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連環(huán)比喻營造美妙意境

謝建豐

摘 要：老舍《濟南的冬天》一文章法結構頗有爭議，緣于教材編輯擅自進行了段落合并；作者一個不規(guī)范使用的標點符號也容易導致誤解；“理想的境界”才是全文的主旨，結句“這就是冬天的濟南”，是三個連環(huán)比喻向“藍水晶”意象的匯聚，營造了一個美妙無比的意境。

關鍵詞：閱讀教學；章法結構；連環(huán)比喻

關于《濟南的冬天》一文，經(jīng)調查一部分語文新教師，問是否喜歡這篇散文，答曰：勉強喜歡；可說不出喜歡的理由。對于歷來存有爭議的文章段落層次劃分，一些教師取回避之計，因而學生無緣體會這篇課文章法結構上的精妙所在。

一、段落合并所造成的誤解

查閱視野范圍內的老舍各個版本的散文集、作品集或文集里所選的本篇文章，“設若……理想的境界”部分均為獨立成段。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人教版出示的《濟南的冬天》一文，都是將“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與“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干啥還希望別的呢？”兩個部分合并成一個段落。這一擅自編排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語文教師對課文章法結構方面的誤解。最典型的莫過于這樣的解釋：作者一開始就抓住“溫晴”這一貫穿全篇的“濟南的冬天”特征，接下來介紹主要景物內容，一寫小山，二寫小雪后的山，三寫水，最后作者用“這就是冬天的濟南”一筆收住，緊湊而又耐人尋味地結束了全文。還有教師認為是以“寶地”為總起的。顯然，大家是把第一段作為全文的總綱，而把“這就是冬天的濟南”作為全文的結束語。

且回到“設若……理想的境界”作為獨立成文章第二段的章法結構（人教版在2012年重印時已經(jīng)調整到原貌）上來。如上所述，許多教師與專家以第一自然段為總領段落，認為全文以“寶地”或“溫晴”概括了濟南冬天的特點。筆者實不敢茍同。這段話運用了比較手法，談論濟南冬天與別的地方的冬天給“我”留下的不同印象，試列表如下：

對照原文與上表，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一，如果“溫晴”二字是作者對濟南的冬天印象概括，那么“沒有風聲”與“響晴”在三組并列對比的句子位置上，也可以具有同樣的功能。同理，如果“寶地”一詞是作者對濟南的冬天印象概括，那么，“奇跡”與“怪事”這兩個詞語也具有同樣的功能。從語意上“溫晴”“寶地”，也沒有比“響晴”、“奇跡”更進一層。所以，“溫晴”與“寶地”較難說是本段談論的話題重心，遑論是全文的線索、總領全文？其二，第二段開始，“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承上啟下，過渡并引出下文，重心在于“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從語意上既對前文所述“濟南冬天天氣即陽光”給人的印象進行了小結，又含撇開這一話題、重開另一話題之意。讀者自然而然會猜想：下文將呈現(xiàn)怎樣的“理想的境界”呢？翰先老師（據(jù)央視國際考證，翰先即葉圣陶）[2]在1942年《國文雜志》（第一卷第三期）“范文選讀”欄對《濟南的冬天》一文進行了講解賞析[3]，關于第二段，他說：

上一句說“那也算不了出奇”，這一句當然是說濟南所以出奇之點?？墒亲髡卟⒉挥谩俺銎娴脑凇蹦菢诱f明的說法接上去，卻用描摹的筆法，把濟南周圍的冬景描個大概，又用詢問的口氣，教讀者想一想“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這就活潑有味得多。讀者想了一想，承認這是個理想的境界，對于濟南所以出奇之點也就明白了。

葉老的意思很明白，第一段所寫的什么“奇跡”啊、“怪事”啊，“寶地”啊、“溫晴”啊，都“算不了出奇”，更“出奇”的在于“理想的境界”；而這個“理想的境界”還只“描了個大概”，更具體的描繪還在下文呢。

以筆者看來，第一段從章法上來講屬于引言，第二段中“理想的境界”才是全文的主要旨趣與總領所在。

二、一個不按規(guī)定使用的標點符號

“理想的境界”作為全文的總綱，與作為結語的“這就是冬天的濟南”形成照應。然而問題是，“這就是冬天的濟南”這句話作為總結語，隱藏著一個小小的歧義，易導致邏輯與章法上的疑惑。

先抄錄課文原文如下：

……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最關鍵的語句為“這就是冬天的濟南”。如果不看標點符號，據(jù)其語句功能及章法，“這”顯然指“藍水晶”所構成的意境?！斑@”屬指代，指本句內容“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擴而大之，可指從“看吧……”起至“……小灰色樹影”；即使說到天上，也不過指全段內容，即濟南冬天的水色至天色所描繪的內容。

