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莉楠
失獨
五年多來,毛愛珍一直不太敢看兒子演過的電視劇。
她的兒子尚于博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曾出演過《海峽往事》《瑤山大剿匪》《杜拉拉升職記》等二十多部影視劇,2011年因患抑郁癥去世,年僅28歲。
“他很有靈性,很聰明,也很體貼?!泵珢壅浠貞?,“他小的時候我們幾個朋友帶著孩子去游泳,給每個小朋友都買了一瓶可樂,只有他沒喝。別人問他,你不渴嗎?他說,有點渴,但要留給媽媽,她可能也渴了。”
憶及此,毛愛珍的眼眶里瞬間漲滿了淚水,臉龐上的紋路刀刀見骨,似乎一下子被抽干了水分,突然浮現(xiàn)出來。“就是這樣一個孩子,這么好的一個孩子。我真是……舍不得?!?/p>
尚于博從未放棄過抗爭。他的心理醫(yī)生稱,他吃藥,副作用讓他記不清臺詞;他健身,拼命地轉(zhuǎn)移注意力;他做公益,在生命最后的時刻不忘給別人捐寄衣物和善款。
然而這些事,毛愛珍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在生死關頭。她只知道兒子從演戲中獲得了快樂,他得過抑郁癥,可是已經(jīng)吃藥治好了。甚至抑郁癥這三個字,一度成為她和兒子之間的禁忌。
“他告訴我好了后我們都不提這個事兒,我以為他只是不開心,過一段就會好的?!?/p>
尚于博走后,毛愛珍幾乎聯(lián)系了他所有的朋友,翻看了所有他寫過的文章,才慢慢拼湊出那個在她面前從來只是微笑著說“我沒事”的兒子,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尚于博生前的好友兼經(jīng)紀人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文章里說,尚于博曾經(jīng)拜托自己去見一見活佛,因為他已經(jīng)“六神無主,心慌意亂”。
“他推了好幾部戲,我以為他只是不滿意劇本和角色,其實那個時候他的狀態(tài)已經(jīng)不能演戲了,我現(xiàn)在回頭想想才明白?!?/p>
毛愛珍至今保留著尚于博的最后一張快遞單,那是發(fā)給甘肅的塵肺病人趙文海的。此前尚于博曾經(jīng)給趙文海寄過2000元錢,那是趙家人一年收入的近兩倍。后者寫了一封感謝信,“家里老人都哭了,”信中說,“我們已經(jīng)取出來一千,先買點煤讓家人過冬,另外一千準備給孩子讀書。”尚于博回復,“能幫到你我很榮幸,加油!”
毛愛珍理解兒子,“他很留戀這個世界,他不想走,他想通過幫助其他人找到留下的意義?!?/p>
兒子走后,毛愛珍常常夢見他在一片望不到邊的花海里對著自己笑。夢醒時分,她常常分不清哪個是現(xiàn)實,哪個是夢境。
“我埋怨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了解抑郁癥。”
此后,毛愛珍的生活再沒有離開過“抑郁癥”這三個字。
為了了解抑郁癥到底是什么,她上網(wǎng)查資料,并遠赴美國走訪了包括哈佛和南加州大學等多所名校,在書店里找資料,英文看不懂她就買下所有相關的中文書籍。
2012年,尚于博去世一周年之際,尚善公益基金會成立,為國內(nèi)首家關注精神健康、抑郁癥防治的公益基金會。
失獨母親毛愛珍親自披掛上陣,決定替兒子打完這場仗。
愛的轉(zhuǎn)移
毛愛珍和尚善做的第一件事,是普及抑郁癥及精神健康的相關知識。
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2017年統(tǒng)計,全球約有超過3億名抑郁癥患者,每年有近80萬人因抑郁自殺死亡。雖然現(xiàn)代醫(yī)學對抑郁癥已有行之有效的治療辦法,但全球仍只有不足一半的患者(在許多國家甚至不足10%的患者)接受有效治療。其中,最大的阻礙來自于患者的“病恥感”和社會包容度。
“我不想告訴別人,不想讓別人說我是‘精神病?!贝蠖鄶?shù)抑郁癥患者都有類似顧慮,精神疾病的標簽一旦被貼上,患者即使康復也很難得到社會的包容和認可。
事實上,雖然引發(fā)抑郁癥的病因至今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生物、心理與社會環(huán)境等多方面因素都參與了抑郁癥的發(fā)病過程。在生活中遭遇變故的人雖然更易罹患抑郁癥,但抑郁癥與生物基因或身體健康狀況也是相互關聯(lián)的。例如,心血管疾病可導致抑郁癥,反之亦然。
