎金石圖書為金錢貨賂爾矣?!?/p>
《書畫跋跋》中的另一段記載為上述議論提供了極有價值的佐證:
昔人謂畫可摹,書不可摹。摹出畫亦即可賞,何必真也,此所云摩詰《弈棋圖》者。隆慶己巳,時昆山顧氏曾攜入京,欲售之朱忠僖。索千金,忠僖酬之三百,不肯。曰:往《清明上河圖》是其家物,彼時實獲千金,此二寶同價。忠僖曰:彼時買者欲取刻契于時相,非此無以重之,豈特千金,即再倍之亦不為重。今我但取為案上清玩,即此三百亦聊酬汝遠(yuǎn)來意耳。若據(jù)實言,二百亦已多矣。顧猶執(zhí)前說,留數(shù)月竟不售持去。
顧氏認(rèn)為王維《弈棋圖》與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應(yīng)該同價,既然《清明上河圖》賣出了千金的高價,《弈棋圖》也該價值千金。然而朱忠僖的話卻揭示出《清明上河圖》價格陡重的實質(zhì)?!氨藭r買者欲取刻契于時相,非此無以重之,豈特千金,即再倍之亦不為重。今我但取為案上清玩,即此三百亦聊酬汝遠(yuǎn)來意耳。若據(jù)實言,二百亦已多矣?!庇纱丝芍?,其一,為了取悅上官,購買者往往不惜重金,甚至用高于實際價值數(shù)倍的價格也在所不惜。其二,在朱忠僖心目中,《清明上河圖》的實際價格“二百亦已多矣”。雅賄對書畫價格的影響真令人瞠目。
注釋:
①閻云翔著,李放春、劉瑜譯《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wǎng)絡(lu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9頁。
②《美國哈佛大學(xué)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札七百通考釋》,第137頁。
③張淏《云谷雜記》卷二,《叢書集成新編》12,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370頁。
④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書卷二十四,《中國書畫全書》(六),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版,第573頁。
⑤《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二十二。
⑥張魯泉、傅鴻展主編《故宮藏明清名人書札墨跡選》(明代二),榮寶齋出版社,1993年,第433頁。
⑦《美國哈佛大學(xué)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札七百通考釋》,第177頁。
⑧ Elegant Debts:The Social Art of Wen Zhengming,p.22./《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shù)》,第29頁。
⑨ Elegant Debts:The Social Art of Wen Zhengming,p.80./《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shù)》,第111頁。
⑩“(萬歷四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張嘉林以謝樗仙《漁村小景》一軸為節(jié)餉?!保ā段端幦沼洝肪砹?,第432頁)
《西湖游覽志余》的一段記載可以與之相印證:沈周“嘗寓西湖寶石峰僧舍,為索畫者所窘,劉邦彥嘲之云:‘送紙敲門索畫頻,僧樓無處避紅塵。東歸要了南游債,須化金仙百億身。’”(田汝成輯撰《西湖游覽志余》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337頁)沈周與達(dá)官顯貴的關(guān)系很值得關(guān)注。他為吳寬作《吳文定公送行圖卷》,“三年而始就”,并題詩:“贈君更無紫玉玦,贈君更無黃金箠。為君十日畫一山,為君五日畫一水?!比绱撕馁M心力難免有阿諛權(quán)貴之嫌。(《珊瑚網(wǎng)》卷十三)
據(jù)文徵明說:“公(王?。┌磪?,必求與語,語連日不休?!斐鲆徽率局唬骸宋崴允戮撸囬喼??!壬x畢曰:‘指事切而不泛,演言婉而不激,于諷諫直諫,兩得其義矣?!保ā段尼缑骷肪矶?,第595頁)
又據(jù)王鏊說:“一時名人皆折節(jié)內(nèi)交,自部使者郡縣大夫皆見賓禮??N紳東西行過吳,及后學(xué)好事者日造其廬而請焉?!坷杳?,門未開,舟已塞乎其港矣?!薄巴艨な貪G欲舉應(yīng)賢良,不果。王端毅公巡撫南畿,尤重之,延問得失。(王鏊《石田墓志銘》,載氏著《震澤集》卷二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40—441頁)
另據(jù)姜紹書所記:“巡撫三原王公恕強賓之行臺,諏咨治道,然非其好也。后巡撫彭公禮見其《詠磨》詩,詞旨淵蓄,乃又高其行誼,固請相見,則遜謝不往。敕令守禮致之,坐語竟日,歡喜過望,若欲款之幕下者。先生測其旨,頓首曰:‘小人無狀,不足以備牛馬,且老母困憊,非兒無以起居,望垂憐,釋之返舍,以全母子之命,即公賜渥矣。’彭公益嘆異焉。后有曹太守者,新構(gòu)察院成,欲藻繪其楹壁也,而羅致諸畫史。有侮先生者,陰入其姓名,出片紙攝之。先生謂攝者曰:‘無恐老母,但留某所。當(dāng)畫者,旦夕赴事,不敢后于他人。’或曰:‘此賤役也,謁貴游可以免?!壬唬骸x當(dāng)往役,非辱也。而求免于貴游,不得辱乎?’遂潛往訖工,卒先他人,終亦不見曹而還。無何而曹入覲,銓曹問曰:‘亦知沈先生無恙否?’則漫應(yīng)曰:‘無恙?!讯娤鄧餮睦罟?,復(fù)問曰:‘君來,沈先生有書乎?’則錯愕曰:‘有而未至,當(dāng)附諸從事來耳?!瘏巧僭讓挿皆谡哺軅}皇走謁問:‘誰為沈先生者,其人能作何狀?’吳乃具語之故,曰:‘此其人名重朝端,五侯七貴,不足齒也?!茉唬骸粍t奈何?’吳曰:‘仆多其畫,可代之,緘而致之。第言沈先生適病,不能為書耳?!苣吮橹嗊^吏卒,敕之曰:‘歸也,必?zé)o至郡齋,而先詣沈先生?!绕湓勔玻瑒t從容出,肅曰:‘閭閻眇小,何至辱往尊重乎?’曹乃折節(jié)為禮,索田家餐飯之而去。”(《無聲詩史》卷二,第35—36頁)
沈周的畫風(fēng)前后期差異很大,前期工細(xì),后期粗獷。故而陳繼儒有言:“石田少時畫,所為率盈尺小景。四十外,能拓為大幅,粗枝大葉,草草而成?!保ā稛o聲詩史》卷二,第36頁)這與應(yīng)接不暇的酬應(yīng)是不無關(guān)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