但從語意上，卻是讓人覺得，“這就是冬天的濟南”指代全文，是全文的總結。這個隱藏著的小歧義，根源于一個標點符號，即“這就是冬天的濟南”前所用的分號（；）。

如果使用逗號（，），或者句號（。），所指都很明確，沒有分歧。逗號所指為本句內容，句號所指為本段內容。而如果要使“這就是冬天的濟南”總括全文，最好是另起一段，比如曾有一段時期人教版教材就進行了這樣的修改[4]?？墒亲髡卟辉敢馄洫毩⒊啥?，自然有其章法與語意上的特殊考慮，下文再表。

還有一種標點可以使用，即冒號（：）。冒號主要有兩種用法，一為總起下文，一為總結上文。既然將“這就是冬天的濟南”作為結語，在前面使用冒號（：），表示對本段上文進行總括，自然再適合不過了。葉圣陶先生作為語文教育專家，編寫過多種語文教材，故在翰先老師講解《濟南的冬天》版及主編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5]中，大膽將原先作者使用的分號（；）改為冒號（：）。葉先生的修訂是很有道理的，至少在謹慎地守護標點符號的使用規(guī)范。分號（；）的用法，可查閱1920年《教育公報》公布《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修正案）》[6]與國家質量監(jiān)督檢驗檢疫總局于2011年12月發(fā)布、2012年6月1日實施《標點符號用法》[7]，主要表示并列、分項列舉與非并列的選擇、轉折等關系?！斑@就是冬天的濟南”與所在句子的前半句“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構不成“并列關系”，也不是“非并列關系”，更不是“分項列舉的各項之間”。而且，有時候表示并列、選擇、轉折等關系往往意味著互相不兼容的兩樣事物。比如王尚文先生這樣辨析了語文內容與語文品質的關系[8]：……和其他客觀對象一樣，對于語言作品，我們也可以從種種不同的角度去衡量它的品質（盡管目前好像沒有相應的測量儀器），例如從內容看，可以看它是否真實，是否正確，描述是否混亂，說理是否充分，等等，以上這些可以統(tǒng)稱之為語言作品的內容品質；也可以從它的遣詞造句謀篇布局看它語言表達方面的品質，而這就是我所說的語文品質。

王先生在表述“內容品質”與“語文品質”兩個概念時中間用了分號（；）相隔，以示“語文品質”與“內容品質”的相對獨立。照此規(guī)律來分析老舍在“這就是冬天的濟南”前使用的分號（；），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悖論：分號表示并列或選擇或轉折關系，即所說的“這就是冬天的濟南”不是“藍水晶”所呈現(xiàn)的景色；從語意上“這”就是指“藍水晶”所呈現(xiàn)的美景。葉老修訂分號（；）為冒號（：），使語意、章法清楚豁然，因此也更為可取。

三、連環(huán)比喻營造的美妙意境

我們姑且不論段落是否合并還是分離，標點是否使用規(guī)范，即使照葉圣陶先生的意思將“這就是冬天的濟南”前的分號（；）改為冒號（：），還是不免產(chǎn)生這樣的疑惑：作者為什么說完“藍水晶”這個比喻之后，緊跟著就來一句“這就是冬天的濟南”？因為不獨立成段，也不獨立成句，自然表示除了“藍水晶”，其余皆算不得“冬天的濟南”印象，也就是說，除了寫綠水藍天的最后一段屬于“冬天的濟南”印象，其余段落如寫小山、濟南的城的印象，均被排除在外。但這是讀者所不能接受，更不是作者的本意。

怎么理解“這就是冬天的濟南”這一語句所包含的情感內容與邏輯內容呢？

讓我們從三個比喻說起。這三個比喻是：小搖籃，小水墨畫，藍水晶。

濟南的山圍成“小搖籃”，如母親般的慈祥溫暖，濟南的人是搖籃里的嬰兒寶寶，睡得舒適坦然；這一比喻與下一段“日本看護婦”、“小花衣”等比喻之間，也一脈相承，相互照應。章國華老師關于“小搖籃”比喻的理解足資借鑒：“作者把冬天的濟南很合適地放在了一個充滿意趣的小搖籃里，同時又給予了小搖籃以無窮的魅力。”[9]