在中國,大部分人對心理咨詢的了解還停留在“正常人不需要”的階段。但在西方國家,人們進行心理咨詢就像治療感冒一樣普遍。
“這種文化(在中國)需要長期的宣傳積淀?!?一個沒有誤解和偏見的社會環(huán)境,有助于精神疾病患者的康復,所以尚善一直強調(diào)基礎精神健康知識的普及。
2013年,毛愛珍帶著一名助手編印完成《關愛精神健康,關注抑郁癥認知手冊》,介紹抑郁癥基本知識和全球精神衛(wèi)生問題現(xiàn)狀,并以“圖書漂流”的形式向大眾免費發(fā)放,至今已發(fā)放十萬余冊。
“那個時候,網(wǎng)絡上可搜集、可用的信息非常少,我要求每一條信息背后必須查閱五條相對權(quán)威的解釋作為理論后盾,這才一點點做起來?!?/p>
此后,尚善通過網(wǎng)絡傳播以及與浙江敦和慈善基金會等機構(gòu)成立“奔跑吧抑郁”公益跑團等形式,呼吁社會關注抑郁情緒的嚴重危害,學會傾聽。
不能作出準確評估、缺乏訓練有素的衛(wèi)生保健人員也是影響抑郁癥患者接受有效治療的另一重要因素。精神障礙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按照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推薦的分類標準,包括10大類近400種疾病。在不同收入水平的所有國家中,抑郁癥患者經(jīng)常不能得到正確的診斷,還有些非抑郁癥患者常常會被誤診。
財新傳媒常務副主編、《渡過》作者張進,曾因為被誤診為單向抑郁癥而白白承受了半年之苦。
“2011年下半年,我發(fā)覺自己對于工作不那么應對自如了,對什么事情都不感興趣,檢查的結(jié)果是抑郁癥??墒前肽旰笪也胖溃业玫钠鋵嵅皇且钟舭Y,準確的表述應該是‘雙相情感障礙抑郁相急性發(fā)作。因為診斷錯誤,致使治療方向錯誤,就這樣耽誤了半年時間?!?/p>
尚善從建立之初就支持在抑郁癥防治領域的課題研究,分別在北京大學心理學院、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部和中央戲劇學院設立了專項基金,連續(xù)五年為前兩所學校培養(yǎng)抑郁癥防治專業(yè)人才提供支持,并為所有優(yōu)秀學生提供獎學金、助學金。
2015年,由尚善與中國心理衛(wèi)生協(xié)會、高德地圖共建的全國抑郁癥援助地圖(2017年更名為“全國心理健康服務地圖”)上線,致力于解決“抑郁癥患者不知道去哪里求助,而大量的心理咨詢師也不知道患者在哪里”的矛盾。
在抑郁癥患者之外,失獨者是尚善著力關注的另一個群體?!拔抑肋@群人的那種痛不欲生?!泵珢壅湔f,“人生最大的悲苦是什么?一個母親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不光是母親,父親也過不了這個關?。 ?/p>
毛愛珍帶領尚善從零開始一點點摸索,三年來,暖心年夜飯、植樹節(jié)、藝術節(jié)還有持續(xù)舉辦的身心健康講座及工作坊等一系列暖心活動,幫助“越來越多的失獨家庭走出了用絕望構(gòu)筑的封閉的圍墻”。
對于這一群體,毛愛珍提倡“自助互助”?!安荒茏屗麄兓氐郊液笄榫w就下來,就不想活,所以我們提倡他們自己組建興趣小組,插花、攝影、舞蹈,包括冥想,只要我們想到的,每次藝術節(jié)輪流來一次。包括教他們用智能手機,一開始他們連搶紅包都不會,頭一次還是我教給他們的,一搶大家都好開心,就天天搶紅包去?!?/p>
接受《中國慈善家》采訪頭一天,毛愛珍為即將到來的藝術節(jié)和京津冀一帶的失獨者們排練了節(jié)目,“看到他們那么開心你不會相信。”她聽過太多感激的話,有的甚至要給她跪下,“他們說自己已經(jīng)沒有生的希望了,是我把他們往外拽了出來。”
從執(zhí)著的追問到將精力轉(zhuǎn)移至更廣闊的公益領域,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毛愛珍感覺到生命的包容性緩緩鋪展開來。這是尚于博辭世后她最大的改變,她稱其為“愛的轉(zhuǎn)移”。
這一切超出她最初的期待“很多很多”。雖然痛,但亦欣慰于替兒子幫助了更多人,毛愛珍說自己“悲欣交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