“小水墨畫”比喻雪后濟南城內城外所構成的畫面。水墨畫即水墨山水畫，通常以渲染之法，用筆簡練奔放，強調水墨效能的發(fā)揮，講究自然清淡，追求含蓄、悠遠、純凈的境界，以“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為高。有研究者說：“水墨山水畫是文人士大夫寄托隱逸情懷的心靈家園。”[10]老舍用“小水墨畫”來比喻冬天濟南的景色，一方面表現(xiàn)景物的詩意美，另一方面，是否也有所精神寄托呢？從章法與內容上，“小水墨畫”比喻承接上段雪后小山內容，有形有狀，有色有香。既是小水墨畫，自然是不僅富有詩意，而且又留下大片空白給讀者來想象填補。“小水墨畫”比喻自成段落，老舍肯用白描手法，似乎有意使段落簡潔樸素，卻也與“水墨畫”本身特點相諧。

“藍水晶”比喻更為新奇。藍水晶實物與詞匯均源出西方，老舍客居歐洲多年，故對藍水晶應耳熟能詳。據(jù)百度百科，水晶以藍水晶最為少見，于西方人、現(xiàn)代人眼中，具純潔、美麗、寧靜、安詳、友誼、富饒、虔誠等象征意義，作為護身符，可消除悲哀，祛除邪氣，讓人無憂無慮，增強勇氣和智慧，更作為沸水和盛怒的冷卻劑。本文中，老舍以“藍水晶”比喻冬天濟南河水與藍天所營造的世界，應該是充分抓住并挖掘出了喻體本身的內涵，并以此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斑@就是冬天的濟南”這一從內心自然流出的句子，如沖決阻礙的清泉，獲得了釋放的自由。魯哲夫老師說：“我們與其說《濟南的冬天》一文是對祖國大好河山的贊美，還不如說是老舍對某種抑郁的補償?！盵11]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查閱老舍在英國的經(jīng)歷，以及在濟南等地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或許明白作者筆下的冬天濟南，并非一定與當時現(xiàn)實的濟南情景吻合。

這三個比喻的共同點，一是都從大處著眼來比擬整個濟南的冬天，二是喻體本身都有內涵，三是將偌大個濟南比作很小巧的事物，透露著可愛之狀。不同之處在于，每個比喻的切入點不同，“小搖籃”從小山形狀說起，“小水墨畫”從雪后景致引出，“藍水晶”則從濟南的泉水、河水顏色生發(fā)。三個比喻等于營造了三種不同的意境、詩意。

這三個比喻之間構成什么關系呢？照我看來，這些比喻構成連環(huán)，屬于意境上的遞次蘊含。所謂遞次蘊含，指這些比喻存在遞進關系，并按先后順序安排，前者進入且包含在后者的意境里。冬天的濟南如小搖籃，嬰兒寶寶穿著花衣，由看護婦照顧著；小搖籃在小水墨畫里；小水墨畫在藍水晶里……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三個比喻組成連環(huán)，并最終匯聚融合在“藍水晶”里，以“這就是冬天的濟南”作為“藍水晶”般意境的感嘆，也就可以同時作為全文、冬天濟南的總結。而這，是否就是老舍先生得意之處、匠心所在呢？

注釋：

[1]老舍.一些印象[J].齊大月刊（第一卷第六期），1931，4.

[2]老舍作、翰先講解.濟南的冬天[J].廣西桂林；國文雜志（第一卷第三期），1942.

[3]汪汶洋.《濟南的冬天》結構關系新說[J].語文知識，1996，03：5-8.文章中提到：“《濟南的冬天》組織結構，一般認為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為第一自然段，從感覺角度總括了濟南的冬天“沒有風聲”、“響晴”“溫晴”的特點。第二部分為第二至第五自然段，具體描繪了濟南冬天的三幅圖景——全景圖、山景圖、水景圖。第三部分為第六自然段，總括全文?！边@里的“第六自然段，總括全文”，就是指“這就是冬天的濟南”獨立成段的教材版本而言的。

[4]1946年月開始出版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本）（2011年10月重?。?/p>

[5]馬裕藻、周作人、朱希祖、劉復、錢玄同、胡適提議.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修正案）[N].教育分報（第七卷第三期），1920（3）：106～119.

[6]國家質量監(jiān)督檢驗檢疫總局.標點符號用法[M].中國標準出版社，2011.

[7]王尚文.語文課程與語文品質[J].語文建設，2013（10）.也可查閱“王尚文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729cdfc20101okhg.html.

[8]章國華.楚楚動人那一份美——讀老舍《濟南的冬天》[J].語文教學通訊（初中刊），2006，10：48.

[9]楊梅潔.從唐代論畫詩論唐代山水畫[D].河北大學，2007：40.

[10]魯哲夫.《濟南的冬天》一文的文本分析[J].中學語文，1992，04：4-5.